论『文学之听』中持之以恒的沉默
——关于文学语言坚定性的描摹
2023-08-21闫文盛
□文/闫文盛
任何事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那漫长的酝酿中积藏的风雷,无尽的消磨中发酵的旋律,反复挤压、内在的咀嚼和拉伸之力造就的声音爆破形成了文学的语言。写作三十年来,我一直在这种“持之以恒的沉默”中寻找那种可以激荡起耳膜鼓动的回声。文学是声音的艺术,却以沉默的形式为之见证。吟咏之声虽出现在写作者行文时的字里行间,也出现在诵读者通过文字表象所感知的吸引之中,但文学从业者却极少可以体会到那种声音的旋绕。我将这种文字的旋绕称之为文学中的天籁之音。语言作为通向声音的一条路径,它承担的是面向那些神秘之物的和解功能。语言无法独立地呈现出来,它需要借助荣誉和炫耀、感动和喷射,甚至一种无比坚定的撕裂来浮呈于文字的上空。如果说文字当是客观和准确的,那语言必须具备一种主观性的判断之力,尤其是文学的语言,它只有在经过了锤炼之后,才能够抵达表达之时的坚定性。舍弃了这份坚定性来谈论文学是虚假的,因为文学的施予者是人及有感情驱动的事物,它势必需要具备一种主体性。我们之所以会在沉闷的时刻产生内心之中滔滔不绝的声音,之所以会时时感觉脱口而出的冲动,概源于这种主体性和不可控的诉说之力。文学需要抑制,却不能印之于再三。文学最重要的是洞开和释放,悲情掩抑下的文学伸张不开,是因为受悲情笼罩而甚于其他。所以大悲大美不言,皆因为文学是有局限的。无声之中更有风浪,其实甚于一切喧嚣。
什么是好的文学语言?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思考着。优美、动人固然不能耸人听闻,但自然是好的语言;泥沙俱下、元气淋漓固然不够经典、准确,但也的确是好的语言,因为它更模拟了自然之中的风雨合欢之声;时时紧促张皇,类于向骨头里刻字的语言不好吗?只要能够入木三分,它便得以伸张和见解,自然是好的语言。但我们大体不会喜欢使自己痛不可抑的阅读感受,仍然因为“悲情掩抑”的气氛太重了。文学的语言,也不能只停留于说了出来,而应该大力、大度地“说开去”。纵横如脱兔与奔马的文学语言是好的语言,因为它自带一种特别强烈的文学气场。语言何谓?我认为可以结合这种表达之时的气场深长思之。凡具备说服力的语言不会失之以内心的犹豫,即便是真的彷徨不定,也自有彷徨之气韵蓬勃于每一行字的顶空。文学语言的坚定性何妨来自一种自我的确认?只有经过内在的洗礼,才能臻于表达之时的圆融。但是圆融之气里也不妨有一些顿挫在!那些润滑过度的语言并非好的文学语言,它们不够“优美”,过于浅薄,甚至失责于应有的承载。语言之承载,与思维的重力有关。若思维沉重,则语言的框架和胸怀亦大,若思维浮巧,则语言的框架和胸怀便无比渺小。浮巧而“优美”的语言使人作呕,因为这样的语言是炫耀大于“呕心沥血”,心血既未浸入文字,则惺惺作态,十室(心室)九空,“满纸荒唐言”,却未必着一字!
当然,经历过绝大沉痛和欣悦的人自会懂得语言的镀金术。镀金不限于“技”,而关乎入世及入“思”的深度。“思”之一味,不是出于完全主动之思,而必因世事及自然、宇宙悠长而不得不“思”。这是因为语言不是“客观造物”,而大概率是出于“心神造物”。所以,经历过绝大沉痛和欣悦的人会融合万物之声于一个文本之中(“沙之书”)。语言之书绵延无穷,它带着梦的印痕、醒悟时的泪水与禅修,也自然带着生死的通透和“临终之眼的微笑”。语言密布“风雨声”,独不见窸窸窣窣的琐碎。语言内部当有曲折、深广的庭院,因此“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语言内部亦当有水平如镜,落叶秋风,虽波澜不兴,枯寂寥落,但却见自古行人路经,影影绰绰,暗潮布满,是“不见血泪”的无声的沧桑。什么是好的文学语言?是一语无法尽述,但却肌理丰富、意思深稠的语言;是有流动的飞声的语言,虽或有障碍,但道路却能大连续,大放纵之中又有大收束的语言。
我为什么需要将文学中的天籁之音予以一种坚定的描摹,实出于这种天籁之音的匮乏。这种坚定的描摹也不能常在,因为我们的思维有起伏,缺陷和遗憾不是埋没在我们的身体中,而是常常暴露出来;只有时时警惕,那种濒临造化开合的创作际遇才会到来。除了诗歌,大体而言,即便文学经典也不可能做到字字珠玑,所以倚马可待的才情真是一种天赐之境。倚马可待,寓示着高旋律和精准判断力的转动以及思维的完整性,但这种境界是极难持久的,所以文短易工,文长则难好。我们置身的当下时间中,最缺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在,所以“十年一觉扬州梦”会倍觉其长,“十年寒窗”的努力空气也已日见稀薄。但若论语言的升华、文风的进步,十年只觉何其短,百年也不过一个须臾。所以,我总觉得,“持之以恒的沉默”不是一句空话。内在的孕育会打磨掉那些思维的零碎瑕疵,当日复一日的语言量变积累深入到了语言成长的腹心,则天籁之音近矣。我们正不妨将追求“天籁之音”理解为一条返乡之路。因为心之源所有的“草木悲声”才最能使人情感涌动。语言不可能是孤立的,它常常会携带草木、荆棘、晨夕和微生物的诞生。“天籁之音”最常见于黎明,混沌大开之前,我们会迎接万物的启蒙和绽放。
语言之重,也常常使我们感动文学的沉浮。什么是好的文学语言?我想,一定也是那些容纳了时间的动荡的语言。“持之以恒的沉默”之中,万事已经发生,万木均已参天,万死已不足回顾,而万般人众,也已经变身为另外的生灵。人与自然之间,一定有语言的种子落地生根,它们化合为四季的循环、命运的荣枯、思考的更迭。文学语言的生长,不是物质的催化可以起作用的,但物质的介入,却可以给它提供一条攀缘的绳索。我常常将他人的讲述、“看和听”的辩证、阅读的积累视作物质的实像。它们挂在我的心墙上,形成日日间与我互见的幼童。语言幼童确会长大成人,但此过程之缓,却很难为我们肉眼得见。它的成长性与太多因素有关,正因为内因、外因纷繁,所以语言才彰显其重,而我们也无法仅仅依靠单薄的追求便奢望突破语言生殖的壁垒。语言内部有个栅栏,不知为何人所设,它常常会跑出来阻断语言继续生长的通道。思考力达不到?一则因为内心空空,另外,也可能因为内心壅塞而不知疏通。其实,即便是不同的文学语言之间,一定也有一条脉络相连续。所以,如何挪开语言成长中的栅栏,多读、多看、所思各为一法,但最根本的,仍是多多聆听。“天籁之音”会停泊在一个充满了寄许和虔诚的港湾。
自文学降生以来的数千年中,我们见证了各种各样的文学语言。语言之重,便被时间的重量席卷着。它慢慢地经过了那些最早的文学时代,劳作者在空旷田畴中的吟唱,青年男女情欲懵懂时的生发,都成为最早的文学种子。最早的文学语言一定是原始而朴素的,因为它没有经过太多的文字演化,而只有声音的力道铭刻在吟唱者的心中。诗不是文学的独例,但它却最早形成,这是声音出现之时最美的旋律。诗与文、诗与音乐、诗与绘画及各种艺术的关系为文学语言的演进提供了一条空旷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何谓好的文学语言的思索一直存在。简单浑朴之美,繁茂深秀之美,激情澎湃之美,沉郁顿挫之美,都是不竭如缕的文学语言之美。而文学的天籁之美却是一切文学之美的根基。古人仰望穹苍,念天地之悠悠时所呈现的“文学之听”几近于文学的雏声。古人最懂“持之以恒的沉默”,因为三山五岳无言,只有天地自然之声穿过,雨打芭蕉时,那最为惆怅之人的内心所泛起的,便是文学的天籁之美。“文学之听”是为文学的先声,它是文学语言化形为世间雨点落于檐下、阶前的一个序章。当文学的语言缓缓展开,我们所能看到的天幕,便已是高耸入云的文学星空。文学语言的力量仍是世事洞晓、人情冷暖、悲喜无涯的沉默的见证。
在影像时代来临之前,文学填充了我们情感的空白。那丛林般幽深的语言,便是落魄者夤夜无眠时的慰藉。但文学也会受困于“人世欢乐的交响”,只是聆听者为茫茫然的生死震慑,并不能始终如一地欢乐。影像时代来临了,“文学之听”终于渐渐变得喧嚣,各种文学音符也终是难以明辨。那复杂的时间纹路中,文学之人看似“并不出众”,深思语言之路,开始前所未有地考验起了人的耐心。文学如顽石般的沉默,也成为一种新的时代注脚,渐渐地为太多心有旁骛的人所摒弃。在这样的时间内部谈论文学语言,那种持之以恒的力量更加变成了一种古时星月般的稀罕之物。天宇之周际、地亩之邻里都深察天籁仍在,只是大音希声,简直变成了一种“听觉的附从”。在这样的时候,文学之众被包裹成茧,总是有太多的人希望以快捷的方式破困缚而出。此时,仍需“持之以恒的沉默”吗?是的,文学语言的积累自此更为立定于一众浮生的核心,那毫厘不差的感觉、沉思如无物的劳作仍是文学独有的面目。语言风格的精湛,是在“时间如麻团”的昼夜流转中面壁而成的。那文学天籁般的星火,一定是在万众大声的闲余时分才暴露出来。它沉默如远古,静美如山川。谈论文学语言的超越性,至此方抵达一个节点,因为浮动的声音、风云、美丑、爱恨、缓急都在耳畔,它的坚定沉着,有助于我们更为静谧和难忘地“观察一棵树木”。
我心头的箫声始终存在,就像文学始终存在一般。布谷和合欢的鸣叫始终存在……草叶的咏诵吟唤始终存在……如果说,三十年前,我尚且不知文学是什么的话,那到了今天,当文学之事已经成为我的职业,在“语言和沉默”中积累的无数年华也成为我半生甚至终生的命运,文学之称谓便几乎与时间同构了。迄今我希望保持的,是一种奔驰和洞彻的语言,是一种无局限的,既能自知又是单独的、深具唯一性的文字,简单而言,是一种无风格的语言。因为真正神秘的体悟很难用语言描述,而语言又始终是有限定的。它划定了一个范围,经常会有意或无意地排除其他理解的可能性。向万物的通途本来悬浮,但语言使它落地生根,由此这条路被愚蠢的人定型下来,它不会再生出双翼,更枉论重新升空。有次我写作时故意损毁了那些已经建立起来的形象,推翻了故事设定,打破了非要一干到底的冲动,因此获得的半途而废的空虚使我沮丧起来……但是在后来回忆,空虚的指引历久弥新,我的写作才得以持续至今。
以前我常想的是:需要彻底解放语言。需要在它的利刃上淬炼出梦呓式的钢铁。需要击碎剑套,让利刃的感光处于无法归依之窘境。在语言的使用范式上,我们已经凝固出一种陈旧的明媚,但这种过于晓畅的表述或许只对写出流行读物有用,真正的创造者却不屑于只领悟这样的技艺。真正的创造者更重于对心力的见证,更重于建立隐秘之途,更重于在幽微和迷障之中,造一条迷宫中的霓虹。所以,常规意义上的好作品常让人泄气,恬畅的岁月亦是如此。而解放语言,和解放心力(的宇宙)物理相通,我们几乎不可能在一个确定性的方向上展开一面曲折难辨的悬崖。往事依恋不觉?沉睡者大体如此。但是,我们不必拘泥于在酣畅的眠床上死去,我们要理解和见识一种旷野之中的洪荒之死。语言的真正裂变,不可能仅仅蕴藏在知识者的身份认同之中,因为仅仅是知识者,很难洞察那醉意来临的所有征兆。我们应当有泯灭自我(之宇宙)的全部雄心。
语言如何“持之以恒地沉默”?它首先取决于我们是否可以“持之以恒地沉默”。如今我常想的是:应该记录那些思考的迷醉和疾苦。在礁石和岩层之间,那种平静的永恒的力量一直在稳定地滋生,像与我们共同经历了生活风雨的爱人,那种廓清玉宇的透明思绪一直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稳定地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