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江,报道长征真相第一人
2023-08-20高善罡
高善罡
年轻时的范长江。
1935年7月14日,年仅26岁的《大公报》记者范长江中断了川南采写之行,转而开始了从四川成都到内蒙古包头的西北旅行考察。历时十个月、行程万余里,他一路走一路写,许多报道成为国人关心议论的话题。1936年,刊载范长江西北考察采访的《大公报》陡增至10万份。
人们之所以对范长江的报道如此关注,是因为西北问题是当时社会关注的焦点。“九一八”事变之后,随着东北沦陷、华北危机,西北地区的战略地位凸显,但许多人对这里的认识几近空白。范长江认为,“将来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的沿江沿海城市一定守不住,抗战的大后方一定在中国的西部(西北和西南),而这是中国最落后的地方,应当有些人去考察,发表文章”“日本之攻略西北,不是‘借地防苏,也不是简单的领土扩张,而是一种非常狠辣的对华军事大策略的实施”。他奋力呼吁:“希望大家用这种眼光来看中国的西北角!”
范长江的西北考察分4个阶段:第一阶段,成兰之行。1935年7月14日从成都出发,9月2日到达兰州,历时50日;第二阶段,从兰州到西安。1935年下旬从兰州出发,或经平凉、庆阳,或经天水,穿梭陕甘两个来回,历时两个半月;第三阶段,翻越祁连山。1935年12月17日由兰州到西宁,经河西走廊至敦煌,后返兰州,历时百日;第四阶段,纵横贺兰山。1936年4月20日离开兰州至包头,历时月余。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翻越5000公尺高的雪山,跋涉一望无际的沼泽地,横渡“平沙万里绝人烟”的戈壁滩,穿越茫茫原始森林,渡过飞流而下的江河。他用自己微薄的稿费租骆驼在一望无垠的沙漠、戈壁滩上行走,几次差点被摔死。采访途中,他多次被国民党军逮捕,差点被枪毙。凭着坚轫不拔的精神,他撰写了一篇篇西北通讯,为读者打开了一扇观察中国西北地区的窗口。
范长江记述的沿途风光景色,颠覆了不少人关于“西北荒凉”的旧有印象。“其实,西北沃野正多,宜于人类生活之地区甚广”,“以甘肃而论……雨水很少,然而却有雪山融化下来的雪水,可资灌溉,致成异常宜于种植的地方”。西北地区水利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落后,“宁夏社会,全赖渠水维持。而考渠政发达之历史,则远自秦汉唐各代皆有开凿”。对于国民政府标榜的开发西北最大政绩——西兰公路,他则失望地写道,由于路面凸凹不平,行车颠簸, “从旅客声中,流出两种口号,对路曰‘稀烂公路,对车曰‘气车”。
范长江发现,西北地区虽有发展经济的自然禀赋,生活在那里的百姓却如在人间地狱。
在松潘,他亲眼所见“城内外大路大街上,到处有死尸,有些城外的死尸,已经腐烂到肠肚毕露,或四肢不全,苍蝇附在其上,遇有人过,则嗡然飞起”。生者的处境也极为艰难,“壮丁被征发殆尽,遗留乡间者,全为可怜之妇女,面目黧黑,衣服褴褛,少妇处女之衣不蔽体者,随处有之”。
在号称“金张掖”的街头,三九寒冬的高原,“有许多根本无家可归的孩子,只好在大衙门和阔人们的公馆背风的墙下,过颤栗的生活……”西北地区鸦片泛滥致使民众积贫积弱,他对此充满忧虑,“此时田间已开始灌水,有烟癖的农夫,在田间监视水道之际,受阳光之蒸晒,身体疲不能支,往往倒地酣卧田中,任水自溢,状至可怜!”一段段惨绝人寰的记述,饱含着他对民众的深切同情。
在范长江的笔下,民族间的歧视、仇杀和欺诈比比皆是。他痛心地指出:“西北民族关系紧张,汉、蒙、回、藏内部并不团结,互相仇视甚深,是很大的隐患。”他进一步分析,“东亚国际争夺之重心,已集中于中国,中国各民族的不合理关系,予与人以可乘之机”。“九一八”事变后,更是雪上加霜,“如加以外力之煽动,及相当之强力引诱,是否能再维持如今日之关系,恐难得乐观之答复”。
西北地区的现实状况,促使范长江深刻而真切地思索西北乃至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他对腐败无能的国民党政府不再抱有幻想,于是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正在西部长征的红军。
范长江的红军情结至少可以追溯到1927年。当时,政治上处于迷茫状态的他已开始研究江西苏维埃政府的土地革命;“九一八”事变以后,他又开始关注江西红军提出的“联合抗日”政策;1934年夏季,他跑到南昌找来很多有关江西苏区的小册子阅读。为能“撞见红军”,他1935年从天津到达成都后,曾孤身由彭县进入大山,后因山深林密,土匪丛生,野兽出没,行路甚为艰难,不得不返回成都。往西北行进的沿途,他虽未能直接走进红军队伍,但毕竟有了更多了解红军的机会。他写下关于红军的各种见闻,在《大公报》上陆续发表,“红半了天,受到全国人士的注意”。
范长江采写的通讯多次记述红军长征。
在西北旅行第一篇通讯《岷山南北剿匪之现势》中,范长江就对红军长征的背景、岷山南北的军事地理、红军长征的动向、国民党军队的战略防御部署等进行了客观叙述和综合分析。他认为:红军最有利的出路,是北入甘肃。即以甘肃西南境之夏河、洮州、岷县、西固为目标,进入洮河与大夏河流域。“朱、毛、徐向前合股以后尚有十万左右之人枪,缺食缺衣,缺弹药,进图四川腹地既不可能,困守岷江上游与大小金川之间,尤无法自给……”红军究竟如何走法?范长江推测,“虽尚未可知,可依记者观察,以趋洮夏两流域的可能最大。而且此种重大的军事变化,最多不出一月之内,即将具体表现”。文章发表不久,中央红军果然选取了过草地、越岷山、突破腊子口、北进甘肃洮夏两河流域,经陇东、达陕北这条路线,并于当年10月19日到達吴起镇,与陕北红军和红15军团会师。1937年2月4日,当范长江因采访“西安事变”与周恩来见面时,周恩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在红军长征路上写的文章,我们沿途都看到了。你和我们党和红军都没有关系,我们很惊异你对于我们行动的研究和分析。”
范长江的西北通讯记述红军时,对共产党和红军并不完全了解,甚至还有很多疑问,但他已树立了一个基本认识。这就是,在抗战的大局上,国共两党要有平等的地位,国民党要停止“剿匪”和内战,与共产党共同抗日。基于此,他在报道中称“红军”而不是“共匪”。在通讯中,他详细描述了徐向前部突破嘉陵江、渡过涪江、围攻江油及其在序山筑堡。在从平武至松潘途中,他记述了中央军失败的惨状,“胡宗南部初复平武时,欲由沿江人道,以入松潘,部队通过此段路程时,被对岸红军射毙甚多”。他还对沿途的红军标语口号和百姓民谣多有记述,如“一面是‘平分土地,一面是‘赤化全川,记者过中坝时,此碑尚未拔去”等。这些报道打破了国民党宣传机器所散布的红军即将被消灭的谎言,第一次向社会大众公开了红军的真相,与国民党抹黑红军为“赤匪”“流寇”形成了鲜明对照。
范长江西北之行结束后,所写通讯汇集成《中国的西北角》一书。该书一经出版便掀起抢购潮,数月内再版9次,发行十几万册,为民国时期所罕见,他也因此一举成名。
1937年《大公报》有关“西安事变”的报道。
1936年12月,“西安事变”爆发。当时,身处绥远前线的范长江对张学良、杨虎城二人的行为表现出了不解,忧心忡忡。他很快离开绥远,经银川、兰州,于1937年2月初抵达西安,并在杨虎城公馆见到了周恩来。两人长谈一番后,范长江弄清了“西安事变”的真相。2月9 日,他抵达延安,成为第一个从国统区到延安采访的记者。
当晚,毛泽东、朱德、张闻天等中共中央主要领导人,围着火炉和范长江谈话。“火炉谈话”结束,毛泽东还把范长江请到自己住的窑洞长谈。范长江后来回忆这次采访:“在延安,毛主席教导我一个通宵,这十小时左右的教导,把我十年来东摸西摸而找不到出路的几个大问题全部解决了,我那天晚上之高兴,真是无法形容。”谈话结束时,范长江提出要留在延安,搜集材料写长篇著作。毛泽东答复说:“目前最重要的是把中共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利用《大公报》及其他各种可能的办法,向全国人民作广泛的宣传,动员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致抗日。”
根据毛泽东的意见,范长江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延安,返回上海《大公报》,连夜写出《动荡之西北大局》。这篇报道像一枚炮弹,冲破了国民党的新闻封锁,揭开了“西安事变”的真相,真实传达了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和主张,引发了全国轰动。后来,他一鼓作气,连续在《大公报》刊登《暂别了,绥远》《宁夏进入记》《陇东未走通》等长篇通讯,让全国人民第一次看到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希望。
范長江的西北报道,是他记者生涯的高光时刻,彰显了他忧国忧民的责任与担当。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他以笔为枪,迅速投身民族救亡的战斗中,先后奔赴卢沟桥前线、“八一三”淞沪会战前线、华北战场、台儿庄战场,“像一只雄鹰,一刻不停地翱翔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主战场”。
作为新中国新闻事业的奠基者和开拓者之一,范长江一生都奔波在新闻之路上。他曾先后担任新华社总编辑、新闻总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社长等职务,于1970年去世。1991年,中国记协设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范长江新闻奖”,以奖励优秀新闻工作者。后来,国务院还将每年的11月8日(范长江创立中国青年记者学会日期)确定为“中国记者节”,以纪念这位将一生都奉献给新闻事业的杰出的新闻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