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死场》为例看忙碌生死里的女性悲哀
2023-08-19徐燕琦
【摘要】萧红《生死场》通过忙碌、浑噩的生死状态体现特定年代人们生活的历史真实,以丰富的动物性特征刻画人物心理的异化与无奈。通过女性主义的视角,展现女性的生活之苦、生育之苦、生存之苦,书写女性身体与女性心理,跳动的表达结构与分散的叙述表达里体现核心的生死观与家国大义。以群像性的设计展现生死的麻木寻常,生命轮回里表现悲剧论调,体现人性悲哀。
【关键词】萧红;《生死场》;生与死;动物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29-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9.005
一、浑噩麻木的生死状态
(一)程式般的“生与死”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①这是《生死场》里所描写乡村的生死状态,杂乱忙碌,活着时漫无目的,等待死亡时急切而不耐烦,从个体生命的无知觉蔓延到群体的无知觉性,展现人类群体的生存图景。王婆孩子的意外死亡让她如祥林嫂一般不断哭诉,美好的月英的生命葬在了荒山之下,降临一个月的小金枝被爹爹狠心摔死,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不断死亡。死亡成了一种有预兆就要急切完成的事情。“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着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②书中人物不断死亡,没有生活前进的目标,只是麻木地接受生命的消逝,再继续以惯性生存下去,且逐渐成了一种固定的状态。女人们不断怀孕,像动物一样繁育,在与大自然同频的节奏里,男人与女人不平等的地位分配,进行着约定俗成的人类生命活动。
“五月节来临,倒逼着两件事情发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惨死。” ③王婆服毒,坟场里伴随的是死寂的、无限的寂寞,身为丈夫的赵三并未表现太多的悲伤之情,在王婆气息尚未断绝之时,“他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 ④没有对待死亡将至的怜惜与恐怖,他烦心于死亡为何还不到来,不耐烦的态度是二者之间不平等地位的缩照。萧红将王婆的“死亡”过程拉得漫长,在丈夫主导下丧失最后一点气息,而丈夫的态度是对妻子的不珍视,亦是对待死亡的无所谓——或者活着,或者麻利地死去。叙述里毫无隐瞒,毫无柔软,人的命运像是轻巧的物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輕飘飘地在乱葬岗的黑暗里鲜血满身。
“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 ⑤个性化的语言结构表现混乱的状态与场景。萧红笔力锋利,冷硬直接的语言风格,短句独立成段,在文本的停顿中,展现人物命运的变化,将语言叙事的流动融入作品心理,使读者在阅读接受时感受更跌宕起伏的情感与心灵体验。这种如刀如风的表达,简短力练,更使乡村人的存在与湮灭蒙上了一层随意性与无奈性,主观能动性的弱小以及命运的强大,带有强大宿命感的、随着潮流向前去的无力感跃然纸上,“就这样小生命被截止了!” ⑥感叹符号以及短句的连用增强表达的层次感,也体现内容的戛然而止,足够的留白让文章既离散,又写意。
(二)残忍的动物性
卡夫卡的《变形记》里展现主人公变成动物后的种种心理,展现特定时代里人的心理异化状态;莫言《生死疲劳》里设定主人公变成不同种类的动物,借助动物来还原人类最原始、最本质的欲望与生理及心理需求。萧红在她的《生死场》一书中,亦通过人性与动物性的交织来表达人们的生存状态。
萧红将比喻和类比的手法广泛运用,将人的日常生存活动均与动物行为挂钩,在本能动作里牵扯着大自然自身的周而复始。文中运用大量的比喻,将人类比作动物,强调意识的蒙昧性与未觉醒:将麻面婆描写成母熊带着草类进洞,写麻面婆说话像猪一样,邻居家的小孩说她像猫头鹰,写金枝像患着传染病的小鸡,写农民们像蛰伏的虫子。所有用于比喻的动物本体都或笨重或渺小。大量的人与动物的类比的存在,尤其是人和动物的生育,春天的时候,动物界在繁殖与生育,与此而来的是女性面临生育的“刑罚”,在形容女性生育时总是要紧接着叙述动物的生产活动,让二者之间形成了明显的暗示,多方面、多角度的隐喻将人与动物互相作为背景,展现交错的生活情态。在生育上对待女性的轻蔑展现当时女性所经受的不平等地位以及糟糕的处境。而处于物质上生存的需要,动物的价值甚至高于人类,对待人类生死的平淡与对待家禽家畜以及庄稼的珍视形成对比,人为地将动物性叠加在人类群体,更体现人类生存处境的困难。
“忙碌又无措”是书中的关键词,所有的人类活动源于动物性本能:人类以动物的方式活着,饥饿与温饱,农作与糊口,结合与生育,别离与失去。萧红生动地将群体生命的无目的性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乡村荒野里原始而粗犷的生命状态,她将群体的生命状态和女性身体、生育联系起来,在类比中写尽未觉醒的农民生活的迷茫与一种顺其自然的历史循环感。依靠大自然而生出的文化里,在广阔厚重的土地上,像是根植在大地的植物,按照自然法则,一代一代生长。“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⑦在生与死的接力中,生命力在流转,在逐渐、慢慢地觉醒,而此时亦暗示后文的相关情节的阐发。
二、忙碌生死中的女性悲哀群像
在这种混乱、迷茫的无意识与无奈的生命状态下,作者勾画了多个形象饱满而丰富的女性人物角色。而所有女性人物都在经历生活之苦、生育之苦以及生存之苦。群像性的女性角色,女性自我厌恶又互相厌恶,不同年龄的女性的状态,体现出在生命的不同阶段下女性所遭受的不公,是女性的生命缩影。
(一)生活之苦
乡村穷苦,务农为主的生活方式下,物质资料极度匮乏。小说描写了三个家庭——麻面婆、王婆和金枝各自所在的家庭。麻面婆的羊丢了,她在饭盆处哭了起来,她不抱怨,但默默地伤心并寻找;王婆的马老了,在繁多的劳作下,只剩了皮毛蒙遮着骨架,直到最后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也要从王婆手中拿去;金枝的母亲爱护孩子,但孩子的价值有时不如菜根;金枝为了谋生前往城里做工,千辛万苦挣到两元钱,且要面临四处男性的虎视眈眈;因为各种原因不断加成的地租,赖以生存的土地的成本节节升高;各个女性角色的婚姻呈现不同原因的不幸福,婚姻关系里是压抑,是困难……
贫瘠而近乎原始的环境,未被开发的乡村,意识的蒙昧性,让他们在这些清贫的苦楚中一点一点消耗自己。经济基础的动荡导致精神世界的无暇顾及与空白。羊、马、青菜、劳作、生育,几乎是生活的全部话题。肉体上的贫穷与精神上的貧瘠,日常的单一化,一点点消磨,活着是没有意思的事情,防止死亡的发生而谋求到温饱亦是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
(二)生育之苦——刑罚的日子
书中的女性均处在婚姻这一社会关系之中,也都不同程度上接受丈夫的掌控与不尊重。而婚姻中生育的刑罚,呈现一种代际传递的状态。“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 ⑧猪、狗此类的动物在生产,人类亦是,这种人与动物的相似性类比的不断重复,加深女性只是男性眼中生育工具的印象。在各个年龄阶段的女性坐在一起讨论婚姻这一话题时,年长者总是带着一种过来人式的“成就感”以及对年轻一代的羡慕,可生育上的痛苦却人人不可避免。女子生产时因为“压柴”的谐音作用,被婆婆卷走身下的柴草,在灰尘中疼痛,而丈夫的行为让她像“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 ⑨;金枝属于被哄骗的对象,在懵懂的状态下承接丈夫处于本能的活动,丈夫不考虑后果,不考虑金枝,金枝没有生理知识,她的生产处于一种无知的状态。生育像一场浩劫,出其不意地“降临”在每一位女性身上,没有精神上的爱意与灵魂上的互通,婚姻只是关系的缔结,而非情感的互相关怀。所有的生育都是女性的无意识,在孩子降生后又激起了天生的母性,并做出了自我妥协,感受着丈夫的冷漠,承接着丈夫的缺位,羽翼被束缚在了生育时所躺在的满是灰尘的地方,尊严亦是。
(三)生存之苦
生活的苦楚与生育的痛苦交织而叠加,女性的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福发的媳妇与金枝的命运具有相似性,被男性哄骗而草草了结婚事,在个性典型中谋取共性,从而体现女性普遍性的处境,这是个人层面的生存苦难。国难之际,侵略者的无端暴行让广袤的乡村遭遇一次又一次的屠戮,无辜的百姓被伤害,更多的女性被残害。微观与宏观的伤害纷至沓来,女性生存的落脚点被一再侵蚀。而女性之间充满了自厌与互厌。金枝怀孕后讨厌自己的身体,处于一种潜意识的害怕状态,她像生了病一般,金枝的母亲对待女儿人生道路的选择极为不满,行为及语言上严厉打击。在乡村终于无法让金枝生存下去时,金枝选择了出走,在城里被“有经验”的其他女性抢去钱财,并“苦口婆心”地暗示金枝出卖自己的身体。女性在时代浪潮与外界的作用下不断受虐,之后又对其他的女性或有意识或潜意识的施虐,三种不同的苦难同时存在却又不同层次、不同程度地折磨女性的身体及灵魂。
“女性主义哲学认为身体既是一种社会建构,也是一种社会关系的隐喻。” ⑩萧红关注女性的身体,从生育的角度出发,她关注金枝怀孕时对待肚子内硬块的不知所措,关注女性生育时内心的真切感受,同时关注女性生产后的身体状态:肉体浸着血的疲乏。虽然在前期的女性们并未在具体的行动上做出反抗,但萧红细致地刻画每一位角色的心理,麻面婆、王婆、金枝,同时关注她们的情感表达。《生死场》中的婚姻里,男女并不平等,二里半在外人面前装出体谅妻子的人设,以一种沾沾自喜的状态审视妻子,实则是一种高姿态的向下俯视。女性身体的不被尊重暗喻着在婚姻这种社会关系中的地位不对等。男性角色的缺失、暴动与冷漠,他们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每一位女性,女性的苦难被他们忽视,所谓“刑罚的日子”,一定程度上由男性的施虐造成,出于动物性本能的暴戾,一步步加害。
所谓“知人论世”,萧红对待女性生育的深层次而极为细致的表达,难以逃脱其自身的生活经历。作为热烈而向往自由并且勇敢奔赴爱情的女性,她生逢乱世,命运多舛曲折,她就那么苦痛地活着,孤独着,却也挣扎着,与父亲对抗,与父权对抗,与不公对抗,与偏见对抗,与情感上的孤独对抗,与肉体上的病痛对抗,与世俗对抗。文字让她热烈地盛放,将她短暂的生命绽放到最大化。《生死场》里的女性群像倾注着她内心对女性最深的同情,悲悯与感同身受,在无边的乡村荒原,在乡土之思与人性淡漠里,为女性发声,忙忙碌碌的人世间,一群一群,一代一代女性,受苦,挣扎,又倔强地生存着,那是悲剧气息里不可抵挡地追求生存的蓬勃力量。
三、意识觉醒后的家国大义
萧红没有局限于写个人的生死,而是将视野投向了家国的兴衰,从个体的生命状态转移到了宏观的视角。萧红借人物之口表现民族危亡,革命在即,乡愁情绪外体现着革命叙事,抛却之前描写无目的的盲目状态,民族危亡之际人们的意识觉醒,是对本来只有动物性的单一灵魂的反叛,她们开始了能知范围内的反抗。
王婆谨慎地守护情报,是女性角色里最带有反抗色彩的那一个,本是麻麻木木,庸庸碌碌的生命,在遇到家国危亡时,还是选择站了出来,王婆的女儿也因想要为哥哥报仇从军而牺牲。乡村里渺小的人物们站在了神圣的抗战前线,用贫瘠的土地养出的身体伟大地支撑起一方家园。这体现着萧红的家国格局和乡土情绪,苍凉悲壮的笔调里写着她的家国认同感,弥漫着壮阔的悲凉。她笔下的乡民起初蒙昧迷茫,只是拥有动物性的本能,但悲悯的情怀让她笔锋一转,刻画出勇敢站起来、保卫家国的人物群像,是意识的觉醒,也是对待单纯动物性的抛弃。
在家国动荡之时,“女人们再也不怨恨丈夫” ?,在国家危亡之际,矛盾进行了转移。女性的悲凉先是被男人的暴力吞噬,被自古以来的男权体制吞噬,又接着被国仇家恨吞没,她们永远没能发声。尽管在反抗敌人的阵营里,女性走向了前线,但她们曾经经受、一直经受的委屈沉默在历史的风尘里,她们又走向了无助的自甘牺牲,以一种母性的情怀奉献了自己。女性生存的空气似乎一直稀薄,在极端的自我牺牲下实现了一种圆滑的和谐,而这些自我牺牲是多年来积压成的心理惯性,是萧红眼里的一种怯懦与惰性。
推翻以往的麻木心理状态,她们于压迫中站起反抗,整体的叙述层次里体现人物性格的成长,无论是外力的推动还是自身内部的动力,人物在长久挤压的孔隙里心脏不断地膨胀,以致后期的意识觉醒。在向前的时间发展里,展现大地上的春夏秋冬和人生的生老病死,在空间的无限延伸里,以全知的视角丰富渲染人物的心理。在作家目光的投射里,人们看到了对女性反抗的渴求与期望,对女性能力的认可与赞同,以及对家国土地的深沉热爱。受难的农民觉醒而反抗,底层里开出生命的希冀的花。
小说分散的叙述表达结构更有利于主题的表达。小说的前后结构并不算连接紧密,十七个短章节构成,每一部分都有自身个性化的独特标题。萧红的笔力独特,像是北方狂野的风,急速地奔驰到人的脸上,含意十足而又发人深省。她用较为分散的结构来构织整部小说,各短篇的篇名分为名词性的地点、时间、意象以及人物要去做某种行为的主谓短语几大类。每一篇章都短小精干,多用短句,简明扼要地将现实剥露开,寂静又清冷地搁置在那,冷静自持的态度下是荒凉的现实,体现作家鲜明的人物性格与创作态度。
短篇故事的集合下是跳动的叙述结构,克制的叙述点到为止,在北方大地上,风吹过,萧红的才思飘过,分散的文字叙述里是飘逸的感情。篇名中选取的地点具有浓厚的北方地域特征,“黑色的舌头”颇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离散的结构让生死的孤寂与北方特有的凛冽在文字的连接中铺展开来。白描手法的广泛运用,是简洁的文字表达,断裂的叙述中,形成凝重而不流动的氛围,像是书中描写的夏天,干燥闷热,不流通,像是稳定的固体,承载着东北大地见证的无数生死的庄重。
四、结语
在粗粝的语言风格里感知萧红的笔触,感受她对悲剧的深层感知,时间与空间的延伸下,感受命运的宏壮。在对女性生活之苦、生育吃苦、生存之苦的深层次叙述中,书写忙碌与无措的生命状态及意识的逐渐觉醒。大地上,动物的嘶鸣仍在持续,而关于萧红的冷冽文风,卓然的态度,散文式的小说结构,都值得人们不断地关注与探寻。树叶、庄稼、羊群,所有都生生不息,在黏稠的闷热夏日,涌动出无尽的绿色生机,而无数的女性也在这些生机里向上热烈地生长着。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萧红:《生死场》,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43页,第31页,第44页,第47页,第53页,第50页,第39页,第40页,第41页,第67页。
⑩肖巍:《女性身体体验与女性主义身体观》,《中国妇女报》2013年8月6日,第B02版。
参考文献:
[1]萧红.生死场[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
[2]宋词,黄华.论《生死场》中的动物性书写[J].浙江海洋大学学报(人文科版),2021,38(03).
[3]范昕茹.在历史中艰难跋涉——从女性視角看萧红写作[D].上海师范大学,2017.
[4]肖巍.女性身体体验与女性主义身体观[N].中国妇女报,2013-8-6(B02).
[5]周晓凤.论萧红《生死场》中的女性苦难书写[J].名作欣赏,2023,(02).
作者简介:
徐燕琦,女,汉族,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汉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