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数据人”的生成 、历史本质与扬弃
2023-08-18阎静汪嘉晨
阎静 汪嘉晨
摘 要: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了以往基于唯心史观基础上的“抽象的人”,第一次发现了处于一定的物质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之下的“现实的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内在要求对人进行抽象,使人成为资本增殖的要素,其先后经历了工业资本主义、金融资本主义、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嬗变。“数据人”是在数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共同作用下生成的,“现实的人”沦为去情境化、符号化、数字化的人,受到数字资本与数字技术的操纵和影响。中国式现代化力图超越“数据人”背后的技术合理性逻辑及其深层次的资本逻辑,逐步构建出全面发展的人的逻辑,强调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丰富人的生命向度。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现实的人”;“数据人”;数字资本主义
中图分类号:TP1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3)08-0079-09
基金项目:教育部高校思政课教师研究专项“全球战疫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论述和中国行动融入高校思政课教学研究”(20SZK10299001);2022年度江苏大学共同富裕研究院重点立项课题“马克思‘劳动—休闲思想视域下数字时代精神共同富裕研究”(GFZD006)。
作者简介:阎静(1971—),女,太原人,江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汪嘉晨(1998—),男,江苏苏州人,江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当今时代,人类正在深度进入数字社会,数字化的存在很大程度改变了人类的生产方式、日常生活以及交往活动,并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人本身,增添了理解人的新维度,即从生物性的人、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社会性的人转向“数据人”。本文拟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审视“数据人”的生成及其历史本质,探索逐步从“数据人”走向“全面发展的人”的现实可能性。
一、历史唯物主义的伟大发现:从“抽象的人”走向“现实的人”
“数据人”的生成及其历史本质的揭示需要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基础上。历史唯物主义创立之前,形形色色的哲学流派对于人的探讨丰富多彩,但归根到底都是建立在唯心史观基础上的“抽象的人”,现实的人始终被遮蔽在阴影之中。直到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现实的人”才第一次被发现。
(一)“现实人”的遮蔽与 “抽象人”的确立
人及其本质的问题,既是哲学经久不息的话题,也是人类追问的永恒主题。对人的认识和追问,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智者学派代表人物普罗泰戈拉提出了著名的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1]这是古希腊哲学第一次将研究对象从外部的自然和神转向人,确立了人作为认识和衡量万物的尺度,强调了人的地位和尊严。但普罗泰戈拉这里所强调的人是个体的人,衡量万物的标准则是个人的感觉,带有鲜明的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色彩。苏格拉底赞同将哲学的研究对象从自然转向人,但反对智者学派推崇的个人感觉,认为这是对普遍、理性和确定性的贬低和否定。因此,苏格拉底提出了“认识你自己”和“德性即知识”两个命题。苏格拉底认为,人的本质是灵魂,认识人自己就是发现灵魂的内在原则,即认识德性(理性)。而人只是潜在地拥有德性,只有将德性与知识联系起来,才能够真正成为一个有德性的人,实现真理和善的合一。苏格拉底将人的本质归于理性,开启了西方理性主义人学观的先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继承并发扬了苏格拉底的理性灵魂观。柏拉图将人的灵魂分为理性、激情和欲望,认为灵魂的本性是理性,理性是人的最高原则,激情和欲望都应服从于理性。亚里士多德则主张人是灵魂和肉体的统一,并且明确提出了人是理性的动物,强调理性是区分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
在经历漫长中世纪神学对人的遮蔽之后,伴随着自然科学和社会生产力的快速发展,特别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洗礼,人得以重新被发现。文艺复兴运动是一场新兴市民阶级反对宗教神权、封建制度的思想解放运动。他们重视人、反对神,肯定人的尊严和价值,批判宗教禁欲主义,重视尘世的幸福。彼得拉克发出宣言:“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莎士比亚热情讴歌:“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在吸收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思想的基础上,启蒙运动提出了“相信自己的理智,不相信任何权威”的口号,用人的理性衡量和批判一切权威。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等提倡的“天赋人权”,虚构了人的自然状态,认为人在自然状态下的自由和平等是人的本性,人的权利不是上帝给予的,而是自然给予,每个人都普遍而平等地享有。拉美特利提出了“人是机器”的思想,认为人和动物没有本质区别,都服从于机械运动,人理性的产生仅是因为人比动物多几个齿轮和几条弹簧。爱尔维修则坚持肉体与精神的统一,否定脱离肉体的抽象精神,并认为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自爱”,人及人的观念都是环境的产物,而封建主义则压抑人性,“专制制度的特点是扼杀人们精神中的思想,灵魂中的美德”[2]。
德国古典哲学深受法国启蒙运动的影响,深刻而精辟地探讨了人的本质问题,确立了对人的最终抽象。康德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开辟者,康德哲学的最终目的是确立人的自由。为此,康德将人的理性划分为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理论理性代表了人的认识能力,人受到知性法则的限制,属于必然的领域。实践理性则代表了人的道德行为,是人应当遵守的法则,属于自由的环节。人具有感性和理性的双重属性,既受到自然规律的支配,又受到内心道德律的影响。康德认为实现人的自由必须通过内心的道德自律超越现象世界的必然性,使人成为自己的目的。费希特继承并发展了康德哲学,将康德的二元论哲学转变为以“自我”为中心的唯心主义一元论。费希特认为“自我”是人的本质,“自我”既是认识的主体,也是实践的主体,“自我”构建了世界并通过行动改造了世界,“不仅要认识,而且要按照认识而行动” [3]。黑格尔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将理性主义发展至巅峰。黑格尔将人的精神高度抽象化并进行了神化,转化为至高无上的“绝对精神”,支配着世界和人,人只是作为绝对精神的一个有限环节而存在。因此,黑格尔认为人的本质是精神,“精神——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是自由的”[4]。人只有经历了意识、自我意识、理性和精神等发展阶段,从主观精神发展到客观精神再达到绝对精神,才能够最终实现人的自由。此外,黑格尔通过对主奴关系的论述,充分肯定了劳动在人的自我意识生成过程中的作用。主人虽然形式上支配着奴隶,占据奴隶劳动的成果,但是事实上由于自身与劳动的远离,形成了对于奴隶劳动的依赖。而奴隶则在劳动中凭借劳动的陶冶“给予意识自身以意识的本质”,在真正意义上生成为“主人”——独立的意识的真理[5]。费尔巴哈反对黑格尔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思辨哲学,认为旧的形而上学只是自我意识对于意识对象的认识,而意识对象只是对现实的一种抽象和割裂,而不是对于感性客体的完整认识,因此思辨哲学并不能够贯穿意识的内部性,缺乏现实性和完整性。费尔巴哈强调与理性对象不同的感性对象,推崇感性—对象性和感性直观,认为自然和人是真正的实体。费尔巴哈认为人是感性对象,精神只是人的一种属性,将人的本质归于感性自然界和人的类意识(知情意的三位一体)。在历史观上,费尔巴哈极为推崇抽象的爱,认为爱就是人的绝对本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種爱的关系,将爱上升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
(二)马克思对“抽象人”的批判与“现实人”的发现
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很大程度是基于对以往唯心史观的清理,特别是对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批判。而现实的人作为社会历史的主体,自然成为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前提和基础。在历史唯物主义创立之前,人的本质往往被定义为理性或是感性,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理性彰显了人的主体能动性,是人引以为豪的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标志,而感性更是一个可以用我们的鲜血来打图章担保的真理[6]。但是究其根本,二者缺乏现实的规定性,人的自然属性和思维属性被无限放大,而忽视了“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7]501。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集中批判了德意志意识形态家们宣扬的“抽象的人”。德意志意识形态家们将世界劈成两半,一半是理念的天国,一半是世俗的人间,认为理念的天国是世俗人间的本质,决定现实生活的发展,即意识决定生活。因此,德意志意识形态家们将人的本质也归于神秘化的意识(理性)。对此,马克思坚决批判这种将现实生活神秘化和意识神化的观点,坚持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马克思科学地揭示了意识的起源及其本质,指出“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7]524。1859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进一步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8]意识最初的产生是物质生产需要的结果。在人类社会初期,随着物质生产的发展和需要,人们之间互相帮助、共同协作的场景日益增加,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需求日益迫切,在此基础上,适应劳动需要的语言和意识出现了。此时,意识与人们的日常物质生活相互交织,尚未分离。意识日渐与物质生产分离,发展成为独立的精神生产领域(宗教、道德、形而上学等),很大程度上源于社会分工的发展。随着社会物质生产的发展,社会劳动总产品出现部分剩余,而阶级的分化使得部分社会成员能够脱离物质生产劳动,专门从事精神生产的职业。在此基础上,精神生产领域实现了与物质生产领域的分离,并逐步构建起精神的天国。由此可见,人类意识的起源从来不是某种抽象的神所赋予的,而是与人的物质生产紧密相关的,是人们物质生产发展的结果。此外,人的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社会存在的反映,受制于以物质生产为基础的整个社会存在,不可能超出其根本限度。当社会存在发生变化时,人的意识也会相应地发生改变。
马克思同样反对费尔巴哈将人的本质归于感性自然和抽象的爱。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费尔巴哈对感性世界的理解一方面仅仅局限于对这个世界单纯的直观,另一方面仅仅局限于单纯的感觉。费尔巴哈设定的是‘人,而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 [7]528费尔巴哈所理解的自然是脱离了人的实践作用的抽象自然,他看不到物质生产实践在其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看不到人化自然的变化和发展。而费尔巴哈所理解的人,是脱离了具体的社会关系的抽象的人,他只是将人视为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因此看不到物质生产实践的发展对于人的影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仅仅停留在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以及爱的关系。因此,马克思认为,除了理想化了的爱与友情之外,费尔巴哈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 “人的关系”[7]530。
马克思在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家们和费尔巴哈的基础上,揭示了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现实的人”的规定性。“现实的人”是需要维持自身生活(满足吃喝住穿等)的人。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是生产满足生存所需的物质生活资料,这体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现实历史关系。第二个历史活动是再生产满足物质生活所需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这种再生产的连续过程构成了人类的真实历史。第三个历史活动是人自身的生产,即繁殖,这主要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物质生产和人的生产具有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的双重关系,社会关系是指在一定的生产方式规定下的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由一定的生产方式和需要决定的物质联系。而意识从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是由于与他人交往的需要而产生的,是人与周围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一种关系。意识在经历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分离之后,才逐步开始构建神学、哲学、道德等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必然同现存的生产力发生矛盾,随生产力的改变而改变。由此可见,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物质生产(劳动),而非意识。现实的人是由一定历史阶段的物质生产方式塑造的,“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7]520。当然,物质生产并非抽象的、无条件的,而是以上代遗留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为基础的,并进一步发展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马克思所处时代主导的物质生产便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现实的人便是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关系下的人,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著作中系统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以及工人阶级的现实境遇。
二、数字资本主义的确立:从“现实的人”走向“数据人”
历史唯物主义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视域下缺乏社会现实性的“抽象的人”,发现了以一定的物质生产方式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但随着生产方式的变革和资本主义的新变化,“现实的人”经历了一个再抽象化的过程,“现实的人”正在逐步走向抽象的“数据人”。
(一)工业资本、金融资本到数字资本的历史嬗变
马克思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后,进一步具体剖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质。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是以资本对劳动的支配为前提的,劳动主体与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分离,决定了工人必须在自由市场寻找劳动力买主,向资本家出卖劳动力,换取维持自身生存的生活资料。在流通环节中,工人与资本家的交换似乎是对等的,资本家通过工资换取对工人劳动的支配权。但是,流通中的表面平等掩盖不了生产中的实质不平等,换取劳动力的目的是进行生产,而生产环节蕴含着资本主义的剥削和不平等的秘密。资本家换取的劳动力是创造价值(劳动)的源泉,而工资事实上是一定劳动的对象化的结果。在生产过程中,资本家会通过不断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在榨取补偿全部工资的劳动的基础上,获取额外的剩余价值,这是资本增殖最根本的秘密。并且,付给工人的工资事实上也只是过去工人劳动对象化的结果,是用工人过去的劳动换取今天工人更多的劳动,在此基础上扩大再生产,控制更多的工人及其劳动,实现资本对工人阶级日益广泛而稳固的统治。但是,资本对劳动的统治内在地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即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矛盾,其后果往往是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经济危机、社会革命和世界大战。因此,马克思深刻地揭示出:“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9]34资本主义制度必须不断地发展生产力和调整生产关系来延续自身的生命。基于此,资本主义先后经历了工业资本主义、金融資本主义、数字资本主义等一系列的形态变化。
工业资本主义时期,最显著的标志是机器大生产和工厂制度的确立。随着蒸汽动能和机器生产的广泛应用,极大地改变了传统的自然经济的生产方式和产业结构,工业生产取代农业生产成为社会的主导的经济生产,工业革命催生了前所未有的生产力,“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9]36。伴随着工业生产的极大发展,工业资本对于市场和原材料的需求日益强烈,促使资本主义向全世界扩张,开辟了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市场,从而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历史。在资本主义发展高歌猛进的同时,残酷的工厂剥削与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也日益激化着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无产阶级运动风起云涌。19世纪末,工业资本主义逐渐向金融资本主义过渡。在资本周转过程中,一部分工业资本家资本剩余,而另一部分工业资本家则存在资本短缺,这就产生了一定的借贷关系。这种偶然的借贷关系缺乏足够的保障,作为第三方的银行出现了,成为借贷双方的中介平台和信用保障,并逐步积累起庞大的货币财富,这种货币财富使得银行资本成为凌驾于工业资本之上的金融资本,决定着工业资本的存亡,金融资本的出现大大增加了资本主义的食利性和腐朽性。
数字资本主义的兴起与信息技术革命的爆发、资本主义寻求新的资本增殖领域以及经济全球化的需要密切相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与苏联进行了长时间、高强度的军备竞赛,在此过程中产生的新兴信息技术,为数字时代的到来奠定了技术基础。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世界长期和平稳定的局面,使资本主义的发展迎来了一个黄金时期,生产的快速发展以及全球的普遍竞争导致资本主义世界出现普遍的生产过剩,产品利润率下降。为此,资本必须寻求新的投资部门,缓解经济衰退。此外,经济全球化的深度开展也越来越要求及时快速的通信,从而加快资本循环速率并降低沟通成本,信息技术的变革迫在眉睫。数字资本主义正是在此三重背景下逐步发展起来。数字资本主义发展的初期只是一种辅助性的经济形态,数字资本作为工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补充而存在。当它逐步向经济、政治、文化等方方面面渗透,成为中介现实生活的基础性存在,才真正形成一种至高无上的数字权力。数字资本与工业资本、金融资本相互交融,并在一定程度上主导了二者。
(二)数字资本主义的内在规定性与对人的规训
资本主义的确立是通过架构起一种以相等的劳动量来衡量生产和交换的政治经济学体系实现的,而这个体系反过来贯穿了人们的社会生活的一切[10]24。数字资本主义的形成则是通过构建起一种由数据和云计算形成的庞大的关联体系实现的,蓝江教授称之为一般数据[10]27。它将现实的事物进行了一种抽象化和数字化,使其进入到数字化界面,数据与数据之间按照一定的算法规则相互发生勾连,并逐步构建起独特的数字空间和数字生态,并日益对现实生活施加重要影响。这种一般数据的形成,不是基于某种思维的抽象,而是由现实的数字技术的发展、数字基础设施的完善、数字平台的形成以及用户的数字劳动历史性地形成的。此外,一般数据具有三重规定性:一是一般数据是具体数据的抽象,代表着事物的可数字化系统;二是一般数据是全体用户数字劳动的产物;三是一般数据被数字资本私人占有。
马克思指出:“资本和劳动的特殊规定性,只有随着特殊的物质生产方式的发展和在工业生产力的特殊发展阶段上,才成为真实的。” [11]数字资本主义主要由数据、算法、平台三个要素构成,三者相互依存,辩证统一。正如加拿大理论家尼克·斯尔尼塞克指出的:“就像石油一样,数据是一种被提取、被精炼并以各种方式被使用的物质。数据越多,用处越大。” [12]数据作为数字社会构建的原料和核心要素,主要来自于用户在数字空间进行活动时留下的痕迹,其基础性地位不可动摇。数据对于算法具有重要的双重作用:一是算法活动的开展依赖于大量数据的收集,这是算法活动的起点和前提;二是大量数据的收集能够极大地改良算法,使其更加精准化和智能化。数据本身是庞杂而无序的,其中包含着各种无效内容,而算法的应用能够排除无效数据,筛选并提取出有价值的数据,并对数据进行归纳与分析,将数据从潜在价值转化为现实价值。在此过程中,数据与算法结成了紧密的联盟。数据作为算法的内容,算法作为数据的形式,二者互为表里,融为一体。平台作为数字空间中的重要场域与经济组织,使算法与数据统一并服务于平台。平台凭借算法技术对大数据进行计算与分析,实现精准的用户“画像”,进而推送“懂你”的信息[13]。持续的精准推荐,一方面极大地吸纳用户的注意力时间,并形成流量,为平台带来可观的收益;另一方面刺激并放大用户的欲望,促使用户进行无节制的消费与娱乐,实现欲望的资本化。
数字资本主义具有资本增殖与意识形态控制的双重逻辑。数字资本主义究其实质是资本主义的一种新变种,是资本与数字技术共谋的结果。因此,数字资本主义寻求资本增殖的“芯”并未改变,甚至由于数字空间的开拓与数字生态的建立,对人们时间、空间和活动能力的控制不断增强。事物普遍的数字化建构了一种平台权力,即任何活动的开展、关系的构建都日益依赖于平台,平台从原来的中介性机构变成了权力仲裁者。在此過程,数字资本对人的劳动时间和休闲时间的吸附和侵吞日益强化。就劳动时间而言,马克思指出:“资本本身是处于过程中的矛盾,因为它竭力把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又使劳动时间成为财富的唯一尺度和源泉。”[14]197基于这种矛盾性,资本总是力图最大程度增加工人劳动的强度,即单位时间内获得更多的劳动量,而这必然要求工人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时间。工业时代,这种注意力的集中是通过监工凝视的双眼和工资的克扣来实现的,数字时代,则是通过无处不在的算法监控以及计件工资制的奖惩来实现的。而对于休闲时间,平台更是通过大数据和算法的精确定位和推荐,牢牢锁住了用户的注意力,使用户沉溺于数字空间的浏览、点赞、转发,并进一步将用户的注意力时间转化为流量收益。与此同时,这种注意力时间的锚定与算法“投喂”机制的发展,很大程度上使人的思维判断能力衰退了,大数据与算法的“投喂”代替了人本身的搜索与思考,人日益沉浸在大数据和算法建构的“事实”之中。至此,数字资本主义完成了对人的资本吸纳与意识形态操控。
(三)“数据人”的历史本质
资本主义从诞生之初起,便开始了对“现实的人”进行抽象,其不同于唯心主义把人抽象为某种神秘化的观念,而是一种现实的社会关系的抽象。资本主义的重要标志是普遍的商品交换关系的确立。在市场中,人只是作为一种商品或货币持有者的身份而存在,交换双方只在乎商品与货币,并不关心人本身的属性或特质,这决定了市场经济是一种以物的关系遮蔽人的关系的经济形态,人只是商品化与货币化的人。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国民经济学家更是只将人视作与土地、资本并列的生产要素,是为了实现资本的保存与增殖的“活火”,而没有将人看作具有丰富需求与社会关系的人。对此,马克思批判道:“国民经济学把工人只当做劳动的动物,当做仅仅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牲畜。”[7]125在此状况下,工人只被允许拥有最基本的生理需要,更高层级的社会需要、发展需要和精神需要无从谈起,人被抽象为了资本生产的附庸或要素。对人的这种抽象化是资本主义最深层的秘密,人只有变成劳动力,与资本结合,资本主义才能够通过不断吮吸活劳动来实现资本的茁壮成长。
“数据人”是在数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的笼罩下生成的,它将处于具体情境、具有豐富规定性的人抽象化为去情境化、符号化、数字化的人。普遍的数字化内在要求将一切人或物转化为一般的数据,这是数字资本主义得以确立的前提。“数据人”正是在这种数字化趋势下出场的。“数据人”具有一系列的规定性。首先,“数据人”本质上是对“现实的人”的一种数字化表达或临摹,通过将“现实的人”抽象为众多的数据碎片,并经过一系列的整合与重组,塑造出数字空间中的“现实的人”。其次,“数据人”是“现实的人”在数字空间中的一种化身和代表,拥有着数字化的身体,它是进入数字空间并开展活动的基础和前提,“数据人”在数字空间中的活动、行为、交往与足迹的总和构成了数字空间中“数据人”的社会关系。再次,“数据人”是一种碎片化的存在。由于数量众多且功能各异的数字平台的并存与“现实的人”的需求的多样性,“数据人”以分散的形象同时存在于各个平台,其形象与行为的总和构成完整的“数据人”。最后,“数据人”的劳动是数字资本主义存在与实现资本增殖的基础。数字资本主义得以确立与资本增殖得以实现的前提,是无偿侵占用户的大量数据,从而实现数据的原始积累。这些数据一方面来源于构成“数据人”的“现实的人”的信息与隐私,另一方面则是“数据人”在数字空间中进行活动和交往留下的数据痕迹,二者共同构筑成数字资本主义大厦的地基。
“数据人”事实上受到平台的监控、影响与操纵,并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单向度性。“数据人”得以存在的前提是以数字符码构筑数字身体并进入数字空间,这一切都需要得到掌控一般数据的平台的承认与默许。在此过程中,用户必须接受平台的协议,按照平台的规则构筑身体,在平台生态系统中进行活动、留下足迹。平台协议、数字身体与平台生态决定了“数据人”活动边界的预设性,平台与“数据人”之间存在着系统性的、不可见的、无处不在的权力关系。“数据人”的活动足迹更是事实上成为了平台意识形态控制的原材料。算法通过对“数据人”足迹的提取、分析、精炼,能够完整地绘制出“现实的人”的数据肖像,从而掌握其职业、偏好、倾向等信息,并逐步构筑出其希冀的事实,使其陷入“信息茧房”之中,从而实现意识形态控制。此外,随着数字化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席卷人的生产与生活,数字关系日益成为一种主导性的关系,“现实的人”与“数据人”之间的主体—对象关系发生了一定的颠倒,“现实的人”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被“数据人”所遮蔽。在数据生活中,真实的主体处于匿名状态,而以数据主体的形象出场。“数据人”的建立才意味着个体真正获得主体身份进入社会生活领域,不符合数据生活秩序的部分则成为“纳入性地排除”中被排除的部分[15]。“现实的人”只有凭借“数据人”的身份,才能够开展现实的日常社会生产与生活,构建人际关系。数字化向度正在逐步成为人生命中的主导向度,人的生命时间越来越多地在数字空间中度过,人的社会生活对于数字化的依赖日益加深,直接性的身体交往更多地让位于数字主体之间的间接交往,人生命的其他维度逐渐边缘化与附属化。这固然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结果,但又何尝不是资本对人的抽象的深化与控制的增强。资本逻辑在技术合理化的掩护下,悄悄地使人完成了数据化与资本化。
三、中国式现代化:扬弃“数据人”走向“全面发展的人”
中国式现代化在批判西方现代化背后的技术合理性逻辑及其深层次的资本逻辑的基础上,逐步构建出全面发展的人的逻辑,强调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共同富裕,超越了西方资本逻辑主导下抽象片面的 “经济人”“数据人”,丰富了人的生命向度。
(一)超越西方物质片面膨胀的现代化,推进物质与精神共同富裕的“以人为本”的现代化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将人类社会划分为三个形态:“人的依赖关系,是最初的社会形式,……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14]52人的依赖关系主要指封建社会中的人身依附关系;物的依赖关系则是指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对资本的依赖关系;自由个性则是指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中人以自身为目的,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当今时代,正处于马克思所论述的第二个阶段向第三个阶段的过渡时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主导世界体系,资本关系仍然是一种普遍的关系,人仍然在物(资本)的遮蔽之下,处于一种不在场状态。中国式现代化力图超越西方资本逻辑主导的现代化,构建物质与精神共同富裕的“以人为本”的现代化,开创人类文明新形态,使人类社会从物的依赖关系逐步迈向自由全面发展阶段。
西方现代化是物质片面膨胀的现代化,这是由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决定的。首先,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以资本为核心的社会,人只是作为具备生产和消费能力的资本循环要素而存在,资本并不在乎人的存在与发展。因此,人的精神世界长期处于被忽视、边缘化的状态。其次,资本主义社会下,资本主导一切,人始终处于“物”的阴影之下,文化也只是“物”的语言,并不真正彰显人、哺育人、发展人。最后,资本主义文化生产的目的是为了资本利益与意识形态控制,而不是人自身精神世界的发展。因此,文化蜕变为文化商品,以标准化、模式化的形式批量生产,文化内容则更多地反映了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与行为模式,文化内核肯定并赞扬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文化失去了原有的否定和批判向度。
中国式现代化不同于西方物质片面膨胀的现代化,力图在实现全体人民物质生活富裕的基础上,促使人民精神世界的富足。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物质富足、精神富有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根本要求。物质贫困不是社会主义,精神贫乏也不是社会主义。” [16]从物质富裕向精神富裕的进展,彰显了中国式现代化“人的全面发展”的价值取向。在此基础上,中国不仅开展了伟大的脱贫攻坚战,实现了近一亿农村贫困人口的脱贫,为实现全体人民的物质共同富裕迈出决定性的一步,还大力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化事业与文化产业,广泛传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极大地增强了全国人民的文化自信,为实现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奠定重要基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与资本主义文化具有质性差别。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本质上是人民大众的文化,是“人”的语言,代表的是人民群众的利益,反映的是人民群众的生活,凝聚的是人民群众的精神伟力。中国式现代化强调以人民为中心、人的全面发展,物质与精神共同富裕并重,为超越西方资本逻辑主导的“数据人”提供了制度前提。
(二)反對人的资本化逻辑,推进全面发展的人的逻辑的现代化
中国式现代化是“以人民为中心”的现代化,而不是以“资本”为中心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扬弃人的资本化逻辑。人的资本化逻辑事实上是对人的抽象,构建起一种人对资本的附庸关系。人作为“燃料”,实现资本之“火”永不停歇地增殖。这是一种颠倒和异化,作为人劳动创造物的资本成为了目的,而人却成为手段。这种颠倒是生产力发展特定阶段的产物,它体现的是“人”对“物”的依赖关系,“物”成为了主宰和目的。“人”对“物”的依赖关系是暂时性的,应该被历史性地扬弃,让位于更高级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人的阶段,使人成为人自己的目的。
中国式现代化历史性地构建“自由全面发展的人”的逻辑,旨在超越以“资本”为中心的现代化逻辑,这必须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两方面入手。只有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促进产业结构升级与实现科技创新,才能最大程度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生产力的极大发展才能从根本上超越人对物的依赖关系,逐步走向自由人的联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充分发挥了市场与政府的作用,能够最大程度激发社会生产力发展活力,保障人民利益。中国式现代化在不断深化对资本性质、资本作用、资本规律的认识基础上,不断提升对资本运行的治理能力,规范和引导资本健康发展,使其服务于人民和国家利益,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贡献力量。
“数据人”是在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下形成的,它既是数字生产方式发展的结果,也是数字资本对人的一种抽象化与资本化。中国式现代化辩证看待数字资本主义,正确区分了数字化趋势与数字资本对人的抽象和剥削。面对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化的大趋势时,中国积极采取行动,颁布了《数字中国建设整体布局规划》,指出“建设数字中国是数字时代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引擎,是构筑国家竞争新优势的有力支撑”[17]。建设数字中国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应有之义,国家大力发展数字科技,夯实数字基础设施和数据资源体系“两大基础”,全面推行数字化,使数字化贯穿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建设各领域。面对数字资本,国家既充分肯定国内数字企业科技创新主体地位,鼓励支持数字企业发展壮大,与国外数字企业开展竞争,扩展国际市场;又通过完善法律法规与顶层架构,推动数字企业健康规范发展,治理不正当竞争、垄断、资本无序扩张、侵犯用户隐私等行为,充分保障数字空间中人民群众的利益。可以看出,中国式现代化既要求充分发展数字生产力,发挥数字资本的积极作用,又划定了数字资本的行为边界,实现了生产力发展与保障人民利益的统一。中国式现代化对于数字资本的治理,有效规约了数字资本对人的抽象化和资本化,避免“现实的人”沦为资本规训下的“数据人”。
(三)抵制技术合理性的强制,推进培育人丰富的生命向度的现代化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批判了发达工业社会的技术合理性问题,认为“科学—技术的合理性和操纵一起被熔接成一种新型的社会控制形式”[18]。在资本主义社会,技术特别是技术进步被神化并赋予了特殊地位,技术成为合乎规律和理性的存在,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终动因,并逐步成为一种资本主义的拜物教意识形态。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就德国的工业4.0是否是一场不可避免的革命提出异议,认为这不仅是一种技术决定论,忽视了阶级斗争和政治经济方面的其他因素,还是一种承诺经济增长的意识形态,在革命到来之前宣布革命[19]。
在推崇技术合理性的过程中,资本与技术的共谋被有意识地忽略了,技术在给人的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枷锁,人时刻处在技术的凝视之下,人生命中的众多维度让渡给技术主导的维度。数字时代,算法推荐技术的发展与“投喂”机制的确立,在一定程度将人的思维选择和判断能力让渡给算法,人从主动的信息选择者与寻觅者转变为被动的信息接受者与吸收者。数字化的生活使人与自然、社会的直接互动减少了,自然与人都需要经过数字的中介,自然对人的感性存在正在逐渐变成数字编码后的存在。而社会化的生产与交往也日益从现实的社会空间腾挪到数字空间场域进行,人的活动不再需要直接的生物性身体在场,数字化的身体发挥着更为重要的作用,数字化正在成为一种社会的主导力量,人逐步演变为“数据人”。
中国式现代化并不会对前数字化生活怀有浪漫的不舍,相反,中国式现代化会大力推行数字化,因为生产力的发展是人类获得最终解放的前提。但是,在数字化生活转型的过程中会伴生许多问题,特别是技术对于人的强制、技术与资本的共谋。数字化作为一种大的趋势,强制把所有的人、物、生产与生活纳入其中,否则便无法生存。数字化的生活方式日益成为人的主导生活,人与自然、社会的直接互动遭到了贬斥,人的思维能力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未来应着重关注与研究如何更好地实现前数字化生活与数字化生活的转轨与衔接,降低数字化对人的负面影响,更好地构建人与自然、社会、数字空间关系,这将成为丰富人的生命向度的重要一步。而实现资本与技术的脱敏,使技术更好为人民服务,更是“数据人”走向全面发展的人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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