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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期间英国出版审查与联合报业战事报道

2023-08-17刘英奇

经济社会史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泰晤士报

摘  要:一战爆发后,英国通过立法实行新闻管制,由军方和新闻局实施出版审查制度,军方对记者采访前线战事进行严格限制。诺斯克利夫的联合报业以各种办法报道实际战况,揭露“炮弹危机”、征兵制度落后和加里波利战役失败,批评自由党政府组织战时工作不力,质疑陆军大臣基钦纳的战争领导能力,最终导致首相阿斯奎斯下台。劳合·乔治上台后提高了政府决策效率和执行能力,改变了英国在战争中的被动状态。联合报业在战时坚持新闻独立,发挥媒体的监督职责,是英国取得战争胜利的因素之一。

关键词:诺斯克利夫 每日邮报 泰晤士报 出版审查 炮弹危机

在西方国家,报纸等媒体是民众知情权的保障,也是监督国家权力的利器。英国在工业革命以后,民众的文化水平逐渐提升,报纸的读者群不断扩大,幾家报业集团随之崛起,其中诺斯克利夫勋爵(Lord Northcliffe, 1865—1922)控制下的联合报业(The Amalgamated Press)拥有英国发行量最大的《每日邮报》(Daily Mail)、最具政治影响力的《泰晤士报》(The Times),和以图文并茂著称的《每日镜报》(Daily Mirror)等多家媒体,在英国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尤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联合报业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联合报业在一战中引领了舆论导向,但很多官员对此不以为然。1922年诺斯克利夫去世后,官员普遍批评他野心勃勃,利用舆论干扰军政部门决策。在联合报业工作的多位报人则以亲身经历驳斥这种说法,认为揭露战时弊端是媒体的使命,对英国最终取得战争胜利起到积极作用。20世纪后半期,研究诺斯克利夫的著作陆续问世。一些作者认为,一战中联合报业与政府的博弈在于双方价值取向不同,报业要求决策民主化和信息公开化,但这些著作夸大了诺斯克利夫的作用,对英国政府内部的党派斗争和社会矛盾分析不足。美国学者李·汤普森注意到党派之争,他指出,诺斯克利夫反对自由党政府在战争期间固守自由主义信条,与保守党的支持密切相关,联合报业批评政府的战时政策很大程度上是政党政治的体现,也有学者仍坚持战时联合报业干扰了政府决策机制的说法。

我国学界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诺斯克利夫的办报思想及对新闻传播学的贡献。本文聚焦联合报业在一战中对新闻审查的抵制,探讨媒体在战时的新闻报道和舆论导向对局势的影响。

一、战时新闻管制与联合报业对英军败绩的报道

1914年8月8日,在对德宣战3天后,英国议会很快通过《王国防卫法》(Defence of the Realm Act, 1914),明确规定“任何人不得在英国军队或民众当中通过口头或书面方式传播易于引起恐慌和不安的消息。”政府随即颁布一系列相关禁令,并设立新闻局(Press Bureau)与军方共同负责出版审查。11月27日,英国议会又通过了更全面的《王国团结法》(Defence of The Realm Consolidation),再次强调阻止敌人获得有关英国战事的信息,“阻止虚假的、容易引起对王国政府恶感的”新闻见报,禁止“有碍英军胜利,或是损害英国与盟国关系的报告流传”。这部法律还赋予军方在前线的执法权:军方人员违反这些法律规定,由军事法庭审判。“对于触犯法律的非军事人员,可以组织临时法庭进行审判和惩罚,他在哪里犯法就在哪里组织法庭审判。惩罚的上限是六个月监禁,可以附带做苦役,也可以不附带,或者是罚款100英镑,也可两者并行。”依据这两部法规,报纸有关战事的稿件首先交军方审阅,在确定没有泄密嫌疑后,盖戳发到新闻局,新闻局再次审读。新闻局经常向报纸发布指令,以一些报刊文章为例,解释什么样的文字违反禁令,以期大家共同遵守战时出版纪律。送审稿件如果没有问题,审查人员签名后返给报社,再由报社编辑进行审查。审查报社与记者之间的往来电文也是新闻局最重要的工作。实行战时新闻管制得到军方支持,陆军大臣基钦纳勋爵推荐弗雷德里克·史密斯(F. E. Smith)出任新闻局局长,英军参战初期即得到命令,严格禁止记者进入前线采访。

战争初期,报界很难及时得到准确的战争信息。联合报业的记者想利用往日与一些将领的良好关系获准进入战地,也遭到拒绝。开战之初就奔赴法国进行战地采访的《每日镜报》记者汉密尔顿·费弗(Hamilton Fyfe),在给诺斯克利夫的信中抱怨:“事情很难做……我想更靠近前线一些,但在司令部,我们事实上形同囚犯,除非我们离开,并保证不再回来,他们才会‘释放我们。”一些记者违反军事禁令偷偷到前线采访,《每日邮报》记者巴塞尔·克拉克(Basil Clark)因此被遣送回国。

记者们将新闻局戏称为“噤声局”(Suppress Bureau)。诺斯克利夫对限制记者采访战事非常不满,他认为过度封锁消息让民众难以获知战争真相,也不利于备战与动员工作。1914年8月26日的《每日邮报》刊文呼吁政府“要有将真相告知英国人民的巨大勇气”。第二天《每日邮报》再度发声:“各家报纸都不希望刊发不利于军队,妨害国家利益的任何消息,我们承认谨慎的审查必不可少,但英国谨慎过头了。”诺斯克利夫鼓励旗下记者想方设法接近前线,通过采访法国和比利时军民的方式,获取战场真实动态。他命令心灰意冷,打算离开巴黎的记者们坚守岗位。诺斯克利夫还将体育编辑派往前线附近,让他们骑马接近英法骑兵部队,将了解到前线战况快速送往后方电报局传回报社。通过各种渠道,报社很快掌握了英法军队连连失利,德军逼近巴黎的实际战况,而此时官员和军方仍在宣传“圣诞节前结束战争”。诺斯克利夫意识到官方言论完全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必须将战争的残酷和战局的危机告知公众,让公众为一场长期和全面的战争做好准备。在新闻局局长史密斯的暗中支持下,《泰晤士报》记者阿瑟·莫尔(Arthur Moore)撰写的德军快速推进和英法联军败退的报道不仅获准发表,史密斯还写下一段表示赞同的按语。

8月30日《泰晤士报》发文,首次报道协约国西线战局不利:“在上周日早晨之后,德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推进……德国人出乎所有人的战前预测,不给撤退中的我军以喘息之机。德国人迅速追击、毫不松懈,飞机、齐柏林飞艇、摩托化部队,如同一支支射出的利箭……我军损失很大,我看到多支被打散的小股部队……北面的德国指挥官挥军前进,好像他们有着足够的给养。”9月1日,《每日邮报》将新闻局长史密斯的按语公开发表:“英国应该马上认识到,它必须派出援军,不止一次地派出援军。难道要让一支筋疲力尽的军队承担一切,而国内的青年人却悠闲地玩着板球和高尔夫么?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现在就要!”

联合报业揭露前线真实情况让军政部门措手不及,民众对政府和军方的怀疑和指责之声四起,政府十分被动。首相阿斯奎斯在议会演讲中公开指责《泰晤士报》“不负责任”。海军大臣丘吉尔在给诺斯克利夫的信中说:“我想你应该能意识到《泰晤士报》周日刊发的那篇文章具有多么大的破坏性。新闻局犯了显而易见的错误,但你也不能安然地躲在背后看笑话。以前从未有哪个战地记者写过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文章。由于《泰晤士报》的声望,这篇文章会成为一些国家对付我们的武器。”由于按语被公开发表,新闻局长史密斯上任仅一个月就被迫辞职。为此,史密斯大骂诺斯克利夫是“一条肮脏的狗”。从职业操守上说,《每日邮报》未经本人允许就将按语公开见报极为不当,但这件事也说明英国自由主义传统深厚,即使负责新闻审查的官员,也有人赞同“将真相告诉人民”。

为了进一步了解前线的真实情况,缓和与军方的关系,诺斯克利夫于1914年10月亲赴比利时前线。他亲眼见到德军炮击城镇后留下的断壁残垣和大批背井离乡的战争难民,对手下人说:“我们真应该将这成千上万的难民送到伦敦去,英国人根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这些人可以告诉他们。”在前线访问期间,他免费向军队发放了1万份《每日邮报》特别版,还拜见了法军和比利时军队的几位前线指挥官,力图与他们建立良好关系,拓宽联合报业的战地消息来源。他认为,必须让民众意识到这场战争的漫长、艰苦和残酷,才能真正让民众在心理上进入战争状态,从而真正实现国家的战争动员。对英国军队防范和限制新闻记者的做法,诺斯克利夫仍直言不讳地进行批评。他在给英国远征军司令官亨利·威尔逊的信中说,出版审查制度所起的不良作用,让战时新闻管制严重背离了防止泄密的初衷:“当下的审查并不能起到防止消息泄露给敌人的作用,它的基本目标是让公众处于一种盲目乐观之中,事实上是在暗示人们,不需要更多的人报名参军了。”

诺斯克利夫向军队示好的姿态并未获得军政部门的谅解,在第一次对前线的访问中,英军司令没有与他进行私人谈话,基钦纳和丘吉尔下令陆海军各部门进一步加强了对联合报业的防范。一些政界人士对诺斯克利夫的前线之旅冷嘲热讽,指责这位报业老板有政治野心。自由党议员詹姆斯·霍格(James Hogge)说:“现在有这样一则流言,某位有着一定知名度并掌控着《泰晤士报》的绅士视察了前线阵地,这是一项经常保留给议会反对党影子内阁的大臣们和成员们的特权,我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除非是确保自己的报纸能在前线分发出去……”。1914年11月,法国陆军赋予《每日邮报》记者到法军阵地进行采访的权利,而英国军方仍旧拒绝,这让联合报业与英国军方的关系日益恶化,诺斯克利夫决定对一些顽固的英国军方人士进行舆论反击。

联合报业首先将矛头指向海军大臣丘吉尔。1914年10月初,比利时重要的港口城市安特卫普被德军攻陷,比利时军队在撤退中伤亡惨重。《每日邮报》立即抓住此事向海军部和海军大臣丘吉尔发难,认为皇家海军未能及时提供火力掩护是导致这一悲惨结果的重要原因。10月14日,《每日邮报》发表题为“安特卫普事件:谁该为此负责”的文章:“事实上,导致这一后果的关键是,皇家海军的表现拖累并迟滞了比利时军队为了等待这支舰队已经延迟的撤退行動。我们有理由担心英国方面所遭受的损失比海军大臣准备承认的要严重,我们认为,我国人民有权利获得一份全面而准确的伤亡人员名单……难道不是温斯顿·丘吉尔先生主导了这次糟糕的远征吗?……我们建议丘吉尔先生的同僚们应明确告诉这位海军大臣:你不要再指挥或策划任何陆海军行动了。”

1915年4月,丘吉尔又组织了以英国和英联邦军队为主力的协约国联军,在土耳其的加里波利实施登陆战,试图打通海峡,攻占伊斯坦布尔。联军的攻势受到土耳其军队的顽强阻击,战役僵持了8个月之久,最终以协约国失败告终,英法联军伤亡严重,被迫撤离加里波利半岛。诺斯克利夫就此指责丘吉尔“毫无责任感地炫耀权力,偏爱没有全局观念的神秘知识,蛊惑那些不愿意承担责任的国家领导人……”《每日邮报》和《泰晤士报》不断发文抨击丘吉尔刚愎自用,缺乏军事才能,丘吉尔在重重压力之下被迫辞去海军大臣一职,这是丘吉尔政治生涯中最严重的挫折之一。

联合报业除了直接评论战事,还用迂回手段绕过出版审查,表达自己的观点。战争发生的第一年,关于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政府一直说短期就会结束,因此,主管审查的官员不准许相反言论见报,理由是影响民众士气、动摇战争决心。1914年12月4日,《每日邮报》转载美国《星期六晚间邮报》记者埃尔文·科布(Irvin Cobb)对陆军大臣基钦纳勋爵的专访,基钦纳说,战争“不会短于三年,只有当德国被彻底击败,在陆地上和海上都被击败的时候,才能说协约国确实取得了胜利。对于我们来说,大概至少需要三年时间才能完成这一目标。”显然,他与政府宣传的“圣诞节前结束战争”,口径不一、出入很大。这让不少人开始质疑政府的信用和军队的能力。《每日邮报》利用转载外国媒体的方式躲过审查,新闻局没有追究,但首相阿斯奎斯对这篇文章相当不满,大法官斯坦利·巴克马斯特(Staley Buckmaster)更是怒不可遏,他敦促政府对联合报业采取“强硬措施”。这一提议因财政大臣劳合·乔治的反对并未执行,这件事拉近了劳合·乔治与诺斯克利夫的政治距离。

一战初期,诺斯克利夫领导下的联合报业对英国战时出版审查制度的挑战具有双重因素。从表面看,双方矛盾焦点在于出版审查制度严重阻碍了战地采访和信息传播,从而妨碍了报业的商业利益;在深层次上,政府一方是以“国家安全优先”试图掌控舆论,联合报业一方坚持“将真相告诉人民”的新闻观,二者都是为争取战争胜利,但是效果相反:战时新闻管制限制战事报道和评论空间并不利于扭转战场颓势;联合报业努力将战场真相公之于众,质疑军政部门举措失当,既保持了新闻媒体的独立性,又促使政府尽快纠错,实际更有利于战场取胜。

二、报道“炮弹危机”与挑战陆军大臣

联合报业在一战中的舆论导向并非完全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了诺斯克利夫的政治思想和新闻理念。诺斯克利夫将自己视为大英帝国的捍卫者、英国民众的代言人。他的这种自信无可厚非,“民众代言人”的理念让联合报业非常注重独立性,避免屈从于官方意志,但是,战争让这种办报思想面临考验。战争期间,依据《王国防卫法》和《王国团结法》制定的出版审查制度,抨击军方指挥失当、政府政策失误很可能导致严重的法律与政治后果。联合报业在获取政府或军方试图掩盖的事实后,不仅公开报道,而且不惜与军方和政府直接对抗。1915年,联合报业就“炮弹危机”对陆军大臣基钦纳的批评就充分表现了这种独立而强硬的姿态。

诺斯克利夫原本非常敬仰这位名将,甚至将他看作胜利的象征。1898年基钦纳率军在非洲击败马赫迪起义军,占领了喀土穆,《每日邮报》积极宣扬基钦纳的“丰功伟绩”,称颂他是“苏丹机器”(The Sudan Machine),表扬他治军严明、行动果敢。一战爆发之初,联合报业积极支持基钦纳出任陆军大臣。1914年8月6日的《每日邮报》,以醒目大标题报道基钦纳出任陆军统帅,称“基钦纳勋爵担负起这一时代赋予的重任是时势造英雄,他在过去所取得的胜利和辉煌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基钦纳并未投桃报李,报界揭露他在布尔战争期间设立集中营一事,让他耿耿于怀,因此他极力反对部下接近新闻记者,借口是防止泄露军事行动。基钦纳敌视记者的态度让首任新闻局长史密斯都感觉过分,他在私下感叹:“将军没有意识到,他是在为一个民主国家做事。”陆军实施出版审查的重要工具是控制靠近法国前线地区的电报站,没有审查人员的批准,新闻记者无法用前线电报站向国内发回报道。为了传回真实的战场信息,很多时候《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的记者只能骑马到非军事管制的法国后方的电报站,将稿件发回国内。在陆军部的严格限制下,英国记者从英军前线获得战地信息,比从法、比军队方面获得信息还要困难,这让诺斯克利夫及其手下心生不满。“炮弹危机”使联合报业与陆军部的矛盾趋向尖锐。

进入1915年,西线形成以堑壕战为主的对峙局面。能够摧毁敌方堡垒,大规模轰击敌方阵地的高爆炮弹,此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德、法军队都装备了大量高爆炮弹,但英国前线部队和后方库存都很少。基钦纳根据多年的殖民战争经验,向前线部队配备的炮弹主要是适合对付步兵集团冲锋的霰弹,高爆炮弹准备不足,这就极大地制约了英军的战斗力。1915年3月10日到13日,英军在法国北部向德军发动进攻,无功而返,伤亡1.3万人。远征军司令约翰·弗伦奇(John French)对基钦纳战略思想和军备举措非常不满,他在给政府的报告中强调,缺乏高爆炮弹是导致进攻失败的重要原因,陆军大臣的理念是不对的。但是首相阿斯奎斯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他命令基钦纳本人对此事进行调查。在听取基钦纳的汇报后,4月20日阿斯奎斯在讲话中表示,前线缺乏高爆炮弹是“毫无依据的”传言。失望的前线司令官决定借助舆论改变这一状况。5月,弗伦奇私下里将前线缺乏高爆炮弹的详细信息透露给《泰晤士报》著名战地记者查尔斯·雷平顿(Charles Repington),使联合报业掌握了前线缺少高爆炮弹的真凭实据。诺斯克利夫倍感愤怒,他认为,基钦纳的固执和保守造成英军不应有的巨大伤亡,而他的侄子卢克(Luke Harmsworth)恰好也在此前阵亡,这很可能增加了他对基钦纳的恶感。

1915年5月14日,《泰晤士报》发表了雷平顿的署名文章《急需炮弹:英军进攻受阻,供给不足是原因》,质疑政府在军需供应上失误,不点名地指责主要依靠步兵的战略思想。文章提出:“我们的战地记者说,缺乏高爆炮弹是阻碍我军在上周六获胜的致命伤,我们需要更多的炮弹,更多的重型榴弹炮,更多的人……这是一场炮兵的战争,这场战争的胜负将会越来越取决于军火供應。有人告诉我们,德军的步兵组织不如英军,但他们的炮兵非常优秀而且供给充足。如果我们能在这方面赶上我们的敌人,我们就能获胜。我国政府在充分调动国家资源上严重失职,他们必须承担起这一重大责任。”三天后,《泰晤士报》再度以“急需炮弹”为题发文,敦促政府加强高爆炮弹的供应:“我们要再度重复上周五登载的我报战地记者报道中的信息,这一信息引起了广泛注意,在各家报纸中本报第一个让我们这个民族正视军火缺乏问题。”为了给读者更直观的印象,《泰晤士报》还介绍了法国加强军火生产的种种措施,反衬英国经济动员不足:“法国人有着变通的天赋,他们看到不动员工业资源,而动员更多的人力,没有意义。他们的反应比我国政府要快……超过服役年龄的男子,以及那些因战争而失去工作的人,都被政府组织起来进入炮弹工厂工作。”

《每日邮报》对政府的抨击更为激烈,矛头直指基钦纳。5月21日,《每日邮报》以“炮弹丑闻,基钦纳勋爵的战略失误”为题发文,揭露基钦纳忽视军火供应,建议基钦纳下台:“大量事实表明,基钦纳勋爵的记忆还停留在布尔战争,固执地相信霰弹,尽管我们在法国的将士们一再急切地向他恳求,但现在他仍未意识到当前的战争需要的是高爆炮弹。……基钦纳勋爵要逃避责任是不可能的,他应该为前方的失败负主要责任。一个公开的秘密是,早在战争之初,有人就建议他增加我军给养,但他一直对这一要求加以抵制。……陆军大臣应该选择一位适应局势的新人。”在此后的十天时间里,《每日邮报》几乎每天都发文抨击基钦纳,敦促政府换人。联合报业使“炮弹危机”成为一个公共舆论事件,一时间英国各家报纸纷纷登载关于“炮弹危机”和工业动员的文章,5月21日的《每日邮报》因抨击基钦纳发行了50万份。

联合报业向基钦纳发难承受了巨大的政治风险,因为基钦纳在殖民战争中屡立战功,在英国士兵和民众中威望极高。战争爆发后发行的海报《基钦纳勋爵需要你》,在征兵宣传中最受欢迎,“每个看板、大部分的窗户上、公交车上、电车上和厢式货车上都能看到征兵海报。纳尔逊雕像下巨大的圆柱已经盖满了海报,这些海报的数量和种类让人叹为观止。我们到处都能看见基钦纳勋爵坚定地用巨大的手指向前方,说‘我需要你的海报。”这种宣传强化了民众对基钦纳的个人崇拜。而不到一年时间,《每日邮报》《泰晤士报》就转变立场,借“炮弹危机”抨击基钦纳,这使很多人怀疑联合报业的操守和道德水准,有些报纸则抓住民众心理质疑《每日邮报》。《每日快报》称《每日邮报》对基钦纳采取“一种最邪恶、最疯狂和最丑陋的攻击”。《晨邮报》称:“诺斯克利夫勋爵是一个生意人……但他应该远离公共事务,将自己严格控制在擅长的商业领域,他却不明白这一点。”一些基钦纳的支持者购买了大量5月21日出版的《每日邮报》,在伦敦证券交易所门前焚烧,以表达对联合报业的抗议和对基钦纳的支持。

联合报业转身向基钦纳发难使首相倍感愤怒。阿斯奎斯与身边人说,诺斯克利夫实际上是向政府挑衅。他在给国王的信中说,自己准备“以坚决的姿态和前所未有的严厉措施,压制挑衅性的报纸”。首相夫人当着保守党党首博纳·劳的面痛骂诺斯克利夫:“我忍不住对博纳·劳说,《泰晤士报》主编就是个毫无忠诚之心的禽兽,发表那些东西让声望良好的《泰晤士报》堕落到了非常低劣的水平,已经跟一便士的小报没什么差别了”。

尽管联合报业受到首相的指责,遭到众多媒体的攻击和民族主义者的抗议,但大部分保守党议员站在联合报业一边。前线司令弗伦奇为解决“炮弹危机”,特派两名军官到议会报告实情。劳合·乔治等一些自由党议员对基钦纳的保守和专断颇为不满。随着“炮弹危机”的曝光,政府对军工生产和军火运输进行了全面调查,结果印证了联合报业的指控符合事实。考虑到基钦纳在军队和民众中的感召力,政府没有解除他陆军大臣的头衔,而是削弱了他的权力,让他负责征兵和新兵培训工作,将指挥战争的权力交给英国远征军司令弗伦奇和黑格等前线军官。此外,政府还成立了由劳合·乔治负责的军需部(Ministry of Munition),将管理军需生产的权力从陆军部中分离出来。劳合·乔治的管理才能在军需部得到充分发挥,他与掌握铁路运输并拥有大量冶金工人的英国各家铁路公司进行合作,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军火生产和运输问题。

劳合·乔治是自由党人,但却没有囿于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他敦促议会通过《战时军火生产法案》(Munition of War Act, 1915),规定军火生产行业工人的工资、工时和工作条件,并规定工人不经雇主同意离开这种“被控制的企业”将被处以罚金。这一法案实际上剥夺了工人的罢工权利,但保证了战时军火生产。经劳合·乔治的整顿,英国军火工业的产量与生产效率大幅提升,1915年5月,英国每月炮弹产量为7万枚,到1916年7月,月产量上升到100万枚;机枪年产量从1915年的6千挺,到1918的 8万挺。经过改革,英国军火工业基本满足了前线需求,结束了缺乏高爆炮弹对陆军战斗力的制约。劳合·乔治在“炮弹危机”中的表现,受到诺斯克利夫和博纳·劳等保守党领导人的欣赏和肯定。

“炮弹危机”不仅削弱了基钦纳的声誉、地位和权力,还引发了政府更迭。在保守党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下,阿斯奎斯被迫妥协,对政府进行改组,将博纳·劳和阿瑟·贝尔福等保守党政治家引入政府擔任要职,从而在英国历史上第一次组建了两党联合政府。联合报业的战事新闻进一步提高了自身的公信力和影响力。

通过独立媒体对政府进行监督,避免政府的专断与弊政,是英国自由主义传统的重要特征和表现。联合报业对“炮弹危机”的爆料,对基钦纳及其阿斯奎斯政府的批评,最终引发了陆军部的改革和政府的改组,充分展现了媒体对权力的监督作用。这也说明,一战中尽管政府权力有所扩张,但英国政治权力的制衡机制和社会的自由主义传统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三、联合报业与阿斯奎斯政府倒台

大战爆发后,阿斯奎斯政府一直拒绝实行义务兵役制和社会总动员。战争进行了一年多,英国国内仍然是“一切如常”(Business as usual)的和平景象,诺斯克利夫对此十分不满,他说:“我看到那些优秀子弟行进在通往前线的道路上,他们非常疲倦,但却保持热忱,眼神清澈……我一想到他们中的很多人将会因为我们这里的人玩忽职守而白白流血,我感到非常痛苦。”诺斯克利夫认为,阿斯奎斯政府没有实行全社会战争动员,是英军战事接连失败的重要原因。因此,联合报业在抨击陆军部军需供应不力的同时,也不断敦促政府采取义务兵役制,保证前线部队的兵员补充。

阿斯奎斯为什么不愿实行义务兵役制呢?因为很多自由党人认为,义务兵役制是普鲁士军国主义的产物,与英国人“生而自由”的观念格格不入。就此观点,《每日邮报》以荷兰为例进行批驳:“荷兰是一个满是军人的国家,但它却不是军国主义国家。一个荷兰人穿上军装后丝毫不减公民本色。挎上武装带并不会让他变成一只军国主义的禽兽,他的性格、习惯和独立性,完好如初。”《每日邮报》还引用负责募兵工作人士的话,说明志愿兵制度的无效和义务兵役制的必要性。“诺曼上尉是一位陆军部负责募兵工作的军官,他说现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赞成实行义务兵役制。华威勋爵希望陆军部能与他们坦诚地谈一次,看看通过募兵制能不能招够所需兵员,如果不能通过自愿方式招到所需人数,他们就送一份陈述书到陆军部,敦促他们采用义务兵役制。”“作为真正从事募兵工作的人,他(德比勋爵)告诉基钦纳,所有那些努力做募兵工作的人,以前都以为报名参军的人会向潮水般涌来,但现实却是应者寥寥无几,景象惨淡。他说,如果能够将人民动员起来积极应征的话,就不需要实行义务兵役制。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但他坚信这就是事实。”

诺斯克利夫认为,英国社会之所以有不少人反对义务兵役制,很大程度上是政府造成的;政府利用出版审查制度粉饰太平,没有让公众了解到战争的残酷和“全民皆兵”的重要性。他说:“这个国家仍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场战争是决定生死之战,如果德国没有被摧毁的话,英国一定会自取其辱。”传统的志愿募兵制导致征兵不足,不但制约了英国远征军在战场上的表现,还让法国和美国等外国民众质疑英国人在战争中的表现。当时法国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德国会战斗到最后一个德国人,比利时人会战斗到最后一个比利时人,英国人会战斗到最后一个法国人。”诺斯克利夫借此警告英国政府,法国民众的厌战情绪有可能导致法国与德国单独议和:“大部分法国人对德国人滞留在他们的国土上倍感厌倦,如果我们再在战壕里耗上一个冬天,德国人可能会实现与法国单独媾和的愿望。”

1916年1月,尽管面临党内分裂的压力,首相阿斯奎斯仍向议会提交了兵役法草案,在军方和联合报业等媒体的不断敦促下,议会在月底通过了《兵役法》(The Mili-tary Service Act, 1916)。规定18岁到41岁的未婚男子或无子女的丧偶男子有服兵役的义务,他们应立即加入军队,或到3月2日被认为自动参军。这一法案在英国历史上第一次确立了义务兵役制度,为英军在一战后期大量补充兵员提供了制度性保障。但诺斯克利夫仍不满意,他认为,义务兵役制旨在动员所有健康的成年男子加入军队,将征兵对象局限于未婚男子将制造新的不平等和社会矛盾。半年后,索姆河战役爆发,空前惨重的伤亡迫使议会修改《兵役法》,将义务服役范围扩大到已婚男子。议会通过了《兵役法》,却引发了自由党的分裂,扩大了自由党和工党、爱尔兰民族主义党之间的矛盾。

阿斯奎斯政府对战事反应迟钝,受到联合报业等媒体的挞伐。1915年5月,为了稳定政局、提高战时工作效率,阿斯奎斯与保守党领袖博纳·劳达成协议,组成联合内阁。为了照顾各方利益,内阁成员多达20余人,成员包括了自由党、保守党和工党,自由党阁员人数最多,而且控制了最重要的职位,保守党领袖博纳·劳被任命为殖民大臣,这让很多保守党人心生不满,因此,联合内阁一开始就矛盾重重。在1916年的日德兰海战和索姆河战役中,英军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都未能取得战役胜利,自身反而遭受了严重的损失。1916年11月,诺斯克利夫的另一个侄子维尔(Vere Harmsworth)在索姆河战役中战死,这让他更怀疑阿斯奎斯的能力。

为了改变英国的困局,自由党领袖劳合·乔治与保守党领袖博纳·劳、爱德华·卡森(Edward Carson)会晤。他们一致认为,必须立即建立一个精干而高效的战时内阁,这是改变英国战争处境的必要条件。他们将会谈结果告知诺斯克利夫,得到后者的完全赞同和支持。但是,三方对实现这一目标的途径想法不同。诺斯克利夫急切盼望阿斯奎斯下台,他和两位保守党领袖都希望由劳合·乔治取代阿斯奎斯出任首相,但劳合·乔治却希望阿斯奎斯继续留任,由他掌握自由党和战时内阁的实际权力,以避免自由党分裂。实际上,劳合·乔治是以自由党的利益为前提。联合报业对内阁改组计划的报道,将阿斯奎斯与劳合·乔治的矛盾公开化,这就让自由党的分裂和阿斯奎斯政府垮台变得难以挽回。

1916年12月4日,《泰晤士报》发表了题为“重建”的文章,文章大力颂扬劳合·乔治,甚至吹捧他是英国的救星,特别强调劳合·乔治与阿斯奎斯之间的分歧:“劳合·乔治提出改革的要求将纷乱的事务理出了头绪,毫无疑问,他将在今后起更大的作用,也许控制内阁进程……我们很快就会得知这场危机的真相,事实很简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劳合·乔治先生对战时内阁和战争委员会在指挥上的拖延和犹豫非常不满。上周五他告诉首相,如果不能对内阁及战争指导委员会进行彻底改造,他将退出内阁。劳合·乔治在给首相的意见书中说,他建议新的战争委员会只有4名成员,委员会对战争具有绝对指挥权。这4名成员包括他自己和博纳·劳、爱德华·卡森(Edward Carson)和一位工党成员(或许是阿瑟·韩德逊)……周六首相通知劳合·乔治,他不能接受他提的建议。”《泰晤士报》的文章发表后,本来对留任首相颇为动心的阿斯奎斯深感屈辱,他对劳合·乔治说:“除非纠正将我视为尸位素餐、对战争漠不关心的旁观者这一说法,否则我没法儿继续当首相。”12月5日晚间,阿斯奎斯宣布辞职,第二天,劳合·乔治宣誓就职,成为新的联合内阁首相。

联合报业以国家利益为重,不给阿斯奎斯留有余地,当然没错。然而,《每日邮报》对卸任的阿斯奎斯继续穷追猛打,称阿斯奎斯等前政府官员属于“霍尔登匪帮”,建议英国人民“让他们都滚蛋”,这显得有些过分。 12月21日《每日邮报》再度就加里波利战役的失败抨击已经下台的阿斯奎斯政府,认为英法联军在达达尼尔海峡的失败完全是由于英国政府管理混乱、效率低下:“我们对比利时的援助‘太迟了,我们对塞尔维亚的援助‘太迟了,我们派出我们的远征军前往达达尼尔海峡的时候‘太迟了”。

《每日邮报》尖刻的语言和偏激的情绪引起自由党人的强烈反感,也违背了英国政党政治彼此存有一定程度宽容和妥协的默契,联合报业因此遭到众多亲自由党和工党报纸的攻讦。《每日纪事报》将《每日邮报》称为“黄色报刊”:“尽管新政府已经组成,但必须像对待德国潜艇的威胁那样对待来自报业的威胁,否则,新政府将臣服于它们借助爱国主义和人们渴望赢得战争的心理,通过整日的攻击所造成的专制和残暴力量之下。”

《每日邮报》不仅攻击政府中的自由党人,同时也指责负责外交工作的保守党政治家阿瑟·贝尔福和罗伯特·塞西尔,这让不少保守党人对联合报业十分反感。联合报业指点江山、操纵政局的姿态得罪了自由党人,也使博纳·劳等保守党政治家产生警觉。因此,尽管联合报业积极支持劳合·乔治出任战时首相,但劳合·乔治十分警惕和厌恶联合报业控制政治的欲望。他在组阁初期,就遏制报业的舆论势力在政治高层达成共识,尽管他将强化英国战时宣传力度作为新政府的重要战略手段,但坚决不让诺斯克利夫掌管英国宣传工作,而是选择了诺斯克利夫的竞争对手比弗布鲁克勋爵执掌信息部,领导英国对外宣传。劳合·乔治就此向保守党领袖博纳·劳和工党领袖韩德逊做了保证。为了让这位“报业大王”为英国战时宣传提供帮助而不是给政府制造麻烦,劳合·乔治先后任命诺斯克利夫为访美代表团团长,和对德奥两国宣传工作的负责人,以减少他对国内政治的干预。大战结束后,劳合·乔治坚决拒绝诺斯克利夫作为英国代表团成员出席巴黎和会的要求,并将其排挤出联合政府,这体现了劳合·乔治对他的恐惧与不信任。

联合报业推动实行义务兵役制,和在更迭政府中的作用,充分显示了报刊舆论在英国政治生活的重要性。然而,诺斯克利夫及其報业深度介入党派政治,也损害了自身的独立性和公信力。

结   论

诺斯克利夫对新闻媒体的使命有一精妙的论断:“新闻就是一些人想极力掩盖的一些事,舍此之外都是广告。”深受自由主义观念影响的英国人,将自由而独立的报纸视为建设平等社会的工具和保障。通过报纸等新闻媒体,民众可以获知真相,表达自己的声音,实现对政府的监督与批评。一战中的联合报业秉持“将真相告诉人民”的理念,抵制政府和军方的战时出版审查制度,对前线战况不利、缺乏炮弹等真实情况的揭露,正是这种自由主义办报理念的体现。尽管受到出版审查制度的限制,但是,联合报业仍坚持了自由主义的新闻理念和媒体对公权力的监督职能。

但也必须看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一特殊环境下,为了防止军事泄密、保证国内的稳定与社会动员的有效性,建立出版审查制度是必要的,这也是当时各参战国的普遍做法。尽管英国的出版审查制度限制缩小了新闻报道和舆论监督的空间,但与其他主要参战国相比,英国社会仍保持着高度的自由和宽容。即便是负责出版审查的政府和军方人士,也常常对自由主义新闻观抱有同情心,因此,联合报业对战况的新闻报道常常会得到他们的默许和支持。

联合报业对战况的揭露和对政府的抨击,实际上是西方民主社会纠错机制的一种体现。对前线战况不利的揭露刺激了英国政府加大征兵和动员工作的力度,而对“炮弹危机”的揭露也引起议会的关注,促使英国的军需生产变得更为专业和高效,这对英国在屡战不利的情况下渡过难关,最终取得战争胜利起到了重要作用。对比在言论控制上更为严厉的德国和俄国在一战中的结局,可以看出,在战争的特殊情况下,政府和军方不可避免地要实施一定程度的新闻与言论管制,即便如此,通过报纸及其他媒体保障民众的知情权和监督权,进而保持纠错机制的畅通无阻,对处理危机和维持社会正常运转都有着重要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商业性的报业集团,联合报业有自身的利益追求和亲保守党的政治取向,因此,一战中《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不断抨击阿斯奎斯政府并最终促使其垮台,这就不单纯是媒体在行使监督权,也表现了政党政治的因素。

本文作者刘英奇,天津师范大学欧洲文明研究院讲师。天津  300387

(责任编辑   任世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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