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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层医生,了不起!

2023-08-17策划本刊编辑部执行王雅娜

时代邮刊 2023年15期
关键词:医生基层社区

● 策划/本刊编辑部 执行/王雅娜

■ 策划人语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是中国医学生入学时的誓言,也是对医者初心的最好诠释。

回顾中国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历程,从防治传染病,到管理慢性病、提高疫苗接种率,再到促进全民健康,有这样一群医者,他们寂寂无名,却从未停止前行的脚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背着药箱上门送药的“赤脚医生”成为广大农民心中最温暖的记忆。此后,乡村医生、社区医生、家庭医生接过老一辈的接力棒,在村卫生室,在乡镇卫生院,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继续基层医疗卫生事业。他们甘于平凡,愿为基石,筑起“健康中国”的大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基层医生。

今天,我们无比需要扎根基层、守护当地老百姓健康的医生。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发展壮大医疗卫生队伍,把工作重点放在农村和社区。”解决群众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关键在于强基层。

8月19日是第六个中国医师节,让我们向基层医生致敬:普通却不平凡的你们,了不起!(王雅娜)

■ 本刊立场

离老百姓最近的医生

● 王雅娜

基层医生,意味着更高的公共卫生服务意识,更重的健康“守门人”责任与担当。今天,当我们在谈论“基层医生,了不起”的时候,是在谈论一种精神,一种传承。

从峥嵘岁月中走来

1965年冬天,趁着农闲,上海市川沙县江镇公社开办了第一期“半农半医”培训班,由当地卫生院的医生授课。4个月后,28名学员全部结业,以卫生员的身份回到各自的生产大队。

新中国成立初期,因长期战乱和灾荒,各地卫生状况恶劣,鼠疫、霍乱、天花、血吸虫病等传染病大肆流行,中国人的人均预期寿命只有35岁。当时,农村人口占全国人口的89.36%,但有限的医疗资源集中在城市,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培养一大批‘农村也养得起’的医生。”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各乡镇开始组织有一定文化的当地青年进行短期医学培训。

21岁的王桂珍是江镇公社第一批学员,她家里本来有四兄妹,两个哥哥出生不久便夭折了,一个患的是破伤风,一个患的是脑膜炎——农村没有医生接生,妇女分娩时只能靠自己,有的甚至用生锈的镰刀割脐带,感染率和死亡率极高。

回到生产大队,卫生员劳作之余除了要给村民看病,还承担着防疫卫生知识的普及宣传工作。王桂珍常常在田里插秧除草时被叫去看病,顾不上洗掉脚上的泥,她背起放在田埂上的药箱便赤着脚赶过去……“赤脚医生”的叫法就这样在村民之间传开了。

正是因为许许多多像王桂珍这样的赤脚医生,从此,农民生病了,不再是“小病忍大病扛”,不再是“求巫医问仙姑”,广大农村有效控制了疟疾、流脑、流感等疾病,我国的卫生防疫体系也真正深入到农村。当时,赤脚医生的形象被画进宣传画、连环画,印在邮票、粮票和挂历上。作为150万赤脚医生的代表,王桂珍受邀出席第27届世界卫生大会。

改革开放后,我国医疗卫生体制改革不断深化,1985年,原卫生部决定停止使用“赤脚医生”这一称呼,将通过相关考核的合格者认定为“乡村医生”。

陈妙玲从小在西北的山区长大,记忆中,身为村医的父亲总是背着一个黑色药箱,翻山越岭地为老乡看病。村民们尊重父亲,称他为“先生”,邻里之间闹了什么矛盾,也会请父亲调停。那时农民没有医保,看病常常赊账,父亲从不催账,拮据到把家里的粮食卖了换进药的钱。“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陈妙玲把父亲说的这句话记在心里。

2004年从兰州医学院临床医学系本科毕业后,陈妙玲一直从事基层医疗工作。5年前,她来到南京八卦洲街道,成为一名社区全科医生。乡镇卫生院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通常没有科室之分,在这里工作的医生往往是全科大夫。陈妙玲也会遭遇一些偏见,有些人觉得社区医生平时就是开药,病人少、没风险,工作很清闲。

2016年,我国开始全面推行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基层医疗卫生机构通过提供上门服务、长期处方、双向转诊等举措,让居民获得实惠。而每一项具体的工作,都落在了基层医生身上。陈妙玲工作的社区有几万个居民,其中高血压患者600多个,糖尿病患者200多个。每个季度,她至少要面访患者一次,渐渐地,成为当地居民最熟悉的陈医生。

从乡村医生到家庭医生,一批又一批“小医生”接过老一辈手中的接力棒,在村卫生室,在乡镇卫生院,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工作在离老百姓最近的地方。

今天,我们仍然需要“小医生”

中国已建立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基本医疗保障网,实现全民“病有所医”,居民人均预期寿命提高至78.2岁。

今天,我们还需要家门口的“小医生”吗?

慢性病患者需要他们。

近年来,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等慢性非传染性疾病导致的死亡人数占总死亡人数的88%,成为危害我国居民健康的“头号杀手”。家住上海老西门街道社区的万老伯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好在有社区医院的孔医生一直随访,病情比较稳定。每逢药吃完了,万老伯就找孔医生复诊和开处方,省去了挤大医院挂号买药的辛劳。慢性病的治疗是一个长期过程,需要医患彼此的耐心和坚持,更需要医患之间建立起信任关系。家门口的“小医生”充当的就是这样的医生角色:对辖区内的居民健康情况了如指掌,给予更多的关注和陪伴。

老年人需要他们。

“十四五”时期,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总量将突破3亿,到2035年左右将突破4亿。人口老龄化是今后较长一段时期我国的基本国情,守护老年人的健康,离不开基层医务人员。北京朝阳门街道的伊大爷患有严重的肺病,因为重度残疾走不了路,已经多年没去医院做体检。社区医生李爽带着心电图机、血压计等设备上门,让他在家里就做上了体检。

千千万万个家庭需要他们。

如果没有社区医生,自己1岁多的儿子最后会怎样?浙江省衢州市如意社区的卢女士不敢想象。那天,儿子吃馒头时被噎住,脸色发青、身体僵硬,她慌忙将孩子抱去社区医院,舒群芳医生立即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救回孩子一命。就近就医为老百姓提供了便利,更重要的是,危急症患者病情凶险,如果没有家门口的“小医生”及时处置,很可能错过最佳抢救时间。

还必须看到,中国有着庞大的人口基数,一旦发生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医疗系统将面临巨大考验。新冠疫情再次让整个社会认识到,强化基层医疗体系建设是防止医疗挤兑的关键。

尽管中国拥有103.3万个医疗卫生机构,但三甲医院的资源是有限的,且往往集中使用在重症和复杂疾病的治疗上。理想的就医格局应该是“小病在社区,大病进医院,康复回社区”,分级诊疗就是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新型诊疗模式。毫无疑问,基层医生承担着落实分级诊疗的重任。老百姓需要家门口的“小医生”提供更便捷的医疗服务,在遇到小病急病时不必去大医院,不用在漫长的等待中备受煎熬——离老百姓最近的医生,就是最起作用的医生。

根据《“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国民健康管理从以“疾病”为中心向以“健康”为中心、从注重“治已病”向注重“治未病”转变。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推进健康中国建设,发展壮大医疗卫生队伍,把工作重点放在农村和社区。”

建设“健康中国”,需要每一个人成为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也需要每一位“小医生”担负起“健康守门人”的职责。

让更多基层医生留得住、有发展

两年前,贵阳市乌当区阿栗村乡村医生刘欢的每月定额补助提高了,村里还给他购买了保险,各项补助到位之后,月均收入不少于4000元。福建、广东、湖南、黑龙江等多地也出台政策提升和落实乡村医生待遇。

人们对健康福祉的美好需要日益增长,医疗保障领域发展不平衡的问题也逐步显现:优质医疗资源集中在三甲医院,老百姓无论大病小病都更愿意去大医院。而医疗资源的集中,也造成了不少医患矛盾。

多年基层工作做下来,河南开封丰收岗村卫生室医生闫金才发现一个现象:好医生愿意下沉到乡镇的少,基层有能力的医生跳槽到县医院等大医院的多。

大医院工资待遇高、发展前景好,基层医疗机构薪资待遇低、医疗设备等硬件设施差,医护人员自然不肯下沉基层。截至2021年年底,我国基层医疗卫生机构人员总数达443万余人,这个数量和人们的需求相比,依然存在巨大缺口。

让基层医生留得住,必须要提升薪资和福利待遇。要完善考核制度、实行灵活激励等方式,让真正有水平、能干事的基层医生获得更好的收入。更重要的是,要妥善解决基层医生的编制、养老、医保、补助等问题,让他们有奔头、有干劲。对此,重庆市就做出了探索,将一部分村医纳入乡镇卫生院编制管理,对未能入编的村医,也参照事业编制发放工资。

不少病患对基层医院的印象是医疗水平不高、容易耽误治疗。“强者愈强”的马太效应使得大医院人满为患、小医院门可罗雀,由此衍生出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问题。可如果医生都不愿意来基层,那病人就更不愿意来了。

让更多医生自愿到基层,基层医疗机构要提升硬件和软件。所谓硬件,是要配备X光、B超、心电图等常规检查设备,有能力做血常规、尿常规等常规化验,并且具备一定的抢救能力。所谓软件,是要为基层医生提供继续教育、知识更新的机会,让他们在实践和学习中不断提升医术,成长为老百姓信得过、靠得住的“好医生”。

与大医院的医生相比,基层医生,尤其是乡村医生老龄化更为严重。一个现实状况是,“尽管我国每年培养60万医学生,但真正穿上白大褂的只有约10万人”。而去三甲医院,成了大部分医学生梦寐以求的选择。苏州大学原校长、从事分子免疫学和病毒学研究的熊思东对临床医学科学化的趋势感到担忧:医学院对学生的培养方式是同质化的,都朝着培养顶级医生的方向走,现在从事全科、社区医养结合的贴近老百姓的医生越来越少。

2022年3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师法》正式施行,重点提出国家将通过多种途径,加强以全科医生为重点的基层医疗卫生人才培养和配备。将来谁来做基层医生,如何为农村、乡镇和社区输送“用得上、下得去、留得住、干得好”的全科医学人才,是值得医学院校思考的问题。10多年前,温州医科大学探索开展本科层次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工作,如今,已培养2956名医生扎根基层。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这是中国医学生入学时的誓言,也是每一位医者的初心。致敬一代又一代基层医生,怀抱初心,恪守誓言,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用最朴实的笑容和话语,治愈、帮助、安慰,守护我们的健康与安宁。

■ 背景·盘点

有时是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医生的角色,是救死扶伤,也是陪伴与守护。

什么是陪伴?他们说,陪伴是多听老人说几句话。他们还说,陪伴是无言的守护。什么是守护?他们说,是守护一个小村庄、一个乡镇、一个社区。他们还说,守护是长久的陪伴。

这一次,让我们把镜头对准那些工作在基层,默默守护我们健康的医务工作者们。

小村名医刘永生

● 龚仕建

在寺角营村,刘永生的名气很大,当地老百姓称他是“身边的120”,还有人从河南、山西等地慕名而来找他看病。

寺角营村位于陕西省潼关县东北部,北依黄河、南接秦岭,刘永生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至今记得,小时候家里穷,自己的腿摔骨折了,是老支书及时送来乡亲们凑的20元钱解了燃眉之急。从那之后,母亲经常嘱咐他:“你以后要学门手艺,将来多帮大家做点事。”

1976年,17岁的刘永生高中毕业回家务农。见村里缺医少药,刘永生决定做赤脚医生。一有时间,他就上山采药,用卖药的钱买银针和医书,“一根针,一把草”为乡亲们看病。

一次,村里有个小孩手臂脱臼,他反复尝试都没复位成功,气得孩子爹妈说:“你连这都弄不了,还能当医生?”他们把孩子带去县医院,大夫很快解决了问题。这件事对刘永生触动很大,意识到光有心还不行,必须好好学习专业知识和技能。

“老百姓需要啥,我就学啥。”这是刘永生心里的念头。每天无论忙到多晚,他都会写下检查和复诊的体会,在报纸上见到名医秘方,他就剪下来自己揣摩,慢慢地攒下了70多本笔记。只要听说哪里有知名专家的讲座或培训,刘永生都会想方设法去参加。在不断地学习中,掌握了按摩、洗胃等技术,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中西医结合疗法。

村里的贫困户郭作智患有心脏病、肺气肿和膀胱结石。刘永生觉得,要治好还得去大医院,于是领着郭作智和他的家人专程到西安等地看病,不仅帮忙联系医院和医生,还给他垫钱交医药费,一路上忙前忙后,郭作智全家人都很感激他。“在大医院住院每天得花300多块钱,刘医生来我家做治疗,每天只要三四十块钱。”

妻子王榜花起初并不支持刘永生在村里当医生,觉得风险大又不挣什么钱。国家开展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之后,来村卫生室的人多了起来,王榜花便当起了刘永生的助手。慢慢地,她理解了丈夫的选择。“老百姓经常对他说,‘你可千万不能走’。村里有谁生了啥病得用啥药,他都一清二楚。他干得光荣,我也觉得自豪!”

除了主动给村里的老人上门做检查,刘永生还给全村1500多人建了健康档案。“以前我爸坐别人的摩托车去给人看病,摔过好几次。”儿子刘博很心疼父亲。

为了能及时出诊,刘永生花了将近3万元买了辆小轿车,从此之后,这辆车便成了老乡们的“120”救护车。一天晚上,村里有位孕妇即将分娩,刘博赶紧开车送她去医院。“到了医院,看到娃娃顺利出生,我们真心高兴。”

村里的七旬老人党珍贤突发脑梗死,只能躺在床上。经过刘永生的治疗,现在她已经能拄着拐杖走路了。“他看我一个人在家,不放心,隔三岔五就来看我,不光治病,还帮我做饭、锄地,人好得很。”党珍贤说,“有时他没来,几个志愿者就来给我洗头洗脚。”

寺角营村成立了以刘永生的名字命名的志愿者服务队,专门帮老百姓解决生活困难。村主任郑平喜说,刘永生的精神感染了许多人,村里涌现出不少“好儿媳”“好公婆”。

乡卫生院来了本科医生

● 王军利

2018年,结束了5年的大学学习和3年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梁驹选择回到家乡工作。

广西壮族自治区融水苗族自治县杆洞乡距离县城140公里,报到那天,梁驹和同学骑了5个小时摩托车到达乡卫生院。院长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是这里的第一批本科医生。”

尽管乡卫生院大厅的医生介绍栏里贴着梁驹的海报:毕业于广西医科大学。但大家一看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还是有些犹豫。

在乡镇,老百姓都喜欢找熟悉的老医生看病。梁驹理解大家的想法,依然耐心地对待病人,看诊结束会主动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挑战远不止这些。乡镇医生学历起点普遍较低,知识体系也较为陈旧。“胃炎也是炎症,需要消炎”“腿疼就是风湿”是这里不少老医生的“经验”。梁驹并没有当面指出老医生的错误,而是选择用事实说话。日常查房时,梁驹把学到的循证医学思路运用起来。因为诊疗效果好,其他老医生也开始向他请教。

每年都有患上慢阻肺的村民来卫生院住院。过去,这里的老医生通常只在病人住院期间对他们进行抗感染治疗。但现在,梁驹会告诉病人慢阻肺是如何形成的、秋冬季节为何症状严重、回到家中如何预防。根据梁驹的建议,有些患者买了家用制氧机,尝试慢阻肺呼吸锻炼动作。不少病人的病情得到了改善。

自从县里推行家庭医生签约服务之后,梁驹兼任家庭医生团队领头人,带着乡村医生、护士和公卫人员走遍全乡,为2.6万名群众提供医疗服务。在基层久了,梁驹发现重大疾病的早诊早治尤其重要,“有些老人觉得自己吃过苦,小病小痛忍得住,不愿意来医院,就这样一直拖。等他们到医院的时候,病情都很严重了”。

梁驹觉得,很多医学生不是不想回乡镇,只是觉得在这里工作,能力提升的空间有限。每年,县人民医院各科室的副主任医师轮流到他所在的乡镇卫生院支援。在他们的专业指导下,梁驹慢慢学到了不少以前没有掌握的知识,也积累了临床救治经验。

去年6月,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和主治医师职称的梁驹,进入融水县人民医院工作。由于基层经验丰富,他还在科教科担任副科长,负责培养助理全科医生。

“在乡镇,全科医生必须独当一面。”过去一年,梁驹累计培训基层全科医生近1000人次。一位即将前往乡镇卫生院工作的医学院毕业生说:“有梁老师在,我就觉得很安心很踏实。”

除了带教、治病救人,梁驹还承担着县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的科研工作。梁驹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过去是帮助一个乡镇的百姓,现在要指导全科医生如何更好地服务群众,培养更适合基层的全科医生。“全科医生同样也能在医疗行业里发光发热。”

今年6月底,获教育部“全国高校毕业生基层就业卓越奖”的梁驹回到母校参加毕业典礼,他在现场向学弟学妹们发出邀请:“基层舞台,是一片广阔天地,等着我们去书写、去描绘、去施展。”

一位小城医生的18年行医路

● 凌骏

到乡镇医院的第一天,顾建斌在内科病房见到的不只有患者,还有鸡和狗,顿时心凉了半截。

2005年,毕业于南通医学院的顾建斌结束为期一年的轮转实习,满怀信心地来到无锡市惠山区堰桥中心卫生院工作,可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患者带着自家的狗住进病房,隔壁床的病人正拎着鸡与人争论。

堰桥中心卫生院在一栋破旧的4层小楼里,内科和儿科仅40余张床位,顾建斌和同事们几乎不分专业地“包揽”各类病患。当时,基层患者的健康意识很低,医生治疗也全凭经验,照搬三甲医院医生的处方,病人有好转便是成功,至于疾病的起因,是否彻底治愈,没有太多概念。

随着医保全面覆盖,基层医院的病人逐年递增,门诊、急诊常人满为患。心衰、消化道出血、胰腺炎、脑卒中、猩红热……大部分患者经过药物治疗后症状都能得到改善,同事们颇有成就感,开玩笑说,三甲医院的专家都未必能应付这么多类型的病患。2010年,顾建斌前往无锡三甲医院轮转进修,又一次意识到基层和一线城市的医疗差距。但要如何改变?顾建斌也不知道。

几年后,医学界兴起循证医学的新理念,网上不断涌现的医学知识成了顾建斌的精神食粮。他也逐渐意识到,基层的临床经验缺乏科学的思维方法。

随着医改的推进,强基层成为主旋律,2015年堰桥中心卫生院开始筹划异地重建,要求大内科先试行分专科诊疗,顾建斌果断选择了心内科方向,还主动申请去外院进修。在乡镇医院已是病区主任的他,来到三甲医院后发现,一同进修的几乎都是比他年轻10岁的在读研究生和规培医生,这让他感到了差距,“我们做不到财务自由,但可以争取技术自由,让自己拥有更多的职业安全感”。

2016年,顾建斌进修结束后的第3个月,堰桥中心卫生院正式迁址,更名为无锡市惠山区第二人民医院。新医院有11层楼,300余张床位,内科也开始分专科收治病人。但顾建斌认识到,如果自身不改变,医院硬件设施再好,也解决不了基层医疗的问题。基层心内科到底能做些什么?顾建斌时常陷入沉思。“当三甲医院都已经独立开展冠脉介入手术时,我们连冠脉长什么样子都搞不清,还陷在坐诊、写病历、开处方的工作里无限循环。”

这不仅仅是顾建斌个人的忧虑,多数基层医院心内科都面临着类似的问题——由于缺乏相应的医疗条件,需要进行手术治疗的危重病人最终仍需要转诊至上级医院。顾建斌决定做出改变,先后几次前往三甲医院学习冠脉介入手术。2019年,他们医院心内科购入了第一台DSA设备,成为当地基层医院中第一个开展冠脉介入手术的科室。而主刀医生,正是顾建斌。

回望18年的从医历程,顾建斌百感交集:“过去的基层医院很难留住人,但随着医疗环境的改善,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来这里闯出一条路。”

“以前没人想到一个乡镇医院能做介入手术,能给心脏放支架,但是我们做到了。”如今,顾建斌已是心内科副主任医师,他的下一步目标,是至少在常见病的诊疗思维及医疗技术上和三甲医院之间不存在“代差”。

一位社区医生的观察笔记

● 潘轩

从医多年,基层医生陈妙玲常说自己处在“医学金字塔的最底端”。她不像医疗剧里“叱咤”手术台的外科大夫,毕生攀登医学领域的险峰,更多时候,她做的是医疗系统里最基础的活儿:负责基础医疗、管理健康档案、开展慢性病患者随访。

什么是好医生?她曾想当然地认为,医术好的医生就是好医生,但在病人看来,并不止于此。一位社区居民看完病回来之后对陈妙玲诉苦:“人家都说那个专家有多好,让我去找他。我看那医生,真坏得不得了。”

居民把“坏”医生开具的诊断书递给陈妙玲,她看完后的第一感受是“诊疗专业,处处为病人着想”。

陈妙玲去上级医院进修时,跟那位“坏”医生一起学习过,她知道对方为人正直、技术精湛,心肠也好,只是说话有时不那么温和。陈妙玲一问,果然是因为病人一再询问病情时,没有得到耐心的回复。陈妙玲劝居民:“这个医生说的是对的,你按照他的说法做,他会把你的病治好的。”后来手术做得很成功,居民回来告诉她,那位医生的技术果然不错。

陈妙玲说,三甲医院面对的病人来自全国各地,解决的又都是专科里的疑难杂症,“手术做好了就走了,医患关系是一次性的”。而在社区医院,医患之间更像一种友伴关系,医生经常需要负责病人整个生命周期的健康状况。

陈妙玲值班的时候,附近有些居民三天两头地来找她。有人拿来大医院的检查单给她看,不是开药,“就来跟你说说”。过几天病好了,人又来了,特地挂个号聊几句。

在这家社区医院,门诊病人80%都是60岁以上的慢性病老人。这些老人文化程度不高,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疾病,服药不规律,想起一顿吃一顿,也很少主动监测血压和血糖。陈妙玲见到很多老人带着旧药盒来医院,挂了号直接要求医生:“就照着这个盒子给我开药。”

她遇到过一对固执的夫妻,丈夫有高血压,妻子有2型糖尿病。陈妙玲告诉大爷,要坚持吃降压药,但他总说吃药会上瘾。因为长期不服药,有一天他突发脑梗死,被困在了轮椅上。可丈夫的经历没能让妻子真正警醒,她同样以怕上瘾为由拒绝注射胰岛素,没多久便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陈妙玲赶紧给辖区里不肯吃药的“老大难”患者们打电话,“希望类似的悲剧不要再发生在他们身上”。

社区医院的病人通常就住在附近,陈妙玲见证了不少老年病人的晚年生活。一位80多岁的老人,子女不在身边,深夜来敲值班室的门,要开一盒速效救心丸;一位老太太每天依赖安眠药入眠,陈妙玲便陪她聊天,后来老人来告诉她,难得有一个没吃药也能安睡的夜晚。

一位退休老教师患有冠心病。社区医院条件有限,做不了心脏造影,老教师从大医院回来,检查结果总是要请陈妙玲过目。他说,他知道大医院的医生很负责,但还是想拿给陈妙玲看看。“相信你,习惯了。”

从“赤脚医生”到“执业村医”,一场58年的父子接力守护

● 郭懿萌

北京市密云区河西村,朱家父子的乡村诊所已经开了58年。小时候,朱来成跟着父亲出门,一路上,村民们都叫父亲“二叔”,言语间透着亲热。

1990年,一直对医学感兴趣的朱来成选择回乡,走上从医之路。那一年他25岁,恰好也是父亲当年做村医的年纪。

“半路出家”的朱来成考上卫校,取得村医证和医师资格证,成为一名“正经八百”的中西医结合医生。

朱秀林会用最形象的比喻让儿子记住医学知识:湿啰音就像小吸管吹水,是典型的肺炎;大吸管吹水的声音,更有可能是肺气肿、气管炎;在耳边捻头发的“沙沙”声,是胸膜摩擦音,有可能是胸腔出现了积液……跟在父亲身边学,他会感觉心静了下来。

父亲还教会他要做什么样的医生。父亲说,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作为医生,要琢磨怎么用语言缓解病人精神上的紧张,再治愈肉体上的疼痛。“看病是艺术,人生也是艺术,这就是医者医人。”

父子俩守护着山村,也收获着村民们微小却朴实的谢意。夜里,院子里“咚”的一声,那是有村民把抓来的鱼隔墙扔了进来。门口常会出现一大兜子食物,有时是地里新长出来的荠菜,有时是应季的杏子、树莓,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2006年,朱秀林因病去世。去世的前一年,他还在给人开方子、抓药。做了40年村医的父亲走了,但似乎又并没有走远。在老乡口里,朱来成越来越像他父亲,眉眼、神态,甚至声音都像。

病人少时,他在诊所学习。每年政府都会为村医录制课程,他把手机举到耳旁,在小本子上记下知识点。朱来成像父亲当年一样,出门问诊从不分清早半夜。晴天时月光亮,他摸着黑就能找到病人家门。村里哪家有高血压、糖尿病,朱来成心里门儿清。

有一回过年,村里的病人特别多,东家的孩子胳膊脱臼了,西家的老父亲得了疝气,还有冠心病犯了的,心跳过慢……治了这个抢救那个,朱来成忙活完回到家,看看表已是早晨6点。

他延续着父亲不收诊费的习惯,甚至往里搭钱。有老乡拿着方便面包装袋来找朱来成,双手颤抖着从里面掏钱。见到这种情形,朱来成会给他们少算些药钱。这也是他从父亲身上学到的:大夫要有爱病人的心。

继承了父亲对医学的痴迷,朱来成的儿子朱岩也选择了学医。

记得实习时第一次给尘肺病人做胸部叩诊,那是一位60多岁的大爷,身体很虚弱,说话有气无力,朱岩紧张得浑身冒汗,大爷却一直在鼓励他。结束问诊,朱岩向大爷道谢。老人家眯着眼睛笑了:“你别紧张,你这才刚刚开始,以后你肯定会成为好大夫。”

这份鼓励,让他更加理解了父亲与爷爷的坚持。或许就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陪伴、安慰,使得年轻的医师们,选择在这条学无止境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守着山村诊所,朱来成的日子仍是琐碎又忙碌。也有医院给他发去邀请,但他总说,在乡下过惯了,地不能荒废,这是做农民的本分。

■ 公众表达

让百姓有“医”靠 让生活更从容

社区医生就是符合中国国情的家庭医生。多年的卫生工作让我深刻体会到,由社区责任医生队伍组成的基层卫生服务网底在保障城乡居民基本医疗服务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曾经的“赤脚医生”、中国工程院院士、传染病学专家 李兰娟

相比大医院,基层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优势在于就近、方便。幸福美好的生活始于健康,社区医务人员的春天就是我们健康的春天。

——全国政协委员、首都医科大学全科医学与继续教育学院院长 吴浩

要打造一个基层医院和三级医院既赋能,又有分级、分层、分流且有联系的体系,这样一来,整个社区基层的医疗卫生体系就会有弹性、有韧性。面对可能存在的公共卫生挑战我们就有信心,我们的生活也可以保持从容。

——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上海)主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 张文宏

去社区医院洗牙,接诊的是一位与我同龄的中年女医生,说话很温柔,给我洗完牙之后认真解答了我的疑问,还告诉我平时每次吃完东西后要用牙线清除齿缝残留物,不要用牙签。最后还很细心地教我怎么使用牙线。

——微博用户 左岸在东

我们这儿的社区医院还能做体检,医生和护士从头到尾轻声细语,非常有耐心地跟我沟通讲解。医改之后,社区医院报销挺高的。平时做常规检查,或者身体有什么小毛病真没必要去三甲医院,人挤人不说,耗了大半天轮到你了,医生跟你说话的时间不超过3分钟。

——“小红书”用户 灰太的厨房

乡村老百姓的预防保健意识仍然存在很多不足。我们曾经在调研时遇到一个留守的孩子,他拿一根香蕉喂狗,自己也吃。这些都是需要改变的卫生习惯,但谁来帮助他们改变呢?还是乡村医生。

——国家卫健委卫生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苗艳青

现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力量在增强,环境好、设备全,对社区医生培育的力度也在加大,每年我们都会去三甲医院跟班学习。看到大家越来越认可社区医生,我觉得自己的付出有了价值。

——湖南株洲嵩山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针灸医师 陈容

我觉得一个伟大的医生,是通过改变患者的生活方式,改变患者对健康的认识,让他不得病、晚得病、得小病,得了病尽快治,得了慢病也能科学有效地控制,获得健康的生活。

——主持人、记者 白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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