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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者”莫砺锋

2023-08-17王恒志

时代邮刊 2023年15期
关键词:师者老师

● 王恒志

1984年10月22日,南京大学图书馆报告厅高朋满座、俊彦云集,钱仲联、程千帆、唐圭璋等古典文学大师级学者和300多位南大师生共同见证了莫砺锋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第二天,新中国首位文学博士诞生的消息上了《新闻联播》。那一年,莫砺锋35岁。

▲ 2023年5月23日,莫砺锋在南京大学上了“最后一课”,正式宣布告别讲台(图片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时光流转,2023年6月2日,已经74岁、不久前正式告别三尺讲台的莫砺锋又出现在《新闻联播》里。作为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他以《普及古典名著 弘扬传统文化》为题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发言。

从首位文学博士,到唐宋文学的普及者,莫砺锋拥有过很多身份,其中不乏世人羡慕的头衔,但几十年来,他一直是那个“读常见书,乘公交车,吃家常饭”的莫砺锋。

宁钝斋中一老翁

初次看到莫砺锋的名字,绝大多数人会立刻想到“宝剑锋从磨砺出”,但事实恰恰相反,莫砺锋每次谈及这个话题时都会笑起来:“别忘了我姓莫,当年父亲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不露锋芒。”

理解了名字的本意,就会明白莫砺锋的书斋为何叫“宁钝斋”了。“一是宁愿的意思,我宁可钝一点,不要锋芒毕露。另外,宁也指南京,我是住在南京城里的一个比较愚钝的老翁。”莫砺锋说,“我想我一直是遵从父亲的遗愿的,一辈子都是这样,要求平一点、平庸一点。”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搭乘地铁去学校。2018年,因为总打不到车,他买了手机,戏言这是“生计所迫”。在那之前,他是没有手机的,即使是在2004年到2005年任中文系系主任时都没有,为此还有人吐槽这位系主任“有些难找”。

做了一年多系主任之后,莫砺锋便辞了职。说起那段往事,莫砺锋笑言其实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因为“那一年零四个月中,我一篇论文也没写成,心里面很乱,就开始写随笔”。这些随笔后来结集成书,就是大受读者欢迎的《莫砺锋诗话》。算起来,这也是莫砺锋走向文化普及之路的一次“偶然”。

45年学术生涯中,莫砺锋从未踏出“唐宋文学”这个领域。“我的才能和悟性有限,范围太大了也做不好,而且唐宋600多年的文学非常丰富,我一辈子都研究不透,所以就一直在里面。”莫砺锋的这番话,让人想到章太炎对黄侃的评语:“学者虽聪慧绝人,其始必以愚自处。”黄侃是程千帆的老师,程千帆又是莫砺锋的老师,师道传承,一脉相连。

▲ 莫砺锋与学生在校园中(图片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莫砺锋的“愚”,还体现在他谦虚的态度上。莫砺锋的学生、目前已在南京大学任教的杨曦至今还保留着2018年莫砺锋发给他的邮件:“请问同学中有谁玩华为手机比较熟练,请他到我家来面授一课,主要想学会用手机打车及扫二(维)码付费。”莫砺锋的多位学生回忆说,这些年为了手机、电脑等的使用,莫老师没少请他们去“面授一课”,他们还经常能收到作为答谢的赠书。

关于手机的逸事还有不少。有次给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生上选修课,莫砺锋严肃批评了两位坐在前排、一直低头摆弄手机的同学。课间他了解到,两人其实是在用手机看课件。第二节课一开始,他便当众承认自己错怪了两位同学,并诚挚地向他们道歉。

读书是一生大用

去莫砺锋家拜访,门一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客厅的书柜。书柜中不仅有各类学术专著和古籍,还有不少散文、小说等通俗读物。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有一段饮不同酒需用不同酒具的精彩描写,在莫砺锋这里,读书亦然——

学术类书籍需在书房正襟危坐地读;若是躺在客厅沙发上,多半是读闲书;在餐室里独酌时,则常左手持一册诗词选本,右手轮流拿筷子与酒杯,读到好句子时,抿一口酒也别有滋味;枕边书通常只放一本,但经常会换;还有“登厕之书”:短篇小说、散文集、科普读物等都很合适,报纸杂志也可充数,纵不能如欧阳修在厕上构思文章,手捧一本有趣的书如厕也是快哉。

莫砺锋的博士生蒲柏林记得,有次去老师家设置电脑,过几分钟就需要老师输入一些东西,就在这样的间隙里,老师还拿起一本《续资治通鉴长编》在窗边读了起来。

对莫砺锋来说,阅读已是融入基因的习惯,也是把一切“偶然”化为“必然”的点金石。他说:“是文学阅读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少年时期,莫砺锋是家乡远近闻名的理科高材生。1962年上初二时,他代表学校参加江苏太仓县中学生作文竞赛和数学竞赛,作文竞赛中他名落孙山,数学却是满分,拿了第一名。高考填报志愿,前三个志愿依次是清华大学电机工程、数学力学和自动化控制,他的志向里满满都是理科,梦想里只有科学家和工程师。

1966年,高考取消让莫砺锋的理工梦戛然而止。1968年秋,闲了两年的他到太仓县璜泾公社插队落户,开始了长达10年的知青生涯。

命运关上了一扇门,莫砺锋用十年苦读打开了一扇窗。说是苦读,其实是有什么读什么,马列著作、中外小说、古籍史料、诗词古文……一本《新名词辞典》也津津有味读了好久,连《气象学教程》都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他甚至开始自学英语。

回忆当年,莫砺锋说:“毕竟正在生命力旺盛的青春时代,生活再苦也能扛得住,最让我难受的是缺少书籍。”那时候的他,想必经常会梦回童年,彼时,一本《唐诗三百首》是全家人的挚爱。夏日夜晚里,小河边乘凉的莫家兄弟姐妹,与爸爸比赛背诗,颇有些“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趣味。

身处困苦之中,青年莫砺锋更能真正体味到那些诗句的力量。1973年秋天,他住了五年的房子被狂风刮破屋顶,重铺屋顶要好几天。“那天夜里,我缩在被窝里看着破屋顶外满天星斗,寒气逼人,四周漆黑一片,正在心里难受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那一刻,他第一次对杜甫这首名诗中的力量感同身受,心里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难受。“暂借好诗消永夜”,苏轼的这句诗或许正是那无数个夜晚里莫砺锋的心情写照。

斗转星移,重视读书、推崇知识的社会风气早已重新成为主流,那么又该如何读书?

莫砺锋用自己博士第一年读的书来阐释。虽然他学的是唐宋文学方向,但程千帆先生给他开出的必读书目却是《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左传》《诗经》《楚辞》《史记》《文心雕龙》《昭明文选》,没有一本是唐朝以后的作品,这些都是“古代文学的基本功”。

莫砺锋还提到大卫·丹比:“他在功成名就之后回想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课程,发现对他人生最有用的一门课是讲西方文化经典的,于是他回去重读了这个课程,写了一本《伟大的书》,就是介绍这些西方典籍的。它们和我们的古代典籍一样,看似没有任何实际用处,但就像庄子说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诗歌尤是如此。“在当代社会里,诗歌其实是精神上的清凉剂。”几十年过去了,他给诗词的定义依然是精神家园,是可以给身处钢铁丛林的当代人以精神慰藉的桃花源。“其实远方和近处是一样的,所谓诗意的栖居不必去远方,陶渊明说‘心远地自偏’,这是一种生活的意境,一种境界的追求。”

做人是第一要务

“感谢南大的同学至今没有把我轰下讲坛,使我完整地走完了教学生涯。”2023年5月23日,在“最后一课”后,莫砺锋说,“作为老师,我觉得自己一直还是兢兢业业的。”

《论语》里写:“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蒲柏林说,跟老师读了六年书,感觉这句话简直就是老师的写照。很多上过莫砺锋课的学生对他的第一印象都是“严肃”“不苟言笑”。蒲柏林还记得刚入师门时的惴惴不安,提问时都紧张得牙齿打架,怕问题太幼稚被批评或忽视。“老师会说问题没有好坏,无论是成熟的还是浅近的问题,他都会认真作答,有时甚至还把我们逻辑层次不清晰的问题掰开揉碎讲一遍。”2023年毕业的蒲柏林也将走上教师岗位,在他心中,莫砺锋就是他为师的榜样。

师道确实是可以传承的——每当提到老师程千帆先生,莫砺锋总是津津乐道。当年,正是了解到程先生也是“弃理从文”,莫砺锋才暗暗下决心全身心投入古代文学研究。读博的那两年多是莫砺锋至今仍深切怀念的时光,程先生带他有点像“手艺人带徒弟”,还邀请周勋初、郭维森、吴新雷三位先生为助手,四人一起对他“施加友善的压力”。虽然“被压得九死一生”,但他总算成了一名合格的文学博士。

博士生周斌用“德不孤”来形容追随莫砺锋学习的感觉:“很多道理是可以体悟的,但如果你能看到身边的人就是这么做的,那么自己的信念就会格外坚定,老师给我的就是这种信念。”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莫砺锋的学生们谈到老师的内容里,学术占比极低,更多是关于做人的言传身教。“纯粹”“简单”“勤奋”“简朴”……周斌甚至还背起莫砺锋写给夫人的诗句,羡慕他们情比金坚的爱情。

莫砺锋应该很开心。因为在他的教育理念里,做人是首要的。他的很多学生都记得,他一直提倡“比做学问更重要的是做人,如果没有学会做人,那学问做得再好也没有意义”。他甚至直言:“如果我们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们的教育就失败了。”

如今,莫砺锋还是南京大学梅庵书院院长,三年前书院刚成立时,他曾说:“更大的意义可能是人格的培养。我们在人格方面要有一种坚持,要有一种操守。将来大家到了社会上,也许有各种力量把你们推向随波逐流的泥潭,但是我们要有抗拒的力量。”

在莫砺锋眼中,人格提升是一辈子的事情,学校只不过是“给他起了一个头”“培养一种好的倾向”。这也是他过去这些年里会在社会“大讲台”上大展身手的缘故,他希望这些精神上的东西可以陪伴大家一生,成为大家人生道路上的指引。

“若让我用一句诗来祝福年轻人,那就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莫砺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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