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与篮球少年

方栀柒

漫嘉有比较严重的脸盲症。但奇怪的是，第一次见面时，她便记住了段清楠的样子。

1

周五放學，等待公交车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漫嘉不想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于是背着重重的包，躲到了泛着香气的树荫下。

公交站台似乎成了蓝白色鱼群的聚集地，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如同海水中绵延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向四周涌动。

漫嘉低着头，甘愿当一条离群的鱼。她踩着随风晃动的树影，刻意忽略着一切喧闹。

今天下午上课时，她因为走神被数学老师批评了。只因那道数学题她已经学会了三种解法，所以她的眼神跟着在书本上跳动的树影，落到了窗外的风中。

风里有香樟的香气。

那抹香气过于熟悉，漫嘉不由想到刚升上高中，她拉着行李箱经过一棵棵树时，满腔的紧张与憧憬；也想到这一年半以来，她总是一个人穿梭在树下的场景。上学、下课、放学，教室、食堂、宿舍，她的生活枯燥得就像是秋天的湖面，连风都懒得经过，荡起涟漪。

手中的笔无意识地画出了很多线条，几乎将半张草稿纸覆盖。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的数学老师拿起草稿纸，轻轻地敲了敲她的桌子。

“不要在课上做无关的事情。”

数学老师的态度很平和，她的心里却生出了一种无力的羞耻感。众目睽睽下，她就如同荒野中唯一的小树，正不知所措地面对突如其来的风雨。

“坐下吧，别再分心了。”

婆娑树影下忽然出现了一只蓝色裤腿，漫嘉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她抬起头，发现面前多了一个高挑的男生。

思绪从过去瞬间回到现在。

拥挤喧闹的公交站台旁，穿着校服的男生正认真地解着树上的蓝色塑铜线。塑铜线不知道绑了多久，已经随着香樟树的生长，在树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勒痕。

漫嘉的手腕似乎也跟着疼起来。就像某天晚上，她将发圈套在手腕，第二天取下的瞬间，那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足以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段清楠，快上来，待会球赛来不及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来了个帅气的脚刹，连声催促着树下的人上车。

男生将塑铜线揣进裤兜里，懒洋洋地应道：“急什么，赶得上。”他的目光在香樟树上打量了一番，似乎在确定还有没有其他的铜线。

等男生的身影远去，漫嘉才将目光再次投向香樟树。她手腕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痕在第三天才消失不见，不知道这棵树的勒痕需要多久才能愈合。

又或者，它再也无法愈合了。

2

趁着第二节课课间，漫嘉冲到图书馆借了几本书。从图书馆出来时，一旁的篮球场刚好爆发了一阵欢呼声。

“段清楠，你可以啊。”有人冲上去拥抱那个男生，爽朗的笑声将风声都完全盖住。

漫嘉慢下脚步，装作不经意地坐在一旁的树荫下。她翻开手中的诗集，但只看了一行，就忍不住抬起了头。

可还没等看清，上课铃声便响了起来。她只好起身，随着人群急急忙忙跑下台阶。她不想迟到，未拿稳的书却随着颠簸的脚步掉落，一枚书签如同蝴蝶般坠落在人群中。

等急着上课的人群走过后，漫嘉才弯腰捡脚边的书。一道身影慢悠悠地靠近，先她一步捡起了书签。

“幸好你刚才没有冲上去捡，不然造成踩踏事故就糟了。”男生说道。他的手上不知是汗还是水，所以只谨慎地拿着书签的一个小角。

“也不知道大家在急什么。”他看了看书签上干燥的脚印，“幸好是晴天，待会用纸巾擦一擦就干净了。”

漫嘉接过书签，第一次与他对视：“谢谢你。”

男生摆了摆手。

在男生走后，她没有立刻跑向教室，反而用这辈子最慢的脚步，等着男生走进他的班级。

高三360班，段清楠。漫嘉像是找到了又一块拼图，男生的形象正在她的世界慢慢变得立体。

可也仅止于此。

傍晚，漫嘉翻着诗集，心里涌上了一种很奇妙的悔意。她觉得，这两次相遇她本可以表现得更好。

在公交站，他们都是离群的小鱼，互相打个招呼大概不会显得很奇怪。

“你好，我叫漫嘉。”如果这句话说出口，今日就不再是两个陌生人的重逢。她可以在接过书签时，自然而然地提起：“我们上次在公交站见过，你还记得吗？谢谢你帮忙，要不我下次请你喝奶茶吧。”

感情会在你来我往中慢慢加深。再见几次面，她就会拥有一个长得极其好看的朋友。

夕阳透过教室前高大的香樟树，落下不规则的黄昏碎片。漫嘉被同桌轻轻撞了撞手肘：“老师已经看了你好几次了，别再对着窗外发呆了。”

漫嘉顺从地将视线挪到黑板上，不再去想那些不可能的可能性。

她知道，即便真的回到那个时刻，她大概也只会眼巴巴地看着他远去。

毕竟，她早就失去了与他人主动交朋友的勇气。

3

因着城市绿化的需求，街道两旁的树都经过了多次修剪。乍一看，这些树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如同漫嘉眼里的行人，都有着差不多的五官、差不多的发型和差不多的身材。

漫嘉分不清那些不够熟络的人的脸，还因此闹过许多笑话。渐渐地，她就不怎么主动与人交谈了。

这天正午，趁着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漫嘉调整了许多种姿势，都没能拔下香樟树上那颗生锈的铁钉。

铁钉不知道被钉进去多久了，已经和树干融为一体。她本来只想做件“举手之劳”的好事，没想到硬生生拽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火气。

“我来试试吧。”男生清亮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漫嘉有些慌乱地回过头，果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段清楠将篮球轻轻放下，凑近仔细看了看那颗钉子，又试探地拔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