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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黄了

2023-08-17边月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橘子祖母黑夜

边月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无法在不同的岁月里踏足同一片土地。老家门前橙色的百合,低矮翠绿的橘子树,都在后来的回忆中渐渐失真,凝成一片橙黄色的黄昏。

幼时,我每日都会站在山风吹拂的山岗上守望日落,祈祷黑夜这趟列车快些到站。这样我就能掏出攒的硬币,在黑夜列车里欣赏城镇五颜六色的灯火,跟着音响里动感的音乐摇摆身姿,做镇上的“迪克牛仔”。

十年前的边陲小镇,人烟稀少,那里四面环山,交通闭塞,坐车的机会寥寥无几。我七岁时才有幸坐上一趟。时值年关,从乡下到县城省亲的人排起了长队。一趟车来回要六七个小时,师傅嚎着嗓子,不停地往半人高的面包车里塞人。拥挤逼仄的空间里充斥着劣质的烟草味、男人的汗臭味和老人口中横飞的黄痰,交织在一起比垃圾场更让人不适。自那以后,我开始排斥外面的世界。

在每个二十四小时的周期里,黑夜都会如期而至。每当黑夜到来,我的世界就开始下雪,漫天地下,落在摇摇欲坠的危房上,覆过牛棚的茅草,飘过檐角的冰凌,在那片光秃秃的、干裂的枝丫上睡去,等到来日的阳光将它融化。忍过上百个时日的等待,春天就来了。

橘子树的成长是极为青涩的。茂密的绿叶陆续长出后,枝头才会缓缓露出羞怯白净的小脸儿。它们小口小口地吃下温热的晚霞,吐出鹅黄的蕊。这时,祖母不敢再把水牛的鼻绳拴在矮小的树上了。那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家伙,它身上有了虱子,在院子里到处摩擦它的尾巴。

在山坡上放牛的时候,我无聊起来也会扯点狗尾巴草或者香气馥郁的杜鹃花嚼,嚼着很涩,牙齿泛酸;还有池塘边的桑葚,吃一小束就把一条红润的舌头染成中毒似的青紫,吓得襁褓里的婴儿哇哇大哭。

形单影只的成长是很孤独的。橘子花不是群居动物,都喜欢紧紧地依偎在一块儿,人类的孩子当然更需要伙伴了。但直到空气里充满夏天的阳光的味道,我都没找到同龄的朋友。闲得慌了,我跟着祖母去山林里摘金银花卖钱。祖母是一位出色的同伴,她的手摘过山茶果、打过板栗、做过女红,也抓过蛇。

去镇上卖花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只中暑的斑鸠,它已经热晕了,我抓着它的翅膀它都没有挣扎。我低着头想,是把它放回山林,还是晚上吃顿饱饭。我纠结了一路,但我忘了小孩子向来无法左右大人的决定,轮不到我做选择。

回来时,树下铺满了晒蔫的白花,而树上已经开始结青色的小橘子了。在树下的木凳上写作业时,我想起甜橘的滋味儿,总忍不住偷瞥汤圆大的小橘子。瞧,人总是这么心急,等不及果实成熟就迫不及待地品尝,于是我得到了相应的代价—— 酸得五官扭成一团搓到一半的面饼。我冲屋里蒸馒头的祖母苦着脸大喊:“我再也不要吃橘子了!”

幾场秋雨过后,梧桐开始落叶了,在风里打着旋儿,落在橘子树上,好像这余下的生命,全顺着雨水注入橘子里了。衰亡的生命又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似乎死亡也并非一张狰狞的面容,也可以坦然地、顺应天意地离去。是的,祖母走时,面容也安详如斯,嘴角上扬,一如这二十年来她慈祥的模样。

离别并没有那么让人难以接受,我穿上丧服在潮湿的地上跪了三天,三天的眼泪和露水一起交给了阳光。我们没有等到天晴就离开了。午后天色灰蒙,父母收拾行李时顺手从树上摘了几个橘子。但他们买了很多红牛和可乐,又懒得剥橘子,下车后就想把这些半青半黄的橘子扔了。

父亲把橘子握在手里时,突然想到了我,问我:“你吃不?”

我愣了一下。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几个皮里带点青的橘子就已经滚到了山坡下。我跑过去,里面全是杂草,什么也找不到了。

之后的很多年,每次提到这事,我都忍不住和父母大吵一架。后来我喝起三分糖的柠檬水,就想到暮春的草;读到伊甸园的蛇,就想到上学路上的覆盆子;看见黄昏,就觉得自己是火盆边烤熟的橘子,剥开后氤氲着热气 ;偶遇桂花,就想拾起一些,洗净、放盐、压上鹅卵石,让它与岁月一同沉淀,滋味远胜新茶。

脑海里的画面拧成一团,舌尖又酸又甜,我好像闻到了我当年养在祖母玻璃杯里的两枝金银花的味道。这个时节,它们应该已经落了吧。

我掰开一小瓣橘子榨成黄昏,余下的,还给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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