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生命中的那片沧海
2023-08-16江徐
江徐
她是来自青楼的才女,被列入“唐代四大女诗人”;他是唐朝的风流才子,与白居易并称为“元白”。他们的相遇让人想起席慕容的诗句: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1.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涛出生在长安一个官宦之家,父亲薛郧原在京城当官。她从小聪颖,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受到很好的教養。
那是寻常的一天,薛郧在院内歇息。他望着院内一株梧桐,冉冉吟哦:“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看着正在一旁玩耍的薛涛,父亲想试试女儿脑瓜子究竟如何,便命她续诗。小小年纪的薛涛即刻应答:“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郧有何反应?李屿在《薛涛传记》中用四个字描写他的神情——“其父愀然”。愀然,“脸色突然变得严肃或不愉快”的意思。小小少年,有如此才思,作为父母,高兴还来不及,可他为何忽然严肃起来,甚至不太愉快呢?或许,具有生活阅历的薛郧从女儿无心的童声里觉识到她今后命途的坎坷。那种迎来送往、南来北往的“不祥之语”,让他产生隐忧。
那一年,薛涛才八岁。
果真是世事无常。薛郧由于为人清刚,敢于谏言,得罪执权者,继而被贬至蜀地。一家人随之从繁华京城迁往成都。没过几年,他又因为感染了瘴疠而去世,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无奈之下,薛涛入了乐籍。乐籍制度,始于西汉。将罪民、战俘等群体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专门的名册,迫使之世代从乐,备受社会歧视和压制,是谓乐籍。
那一年的薛涛,才十六岁。
这样的生活,不正应和了当年她在梧桐树下脱口而出的两句诗吗?
2.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薛涛不但是美女,也是才女。她“容姿既丽”,并且“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很快从艺妓中脱颖而出。因此,她有机会结识文人名士,白居易、刘禹锡、张籍、杜牧等诗坛重量级人物都与她酬唱往来。渐渐地,薛涛貌美才高的名声传播开去,一直传到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耳中。
有一次宴会,韦皋想测测薛涛,看她是不是金玉其外,于是命她即席赋诗。薛涛不卑不亢,执笔写下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颇具王羲之之法的书法、格调高阔不作小女儿态的诗风,让韦大人对这位小女子刮目相看。从那之后,每逢盛宴,韦皋都会让薛涛侍宴助兴。他还让她参与文字工作,后来又向朝廷举荐,让她担任校书郎一职,负责撰写公文、典校藏书方面的工作。这一差事,自古以来都由男子担任,薛涛虽然未被破格录用,却多了一个“女校书”的称谓。诗人王建为她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如果没有遇见韦皋,没有那首即兴写就的诗,薛涛大概一直会徘徊在烟花柳巷。如今,她是太尉门下一名风华绝代、举足轻重的女校书。也许是生性疏狂,也许是自我膨胀,面对那些想走捷径谋取利益之人的行贿之物,她照单收下。这种作风,影响恶劣。韦皋向来对薛涛另眼相待,但若涉及原则,也不姑息。一怒之下,他将她发配到边远松州。
薛涛在去往松州的途中,写下一组《十离诗》,如泣如诉,软化了韦大人的心。韦皋重新将薛涛召回成都。
人在挫折中更容易看清自己的处境,识破游戏的棋局。对于名利场的纷纷扰扰,她厌了,于是退去乐籍,闲居浣花溪畔,院内种枇杷树。枇杷花相比牡丹、山茶一类光鲜明艳的花朵,太黯淡,太貌不惊人了,也是象征她心境的改变。
万里桥边的女校书,开始了“枇杷花里闭门居”的生活。
那一年,她才二十岁。
3.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薛涛迁住浣花溪后,生活呈现另一番模样。她的内心趋于宁静。其间,她遇到了生命中对自己影响最大、用情至深的男人。
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的元稹,奉命出使来到蜀地。处理公事之余,他喜欢游访巴山蜀水,还约见了久闻大名的蜀中才女薛涛。这一遇见,石破天惊。一个是风神俊朗年轻有为的才子诗人,一个是气质典雅又有林下之风的“扫眉才子”(比较通晓文学的女子)。
薛涛与元稹之间,“人和”毫无疑问,“地利”也是因缘作美,却在“天时”上不那么凑巧——姐弟恋在如今看来并没什么,在传统封建观念的时代,该要有多大的勇气去面对?那一年,他三十而立,她已经四十不惑。
爱得热烈,便是飞蛾扑火;恋到忘我,便是饮鸩止渴。薛涛忘记年龄,忘记世俗,忘乎所以,忘记过去与将来,去爱。锦江之畔,蜀山之巅,竹林幽道,牡丹之丛……很多地方留下两人相依相伴的身影。他们一起在月色下漫步,为落花与流水轻叹,一起在细雨中出行,将诗作题写在岸边柳叶上。
时光柔软似水,情人缱绻如烟。她的心,恰如她的一首小诗:“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双飞双栖、朝飞暮卷,是眼前的美好画面,而她还奢望同心同德、白首如新。只是,天下情爱,往往失落于女人开始渴望天长地久的时候。作为男人,终究要为自己的理想选择离开。
元稹收到调离通知,要离开蜀地,去往别处。从相遇到分离,不过是从春天到夏日。在一起的三个月,对于故事中人而言,像是一起走过了三年。
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
4.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好在隔了山长水远,还可通过诗信往来慰藉相思。
薛涛对寄载彼此深情的信笺产生浓厚兴趣。她将信笺改成与律诗长短相匹配的精巧尺寸。她还追求意境与氛围,将纸张染成桃红色。这种充满浪漫色调的信笺,很快流传开来,世人称之“薛涛笺”。她觉得,唯有如此精美绮丽的纸页才配得上自己与有情郎的爱恋。
才子的多情亦是无情,女子的深情才是痴情。对元稹来说,爱是真的,忘也是真的。当爱随风远去,薛涛的心却依然停留在原来的风景里。所有的信念,所有的深情,所有的期盼与失意,所有的幽怨哀伤、寂寞孤零,全都化作《望春词四首》: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花开又花落,最终只有自己一个人为之悲欢,在悲欢中放任相思,渴盼旅途中的归人。花朵缀满枝头的时候,也是思念最浓的时候。然而,岁月经受不起太多的等待。后来的她,终生未嫁,褪去裙装,披上道袍,从浣花溪移居碧鸡坊,在那里走完余生。
薛涛一生,从繁华到苍凉,从浓烈到幽淡,像诗亦像歌,一唱三叹,跌宕起伏。最盛时节的那段爱恋,大概是她命途中最深刻的篇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究竟是元稹对哪位女子的款款深情?而在薛涛生命中,元稹就是那片沧海、那座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