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古道手记
2023-08-15新疆
薛 菲(新疆)
1
我遵循雪莲的道路踏上乌孙古道。
我选择立春这一天,经过那拉提河谷草原,牵一匹骆驼沟的骆驼,捎带巩乃斯森林墨绿的风,作为此行的披肩。尚未解冻的巩乃斯河懂得我,然而缄口不语。
我来到乌孙古迹,斜照苍老,巨大的古墓,像一种完美,祝福我此行顺利。
我向空中草原辞别,用内心的暗交换大面积光芒四射的安静的白。
我会在冰雪中住一阵子,我还有观星的任务。
人们从节气中收悉秘密,我从星空中寻找启示。
尤其是启明星,这和多年前的古人没什么两样。
帮助我筑屋的哥哥,有一张黝黑诚实的面庞,他对朋友义气,对冰雪爱戴,他是白中唯一的黑,他是实心的牧羊人。
太阳晒热晒黑他,羊群洁白他的内心。
当立春的风从那拉提空中草原的东面吹来,带着春天的盲目和激情。
我辞别白茫茫的山,继续我的路程。
辞别的夜晚,启明星更亮,像一滴眼泪。它和很久以前的乌孙人有什么关系,那一刻似乎就有答案。
2
阿克库勒湖是我整个夏天的旅途。为此我行经整个春天,山顶的冰雪,山腰明媚起来的青草,山下白蘑菇般的哈萨克毡房。
当花朵像一面镜子,春天和温暖扑面而来,我忘记寒冷,跋涉,期待,我忘记我所经历的一切,让心灵的指针指向春天。
因为有阿克库勒湖,其他的湖都在天堂之外。
碧玉一般的水,静缓,宁和,颜料一般无所事事,躺在天山的颜料匣中。
就让时间在此刻停止。我应该像一切跋涉者那样祈祷,我应该像他们一样平静而喜悦。
我应该想到乌孙古道,乌孙人的经历和忧伤,然而他们获得的湖水,像灵魂深处的歌声一般。
刘细君和刘解忧一样的湖。水滴挨着水滴,蓝色融化蓝色。
对我来说,这里的熟悉不是天堂,是故乡。
3
平静和喜乐,是我在追寻山水崎岖,途中的唯一收获。
雪莲亮晶晶,浅绿与深白交织的色泽,始终陪伴左右,但我对它心存敬畏,让它们在原地生长。
一朵雪莲就是一曲乌孙古道的韵脚。
当我攀上陡立的冰块,朔风扑面,四肢已失去知觉,无论冷暖。
翻越大阪,双足如同火中取栗般疼痛,但心里异常冷静,安宁。
我遵从理性。
许多许多年前,牧羊经过此地的乌孙人,他们的冷、暖、悲、喜,已经在岩石上定格。
这里有一块冰,肯定属于一匹骆驼的敬畏。
4
每一条流淌在西域的河流,我都喜欢。因为看惯了雪花,我在每一滴水中寻找一朵雪花。
时间因此溯流而上。
科克苏河在认知的层面,和每一条亮晶晶的表情一样。
乌孙人曾在此饮马,休憩,升起炊烟。
很久以前的馕饼散发那时候麦子古老有力的香味。
科克苏河和所以古老的河流一样,迈着散逸斯文的步伐,走向广阔。
我在伊犁河里曾认出它的影子。
波纹状如天鹅羽毛,许多许多,银色,洁白,不染尘埃。
5
今日已于昨日不同,昨日和明日不同。
花海自己开,自己落。
最让我惊奇的是蝴蝶密密匝匝停留在美学的途中。
最终决定在这里睡一觉,在梦中看见冬季,那拉提空中草原的星空,洒落花瓣,花瓣状如蝴蝶。
最后睡眠进入黑色的甜蜜,无知无觉。
花香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铺天盖地。隐隐然,若无。
庄周的衣袖,古典哲学借此践行的通道。
我还会去古道上的任何地方。细君和解忧到了花海,就有了美丽的衣裙,和歌声。
就是在花海有了种植的想法。
耕或读。将汉朝的礼俗一一根植,就像唐时的文成公主一样。
很多年过去了,人们像怀念文成公主一样怀念她们。
花海圆满,人世如此这般的假设,都不值一提。
6
想用旧石器时代的陶碗,格菱花纹,时间一样结实,纹丝不动的感觉,想必也不会打碎。
旧石器时代的伊犁,那时的人会不会煮滚烫的茶水,润润喉咙,好在追赶山兽时发出嘹亮呐喊?
碗底已听不见声音。
许多年以后,我也会是一粒尘埃,对于温度早就没有回忆,只有被人抚摸的花纹犹存。
玄奘负箕图,是星星月亮被远行之人随身携带。他对大地有亲近之心。
随身的月亮总在跳舞,星星补缀衣履,沿途路过太阳的河流,许多雪融化了。
当夜晚来临,背负天空的人歇下来,一些声音归为一种。
长久祈祷的颂词,飘荡,回旋。
仿佛远远近近的珈蓝,星罗棋布,静静围绕。
7
当春天闪着银浪涌来,我会得到一滴水,我叫它伊犁河。
从高处看,伊犁河有画上的青与蓝色,城市的每一步路,都有一双水的鞋子,让它踩着河流的方向,蓬勃。
南岸,察布察尔县,微风中水稻飘香。
想象过很多职业,风是其中一种,吹过田野的风,一定含着清水的意味。
当傍晚来临,白鹭立在伊犁河边的树林,像一股白色的风,那是我童年的伙伴。
想象过很多路途,水田中的路一定是最放松的。
白杨树梢一群鸽子刚刚落下去,夕阳映红水田,漫步在察步察尔。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每年四月,红花从我心里浮上来,鲜红。
蓝天下,牧马人绕道而过的地方。
心会平静一阵子,顺着红色的长势微微起伏。
是我来伊犁的第一天就认识的,他有一张哈萨克人的脸,英俊,温柔,笑起来眼睛是蓝色的。
我问他放牧过多少匹马,他说和天上的云一样多。
我问他家在哪里,他用手指指指身后的天山。
一窝一窝白白的云飞出来,像跟在他身后的牧群。
时间一定会允许我,在一个凉风习习的夏天往上走,寻找伊犁河的源头。
我会看见河流众多,像许多白色棉布的鞋子,被云的脚穿着走向伊犁河,在青黑的山峦深处,它们有各自银光闪闪的源头。
那时我会用手中的保温杯接一杯水,让它保温一条河流。
众多画家,替我画出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时间是蓝色,正在流淌。
写过多次那拉提,雪岭云杉,高山草原,但是哪一次仿佛一张票,直接将渴望的人送到那里?
一张蓝色、绿的,金色的票,我一直在制造这样一张票,像个制作陶艺的手艺人,从一堆泥里创造出渴望的东西。
丝丝缕缕的抒情,最终像细小的支流,消失在蓬勃的声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