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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之归

2023-08-15王喜平

青海湖 2023年12期
关键词:老奶奶奶奶妈妈

王喜平

雨像柔软的毛线,轻轻地拂过所有的尘嚣,让它舒服得没有一点声音。透过冰冰的玻璃,山娃注视了好长时间,游乐场的大型玩具上确实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在玩。看着看着,山娃的眼睛蓄满了一池清水,模糊而放大着一种渴望。这可不是什么泪水,而是一层薄薄的亮光,关于内心向往的流露与放射。山娃禁不住诱惑划过目光,看眼厨房的妈妈。妈妈蹙着眉头正在分拣韭菜。山娃不知道妈妈沉思什么,但他晓得这个时候有机可乘,绕过妈妈,溜出房门去。

山娃趿着千层底,蹑手蹑脚,转到卫生间的门口,猫一样地听着隔壁厨房的动静。当他发现妈妈毫没在意自己的时候,才将屏成石头的一口气悄悄而悠长地吁出。这个时候,山娃已经不能克制自己,他甘愿再挨一次打地扭开房门,一只老鼠一样地蹿到电梯旁边,不管外边下雨多大,他都要到游乐场的大型玩具上一玩。

前天,山娃第一次踅到游乐场里,几个城里孩子问了他的名字,嗤笑“山娃”难听,还将山娃的“千层底”说成尿布沓沓,最后,他们把山娃推倒在游乐场外边,将腿磕破了。山娃大哭着跑回家,眼泪玻璃纸一样蒙在脸上。

谁让你跑出去呢。一把榆木笤帚雨点般地落在山娃身上,山娃妈妈一边责备一边打,说,让你进城来上学,你倒一门心思想着玩。你爸爸没念书,不知吃了多少亏,你还想走你爸爸的路。

山娃脸上的玻璃纸突然增厚了,好像没有打磨的水晶或者突变的冰。

为了山娃上学,山娃爸爸借钱在南山花苑买了楼房,前几天刚刚住上。楼房固然很好,可是山娃更感兴趣的则是游乐场的大型玩具。没有城里孩子的霸占,山娃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而不了却一桩心愿呢。

山娃一口气跑上大型玩具,踏梯板上的雨水在山娃脚下渐次开成了九朵闪光的水花,花蕊四射,就像节节升高的冰雕或者树挂。山娃的“千层底”也在水花中饱尝甘露,滋润得泪流满面。山娃顾不得一双新鞋了,瞅准眼前一道陡直的滑槽一冲而下。滑槽里一层水膜被山娃摧成了浪头,冲在前边,发出“哗啦”的声音。山娃被抛了出去,仰面朝天,躺在湿漉漉的塑胶草坪上。流水的滑槽上好像涂了一层润滑油的冰面,让所有的物体圆滑世故而无依靠。山娃在速度中体验了失重的美妙,心都飞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又从踏梯板跑上去,溅起一绺水花。但他顾影自盼,没有急着滑下,而是挑选了一道蜗牛形的滑槽,盘旋而下。山娃有点眩晕,失去了方位感,就像一圈一圈舒展的流星锤。

山娃没有发现,衣服全都湿透了,雨水顺着裤腿倏溜溜地往下流。山娃跺了几下脚,已经无可救药了,那就滑个够吧。他相信城里的孩子肯定没在雨中玩过滑滑梯——独占鳌头、兴风作浪。

登上滑滑梯的方法,不止一种。这一次,山娃再没踩踏梯板,而是扳着攀援梯上的熊掌熊手往上爬。脚踩在熊掌窝窝里倒是稳当,可是流着雨水的熊手圆圆地并没那么好握,山娃的手两次滑脱差点掉了下来。一、二、三……终于攀登上去了,藐视天下的时候,山娃有种登临的感觉,一览众山小。惬意之中,山娃突然发现,滑道还有波浪式的、山洞式的、疙瘩式的。山娃也像别的孩子,采取了爬着滑行的方式从山洞里滑出。这是相当危险的,弄不好,脸就蹭到塑胶草坪上成了牡丹一样的大花脸,但有挑战性,让人敢于面对艰险。这种滑法可是有技巧可言的,两只手刹车板一样地压在大腿两侧,下滑的速度就会减慢。山娃哪懂这个呢,尖枪鱼一样地射了出去,整个人都戳到塑胶草坪上。他想哭,可是一只蜡白的手颤抖在他的眼前,山娃吓了一跳,皮球一样弹了起来。顺手看去,一个老奶奶匍匐地上,死了一般。山娃胆怯地绕了大半个圆,才看到老奶奶绀紫的脸。雨水中,老奶奶微闭的眼里,还有一丝浑浊的光芒。山娃急了,猛地跪在老奶奶眼前,摇着老奶奶的肩头,大喊,“奶奶,你怎么了,奶奶,你怎么了!”老奶奶挣扎着将手伸了一截,可是手指还离小药瓶相差半寸。再伸,还是相差半寸。就这半寸,可她一直没能够到。她,突发心脏病,摔倒了,急需一粒速效救心丸。

山娃睫毛一闪,上边的水珠折射着七彩的光芒,他似乎明白老奶奶就是要拿那个小药瓶。山娃机灵地捡过小药瓶,看了看瓷葫芦一样的形状,有点赶时间地塞到老奶奶的手里,说,奶奶,你想吃药吗,药瓶瓶在你手里。

老奶奶半握着小药瓶,嘴唇嚅动了两下,再没任何反应了。老奶奶要拿药瓶,而且嘴唇嚅动了两下,肯定是想吃药了——山娃转动脑筋,这样推测着。他又从奶奶手中拿过小药瓶,用指甲抠着塑料盖。山娃指甲早被雨水泡软了,一抠就往外翻。山娃无着,就咧着小嘴用两个虎牙咬住塑料盖往出拔。塑料盖猛地脱离了小药瓶,几粒速效救心丸掉在地上。山娃掐起一粒,捻了捻,变成一抹颜色,好像肝脑涂地的死苍蝇。山娃就给手心里倒了几粒。嗯,紫红色的,泛着雾雾的光亮。山娃从未见过这么小的药粒,他不知道奶奶能吃几粒,反正倒在手里的药粒全部顺着手缝灌在老奶奶的嘴里。吃药是要水的,怎么办呢,家里肯定是不能去的,山娃急得小手直在衣服上乱蹭,就像两只欲落大树的画眉在翻飞。

忽然,山娃看见一片凹面的茉莉叶子上边滴着雨水,山娃灵机一动摘了下来,可是,叶子上的雨水珍珠一样地掉光了。不过,山娃有了办法,他用叶子盛了大型玩具U 槽里的水。他款款地挪着脚步,移了过来,将亮晶晶的“银珠”滚在老奶奶嘴里。老奶奶本能地濡着嘴唇,咽了几颗药粒。山娃如法,又给老奶奶灌了三次水,他细细盯着老奶奶,嘴唇也在嚅动,好像自己吃药,或者给老奶奶鼓劲。

老奶奶终于喘气了……快喊……救护……车……

山娃本来没有见过救护车,刚刚搬进南山花苑那天正好见了一辆,噢——啦——噢——啦——地叫,妈妈告诉他,那是抢救病人的,打120 就会来。

山娃没处打电话,就向医院跑去,市第二人民医院就在南山花苑附近。

一颗脑袋好像突然射出的足球。

“啊哟——”一个中年男人捂着裆部倒吸冷气,手中的雨伞洗衣盆一样扣住了山娃。山娃急得双手乱拨,嗯,是他一头撞在那个人的身上。

“碎鬼,头像瞎熊一样地乱跑啥呢!”中年男人呵叱山娃。

山娃一手摸着头顶一手指着身后,说,一个老奶奶病倒在雨水里了,要叫救护车。

中年男人打量一眼浑身狼狈的山娃,顺着山娃手指的方向望去,可是并未望见病倒的老奶奶,说,别跑了,你等着,我给你打个120。

中年男人掏出手机,蹲下身子,让山娃打着雨伞,嘀嘀嘀地拨通电话,给120说了具体方位。然后继续呵叱山娃,站着别动,等救护车来了你就挥手。

中年男人还没走远,山娃就已听到了救护车的“噢——啦——”声。

雨水静静地落在山娃头上,把他的头发抿得像个灯罩,而他就是那个顶着花苑灯的灯箱,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地站着。

缩短的呼啸钢丝绳一样拉近了救护车。山娃一个箭步,斗胆地跨在道路的中央,挥起两臂,生怕救护车忽略他而错过。司机吓了一跳,然而真的小瞧他了,就像螳臂当车。不过司机知道怎么回事,猛地刹车了。

小朋友,就是你们家的病人吗?医务人员打开车门大喊,快到车上来,坐到前边指路。

山娃上到救护车里,眼珠滴溜溜地转,好像乘上什么太空飞船,就同科幻图片里的那样。

老奶奶得救了,可是山娃的屁股被妈妈打焦了。就在救护车驶离游乐场的当儿,一声凌厉的“山娃”从十八楼的高空砸下,正中山娃的头部。救护车的呼啸同样也惊动了山娃妈妈,她没等洗完韭菜地踱到阳台的窗户旁边满足好奇心。可她看见山娃突兀地站着,傻愣愣地目送救护车离开。

又一声“山娃”砸下,山娃的神经下意识地一搐,已经无处可逃了。他只有硬着头皮向着家里跑去。

山娃身上还在溜水,木地板上的水珠血液一样地泅开了,使得山娃妈妈疼痛不堪。她突然撕掉画皮一样的脸笑了起来,说,款款换身干的,休把雨水弄到满地了。山娃妈妈陀螺一样地去拿拖把,她怕雨水渗进木地板的缝隙里。

山娃秋风刮枯叶一样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光溜溜地站在地上,小鸡鸡被冻得那么可怜。看眼羞羞的山娃,山娃妈妈坏笑一下,说,快到卧室找衣服去。她把湿衣服拎到卫生间,“啪”地扔到洗衣盆里,提了一个拖把出来。

山娃妈妈拖完地板过来,山娃正要穿上裤子,山娃妈妈的脸突然刷地一变,有如魔鬼般可怕。她操起床上的榆木笤帚,就朝山娃屁股上抽。一条条乌青的血棱凸了起来,像是刚刚洗好的鳝段。而那鳝段却似带油的烧烤,滚滚发烫。山娃要了命得哭喊,可是无济于事,任凭鳝段上再摞一层鳝段。这还不算,晚上山娃爸爸回来,她还告了山娃,山娃爸爸一脚就将山娃踢成毛蛋——滚了。

山娃终于屈从了,他连到阳台那边看眼游乐场都不敢。关到家里的滋味就像钻到鸟笼里,望孔明恨关羽不得张飞。山娃只有等到星期一上学,趁早奔出家门,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滑滑梯上滑下,然后再向学校跑去。其实,山娃的心是关不住的,山娃满脑子都是大型玩具,即便趴在桌子前边他也心不在焉。

总有三个星期了,老奶奶一直到游乐场里等着山娃。她的手里拿着一本《尤尤童话》,她要好好感谢山娃。那天,要不是山娃,她可真的没命了。她坚信,一个能在雨天都玩滑滑梯的孩子,肯定还到游乐场里来。

老奶奶姓梁,南关小学的退休老师。她没子女,一辈子也没结婚,书是她的至爱。博览群书之后,她就将书中的知识讲给学生们。除了南山花苑的住宅,她的财产就是书了。要不是书,她连这套住宅也不买。

一天傍晚,老奶奶买了一捆芹菜,蹒跚在南山花苑的人行道上。她要腌些碎咸菜,早上就着饼子吃。她刚想走到那边的长条椅上坐下,就见山娃跑来了。山娃妈妈规定放学之后,山娃必须二十分钟内赶到家里。

山娃风一样地刮过老奶奶的身边,然而刹车一样地停了一下脚步。掺杂着汗腥的热气喷散在老奶奶脸上犹如摩托车的汽油味。他侧睨一眼老奶奶,似乎来不及问候一声就要走。

小朋友,给你一本书。老奶奶拉着背包,“嘶啦”地划开拉链,说,奶奶天天都在等你,你怎么不到游乐场来了。她将小字典一样的《尤尤童话》捧在手中,小心翼翼的神情像给还没绽开的微笑蒙了一层塑料纸。

山娃的眼睛突然一大然后又缩小了,两束锥子般锐利的目光戳在了《尤尤童话》上。他的手要抢似的伸了过去,然而断电一样收回了。他的脑海里突然回响着妈妈咬牙切齿的告诫:你要拿了别人的东西,就将你的手剁了。山娃妈妈说着,还将菜刀重重剁下,菜墩震得一响。山娃哪能不怕呢,山娃妈妈可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的人。她没什么教育方式,除了打就是恐吓。

老奶奶意外地盯着山娃,他的头摇摆得就像即将跌落的南瓜,似乎他的脖子根本无法支撑他那硕大的头颅。

这是一种奖励,难道你不认为你的行为非常高尚吗?老奶奶拉过山娃的手,将《尤尤童话》拍在他的手里,说,奶奶可是真心的,有啥麻烦,奶奶替你担着。老奶奶有点受伤的尴尬,她从未被一个小学生拒绝过。她的嘴唇轻轻地依偎一下,很想知道为什么,但是终究没好意思问出。

我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山娃交替旋握着两只手腕,好像两手已经不保了,说,我妈妈说乡下孩子活得要有志气。

老奶奶知道了山娃心中的芥蒂,换个方式试探着山娃:那你帮奶奶把芹菜提到家里去。

芹菜似乎长长了一截,叶子扫在山娃睫毛上,痒痒的。他的个子还不足以控制芹菜的长度和重心,他就一个翻身,扛柴一样扛着芹菜,说,奶奶,你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这碎鬼,老奶奶不禁欣慰地自语。

老奶奶扯开皮筋一样的脚步,鞋底趿在地面上,沙——沙——沙——地响。疲惫的老牛就是这样的,慢慢地踏归在夕阳的余晖里。而从老奶奶的皱纹里流出的笑容,又成另一种暮色的晚霞。

山娃一直跟在老奶奶身后,看着她的腰身,不急不躁。他还不知道老态龙钟的,只觉老奶奶好吃力,如同背着沉重的包袱。他想搀扶老奶奶一把,可一伸手,肩头的芹菜前后一闪,差点掉下来,他只得紧钳着芹菜,无法腾出手来。

终于进到电梯里,电梯匀速变化的数字告诉它在上升。铁灰的箱壁真实地映照着山娃乖巧的滑稽。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眼睛同样地铁灰起来,就像箱壁里两只铅制的灯。“从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娃娃”,妈妈的指责一直萦绕在山娃耳际,他觉得自己真的就像妈妈说的确实调皮得很。他想,他一定努力改变自己,不像城里孩子那样打打闹闹。

电梯终于到了二十一楼,山娃本来放下芹菜就要走的,可他透过门缝看见了老奶奶客厅里一排一排的书架,于是好奇地走了进去。其实,是老奶奶有意让他看见书架的。满满的都是书,这哪儿是客厅呢?山娃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简直就是书的山峦。山娃什么都没见过,山峦可是司空见惯的。一道山脊,两边山梁肋巴一样地排列着。山娃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用指头点了一下,好似鸟雀啄食,从而验证比砖头还厚的就是书而不是砖头。

这还是少的呢,老奶奶让山娃观看了三个卧室,书架密集得人都挤不进去。山娃站在两个卧室的中间,眼睛散发着疑惑的光芒:连个床都没有,奶奶住哪呢。山娃侧过身体,一探究竟地钻进书架的巷道去。迷宫一样的巷道让山娃有点晕头转向。好不容易转完了三个卧室,可他还是没有发现要找的那张床。

奶奶,晚上你睡哪儿呢?山娃终于禁不住疑惑地问,奶奶,你一天都不睡觉吗?幼稚的山娃知道人肯定是要睡觉的,他要老奶奶解开这个谜。

老奶奶笑了笑,牵着山娃的手,穿过客厅书架的巷道,拐了一个直角的弯,才到阳台的一角。一张小床就在阳台的一角,与其说是小床,毋宁说是用书垒成的小窝,还未破坏的被筒躺在书的中间,等待什么动物来卧。

小床旁边是张书桌,书桌被书堆成了一座假山。山娃随便拿了一本,翻看起来。这一看去,山娃更是没了时间,看得天昏地暗,如痴如魔。老奶奶也不打扰山娃,任他埋没于字里行间。

熬好稀饭,老奶奶切了一盘火腿,还有烤鸭,静静等待山娃回神,然后与他一道吃了。老奶奶今生有缘地喜欢山娃,很想跟他说会话儿。谁知个把小时过去,山娃突然记起什么地大呼一声,扔下手中的书,夺门而去。“小心你的屁股”,妈妈的告诫定时炸弹一样地在他意识里爆炸了,让他不可名状地恐惧与疼痛。

小朋友,一同吃了晚饭再去。老奶奶急忙喊着山娃,可他没有回声。老奶奶追出门去,电梯屏上依次降低的层数绝情地闪着,让她顿感不可名状的失落。

天色与山娃的心绪一样灰暗,无论多么加快步伐,他都无法赶上回家时的那抹霞光。他只有硬着与夜幕一样黑的头皮敲门了。房门打开了,一团橙红的光瀑泻过来,像张血盆大口。而山娃似只什么小兽被吞了进去,连声惊叫也没喊出。

山娃妈妈拽着山娃胳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榆木笤帚。往常,山娃还用胳膊庇护一下,尽量别让打得太疼。可是今天,山娃呆呆地,好像魂不附体,任凭妈妈打得浑身青紫。开始,山娃妈妈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可当发现已将山娃打得重了这才虚张声势地赶他到卧室去。应该审问一番再打不迟啊,怎么不问青红皂白鲁鲁莽莽地就打呢,懊恼水一样漫过山娃妈妈的心堤,让她后悔得心疼起来。

山娃习惯地拿出书本,爬到书桌前完成家庭作业。山娃妈妈好几次乜斜山娃动静,观察任何异常情况的发生。山娃呆若木鸡,做作业的样子就像蹲在大门口的石狮子,似死似活,似活似死。山娃妈妈担心山娃闯下什么大祸了,不然,他不是这样的。

听见山娃合上笔盒,山娃妈妈喊了一声“赶紧吃饭去”,然后躲在客厅一角察看山娃的动静。山娃慢腾腾地走出卧室,膝盖好像破了的小茶盅,锋利的碴口刀刃一样地割着他的神经。山娃咬咬牙,坐在餐桌旁边,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在嘴边,嘴唇却是撕裂般的疼痛,好像鸡肉就是撕裂下来的一片嘴唇。山娃没敢大嚼地将鸡肉咽了下去,仿佛吞下一口怨气。家里再穷,山娃的营养还是要补的。山娃妈妈特意买了一点鸡肉,左等右等不见山娃的踪影。所以山娃妈妈急火攻心,彻底生气了。

其它,山娃也不想吃了,两根筷子好似拨搅着半簸箕的垃圾。

山娃妈妈凑了过来,手里依然握着刑具一样的榆木笤帚,她故意警示山娃,如不规矩还会挨打的。山娃尽量没让榆木笤帚闯进瞳孔,眼神迷茫得可以模糊任何凶险与严厉。他似乎不屑一顾地躲开妈妈,到卧室睡觉了。

看着门缝用条金线的名义合上了,山娃妈妈唏嘘一声偷偷掉下了眼泪,她怕山娃学坏了,又怕把山娃打出什么病来。要将山娃培养成才,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决心与意愿。山娃聪明伶俐,如果放任自流,疏于管理,那就对不起一个好孩子。

幸好单元测试山娃拿了两个满分而且没有想象中的祸端发生,山娃妈妈才将心石落下,恢复了心理的平静。不过山娃持续一个星期魂不附体,也让山娃妈妈担心不已。他清风一样静静地回家,然后悄无声息地做完家庭作业,再就是苦思冥想,如不喊叫就不吃饭、睡觉。山娃妈妈确实熬不住了,怀疑山娃中了什么邪,便从农村老家请来土阴阳,摇铃诵文,燃签烧符,好好查醮一番,以求平安。还不见效时,山娃妈妈就让山娃再到游乐场去玩。山娃下楼,也不到游乐场去,而是径直走到11号楼下,寻到老奶奶的家里去。他一直深陷一个谜团而不得其解:老奶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书呢,那么厚的书如何才能读完呢?

“笃笃笃”,山娃敲了几下门,耳朵猫一样地听着门里的动静,好像两个名片广告就要刺进门缝里去了。老奶奶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房门打开。老奶奶行动不便,两只布鞋左右为难地趿在脚上,可她没延误过多时间而调换它们的位置。平时,很少有人惊扰老奶奶,这还是破天荒绝无仅有的一次。这是谁呢,老奶奶惊奇得心脏病都要犯了。

唉,小朋友你怎么来了,赶快进来。老奶奶一手拄着门,微微调整呼吸,说,那天你也不把晚饭吃了,你妈妈没有根究你吧。

山娃没有顾上回答老奶奶,两只眼睛目中无人地逡巡于几排书架之间,像枚火箭射进书的山峦里。他没经过老奶奶允许抽了一本厚书打开了。刻版《资治通鉴》的繁体字变异的蚂蚁一样爬在山娃的视野里而让山娃茫然一片。

你先看这本吧。老奶奶适时地递上那本《尤尤童话》说,《资治通鉴》上的都是繁体字,等你长大一点就能认得了。

奶奶,你哪来这么多的书。山娃小心接住《尤尤童话》,眼睛却盯着老奶奶,问,奶奶,这么多的书你都看过吗?

看过,看过,全都看过,有的看了好几遍呢。老奶奶接过山娃手中的《资治通鉴》洗牌一样翻过泛黄的纸张,将历史的风烟扇在山娃脸上,说,中国历史博大精深,风起云涌,必须从各个角度去了解,别人看过可以借鉴出新,奶奶看过可以教书育人。奶奶一辈子爱书,工资、稿费全都买书了。

山娃似懂非懂老奶奶的话语,匪夷所思地将目光移开老奶奶嚅动的嘴唇,无可选择地落在手里的《尤尤童话》上。嚯,这么优美而引人入胜的画面!穿越的翅膀从山娃的瞳孔里飞出,不由自主地遨游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奇妙了。他是看客又是主人翁,双重的身份让他目不暇接,身临其境。

山娃以光年的速度穿越着,然而老奶奶没有让他忘却时间。她轻轻叩下山娃耳朵,说,小朋友,时间不早了,把书拿到你家看去。山娃如梦方醒,神情好像折弯的铁丝,180°地拐了过来。他难为情地一笑,说,奶奶明天我再来看。《尤尤童话》从他手中落到书桌上,像被强行撬下的一块木板。他又看眼《尤尤童话》,恋恋不舍,但他毅然扯断了坚忍的目光,转身走向门外。

若有所思,像一汪神秘的幽潭,老奶奶从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她想投一枚石子,击开山娃的心扉。退休二十年了,老奶奶一直沉静读写,还没哪个孩子使她这么感兴趣。她第一次苦苦等待三天,才将山娃等来——山娃依然沉默寡言,就像恢复原状的橡皮泥,山娃妈妈不得不让山娃再到游乐场去玩。

山娃还是跑到老奶奶家,饿猫扑鼠地捧起《尤尤童话》,眼睛好像吸住白白嫩腿的两只水蛭。但是老奶奶又在上边放了一本《石虫的寓言》,故意遮住山娃的视线。山娃看都没看老奶奶一眼,拨开《石虫的寓言》继续看。老奶奶索性抽走《尤尤童话》,说,读书必须循序渐进,持之以恒,不能急于求成。失去《尤尤童话》的山娃尴尬得两手摩挲,像在柔着空气洗手。老奶奶坐在床沿上握住山娃的手,说,小朋友,你喜欢看书,奶奶能给你出个作文题目去写吗?山娃使劲地点了两下头表示能行。

“如果你有这么多书,你想做啥”。这是早就想好的题目,老奶奶指着身边的书架,脱口而出。这也是困扰老奶奶多年的问题,她一直揪心这批书的归宿,哪怕自己死了也非什么大事,而书必须妥善安置。

我让所有的小朋友都来看,然后都写自己的书。山娃不假思索,无须作文就已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在乎回答得正确与否,效果咋样,然后两只眼睛依然不可逆转地落在《尤尤童话》上。

这完全是种高超、高尚而先进的理念。老奶奶高兴极了,原想山娃肯定列举好多理由来证明自己,但是山娃没有。她抚摸着山娃的头,赶快将《尤尤童话》塞到他的手里,说,这么简洁、凝练的作文,奶奶还是第一次见到,行了行了,你快看吧。一直以来,除非特殊情况,老奶奶很少让人来动她的书,几十年前的书除了纸张泛黄,装帧、封皮、书角依然完好无损,甚至就跟新书一样。错了错了,完全错了,一种突然升腾的愧疚燃烧在老奶奶的大脑里:一个有着四十余年教龄的老师,怎地这么自私,仅仅就为一点书的完整性而使其未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幸亏还有山娃点破老奶奶,不然,老奶奶只能将那愧疚与自责永远带到坟墓里去了。

看完《尤尤童话》就看《石虫的寓言》,山娃按照老奶奶推荐的顺序,一天一天,渐次阅读……

傍晚的时间,好像披着黑衣的大叔,大步流星地向着人们走来。

山娃,把碗吃干净,不要剩下一点饭底子。山娃妈妈提醒着催促,抓紧时间,到游乐场里玩一下,赶快回来睡觉。

妈妈的话,必须完全遵从。山娃扬起碗,筷子点得啄木鸟一样,几粒饭星便如运气不佳的虫子进到他的嘴里。那碗,顿如去了黡痣的脸,白净起来。

山娃没有吭声,消散的灵魂一样出了房门。

前脚出门,山娃妈妈便已尾随于后。前天开始,她就盘算怎么探清山娃的内心世界。

穿过游乐场,山娃就到11 号楼去。山娃妈妈惊得眼睛都要跑过去了。她无法停下脚步,好像是被两只眼睛拉着。她也上了21 楼。

敲开门,山娃妈妈终于发现了山娃的秘密。老半天,她被书山遮望眼。她很想给山娃买点课外读物,只因被钱窘困一直未能如愿,今天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与惊喜。

山娃成了老奶奶家的常客,山娃也有老奶奶家的钥匙,无论何时,他都随便出入。当然,山娃轻轻地来,轻轻地去,从不打扰老奶奶读书。有时,他见老奶奶深思,便连招呼不打地离开。老奶奶喜欢他的乖巧,腼腆中没有过多礼节。老奶奶断定,越是这种孩子越能成就大事。

尽管山娃妈妈没啥文化,可她喜欢陪读,以便也能学些知识。可她更多地做些家务活,让老奶奶吃上可口的饭菜。

晚秋的雨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雪,用脚踩去,软软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冰凉。山娃匀称的脚印,一对黑窝窝穿过花园的小径,好像熊猫的眼睛寻找到老奶奶的楼下。他照常到老奶奶家去读书。

开始,山娃并未在意老奶奶不在家的,仍然以为她在某个书架的缝里寻找一本千年的历史。可是直到山娃要回,也没见到老奶奶的身影。

奶奶,山娃第一次放开嗓门地喊了一声,可是声音散落在书籍的山谷里变成了一种空旷。山娃似要消隐般孤寂,他踮起脚来尽量伸长脖子张望一下书架的那头从而更加证实老奶奶不在的事实。

一连三天,与其说是山娃来读书,毋宁说是山娃来等老奶奶。他妈妈让他一有老奶奶的消息就来飞报一声,她要做顿酸菜洋芋糊糊给老奶奶。这是老奶奶上个星期就与山娃妈妈商定而渴望的。等待老奶奶的读书总是那么地心不在焉,蜗牛触角一样的思维不由自主而软软地伸缩在各种推测里。老奶奶没有什么亲戚,串门去的可能性不大。那天,山娃从妈妈与老奶奶的交谈中知道了老奶奶没有子女的事情。

忽然,山娃跳了起来:老奶奶是否生病了呢?!老奶奶跌倒在雨中的情景电影一样浮现在山娃的眼前。潜意识告诉山娃,他的推断是正确的,有道理的。他片刻不待地跑回家去,告诉妈妈自己的推断。山娃妈妈迟疑片刻,然而恍然大悟的急促让她猛地撇下手中的菜篮,一把牵着山娃就往医院跑。

病床上,老奶奶微闭的眼睛,就像深陷泥土的两片石渣而无光泽。透明的输液管仿佛滴着没有声音的水晶,要将老奶奶凝固成一块冰。床头柜上,半开的盒饭犹如一只受伤的白鸽,再也无法起飞。那根横在地上的筷子,死了的竹节虫那样失去了伪装的颜色。就因它的跌落,老奶奶再没将盒饭吃完。

旁边的病床空着,敞亮着煞白的肚皮,像只晒着太阳的大白熊。打完吊针的大叔回家了,即便他不回家老奶奶也不好意思再次打扰人家。

奶奶你怎么住院了,我天天都在等你。山娃拣起地上的筷子,大针一样地竖在眼前,说,我妈要给你做顿酸菜洋芋糊糊,确实等不及了。一点憋屈的泪光亮在山娃的眼角,让人联想一种钻石的透明。

奶奶不想打扰别人。可她挪挪身子,挣扎着说,到底老了,有些事情力不从心了。她伸着手,要山娃过来摸摸他的头。

山娃妈妈鼻子一酸,抽走山娃手中的筷子,转身说,我给咱们洗干净去,你跟奶奶说说话,看她需要什么。山娃妈妈特意说了“咱们”二字,是让老奶奶不要见外。她那么善解人意,山里人的淳朴有了更加细腻的味道。

老奶奶抚摸着山娃的头,提长他的耳朵,像在拔苗助长。她可真的希望山娃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小伙。隐隐地,老奶奶有个依靠山娃的念头,但她不敢说出这种自私的想法,或者她等不到山娃长大。风烛残年的老奶奶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后事了,她在幻想山娃就是自己的孙子。

盒饭早都凉了,山娃妈妈给盆子里倒了一些开水,再将盒饭坐在里边烫热。

老奶奶真的想吃了,她强装能行地翻起身来,接过山娃妈妈手中的盒饭。输液管正好扎在老奶奶的右手背上,她使筷子的动作就像被绳羁绊的鹌鹑,飞起了又被绳子牵住,飞起了又被绳子牵住。山娃妈妈确实看不下去了,直接从她手中拿过筷子和盒饭,说,奶奶,还是我来喂你吧。她像山娃,也称奶奶——她那年龄,给谁都能当奶奶。山娃妈妈先给老奶奶夹块豆腐,趁着老奶奶咀嚼,又将一根粉条挑起,然后集中放下,盘成一团再夹起。不然,长长的一根粉条,弹来弹去,还要老奶奶昂起头来瞅准端头往嘴里吸。山娃妈妈曾经伺候过婆婆,她的手法精准而默契,就像病人自己的手。

随后,老奶奶的一日三餐全由山娃陪着妈妈送到医院。山娃非要看着妈妈一筷一筷地喂完老奶奶。他的眼睛镜子一样收纳并反射着每一个大致重复的动作。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安然下来。

山娃家境一般,山娃妈妈做的也是家常便饭:甜根焪焪、浆水饽饽、小米糊糊之类的,炒的下饭菜也是洋芋丝丝、萝卜片片、苤蓝丁丁。可是老奶奶爱吃,吃惯油食的城里人最需杂粮消食。非亲非故,一连二十多天的照料,老奶奶歉疚得很,暗暗地将一沓钱塞到了山娃妈妈的手中。山娃妈妈甩手,生气着没要,她只希望老奶奶能让山娃看书就行了。

事实上,老奶奶这次犯的就是要命的病,身体虚弱,时断时续地昏迷失忆。她没想到又从死神手里逃脱了。她不怕死,她怕没有安排几句就死。这个功劳,老奶奶完全归功于山娃母子了。重病饮食得不到保证,那可真是楼外的枯枝,雪上加霜。除了悉心照料,还有精神上的,老奶奶突然觉得自己并非孤单一人,身边还有好人相助。

那个夜阑人静的晚上,老奶奶一遍一遍地从书架上摸过,念念有词,然后留下一份遗嘱。她将所有的图书全部赠送给山娃,让他实现他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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