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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酒

2023-08-15黄玉林

青海湖 2023年12期
关键词:酒药二舅番薯

黄玉林

二舅是吊酒师傅。附近乡村,几乎每个男人都吃过二舅吊的酒。比较一致的评价,说他的酒和软,不上头。

不知什么原因,江南乡村,习惯说“吃酒”。字面上理解,吃,把酒放在了与主食同等的地位,潜意识里更尊重作为“粮食精”的酒,而“喝、饮”,则把喝酒与喝水喝饮料相提并论。正如江南文人郁达夫,他在1926 年11 月18 日的日记中写道:“早晨就跑到西关邮政局去汇了一百块钱给北京的荃君。午前就在市上跑来跑去跑了半天。午后遇见王独清穆木天,吃了酒。当夕阳下山的时候,登粤秀山的残垒,看了四野的风光。”过了三天,达夫在11 月21 日的日记是这么写的:“晚上头痛,大约是午后吃酒过度的缘故,十一时就寝,把日文小说《望乡》读完了。”

酒是有脾气的。

乡村吊酒师傅吊出的酒,叫烧酒。“烧”,记录了制作过程的手段和环节,也形容酒的脾气像火烧。烧酒属于白酒一类,是正宗的烈酒。但是二舅的酒不呛不烈,大概随了他的脾气。二舅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慢性子,走路慢腾腾,说话慢条斯理,吊酒自然是有条不紊不温不火。

从粮食变成酒,吊酒师傅须两次亲临农家现场。一次是“焐酒”,第二次才是“吊酒”。一场开幕式,一场闭幕式,期间隔着几个月的漫长等待,任凭粮食和酒曲在瓦缸里搏斗运动。不过,乡人喜欢把酿酒全过程都称作吊酒,因为后者从漏嘴中汩汩流出的美酒,才是几个月辛苦和等待的终极成果。

凡粮食皆可成酒。

早期,村里大多用番薯吊酒。乡人勤劳,家家户户每年最大产量的种植是番薯,从溪边到山坡,一直到山岗,随处可见绿油油的番薯藤。番薯的分量又特别重,盛满一竹箩担往往超过两百斤。人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番薯从地里翻出来,捋捋干净,吱嘎吱嘎一天几趟从山上挑下来。一个秋天,往家里搬上万斤番薯。

粮食匮乏时期,番薯常常充当主食,同时,磨成番薯粉、做番薯面,是经年可用的农家菜;烘烤番薯干、番薯片,又是乡村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待客零食。粗糙开裂,肉质低劣的番薯,挑拣出来用于喂猪。除了这些消耗如果还有富余的,才用于吊酒。

事实上不可能有多出来的番薯,家养的猪,它们的肚皮是个无底洞,再多的番薯也照单全收。为了让番薯“多”出来,女人们就辛苦自己办猪草冲抵,于是一次次上山采集适合家猪口味的新鲜梓麻、猪蒲藤、野黄豆,毕竟男人的酒坛是不能空的。

我偶尔翻短视频,发现山东河南等地,集市上有人常喝地瓜酒,相对价廉。我一看,这不就是番薯酒吗?

番薯酒比较清冽,口感比较薄,男人干活回家,猛喝一口也不会呛着。酒量好的,先呵哧一下,酒平线下降半碗,然后取筷吃菜,滋溜滋溜。

温饱无虞,粮食充足之后,农家舍得用稻谷、大米吊酒。大米吊的酒,酒体看起来有点混浊,白糊糊,像清水混了牛奶,米香伴着温顺,一般度数不高,极易让人放松警惕,但是后劲出乎意料韧性很足,喝多了很难缓过神。

谷酒的口味介于番薯酒和米酒之间,略显平庸,加上出酒率不高,很快被乡民弃用。

高粱是经典的酿酒原料。江南农村并没有种高粱的传统,田间地垄偶尔出现几块垂着红色穗子的高粱,多半是高粱酒发烧友或者二舅那样的吊酒师专为吊酒而种。

荞麦酒明显比高粱酒更好。口感醇厚,香味纯正,回味绵长,加上荞麦产量更少,出酒率低,村民一般不会把它作为口粮酒,只有招待懂酒的贵客,才会打一壶品尝。

最有特点的,是苦株酒,以槠子制酒。槠子是槠树的果实。

《山海经》云:前山有木,其名曰槠。据记载,槠树“其木大者数抱,高二、三丈。叶长大如栗,叶稍尖而浓坚光泽,锯齿峭利,凛冬不凋。三、四月开白花成穗,如栗花。结实大如槲子,外有小苞,霜后苞裂子坠。子圆褐而有尖,大如菩提子。”

槠子有苦、甜二种。为何选择苦槠制酒,值得一考。槠子形状有点像板栗,但是体积要小得多,富含有淀粉,《本草纲目》记载:槠子仁气味苦、涩、平、无毒。主治食之不饥、令人健行、止泻痢、破恶血、止渴。用它做成“苦槠豆腐”,经过冰镇,是夏天最受欢迎的消暑闲食。我和弟弟妹妹曾经把果实放在火里烤了吃,满嘴留香。因而,槠子制成的酒清香四溢,颇有野趣,列于当地农家土酒金字塔的塔尖,极受酒友追捧。对于名称,我一直觉得应该叫作“苦槠酒”,或者“苦子酒”“槠子酒”,当地人却喜欢把它写成“苦株酒”,百思不得其解。

老百姓是最有智慧的创新者。粮食丰富之后,二舅的后辈们无师自通地创造了“五粮液”。他们把高粱、大米、荞麦、小麦、玉米等混在一起,煮熟、发酵、蒸馏,像模像样地吊出了不同版本的五粮液。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是否需要征得厂家的许可?五种粮食是否有科学的配制比例?而且,近来有本地吊酒师宣称,已经成功吊出“七粮液”——不过是再加两种粮食罢了。

“五粮液”也好,“七粮液”也罢,富有探索精神吊酒师的作品,全部用于村民自饮,并不会用这个名称上市交易。

乡村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吊酒方式,基本处在自给自足的状态。原料自行挑选决定,全过程都在家里闭环控制,吊酒师们注重信誉和质量,不加任何添加剂,因此,假冒伪劣的可能性完全是零,天经地义的纯粮酿造。

最早的酒是如何出现的?

有一种说法,大禹治水成功后,命令手下夷狄造酒庆贺,夷狄不辱使命,通过精心研究制出了最早的高粱酒。我倒是怀疑这种说法,大禹搞庆功大宴,怎么会想到从无先例的喝酒方式庆贺?酒也不是想发明就能发明的,历史上许多的发明,都必须来自实践。

杜康造酒的传说似乎更可信。杜康为了储存粮食,把粮食倒进枯死的树干里。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树干裂开了几条缝,有水从里面渗出来。杜康凑过去一闻,只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他不禁又尝了几口。这就是最初的酒,杜康因而被人们尊称为“酒神”“酿酒始祖”。杜康造酒刘伶醉,醉倒刘伶整三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短歌行》里的最后一句诗,吊酒师们个个耳熟能详。

富春江畔瓦窑里村,东经120 北纬30 度交点附近,发现了过滤酒糟的陶制过滤器,这个物件表明,五六千年之前,这里的人们已经制酒吃酒。我想,讲究到了专门搞个过滤器的地步,瓦窑里先民的生活品质可谓不低。陶器在富春山博物馆展览,我很想带二舅去看看,请教二舅,这个过滤器是怎么用的?他吊的酒,用得上这家伙吗?

二舅吊酒超过四十年,他有一个规矩,必须在吊酒的前一天傍晚,用双轮车把全部吊酒工具运到东家。年纪大了之后,二舅和二舅妈两个人,一个骑三轮车,一个扶着,慢悠悠地在暮色中送过去。提前准备,免得事到临头乱头忙。二舅一辈子做事都很靠谱。

于是当天晚上,东家开始忙碌。把所有的粮食准备齐全,场地打扫干净,灶膛间把柴火堆得高高。

第二天,天蒙蒙亮,二舅就来敲门。二舅进门时,东家必定早已生火烧水等候。火苗把大家的脸映得红红,凉意覆盖的清晨,显出酒后的暖意和酡色。

原木制成的蒸桶,几乎与人等高,把它摆到锅上,需要体力与技巧,在此之前,先照着锅沿,放一圈疑似棕或布做的垫圈,防止热气泄漏。蒸桶底部,预先埋放一个类似斗笠形状的圆形竹制品,保证留有一定的空间,有利于充分发挥热气功效。

二舅妈自动接管烧火,坐在灶口,按照几十年形成的固定节奏,不紧不慢,一根一根添柴,专注地望着灶膛内熊熊燃烧的火焰,神情庄严,无言无语。

二舅与东家一边闲聊一边舀小麦高粱,根据加热进程,一层一层往蒸桶内叠加粮食。烫手的水汽围着蒸桶不断向上升腾,嗞嗞作响,粮食的香味越来越浓。

加满一蒸桶,大约能装得下七八十斤的小麦或高粱。蒸熟之后,把满满一蒸桶取下来,需要花费更大的力量和更复杂的技巧。二舅并不需要助手,他双手紧紧抓住底部两侧,“嗨”一声,贴着身子往上提起,很快移到指定地方,粮食倾倒而出,粮香随着热气暴散,更浓更大的热气把他团团围住,人影朦朦胧胧。很快,他又准确无误地把空蒸桶搁在锅上复原。

这是二舅最迅速最有力的一个动作。这之后,二舅又恢复慢腾腾的样子。

一户农家全年消耗的酒,大约三四百斤,一百斤粮食能吊五十斤左右的酒,小麦、高粱、玉米,出酒率有高低,不同的吊酒师,因为酒曲和成酒度数高低的差别,也会影响出酒率。不过这道算术题很好算,一般情况下,每家每年基本需要七八百斤的粮食用于吊酒。

这样一来,二舅每去一家,都需要承担十蒸桶的工作量,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如果计划一天内完成,必然起早摸黑。

吊酒原本是二舅的业余兼职,经过几十年的训练和培养,逐渐变成了他一生的爱好和习惯,直到八十岁,还坚持走村串户上门吊酒。退休之后,二舅的儿子们无人继承父业。想不到三舅的儿子悄悄钻研起吊酒技术,二舅后继有人,一身吊酒本事传给了侄子。

三舅儿子与我同年生,我谦虚地称他为表哥。跟二舅相比,表哥焐酒效率大大提高,这应该是慢腾腾的老年二舅与年轻气盛表哥之间必然的差异。

自从见识过表哥吊酒的宏大场面之后,我不禁叹为观止,深感效率在于创新。他改良了二舅使用一辈子的木蒸桶,直接用大铁桶焐蒸粮食,而且不放在灶台的锅上,干脆架在院子里烧。铁桶的容量大大增加,每个能装一百多斤粮食。更彻底的是,他一次不仅焐一桶,而是在院子里并排架起五只大铁桶,五堆火同时熊熊燃烧,水汽烟气混在一起向上冒,气势磅礴,俨然如导弹发射塔蓄势待发。二舅一个木桶连续二十小时地劳动,表哥两三个小时解决。

我不禁想起富春江畔的钓鱼人,有人捏着一根鱼竿钓一天,有人三十根鱼竿铺陈开去,批发式钓鱼。现代社会,连钓鱼这样的慢生活都追求效率,吊酒师表哥的改良,显得多么与时代合拍。

“焐酒”把粮食焐蒸之后,东家将它们摊开,间隔十几分钟就过去拨弄几下,让它尽快散发热量。转凉之后,二舅郑重地添加拌入酒药。

按照专业人士的说法,酒药就是酒曲。不知吊酒师二舅算不算得上专业人士,他管这个叫酒药,这一带的人们也都跟着这么叫。

酒药的好坏,最大程度影响了吊酒师水平的高下,这个关键因素,也是他们的核心机密。

二舅做酒药主要的原料,是一种叫辣蓼的野草。我家院子里和屋边的小路旁,一片一片疯长过。二舅来收割,我抢在前面用手拔,总是被辣得眼泪鼻涕直流,旁人见了,不解我与辣蓼草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边哭边拔吗?

当地的辣蓼草主要有两种,植株高低大小差别很大,大的如十岁孩童高,花穗长长,粉红色,小的如发育不良的朝天辣椒,叶尖花细。酒的辣味,源头居然在这里。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记载了辣蓼制酒曲的方法:“用辣蓼末五两,杏仁泥十两和踏成饼”。如今,江南乡村,辣蓼草中的水蓼仍然是重要的酒曲原料,不过方法跟古代有了差别,需要将汁液滤出,加上米粉和陈年辣蓼酒曲粉,再发酵、晒干。

吊酒师做酒药的现场从来不向外人开放,直到一个个小包子大小、浑身散发酒香、粉头粉脸的圆形神秘物被晒在阳光下时,吊酒师制酒药的秘密工作宣告大功告成。

我断定制作酒药的难度系数不亚于航天技术。不然,学习能力和创新意识极强的母亲,不会老是向二舅讨要酒药。母亲尝试留下所有吃过水果的种子,在院子里种植,成功多于失败。她十分擅长江南乡村各类农食,豆腐馒头粽子腐乳甜酒酿样样精通,只有在制作酒药的课题上,举手投降,求助于二舅。

酒药与焐蒸之后的粮食相结合,不知会发生怎样的爱情故事?这一切,连吊酒师也不可能亲眼目睹。因为拌匀之后,二舅把它们装入瓦缸之中,再蒙上塑料布,口子上用绳子使劲扎紧。

乡民做事一向随意,我看许多人家用油漆桶洗菜挑水,唯有焐酒容器的选择十分讲究,坚持不用塑料桶而用瓦缸。究其原因,说是“透气,好发酵。”

秋天过后,如果到村里走走,就能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大口缸,静静地待在角落,等待时间的赋予。

不动,等待,酝酿。一切靠时间。

人生,何尝不需要时间的酝酿和沉淀。

一座缸就是整个封闭的寂静世界。从此,开启各自独立宇宙的新纪元,混沌如盘古开天之前。生命暂灭的小麦高粱,经过高温、酒药,凤凰涅槃,重新焕发生命。

新的宇宙正在运行。粮食在瓦缸内发酵的时间不短,长达几个月。眼见蒙在缸口上的塑料布,像怀胎的肚皮般胀起来胀起来,又瘪下去瘪下去。

二舅没有计算过亲手吊出酒的数量,毛估估,村里小溪,如果把水换成酒,哗哗流一天,也许会有相当的量。二舅酒量很小,也不喜欢喝酒,因此他的脸色一辈子没有红润起来。开始出酒了,二舅用小瓷碗接一小口,倾斜着倒向撅起的嘴唇间。低着头,眼睛不望别人,闭起嘴,内部舌头的运动让他的脸一下圆一下扁,时而丰满时而瘪塌。

然后自言自语:“阿好,差不多。”

或者:“淡了逗”“有逗凶”。

二舅的绝招,在于尝最小的量,获取最多最准确的信息。等他张开嘴,眼睛正视东家,结论也就出来了:“42 度,这桶能吊47 斤酒。”对此,东家总是深信不疑。这时,东家可以依照自己的口味,要求二舅把度数调高点或者调低点。随着度数调整,吊酒的数量也会有所增减。不过,每一户东家的喜好二舅都如数家珍,因此浓烈掌握刚好,少有人会要求再调。

吊酒的高潮,一般在腊月和正月。腊月是农闲和人忙的季节,一进腊月,计算着即将过年的日期,所有人怀着兴奋和焦迫,杀猪杀羊杀鸡杀鸭、打年糕炒果子做翻翘片、买新衣备年货、打尘搞卫生、煎鱼点烛祭祖,太多的事情让乡民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无论多忙,总要留出一天的时间用于吊酒。

二舅的后辈都乐意在农家小院架火吊酒,室外放得开手脚。锡壶早就换成了不锈钢材料,安全环保。底部的火,上升变成水蒸气,又蒸馏为火与水的结合物——酒。

底下,表哥接连不断添柴火,嫁接在蒸桶上部的壶,漏嘴源源不断流出热乎乎的美酒,浓浓的酒香味串进每家每户。

酒是什么?是粮食、火、水?全过程了如指掌的吊酒师难以回答,似乎三样都是,似乎又与它们是完全不同的单独存在。

这是乡村最大的化学反应现场,吊酒师成为胸有成竹的化学家。但是,除了粮食和柴火,吊酒师几乎赤手空拳,根本不见任何人工添加剂。与一名合格的厨师相比,他们甚至连葱蒜姜酱油醋耗油都不用,更别提香草柠檬汁芝麻酱酸奶。

烹饪逐渐成为一项复杂的庞大工程,即使一盘食材新鲜的炒菜,也要像做实验一样,加入数不清的试剂,刻度量杯齐全的厨房越来越像化学实验室。而朴素的吊酒过程,成就最为单纯的作品。清澈的土酒,粮食、火、水与酒药幻化之后的精灵,返璞归真,无色透明,被吊酒师倒入小口陶坛,再次封存。

乡村的审美韵味,飘着缕缕酒香。客观上,吊酒让农民节约了粮食,能够收集归拢的粮食不再随便浪费,同时千方百计向自然界拓展来源。

故人来访,乡民打开酒坛,用酒提子咕咚咕咚打一斤酒,八仙桌上,几个小菜,把酒话酒,筹划下一年用什么吊酒,吊多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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