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河边月

2023-08-15任天军

青海湖 2023年12期
关键词:达娃小江卓玛

任天军

黄昏的阳光似铜汁,从云缝里漏下,在河面上砸出浅浅的坑窝。岸边的卵石洁净如玉。老杨树灰白的枝杈一团绿意,被河风洇湿,散开,至远山渐成黛色。

河边的小街,青石铺地,农舍与铺面错落有致。三五只牛羊悠闲地走过,几只瘦狗追逐,抬起后腿,在树根和门墩上留下尿迹,又急急隐入柴门。寺院依山而建,金顶与白塔,在青山映衬下格外醒目。几个穿绛红僧服的喇嘛走动,经幡猎猎,依稀有诵经之声。

多少个黄昏,我们从小街走过。脚步,总是被低矮的裁缝铺粘住。我们心猿意马地在小杂货店里踅来踅去,目光挑起对面的白色门帘窥探。那边,或许早有感应,卓玛探出半个身子,朝我们做鬼脸。我们会意,你推我搡地进了小屋。缝纫机旁的达娃赶忙站起,一片红晕洇染,低着头,抿着嘴,手脚麻利地捅开火炉熬砖茶。

铁皮炉面上,一撮翠绿的柏树枝缓慢燃烧,几缕淡蓝的烟雾缠绕着达娃,她那被藏袍包裹的腰身,颀长,秀美,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桦树。她弯腰、举臂、迈步,烟雾也跟着飘来飘去。壁画中身披轻纱的天女,就是这样吧?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咣当”一声,卓玛把一个精致的白瓷茶碗推到我面前,顺便斜了一眼,我赶紧从达娃身上撤回目光。

琥珀色的茶汤中,金黄的酥油慢慢融化,香味飘出来,和湿热的白气一同弥散。说笑中,达娃拎起茶壶频频注水,透亮的茶水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连接起茶壶和茶碗,弧线略一抖动,茶水溅出来。达娃轻微地“啊”了一声,慌忙转身,正好,从后窗射入的一缕霞光照在她脸上,是左脸,嘴角旁边,红润,白净,光洁,有一个浅浅的酒窝。那个椭圆形的光斑,温暖而明亮,把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都映得灿烂。

那一刻,温馨,安静,美好。

我们几个,先后从不同的学校走出,到这个偏僻的藏区小镇混日子。兽医站的小江戴白边眼镜,文弱秀气,而卫生院的老李人高马大,一头卷发,皮肤黝黑。大家都说,他俩应该换个位置,小江去医院,老李和牲口打交道更合适。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和几个民办老师一起哄孩子,课余写诗,满纸都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的词句。

我们几个都首如飞蓬,目光忧郁,满腹牢骚,渴望爱情。小镇上的七所八站里,没有年轻女性,我们空虚的心思便无处寄托。闲暇,常去河边,那里虽有蒹葭苍苍,但不见伊人。几个人把口袋里的烟全部抽光,又把烟盒和无聊的时光糅在一起,撕成点点碎片,扔进滔滔大通河,随水波流逝到远方。

冬天,落了雪,河面开始结冰。小镇被大雪围困,松林越发苍黑,白塔若隐若现,唯寺院的金顶依旧晃眼。午后,阳光和暖,我们到小街去等班车,每天一趟的班车,或许会捎来山外的信息。一阵雪风,班车呼啸而至,所有的人都好奇地围上去,似乎那里有自己的远方亲戚。售票员从车上扔下一个墨绿的邮袋,那里面或许有一封信,一本几个月前皱巴巴的文学杂志,或者,什么也没有。

车开走了,小街依然空寂。我们懒散地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不知不觉就进了裁缝铺。小屋里,火炉的暖意和女性特有的气息,让我们身体舒畅心旌摇荡。我坐在床沿上看杂志。白净的小江立在火炉旁,把铸铁熨斗烤得像他的脸一样红。老李在地上转圈圈,忽然把烟屁股一扔,展开双臂,高声冒一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吓得达娃手一抖,缝纫机的针脚歪了一下;而正在裁剪的卓玛,趴在桌案上双肩抽动,“咯咯咯”地笑,冷不丁地,把手中半截粉笔抛出去,在老李的大黑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说笑中,日影西斜,几个人恋恋不舍地走出小屋。

我的学校在半山坡,离小街较远,除了周末,其他时间都在宿舍里涂抹诗句。达娃,藏语是月光的意思,我的纸上就有一片朦胧的柔光。小江和老李则常去裁缝铺,有时候也蹭饭。我开玩笑说,你们两人要分工明确,小江主攻卓玛,老李追达娃,对号入座,不能打架。老李急忙申辩:“不,不,没有那个意思。”小江则说:“达娃倒是常提起你,几次吃饭都念叨,不知老师一个人怎么吃饭。”

我心里暖暖的,那个浅浅的酒窝,月牙一样飘在心空中。

小镇的日子,像大通河的流水,在穿越高山峡谷后,显出疲态,变得平缓、安静了。河流沿山脚蜿蜒成一张大弓,小街正好在弓弦上。我们从弓弦走到弓背,在水面宽阔处坐下来,把自己摆成一尊雕塑。浓稠的夕阳,从刀砍斧削般陡直的山崖上流泻下来,淹没了河川,树木,农田,房舍。

不多的几次,达娃和卓玛一起来河边。老李和小江很兴奋,在浅水处嬉戏,比赛着打水漂,扯开嗓门一首一首唱“河湟花儿”。我领着卓玛捡石子。达娃坐在石头上,一俯一仰,不断地撩水花,她的影子在水面上散开,又聚拢,再散开,飘飘忽忽,如一个婉约的梦。

放暑假了,我要回家去。我的家在几百里外的祁连山深处。父母种庄稼,在干旱的山地里撒上种子,期待老天降雨。雨水好,收成就好;没有雨水,就颗粒无收。我要和父母一起,跪爬着,把山坡上的小麦一根一根拔下来,一捆一捆背到巴掌大的麦场上,再牵一头瘦弱的毛驴,拉着石磙,一圈一圈打碾麦粒。

几年前,我抖掉头上的草屑和脸上的灰土,背一卷单薄的行李,随粮户关系一起走出大山,由农家子弟变为公职人员。县城的西边是火车站,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火车,机器喷着黑烟,发出巨大的轰鸣,与乡村的宁静恰成对比。车轮飞驰,碾过少年懵懂的心,强大的气流,让我呼吸紧张,脚步趔趄。汽笛渐远,暮色中,迎风而立,想起秋收后寂寥的田野、低矮的房屋和劳作的父母,心中掠过一丝惆怅。正是从那时开始,我试图用纸笔安慰自己。原以为走出大山,毕业后会留在城市,不料却被分配到更偏远的山区,纸上的叹息便一声接一声,声声悲戚。

一个多月的劳作,庄稼收拾完了,虽然脱了一层皮,但睡觉香了,吃饭多了,心也敞亮了。我要回到那个学校去,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小江和老李,还有,那条滔滔的大河,那间飘满酥油和柏枝清香的裁缝铺。

回到学校的当晚,小江就来找我,说已经来过好几回了,就盼着我早点开学。我心想:你们有裁缝铺,那是你们的温柔乡,还能想起我!小江的神情却颇为愁苦,断断续续地说: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两个人并没有对号入座,而是同时喜欢上了达娃。我一愣,心里隐隐地泛起酸水,那浅浅的酒窝,那梦幻般的倒影……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喜欢,只是还没有说——幸亏没有说,否则,这一出“三国演义”的剧目不知该如何演下去。小江脸憋得通红,说:“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达娃,晚上常常睡不着觉,一个人到小街上溜达。不知为什么,见了面,总是紧张,想说的话说不出,想写一封信给达娃,请你给指导一下。”我有一种饭碗里掉进苍蝇的感觉,狠狠地吸几口烟,再长长地喷出去,以此掩饰自己的不悦……但是,我能说什么呢?小江没错,老李没错,我应该也没错!只是,他俩的心情似乎更迫切!我虽也喜欢达娃,就像我喜欢月光一样,但我仅仅在纸上涂抹月光,他俩却想拥有整个月亮。我的喜欢轻飘飘的,如雾岚,如云霓;他们的喜欢有重量,有气势,如一块巨大的山石,砸在地上会出现一个深坑。那么,就尽力成全小江吧!可是老李也喜欢达娃,那块石头,并不比小江的小。

这小小的街上,三五个男女,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心事,如一团乱麻,纠缠着,交织着,难以厘清!

老李追达娃,有自己的方式,不是写信,而是送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送,吭哧吭哧提两袋洋芋过去,黑脸膛上滚下的大汗珠,噼里啪啦地砸在裁缝铺的地板上,以为这样可以敲开姑娘的心扉。谁知道呢,达娃却不冷不热,每次都给钱,一分不少。还说,这里什么都不缺,以后别拿了。老李很苦恼,钱货两清,等于做买卖,没有了特殊的情义。

小江送出去的信,也没有回音。他买下的信封和纸笔,比我的还多,三天两头就写一封。本来不多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涂抹过的稿纸一张一张地撕,人瘦了,垃圾桶肥了。

他俩在暗中较劲,就再也不会结伴去裁缝铺了,倒是常来学校找我。老李来时,怀里揣一瓶酒,两个人寡淡地喝到半夜,常常挤在一张床上,刚开始我还有一席之地,后来他摆开阵势打呼噜,我就只能坐在书桌旁打盹。小江来时是两包烟,抽得天昏地黑,舌头发麻。他不睡觉,我就只能陪着他熬,把大通河隐约的涛声熬成阵阵咆哮,把一弯寒月熬成满天曙色。

也有遇到一起的时候。后面来的略一迟疑,想要退出,我一把拉住,说:“是情敌,更是兄弟,何必如此!”翻箱倒柜找出老李喝剩的残酒,又把小江没抽完的烟归拢起来,三杯发白的茉莉,正是三个男人索然又微妙的心境;三支烟卷,把沉闷的夜色烧得千疮百孔。我貌似局外人,又是地主,坐在他俩中间,故作轻松地说:“情爱之事,实难言说。同时喜欢一个人也很正常。”我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东西,干咳两声,接着说:“这样下去,恐怕让对方也难以选择。要不,一个人后撤一步,另一个进攻,若攻不下,说明无缘,另一个再上,你们看,行不?”我说得很艰难,也很矛盾,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我不知道是想调节,还是想把水搅得更浑。说完了,三个人都沉默,三支烟卷猛烈地燃烧,许久,许久。还是老李开口了,他站起来,把桌子一拍,说:“我撤,不再掺合了,掺和也没戏。我已托人找了关系,想尽快调到县城去,永远离开这里!”

我和小江都松了口气,特别是小江,脸一阵红一阵白,使劲挠头,稀疏的头发又掉了几根。见老李这样,似乎遇到了救星,站起来,在茶杯里斟满酒,哆哆嗦嗦地说:“敬老哥一杯,感谢成全,我太......”我踢了小江一下,没让他再说。老李举起杯,一仰头干了,把杯子一扔,摔门而去。

那晚小江吐得一塌糊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说:家在农村,只有老娘一个人,学兽医的,县城估计去不了,能找到达娃这样的姑娘,一辈子知足了。我心里想,老李父母有工作,家在县城,达娃尚且没有答应,小江的条件不如老李,不知达娃能不能答应。又一想,男女之事,猜不透,说不准,若有缘,老李退出后,小江有可能如愿以偿。

那以后,去河边的,就只有我和老李了。老李原本开朗,现在却很少说话,坐在石头上,比石头更像石头。有一回,我正在看一只水鸟,那只鸟从远方飞来,似乎很累了,站在河边的水洼里,专心梳理自己的羽毛。老李忽然从石头上一蹦多高,伸展双臂,狮子一样大吼:“男人是黑黑的礁石呀,女人是白白的鸥……”说到“鸥”的时候,声音跌落下来,拉得很长,尾音有些颤抖,听上去像是哭泣。那只梳理羽毛的水鸟,拍拍翅膀,悠悠地飘转,慢慢飞走了。

小江按自己的方式展开了追梦计划。据他说,他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信写了一封又一封,都像放出去的鸽子,一去不返;每天都去裁缝铺,东西也送,饭也做,卫生也打扫,卓玛“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达娃却不说话,把缝纫机踩得飞快,越快,小江的心就越乱,每一次针头起落,都像戳在他的心上。后来他请了兽医站的老站长桑吉阿卡(藏语:叔叔),备了礼物到达娃家去。老站长醉了又醒,醒了复醉,好话说了一河川,达娃的父母表示,只要姑娘愿意,他们没意见。可姑娘的心,仿佛一个幽深的池潭,小江能看到表面的点点波光,里面潜藏着什么,他不知道。

秋深了。山尖的雪帽子越拉越下,到山腰,被高大的塔松挡住了,塔松挺直身子,把墨绿的风衣换成青黑的大氅,而山脚的杨柳抵不住寒意的侵袭,呼啦啦抛下金黄的叶片,只留灰白的枝杈在风中哆嗦。秋风是一个野婆娘,眼疾手快,见什么拿什么,实在没拿的,就把那些枯枝败叶卷裹起来,东一下西一下在小街上乱窜。

周日午后,我踩着层层落叶,到邮所取杂志,顺便把自己散漫的心意寄到远方,想变成几行铅字。许多时候,铅字是收到了,却是“原稿奉还”等几句老话。让我着迷的,是开头空格处龙飞凤舞的名字,我不住地猜想:写下我名字的那只手,指甲圆润饱满,手背上还有几根细毛吧!那坐在稿纸堆里的人,一定高度近视且高深莫测吧!然而,那一天,那一封信,却让我不敢猜想,让我慌乱,让我惊惧,让我陷入比大通河水还湍急的涡流。

收到的是达娃的信,字迹象缝纫机的针脚一样工整。她说:我趴在裁衣服的桌案上给你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再写,几个月了还没写好。夜深人静卓玛睡熟之后,我偷偷爬起来写,有时候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有时候一晚上挤不出一颗字。她说:你们三个都是好人,小江和老李的心意我都知道,唯有你的心思猜不透。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你们不来,我一遍一遍挑起门帘看,我最想看到的是你,你却来得最少。你不来的时候,我心里空空的,不想说话,只是干活,过一会才发现,要么裤缝跑偏了,要么把裤边缝在了一起,我一面返工,一面暗暗地怨你,可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脑子里全是你的影子。这一段时间,小江追得很紧,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告诉小江: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里早已有人,以后别再纠缠了。小江走了,我趴在桌案上整整哭了一夜,天不亮就到寺院去磕头,请佛爷保佑自己心想事成,也保佑小江和老李尽快找到自己的心上人。从寺院回来后,我把卓玛打发出去,一边哭,一边给你写信。如果你愿意,就尽快到裁缝铺来一趟,如果不愿意,佛爷也会保佑你……

下雪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埋葬。从天空倾倒下来的,不是雪花,不是雪片,是粘连在一起大大小小的雪疙瘩,无数雪疙瘩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我守着小小的火炉,象守着汪洋中一块救命的木板。我一阵热一阵冷,热的时候全身大汗淋漓,冷的时候又像掉进了冰窟。我一遍一遍读那封信,我能看到那个被霞光照亮的浅浅的酒窝,能嗅到混合着酥油和柏枝香味的气息,能听到那一颗热烈的心在“怦怦”地跳动,也能感受到晶莹的眼泪掉下来,一滴一滴,声声敲打我懦弱的灵魂……

就那样,我困在被大雪封门的小屋中,也困在自己狭小逼仄的天地里。好一段时间,除了上课,我都不出门。我没有勇气走进那间铺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封泪痕斑斑的信,更不想把自己曲折、幽暗的心理告诉任何人。是的,我担心,一旦走进那间铺子,有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山!那片月光虽皎洁温柔,却不是我的全部。如果不去,又会长时间生活在愧疚之中,也不忍心看到那个酒窝里盛满眼泪!

我矛盾,我虚伪,我自私,我溃不成军。

冬日的太阳,像小孩手里晃动的镜片,一闪,就过去了。又是周末,老李和小江趟开一条雪路,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汽来找我。我怕他们看出我的窘境,谎称自己感冒了,好几天没起身。老李倒也没在意,跺着脚,粗声大嗓地说:都被她蒙蔽了,她心中早已有人,我们还献什么殷勤!还是你高明,没有趟这潭浑水。我头发奓起,汗水滋滋地往外冒。心里说:你哪里知道,你们撤退了,我才下水!但我不能说,我怕他俩误会,怕伤害达娃,也怕自己找不到上岸的路径。表面看,他俩是进攻者,已经败下阵来;可谁知道呢,我虽是观望者,也许比他们败得更惨。如果不是我,他俩不管是谁,有可能成为达娃的意中人!是我,无意中成了搅局者,导致现在混乱不堪的局面。可是,这一切能怨我吗?能怨达娃吗?能怨老李和小江吗?似乎都不能。

人世间,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后面拨弄,让我们把喜怒哀乐的剧目,身不由己地,一出一出演下去。

谁也没想到,这一出剧目中,最早退场的竟是小江。在这个寒冷的冬日,他要离开曾经魂牵梦绕的小街,踩着厚厚的积雪,远奔他乡。今天,他就是来向我告别。

我虽然对小江的失意了然于胸,却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小江的决定并非心血来潮,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他说:事已至此,我只有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再不走,我怕我成了废人!自从那天离开裁缝铺后,我就再也没有上过街,有时候想出去走走,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我怕见人,怕见那个门帘,那个门帘总在我心中呼哒呼哒地飘,一直在飘……他的声音有点哽咽。

老李接过话茬,拍着小江的肩膀说:老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要哭泣!来,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我们喝了多少酒,不知道。从白天到黑夜,一阵哭,一阵笑,一阵沉默,再过一阵,三个人相互搂抱着走出小屋,跌跌撞撞来到河边。河水早已结冰,河面宽阔,积雪盈尺。曾几何时,我们无数次来到这里,看河面雾起,寒鸦数点,青山隐隐;看晚风撩起几缕夜色,又被芦苇缠住,堆积成层层愁思。如今,一切都远去了!我们在雪野上狂奔,在雪堆里滚爬,让晶莹的冰雪洗刷我们的迷惘和伤痛!我们忘记了一切,内心一片澄明,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代。我们坐在冰面上,揩去满脸的雪水汗水和泪水,俯身谛听,冰层之下有清晰的叮咚之声;抬头仰望,苍茫的月色中有金顶闪现。

眼前的这一条大河,日夜不停地流淌,流了千年万年。从高原的一滴雪水到远方的浩渺烟波,记录了岸边的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岁月!她深了浅了,清了浊了,打着连绵的漩涡,闪着不息的波光,扬起层层浪花,把藏在心中的故事,一点一滴,讲述给所有倾听的人。

若干年后,我在河边坐着,当年那块大石头还在,只是移到了河心,上面有斑驳的鸟粪和几缕残苔。河面更宽阔了,把青山的倒影推后了许多,形成一条波浪状的绲边,白塔和金顶,就是绲边上的两粒纽扣。我试着寻找当年寺院旁边的那间店铺,只见烟树迷离,恰好一阵风来,掀起层层波纹,水面的倒影如凋零的花瓣,纷纷扬扬,眼前一片模糊。

那年冬天小江离开后,我和老李也几乎没有了来往。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整天坐在火炉旁,怀里抱一架破旧的手风琴。我不想弹奏任何乐曲,只是把风箱长长地拉开,再缓缓释放,手指相对固定,在黑白琴键上依次起落,循环滚动。有几个琴键年久失修,声音嘶哑,听上去,像月光下流水的呜咽,像秋夜里雁阵的哀鸣。

听说,那年春节过后,达娃再没有来小镇,裁缝铺交由卓玛打理。达娃离开了家乡,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还听说,老李刚开始只是偶尔去裁缝铺,后来出入就比较频繁了。几个月后,老李要调到县城去,正当他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卓玛披头散发找上门来,又哭又闹,说:没良心的东西,玩过了,屁股一拍就想溜走,没那个好事!我已经怀孕,如果你非要去县城,就到大通河里捞尸首。老李没有走成,留下来,继续当医生,也成了裁缝铺的主人。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人送我。一捆行李,半箧残书,还有落叶一样堆砌在心中的几年岁月。隔着车窗,裁缝铺远了,白塔和金顶远了,小镇远了,大通河的涛声远了……

猜你喜欢

达娃小江卓玛
卓玛,卓玛
生化检验和常规尿检对于糖尿病诊断的临床效果分析
仓央卓玛
琼英卓玛的诗
劝 告
扎西达娃的小说美学探微
美丽的卓玛
雪豹达娃死了吗?
兄弟
小江和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