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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草原

2023-08-15耿占坤

青海湖 2023年12期
关键词:牧人羊群草原

耿占坤

马放南山

我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牧羊人,这使我像一个初次到都市去的乡村孩童一样,既兴奋又充满好奇。

索南吉给我准备了一团糌粑、一块大饼和一杯奶茶作为午饭,迎着初升的太阳,我同经验丰富的才宫加一起,率领着一支600 多只羊的庞大队伍向山里进发。羊群忽快忽慢,两个多小时后,大约走了几公里路程,我们才来到预定放牧地点。

仲秋的早晨,草原清冷,出发时穿一件棉大衣正合适,但是刚走一半路我身上已开始出汗,抱着大衣显得十分多余。才宫加说,等到了山上还用得着。其实山里的草场并没有划分到户,才宫加把羊群赶进深山是有理由的,这里的牧草显然比刚才经过的地方更为丰美。才宫加说,他经常要再翻一两个山头,而今天是为了照顾我。

才宫加把一块石头甩到羊群前面,然后打一声长长的口哨,得到命令的羊儿明白,它们可以开饭了。羊群在山坡处停下来吃草,我和才宫加爬上山顶。山坡很陡,一段不足200 米的距离,爬到山顶时的感觉告诉我,这里差不多有4 000米的海拔,因为我呼吸急促,而距那个积雪的山峰看起来不过一尺之遥。

在山顶,我的呼吸还没有恢复正常,眼前的景象就在瞬间侵占了我的心。

北面,4 000 多平方公里的青海湖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全貌。青海湖像一个深居宫闱的王后,终于赐我一睹她的真身芳容,使我由衷地感到满足和激动,我臣服在她的尊严、美丽和温柔之中,她允许我以赞美之情注视她。天气真是好极了,在晴空覆盖之下,青海湖是那样美丽、那样博大、那样碧蓝。不,是比蓝还要蓝的青色。漫长的湖岸线呈一个巨大的弧形,宽阔的绿色草原铺展周围;广阔的湖面上,充满神秘和传奇色彩的海心山清晰可见,在白云的陪伴之下,它像一艘古老的帆船,缓缓航行于千里碧波。从脚下到湖边至少有十几公里的直线距离,可我总觉得,假如纵身一跃,就能像鸟儿一样轻轻落在她的身边。

突然,一阵强烈的风呼啸着从我头顶传来,气流扑到我身上,我急忙抬头,一只鹰从我上空十几米的高处平展着宽大的翅膀向湖边俯冲而去,在山坡上划出一道阴影。于是我转向雄鹰飞来的方向。

南面,山峦重叠。我惊异地看到,在下面看似平淡无奇的青海南山,却隐藏着如此壮观的景象。一座座山头之间峡谷纵横,绿草如茵,朝阴的山坡遍布灌木丛;奇峰怪石冲破草丛或灌木林生长出来,有的孤芳自赏,有的结帮成片。石峰并不高大,却制造出一片片幻觉般的阴影,使群山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山间草地上,有成群牛羊出没,偶尔能听到牧人的高声吆喝或一两句歌声,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空中不时有三两只苍鹰掠过,它们或高飞或低旋,傲然地巡视着自己的领空,也随时准备着向地面某个不谨慎的小生命发起攻击;在雄鹰翅膀的笼罩下,机灵的鸟雀却无所畏惧,它们自由飞翔,唱着美妙的歌。我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一道山梁上,那里有一排什么东西,黑乎乎的,我原以为是牦牛,但用望远镜拉到眼前时,我本能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原来是十几只秃鹫毫无表情地蹲在那里,阳光在它们那金属般的秃脑袋上闪耀。秃鹫是转化肉体、引导灵魂走过黑暗升向光明的再生之鸟,让人想到死亡,也想到生命。

太阳渐渐升高,温暖的阳光抚慰着纤弱的小草,它把草叶上的寒霜凝成露珠,然后又悄悄地收走。草叶已经无可挽回地开始泛黄。一年一度,秋风与寒霜毫不怜悯地迫使这些弱小的草木把整整一个夏天吸纳的阳光释放出来,一点一点,直到抵达那燃烧的辉煌。像蜡烛以自身的燃烧创造光明,这些草木以自己的生命创造了这个季节的灿烂和让人心醉的美丽,如一支天鹅之歌,而牧人就是它们的知音。

作为一个合格的牧人,应当拥有四种技艺:骑马、弹吉他、使用“阿什加”和打响亮的口哨。

才宫加有一匹棕色的马,四蹄雪白,可以称得上是骏马,通体闪射着红光,身躯高大而丰满,颈项浑圆,长长的鬃毛像少女的秀发披垂在一侧,四肢极富弹性,奔驰起来鬃毛飞扬,恰如一团滚动在雪地中的火焰。放牧的时候,才宫加从不忘记带上一把琴,他称其为“嘣”,汉语可译为“吉他”,小巧玲珑,共有8 根琴弦,每两根一组,弹起来清脆悦耳,回音悠悠。所有牧人都必须熟练使用“阿什加”,它用牦牛毛编成,像一根鞭子,顶端编一个环,可以套在手指上,中间位置缀一小块牛皮,这大概是一种简易而古老的抛射工具。才宫加把小石块放在“阿什加”中间,食指套住顶端,尾端抓在手心,然后提起来在头顶呼呼旋转几圈,突然放手,石块带着呼啸准确地飞向目标,足以打出百米之遥,那动作真是潇洒而优美。才宫加让我试一试,结果石块没等抛出去就掉了下来,差点落到我的头上。打口哨也是牧人的基本功之一,那是对牛群或羊群发出的直接命令,连十几岁的小女孩都能打出悠长婉转而又非常响亮的口哨来,并且绝不借助于手指或其他任何东西。

实际上,牧人的技艺远不止这些,对他们来说,最根本的技艺是生活的技艺,或者说是生存的技艺。它体现在牧人从对环境的认识、把握、利用到对环境的热爱,体现在他们将生存与自然达成的一种和谐,从而使自己的生存意识和生活目标与自然伦理和万物的秩序协调统一起来,使那看起来充满艰辛和挑战的生活变得富有诗意和美感。所以牧人在人类的远古文化中作为一种充满神圣职业和拥有理想人格的人而备受赞美是不难理解的。

古代神话告诉我们,在牧歌时代,最初的牧人都是多才的艺术家或聪慧的诗人或机智的勇士,他们备受神灵的宠爱。

山里的牧人终日以孤独为伴,以羊群和牧草为伴,也以自己的幻想为伴,他们看起来是孤独的,但孤独并不是他们的全部。他们对着蓝天白云歌唱,对着雪山草原弹琴,他们甚至能从一个山头向着另一个山头的伙伴讲愉快的故事,或者向远方牧场的姑娘唱自己心中的歌,传达爱慕之情。牧人使草原活了起来,使它变成了一首诗、一支歌、一幅画。才宫加对我说了这样几句极富生活哲理的话:“当我到城市里去的时候,我感到孤独、感到空荡荡的,而一到草原,我就感到快乐,感到自由,城市里有很多东西,但草原比城市美。”

讨论这些问题是一桩比爬山还要累人的事,还是让我实际点去学着做一个牧羊人吧。

当太阳越过头顶向西倾斜的时候,阳光由温暖变成暴烈,阳光照射到脸上,有一种被灼烤得火辣辣的疼痛感。尽管我知道高原紫外线的厉害,但在山顶上凉飕飕的秋风迫使下,我过分贪婪这温暖的阳光而忽视了它的威力。几天以后,那威力在我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纪念。

下午4 点左右,才宫加相信我一定又饥又渴,于是决定下山,他平时回返要比这晚一些。不过这时候羊群都已经填饱了肚子,它们变得懒散起来。才宫加要到另一个山坡上去追赶几个“逃兵”,他问我能否替他把羊群赶下山去。我立刻紧张起来,面对这支庞大的队伍,我心里实在有点发怵,但他鼓励我说:没关系,羊很听话。他把“阿什加”也交给我。

我开始进入角色,充当一个独立的牧羊人。我不知道这些貌似老实的绵羊是欺生呢还是有意要考验一下我这个新上任的羊倌,总之反正它们不打算听我的话,一会儿一群跑到左边去,一会儿一伙躲到右边去。那充满魔力的“阿什加”在我手中却不顶一根棍子有用,就像拿着一盏不知秘诀的阿拉丁神灯,毫无用处,我不得不高声吆喝,但它们对此充耳不闻。羊群顺着一个山脊往下走,两侧是茂密的灌木丛,我不得不左一趟右一趟地跑进灌木丛,到跟前去驱赶那些反叛者,干树枝和那长长的刺不时地扎透我的衣服。我抱着累赘的棉大衣,提着多余的“阿什加”,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当我把右边的一伙赶进队伍回到山梁上时,回头却发现仍有一群羊滞留在左后方的灌木丛中,这使我火冒三丈。我扔下大衣,气急败坏地返回去赶它们,它们根本无视我的警告和威胁,直到我用脚踢它们的屁股,才不情愿地向前走去。

当我再次来到山梁,发现整个队伍已经停止前进,右边的灌木中到处是羊的身影,有几只干脆在草地上卧下来,挑衅似的望着我。我感到疲倦极了,我无可奈何地瞪了它们一眼,也颓然地坐到了草地上,羊群中传来了几声得意而无耻的咩咩叫声。这时候,我看见才宫加已经在远远的山坡下面了,我站起身求救地喊着,冲他挥手,但看得出他无意再爬上来帮我的忙,他向我招了招手之后,就坐在地上弹起吉他来,虽然我听不到那吉他的声音有多难听,但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却无疑在给我火上浇油。

我重新打起精神,我知道我肯定是孤立无援了。与其说我是在统帅和指挥这支队伍,不如说是在同它们战斗。不管怎么说,最终胜利的还是我。当我带着这支乌合之众般的队伍凯旋时,我已经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看着我的样子,才宫加开心而又善意地大笑起来。的确,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牧羊人,他有权表现出他的自豪和优越感。才宫加让我坐下来休息,他用藏语同身边另一个中年牧人交谈几句后,那牧人用友好而赞赏的目光望着我说:你真了不起。这赞扬使我从心底里高兴起来,使我忘却了刚才的狼狈而对自己满意起来。

望着把我折腾得要散架的羊群,我发现数量远远比在山上时要多,我感到纳闷。我把这感觉告诉才宫加。才宫加看了一眼羊群,忍不住又笑起来,他说我不仅把自家的羊一只不少地赶下来,还把别人家的200 多只羊一起赶下了山。我先是一阵窘迫,随后也开心地大笑起来。但这么多羊怎么把它们分开呢?才宫加说,这很容易。他拿过“阿什加”,兜起一个石块打过去,石头发出尖锐的呼叫落在羊群中,不过一点也没碰着羊,而是落在密密羊群中的一块有限的空地上,接着他打了一声悠长而悦耳的口哨。羊群像听到命令似的炸开,一阵混乱之后,分出了一大一小两个阵营,大羊群中有四五只羊左右看了一阵,发现自己犯了错误,转身向自己的队伍跑去。我看得目瞪口呆。

夕阳把金色的光辉洒在草原上,牧归的羊群布满了山谷,牧羊人们互相等候着聚到一起,我们一边走,一边在吉他的伴奏下唱着歌。

这是一支古老的牧歌,是欢乐的牧羊人的歌,充满了对生活的赞美。

风雨松潘

从甘南碌曲郎木寺越过清澈娇小的白龙江,向南进入阿坝境内,中秋季节已经迎来雪花纷飞。雪花随着风势变化,时大时小,忽急忽缓。但是雪花在地面停留不久,很快就融化,当柏油路变成土沙道路时,更加泥泞而颠簸。

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以各种独特的事物引人入胜。童话般的山水,神秘的宗教,多彩的民族风情,广阔的大草原。在风雪行进中,我远远地看到前方竟有一片森林,在宽阔的草原上起伏波动。我感到惊讶,草原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片的树林呢?然而当我看清了那不是树木,而是林立的经幡时,更加令我震惊。最先看到的经幡构成一座座金字塔状,很庞大,十几座一字排开,蔚为壮观;再向前进,进入的好像是一个村庄,篱笆隔成一个个院落,也许由于风雪天气并未见到一个人影。院子四周全是竖立的经幡,房屋也掩藏在茂密的经幡之中。风雪中经幡猎猎飘扬,发出阵阵涛声,坐在车里,我仿佛正在穿越一片波涛之海或一座神秘的丛林。置身这森林与涛声之中,一种强烈的敬畏情绪攫取我的心智。我走过许多藏区,却从未见到过如此庞大的经幡之阵,也从未听到过经幡发出如此震撼心灵的声音。眼前这些经幡没有其他色彩,全部是印满经文的白色经幡,在灰蒙蒙的风雪天地之间,营造一派深邃神秘、慑人心魄的气氛。这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还是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仪式呢?我问同行的藏族旅伴,他们似乎也说不清,只是认为大概这里属于苯波教盛行的地区。我没有请求停车,因为我心中已经充满畏惧。的确,这片风景是超自然的,它根本不属于眼睛,而是属于灵魂,它不属于理解,只属于吸引和信仰。

于是,在这阴沉的、风雪的草原上,这片独特的风景以它原始的形态深深地留在了我心中。

在若尔盖县城吃过午饭,我们继续赶路。雪越下越大,道路更加泥泞。当汽车艰难地爬上一座高山之后,仿佛芝麻开门的秘咒应验一般,眼前的景色令我兴奋不已。还没等我请求,司机已经将车停在山顶。

一片开阔而平坦的大草原铺展在我的面前。放眼望去,这草原辽阔平坦,远山从四周环拥,草原中孕育着无限的生机。我猜想,也许这是天神为自己隐藏在人间的游息之地吧。翻开地图,我知道我们就要进入著名的松潘草地了。

在辽阔而美丽的草原上,数百顶黑色帐房,每一顶相距约二三十米,整齐有序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将成千上万的牛羊挡在公路一侧,牦牛群像翻滚的乌云,羊群像飘荡的白云,天地如同翻倒过来一样。在风雪中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充满无限神奇的神话世界。我相信这世界是创世之初就留下来的,它没有经过创造者的进一步整理和修饰,它保留了那原初的厚重和粗犷,原初的稚朴和美。它显示了创造者无与伦比的力量和自信。

汽车扑进这草原的怀抱。风雪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草原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牧人们在忙碌或者消闲。活动在帐房边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骑马或徒步看护着牛羊的以男人居多。人们没有紧张的节奏和剧烈的动作,完全体现着一种顺乎自然的悠然自得,生活与自然高度地和谐一体。牧人裹着厚厚的藏袍,女人头上包着绿色或红色头巾,令他们失去了往日那种矫健或秀美。我顾不得风雪的吹打,把车窗玻璃完全降下来,探出身体去尽情欣赏着草原的壮丽与开阔,尽情领受草原的多情与豪迈,尽情向草原开放着自己的灵魂。我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草原上清冷而醉人的气息,一边向路旁的牧人挥手呼喊。“德毛!”我高兴地用藏语向牧人问好,也总能得到他们友好热情的回应。

我的情绪也感染了同车的旅伴。生长于草原的藏族同伴,不仅没有抱怨我放进车内的风雪,而是完全放弃矜持,与我一起欢笑呐喊。我觉得,在自然环境中,最能让人体验到“自由”这个概念的,就是草原和大海,如果说大海给人的是一种悲壮的、宿命的自由之感,草原则带给我们心灵以解放的、欢乐的自由,它使孤独升华为一种对生命的拥有与赞美。

松潘草原和若尔盖草原、红原草原连成一片,统称红原——诺尔盖草原,由草甸草原和沼泽构成,总面积将近3 万平方公里,区域内高山耸立、森林茂盛、湖泊点点、河曲蜿蜒、野生动物众多,还有“九曲黄河第一湾”经过,丰富的自然景观和牧民生活、藏传佛教文化相呼应,构成一幅壮丽而温馨的人间幻境。

在松潘草原走走停停,当汽车再次冒雪翻过山岭之后,我们摸黑到达了川主寺镇,去往黄龙和九寨沟的必由食宿之地,一个应旅游业发展而在岷山脚下“变”出来的小镇。据说以前这里只有几户农民。小镇的出现也许不会让深圳人惊讶,但是在这原始山野中,它无疑是一个乌鸡变凤凰的奇迹。我不知道那几户农民现在何处,作何感想。目前镇子几乎全由“山庄”和“宾馆”组成,房价高得吓人。我和两位司机终于找到一家便宜的招待所,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内挤放着三张床,别无他物。这是个二层简易木楼,走起路来整个“楼房”都在摇动。在一只15 瓦的灯泡下我记下了当天的笔记。

踏歌巴塘

在藏族康巴文化区,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会说话者便会唱歌,会走路者便会跳舞”。足见康巴山水孕育了一个何等懂得将生活变成艺术的族群。“玉树歌舞”以其丰富和美妙享誉的历史极为悠久,而孕育并且承载这歌舞的,便是广阔的巴塘草原。

一首关于歌的康巴民歌唱道:“要问我歌儿有几多/比草木还要多百倍/要问我歌儿有多美/比彩虹还要美百倍/要问我歌儿多柔和/金丝缎比她还不配。”

一首关于舞的康巴民歌唱道:“雪山请你向后让一让/因为雄鹰的翅膀展不开/江河请你向后退一退/因为我们的舞步迈不开。”

七月的巴塘草原是真正的人间天堂。这是欢乐的季节,这是爱情的季节,这是歌与舞的季节。这时长空是湛蓝的,大地是翠绿的,点缀蓝天的是朵朵透明的白云,装饰草原的是五彩斑斓的花朵,而在这天地之间是终年积雪的山峰。什么样的舞台能有这样的宽阔,什么样的舞台能有这样的美丽?这时候,平时游牧四方的牧民们带着青稞酒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支起帐房,杀牛宰羊,往日空荡荡的草原一夜之间便会出现一座由上千顶各色各式帐房组成的“帐房城”,人们载歌载舞,通宵达旦,数日不散。

跳舞吧!跳舞吧!

莲花般的大地,

是跳不塌的呀!

小伙子的双脚,

是跳不折的呀!

——藏族民歌

“什么地方人类精神得到自由,人们就要庆祝。所有文化都纪念那些在他们眼里使之与众不同、使之富有意义的事件。在每年一定的日子里,人们心中的人性会定期地抛开日常生活的烦恼,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之中,有时甚至连文化压迫和经济贫困也统统地抛在脑后。”(维克·特纳编《庆典》)节庆是一种生命的解放。康巴人的节日就是为了欢庆丰收与祥和,为了享受时光和生命。以感恩的形式面对生存。

我不知道这种场景对于来自现代文明中的游客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至少我相信,它能使人们面对自己生命和情感中失落的那些部分而略有所思,也许它能提示这些文明人,使他们隐隐约约记忆起一个古老的梦,使他们能在一瞬间摆脱沉重的外衣,生动直观地面对生存。

对于生息在高原上的人来说,生活并不是一种奢侈的享乐,但它的确值得赞美和欢唱。每当凉爽的盛夏和丰收的金秋,草原不仅成了花的海洋,它也成了歌舞的海洋、欢乐与幸福的海洋。舞蹈的季节是人神欢聚的季节,更是爱情的季节。姑娘像花一样开放了,鲜花没有人采摘会白白地枯谢的;小伙子像蜜蜂一样多情,没有鲜花是酿不出蜜的。这种古老的节日聚会为爱情提供了场所,在这时姑娘和小伙子们不再需要小心躲避众人的耳目,也不再惧怕父母的责骂,因为他们得到了神灵和祖先的许可与祝福。

舞蹈的季节,姑娘们穿上了最美丽的衣裳,戴着珍贵的首饰,使她们看上去高贵而又楚楚动人。当然,只有小伙子的强健勇敢和机智幽默,才能够与姑娘的美丽相匹配。在这欢乐的海洋里,平日面对雪山唱的歌有人听了,平时面对长天白云的那种孤独与寂寞像冰一样消解了,平日面对无边的草原压抑着的生命冲动现在像解冻的河水一样奔腾了。

高原地广人稀,居住分散,多数的牧民仍然过着游牧的生活方式,平时难得一聚。而草原盛会在城镇附近的草原举行,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带着生活用品,穿着最好的衣服,聚在一起度过他们一年中最热烈、最丰富、最奢侈的几天。老人们一边饮酒一边同他们的老朋友谈天说地,说年景,说儿女;年轻人们尽情地欢乐、寻找他们的幸福;孩子们像一群无拘无束的羔羊那样撒欢和嬉闹,又像哥哥姐姐的尾巴一样惹得他们讨厌。人们被压抑的精力此时可以尽情地挥洒,人们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最大程度地张扬出来。他们找回了生命存在的另外一面,他们毫无顾忌地享受它,毫不吝啬地浪费它。他们的感情得到了交流,他们的精神获得了自由。

草原盛会对个人是重要的,对整个民族更是意义深远。这是一次民族精神的大张扬,它强化了民族自尊和自信,显示了民族的团结和凝聚力;强化同神灵、祖先的沟通与联系。它通过一系列严肃或者欢乐的宗教仪式、民俗活动,通过歌舞、服饰,通过爱情,回忆民族的过去,承启民族的未来,使历史悠久的文化得以保持和延续,也使民族本身得以有效地繁衍。还在当代社会,这种开放性的盛会客观上又起到了文化传播和文化交流的作用。同时,草原盛会还是一项传统的物资贸易活动。

牧民们知道,几天之后,巴塘草原将恢复往日的平静,当他们办齐了必需的用品之后,他们将赶上羊群和牛群,远离村镇,远离草肥水美的平川到深山的夏秋草场去,他们将重新面对宁静的雪山和空旷的草原,直到大雪降临,直到明年的这个季节。

少女玛曲

在西秦岭与昆仑山地槽褶皱系的连接处,甘南藏族自治州就像一枚迎风舞动的火炬。黄河,你就像一串洁白无瑕的美石,镶嵌在碧翠的手柄上。

这就是你和你的草原。河曲交织如画、芳草萋萋有声,一处造物之灵也恋恋不舍的地方。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显然,尽管置身大河之畔,我也不能发现这隐藏的秘密,我是通过雄鹰的眼睛,才看到了这幅美绝于天地的图景。

在阿尼玛卿雪山护送下,大河一路奔流东去。当你来到这片原野的时候,突然换了一种性格,变得宁静甚至羞涩。你逡行草原,然后转一个巨大的弯,回身向西,重新奔往青藏高原。

这就是纵横天下的黄河九曲第一弯。

实际上,你在这里不叫黄河。我更愿意跟随千百年来牧人的称谓,呼唤你少女时代的名字:玛曲——如同孔雀之羽般美丽的水流。你喜欢这个名字。

这也是一片因为你的命名而生机蓬勃的原野:玛曲草原。无限的魅力向着四方天边铺开。是河流孕育了牧场,还是草原呵护了流水?大概这只能是一个双重答案的问题。

我猜想,你以造物的名义来到此地,带着奇思妙想,并不仅仅为了创造一个自然奇迹,而是要在这片时空和岁月中,收藏万物与人类生存的故事。于是你用汤汤流水,书写了玛曲草原与众不同的史诗。

传说时代的神族,手持弓箭的游猎先民,古羌部落的祭司和勇士,朝觐雪域的远行者,追逐水草的牧人和羚羊,爱情使者蝴蝶与蜜蜂,他们都在这里留下足迹、身影和不灭的记忆。

广阔天幕下,你富有弹性的身姿,在草原盘桓婉转,黎明有红霞装饰,入夜有星河陪伴。

白河与黑河,这一对草原上的白鹤与黑鹤,扇动翅膀,翩翩起舞,徐徐飞入你的身体。草丛中潜伏的曲溪,如同婉转鸣唱的杜鹃百灵,成群结队扑进你的怀抱。你的呼吸萦绕在湿地和草丛间,氤氲生烟,散发着温润而芳菲的气息。

炊烟从帐房升起,追随白云飘然而去;泛滥的绿色汇成连绵波澜,越过河面流向天边;羊群卷起的银色浪花,又被阵阵清风推到眼前。

你青春萌动的生命,你一生中最为神秘矜持的发育,在这悠闲的时光尽情酝酿和展示。

牧歌中讲述的故事,依稀可以傍着夕阳倾听。

一个天真快乐的少女,目光顽皮。不可思议的脚步,跟随不受约束的想象力,在草原上自由奔跑,在风雨中欢快跳跃,展示着优美的舞姿。

一个充满梦幻的少女,神态淑静。轻轻依偎草原起伏的胸怀,头枕朝阳和弯月,裙裾缀满星辰,长发间游弋着云霞和白鹭的影子。

雨后的阳光,搭起双重的彩虹桥,桥上走过成群的白云和仙女,雉鸡在桥下抖动着五色的水珠。

雪域高原性情桀骜的女儿。在这里你第一次深深弯下腰肢,姿态如此婀娜迷人。

此时此地,是你受到这个世界赞美、被这个世界称为奇迹的九曲之身;此情此景,是你令整个世界追逐沉迷却又困惑不解的九曲之身。

不是高山和岩石的蛮横阻挡,不是强力意志的喝令,在这雄鹰的翅膀也不能覆盖的原野上,是辽阔无边的自由、绿绒蒿多彩柔软的欢乐、炊烟轻盈袅袅的温柔,让你弯下高贵的腰身。

你俯下身,万物也欢呼称颂,随之匍匐。

神灵以令万物妒忌的偏爱呵护你。

你打一个哈欠,马上就有优雅的羚羊为你跳舞,你伸一伸懒腰,立刻就有柔软的草垫送到你的肩头。

牧人和迁徙的草原向你诉说,逗留不去的晨雾与晚霞伴你幻想,风和远行的云使也收起翅膀听你歌唱。

一切都在祥和的宁静中拥有,一切都在快乐的节奏中沉醉。也许没有人注意到你略有所思的表情,你迟疑的脚步中包含的困惑也不易觉察,谁都认为你会永远在此居住,不再远行……

突然,你仿佛被一个神秘的声音呼唤,仿佛被一种充满惊险却不可抗拒的力量诱惑——

你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划出一道比满弓还要陡峭的轨迹,不是向东或者向南,而是带着青春的骄傲,突然转身向西——

径自重返青藏高原。全然不顾东风的叹息,秦岭的呼唤,天府之地的殷殷期盼与失落。

然而你并未真正离开玛曲草原。你祝福的话语依然在这里回响,你的自由不羁的青春和美丽仍然在这里流动。

玛曲的小伙子,依然是你称赞过的模样和性格:身跨红鬃毛的骏马,腰配镶嵌绿松石的宝刀,英俊潇洒,豪放而多情;玛曲的姑娘们,仍然是你喜欢的姿容和心灵:身穿五彩金边的衣裳,头戴波光粼粼的珊瑚,能歌善舞,温柔而浪漫。

每到夜晚,在你身边,月光下缠绵的情歌,总是像孔雀羽毛一样,挑动少年少女水波荡漾的心:

“在这块美丽的草原上

在这条清澈的玛曲旁

只有心心相印的情人

唱一支最动听的‘拉伊’

倾吐互相爱慕的衷肠

玛曲的流水,前浪推动着后浪,流向远方

前浪推动着后浪……”

掬起一捧流水,就是一片盛满星星的天空,就是流淌爱情的长河,草原汉子紧锁的心胸,也因你豁然开朗。

哦,玛曲!黄河少女时代的花样年华。此去千山万里,风尘仆仆,雨雪寒暑,跌宕坎坷,哪里还有你这般的娇美烂漫,哪里还有你如是的宁静纯洁,哪里还有你此时此地的自由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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