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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乡的冷风景
——索南才让小说创作的多重面相

2023-08-15

青海湖 2023年11期
关键词:书写作家小说

阿 甲

面对世界,每个作家都是双向行走的“闯入者”。

他先是从自己的生命原点出发,进入打开在眼前的外部世界,那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惊风骇雨,会最先铺到他生命的底板上,成为一种隐秘的情感结构而长久地驻留为作品里的一种色调。他同时也在不断步入自己心灵的内在世界,一步步地发现自己,确认自己,仿佛一种强大的异己力量在不断书写中被召唤,被认领,进而在心灵世界的成长中铺陈为一方鲜活的生命之河,将一种气息永久地留驻在它所流经的每一个细微的事物上。而那个他向两个世界出发的原点,往往被描述为生命的“原乡”。没有一个作家能走出“原乡”,而“原乡”的神秘性格也最终会从一个作家身上密集地活出来。

作为一个现代教育规训的逃逸者,在青年作家索南才让身上,一种几乎未被损伤过的细微观察力、感受力和想象力,成长为蓬勃的原生生命经验,在文学书写中一次次现身,那些有关德州草原生活的细致入微的细节,那些在孤独的旷野里对境而生的丰富心理感受,让人着迷。毫无疑问,他是那类以原生的生活经验和独特的生命体验取胜的小说家,他颇具异质性的书写打开了当下草原生活(乃至高原生活中)原汁原味的图画,为当下的文学叙事吹来了一股清新的旷野之风。他书写人和荒原的关系,书写一个牧人与一匹马,一片草场,一方地域的独特情感。它们既是自己朴素生活的日常,也是文学创作的根基,灵感之源。那些强劲地奔走在作品里的人物,那些充满灵性的天地造物,甚至当下的困顿、苦涩、危险和难题,都是荒原当代生活的缩影。而他用冷峻而不失温情的文字,致敬了自己的草原,致敬了自己和先祖过往的游牧生活,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纪念”,索南才让持续的文学书写,呈现了丰富而多重的创作面相,现就其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例,做一些简要的探赜索隐的工作,以期作为勘察索南才让小说创作世界的一个小小窗口。

一、在两种叙事时间里

时间意识是每个作家感受世界的基础模型,也是重要关口。小说叙事中“时间”的叙事处理更是区分了小说的精神类型。

相对而言,小说叙事中有两类典型的时间呈现方式。一种是“物理时间类型”的小说叙事,另一种是“心理时间类型”的小说叙事。前一种叙事方式更倾向于外部的、客观的、整体性的(甚至全知全能的)小说视角,一般来说,这一类小说叙事更侧重于以故事或情节线索的发展来推动小说叙事不断向前,往往用第三人称视角打量小说人物及其命运,多数古典小说都属于此类线性的“物理时间类型”的叙事。第二种“心理时间类型”的叙事,是从叙述者的内在视角出发,以心理时间结构小说叙事的一种方式,从作者方面而言,这是一种完全的沉浸式写作,往往多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叙述主体将小说人物的心理及命运,结构到自己的情感体验中,让每个人物或生活场景都带上自身体验的标记,因此这类小说也多带有自传色彩,以心理感受时间去组织和结构小说叙事,叙事中会出现情节的穿插、跳跃、往复甚至平行并置,往往心理活动的展开推动着整体小说叙事向前推进,不再是“我”借由小说里的人物度过他的生命年月,而是小说的人物借由“我”展开他的情感叙述或精神旅程。不再是连贯的有始有终的线性的“物理时间”来平铺直叙,而是当即的被情感簇拥着的“心理时间”来进行小说结构处理,小说面目会呈现出一种强化精神密度而淡化故事情节的趋向。二十世纪以来,现代小说“向内转”的叙事倾向,使小说叙事的类型更为驳杂丰富,而这种以“心理时间类型”来展开小说叙事的结构方式标识着小说创作中一种更注重当即感受的现代叙事的诞生。

索南才让的小说里有着这两种叙事类型之间的争执,他试图在古典类型的整体感和现代类型的锋锐感之间取得一种平衡。写作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打开自己、拓展自己、纠正自己的过程。但可能是源自天性里的某种心理“内倾”倾向,当他在作品里更多地以心理时间去结构作品时,往往显得更为自如和流畅,所以就目前索南才让小说创作的特色而言,这种“内倾性”的小说叙事更适合于他小说作品的展开和情感强度的呈现。在《巡山队》《荒原上》这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中收录的作品以及其他的几部短篇而言,其中如短篇小说《在辛哈那登》《我是一个牧马人》《午夜的黎明》这些更多地采用“内倾性”视角的“心理时间类型”的小说叙事的作品,其情感抵达的深度和小说艺术的完成度要优于《巡山队》《滑冰》《牛圈》等更为客观、强化故事情节类型的作品,这是“内倾性”叙事写作和线性客观叙事带来的一种区别,索南才让努力调和着两种趋向,以题材本身的要求来结构着作品。在中短篇小说作品里,他似乎更擅长于心理描写和有着独白性趋向的小说叙事,用粗砺简洁的语调书写细腻的情感体验,而那种有着更多的情节缠绕和戏剧性冲突的“对白性”场景的叙述较为少见。中篇小说《荒原上》,他对自己熟悉的写作习惯进行了某种突破。随着人物的增多,小说容量的扩展,从一个视角进行单线索叙事的方式已无法处理情节的发展和交织,他通过压缩和减少人物心理活动的描述,使小说瘦身,为了在情节的推进中不至于损失叙述本身的细密质感,通过大章节的断分,通过加重重点场景的细致刻画和剔除次要的一些情节安排,来获得一种整体叙事上的速度,使小说获得一种更为客观、简练而不失整体意蕴的叙事效果,在密度和速度之间取得了一种均衡。但这种通过一种戏剧性冲突而达到一个小说结果的有意识的裁剪,一种更趋向于情节性叙事的传统小说结构,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作者的小说叙事特点,这种努力,有可能是一种有意的“出离”,有可能是一种无意的“成长”,一个作家作品中的叙述主体和一个生活中的人的内心一样,也要从一个少年人相对自我的抒情性的内心世界里脱出来,步入外部那风雨中的成年世界,需要不断长大,需要挺身面对许多更为困难的事情,这是一种向小说根性的“掘进”,因为复杂的人心是每一个写作者最终将要面对的大主题。对于一个勇于探索的作家来说,也没有固定不变的最好的叙事时间的处理方式,对于一个具体的题材而言,合适的便是最好的。

这种多重的叙事时间的处理,实质上也让索南才让和诸多凭依地缘文化或地理人文特点的当代小说创作中的边疆叙事保持了一种距离。边疆叙事的当代书写中,作者们更多地倚重于以故事性和情节性为主的“物理时间类型”的小说叙事方式(古典类型),而索南才让的小说写作,在某种貌似表现异域传奇性的面目下,其实是有着密集的内倾性心理叙事的特点,即便是故事性较强的作品里,他也会适时地安插上一些细微的心理活动及旁白,突兀的“走神”“出神”的场景,甚至情节的突然断裂,这种专注中导向的叙事速度的放缓,某种不期然而至的溢出,保留了一种“现代小说”的叙事特点,这种书写,也使得他的小说创作在呈现了一种荒原的原生生活的“陌生感”之外,也有了小说叙事结构上的“陌生感”,从而也秉有了小说叙事的某种现代品质,有一种对边疆主流叙事疏离中抵达的“先锋性”。当代小说,已经不能没完没了地贩卖地域特色和异域的生活经验,那种“香菇木耳”式的东西,小说还必须回到“人”的立场,回到“人”的精神性本身,需要在叙事美学的某种陌生化鲜活表达中强化情感体验的深度。而索南才让的小说也恰恰标识了边疆叙事中更为年轻的一代作家身上,一种本土的陌生的“先锋性”叙事的出现,它之所以是原生的,是因为这种内倾性的“心理时间性”叙事方式,不是刻意模仿某个西方现代派作家的产物,而是他本人的“内倾性”气质和生活真实经历的一种血肉不分的展现,既是细微的观察中抵达的一个人独有的草原真实,也是地地道道的牧人的内心世界体验。

二、“模糊空间”的突显

相较于戏剧和诗歌对于神圣生活的诉求,小说更像是现代心灵对于生活奇遇的寻找和陌生异域的想象,戏剧和诗关乎人伦教化,敬天敬神,移风易俗,小说品评的是市井里的一种心境,遭际里的一种人生态度,即便是一代又一代优秀的作家提供了喜怒窘穷,忧悲愉佚的生活百态,但也难及现实人生的万一,而人心海海,纷绪万端,每一代都有不一样的困境和悲喜之情,敏感的作家会抓住那些涌动的鲜活感受,进行创造性命名。

小说创作中贴着人物来写和贴着事件来写会是全然不同的面貌,当贴着人物内心来写的时候,时常会出现情感触角很够到达而理性的解释无法完全明晰化的“模糊空间”。这种时刻往往不是叙事本身所造成的,而是在对“真相”的不断追诉中心灵的触手摸到了那片“幽暗之所”。这种写作中的一种“模糊空间”的出现,其实是叙事溢出了明晰的认知边界,而达到了生命处境或内心情感的陌生的裸陈状态,许多优秀的作家甚至会借此命名一种真实的人类情感处境,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人义论”替代“神义论”而带来的西方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卡夫卡重新命名了对生命“荒诞感”的认知,优秀的作家会在熟视无睹,貌似合理的世界里推开一扇神秘之门,窥见人类情感中的一些“模糊空间”,这种突兀地被书写所触及的空间,往往会使我们对生命本身的现实处境产生更为深切的认知和更为宽阔的观照,它需要一个作家对自身真正的诚恳,还需要对世界全然敞开的心,它是从普遍的认知体系中脱开后一种反身而诚的东西,是一种更为自由的心境里与某种未必命名的生命真相的“迎面相撞”。一个人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东西,未必是他能够完全理解的东西,一些事情,一些感动,有时它突然就来了,没有缘由,也不知去往何方,但它却会以某种不易察觉的方式,参与到我们的心灵、生活中去,并且莫名地影响我们看待世界的视角。

索南在勤奋而专注的写作中,就碰触到了许多“模糊地带”。源于对生活和内心情感的真实性的追求,他有时也会适时地放弃小说家全知全能的态度,在作品里留下许多“模糊空间”,许多说不清道不明但能真实碰触到的情感,或人面对世界时的认知困境,这种对幽微之处的碰触有时是一种困难的小说艺术上的把握。在那个地带,理性和常识要适时地退场,只有生存真相是第一位的,有时候一个作家对一个题材要懂得适可而止。具体到索南才让的小说文本,一类是情感体验中的“模糊空间”,如在小说《德州往事》里,“我”面对时而疯癫时而正常的花姆,在厅堂的佛像面前,突然感到一种“使命般的意义”,从而毫无征兆地放弃了厌恶而接受了花姆的情感,并在一种无法解释的顺应天命中接走了花姆。在小说《在辛哈那登》中,当“我”千辛万苦找到“走失”多见的父亲时,往日对父亲积攒起来的怨恨在见到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的“全新生活”后,竟然莫名地消失了,“我”终于“放下了”,释然了,“我是你儿子。我知道,一旦我说出来,就像阿妈放下了恩怨,我放下了‘战士’一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是一个少年人很微妙的心灵变化,在这样一个命定的时刻,“我”长大了,也自立了。在小说《山之间》里,“海春”跟着“九成”去罕有人至的荒野里挖虫草,人在一种远离生活场域的极度孤独的处境中,面对神秘而狞厉的自然,滋生出种种恐惧、幻觉和极端状态下对生命存在的另类认知,这是一篇将自然力的陌生感和神秘性推向极致的小说,许多感知都是没来由和“模糊”的。在强大而陌生的自然面前,人是趋向于沉默的,而在荒野里行走着的两个沉默个体之间,生命力有一种暗中的莫名角力,“九成”一直不说话,他的行为和最终的离奇死亡,就像这片罕有人至的荒原一样,是荒原神秘力量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在通篇小说中一直空悬着,是个“模糊”的存在,“九成”这样一个人,也是“模糊”的,但却是活生生的,切己的。在穿越荒原的整个过程中,“海春”的心理活动,像一幕幕敞开的心理剧,不断起伏着,而荒原始终是无言的,静默加剧了这种心理的压力,也带来了极端环境里一种奇异的心理感受空间。索南才让小说中还有一类主题呈现中“模糊空间”的表达,是在一种强力的书写中导向对生命根性问题的追问的小说陈述。如短篇小说《接下来干什么》,这部貌似非常写实,表达也相对明晰的小说,最后导向的意义结构却是让人惊叹的。因为它不经意间碰触到了生命本身的一种原初困境,巡山队员金盖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变故和打击(财富散尽,妻子离去,巡山时被偷猎者刺伤了腿),不断给自己找理由,说服自己,继续去做自己“热爱”的巡山工作,他努力确证着自己的生命价值。每个人支撑自己活下去的那个“支点”是不一样的,生活源源不断地涌来,一个人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撑住,面对明天的生活,“接下来做什么?”这是一个根性的追问,“意义”不是自动降临的,明天的生活也不是当即就有一种明确的答案,但对那个“活着的理由”的不断追问,寻找和确证,使人生免于绝望。这篇小说的主旨的凸显不是“主题先行”的结果,而是在无边的书写中渐渐显形并得以完成的,它如此朴素,但主旨却接近于存在主义的精神命题,面对人的原生困境,人,如果不是在默处中“等待戈多”,就是在行走中不断追问“接下来做什么?”这是令人吃惊的书写,不是理性打量下去接近一种生存难题,而是生活中真实的“困境”就一直等在那里,等待那个勤奋的挖掘者将它敞开出来。

和这种“模糊空间”的留白相称的是,索南才让的中短篇创作在大结构的熔裁上有着出神的把握,某些篇章叙事过程中的弥漫式减速铺陈和结尾处的突然断裂,加剧了小说意蕴上的“模糊性”,这与他的叙事方式有关,也与他贴着人物内心的感受方式有关,许多时候,心灵深处的一个难题、困境、心结解决了,或表达上明晰了,小说便结束了,而不一定由故事(情节)的某个发展成的结果来结束,看起来好像不完整。这一点使他的小说世界硬朗,冷峻,结构又极为简省,文中文后的大量的留白空间,呈现了一种现代小说的开放式叙事空间。小说创作中也从来没有一个固定而永远有效的结构之法,适用于情感节奏和小说主题呈现的便是最好的结构。

三、生活之中的“生活”

一个作家的叙事天赋中新异的感受力和语言表达能力无疑是最为关键的,感受力某种程度上端赖于心灵天生的赐予,它可以在后天的学习中培养并敏捷细微起来,语言能力却更多的是在刻苦的挑剔的书写中不断纠错并历练出来的,它更像是某种有意识锻造的结果。在优秀的作家身上,这两种能力互为功用,像一位创世之神的两只脚,交替着,走进语言织就的心灵秘境。

现代生活的一个悖论之一,就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大背景下的人类生活,在越来越便捷的同时,物质生产的规模化和高速化对原生生活的覆盖和席卷,它导致的后果之一便是日常生活细节的大量消失,而知识信息化传播,进一步加速了文学创作面目的同质化倾向,二十多年前,作家刘亮程就在一次访谈中说:“接近生存在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人类的书籍已经泛滥到比自然界的树叶还要多了,真实的生存大地被书页层层掩盖,一代人从另一代人的书本文化上认识和感知生存,活生生的真实生活淹没了。”无疑,这是一个需要警惕知识,警惕各类专家的时代,更是一个需要走出书斋,抛开知识,走向生活真相的时代,知识成为了现代教育背景下非常廉价的东西,而在文学表达中真正稀缺的是丰富而入心入里的生命体验。命运本身的造就堪称神奇,索南才让“幸运”地躲过了现代教育的标准化塑造,而在他的身上更多地保留了生命感受力中与生俱来的东西,天然的东西,而长期以来生活的艰难不易,使他与真正当下的牧民的生活境遇须臾不曾分离,以他的话说,自己就是个“会写故事”的牧民,他有一颗敏感的心,与草原生活有着休戚与共的亲切交融,这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某种机缘在夺走了他书本知识的学习机会后,上苍馈赠给他的独有的生命礼物。这种蓬勃生长起来的新异的感受力造就了他文学创作的独特景观,在孕育了一种天然完形的文学品质的同时,也带给了他勤勉朴素的行事风格和达观知命的生活态度。

当下的小说创作中,充斥着以书本知识填充起来的“广阔”和以智性分析造就的“深刻”,但在这种一览无余的“广阔”和“深刻”背后,感受不到作家这个有血有肉的人的体温,他的痛苦与难耐,落寞与坚持,那种偶然的瞬刻突然涌上心头的无法完全说清楚的生命况味。文学创作中过于趋近知识的演绎和哲思的阐发是生命感受力衰败的标志。当代文学写作中已经大面积地丧失了作家主体心灵参与下的那种自然描写,而出现了许多植物学的描画,所以,真正的自然,从作家笔下逐步消退了,索南才让的作品里重新阐释了西部荒原的自然,从中可以重新感受到自然的苍凉、神秘和辽远。同样地,当代文学的书写中,涌现出了大量的意义明确,所指清晰的情节演绎,而真实生命场景里的那种羞涩、不明、模糊的情感也随之消失了,这种用外部知识勾兑出的情节安排,总是缺少了情感的温度。没有真正入过心的东西怎么能够打动人心呢?这点上,索南才让的小说又是卓越而特殊的,记得在短篇小说《我是一个牧马人》中有个细节,就是牧马人“我”每天傍晚都会骑着心爱的马匹“火焰”去深谷里啃食荒野中散落的骨头补钙,直到深夜之后,“我”也不急着赶回去,而是骑马去看望最疼爱自己的姐姐,“费劲地翻过右边的山梁,经过一段浅浅的湿地,再爬上一面山坡,来到大曲陇西南的山梁上。”远远地望着姐姐的家,“只要有时间,我每晚都会来,也不会让姐姐发现,也永远不会告诉她。”这种生活细节的书写让人一见难忘,深深感动。在《午夜的黎明》中,“父亲”要出售一匹已经相依为命三十年的老马时,那种复杂的心情,“父亲兀自点上一支烟,你也抽。”用一个经典的细部,便将那种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时情感上的无依无靠刻画了出来,而多年以后,我也终于要卖掉羊圈里的最后一群羊时,那种孤独无助和弥漫在生命里的空旷感让我更加懂得了父亲,让我重新回顾了即将逝去的牧人生活。这些都是从一个作家生命里活出来的真情实感,当它们被放到作品里时才会如此动人,闪闪发亮。索南小说的总体调子是趋于冷峻的,但并不晦暗,反而鲜亮中富有生气,生存本身的苦涩和焦虑沉淀在精简结实的语言背后,每一部小说里人的命运遭际各不相同,但在一个大的生存背景下,每一个“我”都得背负着生存的苦涩、孤单和未知,勇敢地走下去,那里有面对生存困境时的无望,但也有着天地自然和族人的慰藉,那里有被命运追赶的诡异难测,但希望照常会随着曙色一次次降临。“人”的心灵的安放处置,依旧是作品的中心,高原严酷的自然环境加深了“人”面对世界时的孤独感,但孤独从来没有这样鲜亮过,因为这种孤独不是被抛到没有生机的荒漠里的那种孤独,而是生命“原乡”里的孤独,是整个一方地域的隐忍缄默在通过一个作家的文字显形。

从他富有力量感的书写中,可以饱满的感受到他从生活万象里捕捉到的那种源自天籁的声音,这也是沈从文、萧红们,汪曾祺、阿城、莫言们带给我们的那种鲜亮的东西:永远的第一手经验,永远的第一手生活。作为一个作家,这种原生的第一手生活经验是最为珍贵的,它是真正的入心入理的独属生命体验,而不是来自于书本的二手经验,二手生活,它独一无二,也真正感人。生活横陈在那里,哪个作家没有生活过?但真心地生活和讨巧地生活,其实差异巨大,大家都经过了一条叫“生活”的河,有些人踩着外部知识的桥轻捷地便走过去了,有些人则没有一座这样的方便的桥,他必须横着身子艰难地趟过去,坎坷还是平滑,柔软还是锋利,冷暖自知。趟过河水和没趟过河水的人,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不一样的,他们貌似在相同的时间段里渡过了一条叫“生活”的河,其实渡过的是两条不同的河。前一类作家而言,他们经过的是生活背后的“生活”,后一类作家而言,他们经过的是生活之中的“生活”。塔尔科夫斯基不断复述的一句《圣经》里的话是:“你必以眉尖上滴下的汗水换取面包。”

每一位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成长历程。索南才让的小说主题呈现上有着“成长小说”的许多特点,从短篇小说《在哈辛那登》《我是一个牧马人》《德州商店》《原原本本》,中篇小说《荒原上》,到长篇儿童文学《哈桑的岛屿》,“成长”主题一直是他小说时隐时现的一个背景,但这种特点是某个时期内跟自然生命相伴随的一种心灵成长经历,它不同于黑塞式的有意向地向高洁之境界迈进的“精神成长史”类型,而更接近于托马斯·沃尔夫式的自然生命在陌生境遇里不断走向开阔和自如的“内心成长史”类型。每一位作家的心路历程里,都会经过一些不易被提及但其实很重要的隐秘的精神路标,作为青海湖环湖北岸的一位作家,海北地域内的地理人文及文学现场,对索南的文学书写,无疑有着某种潜在的影响,新时期青海文学的景观里,环湖北岸产生过许多优秀的前辈作家,其中有两位风格特点十分突出的作家,一位是以书写草原生活的本土经验见长的察森敖拉先生,另一位是在西部地域的书写中注入了外来文明活力的传奇作家邵兰生,不知是否是一种文学书写母题的无形承继,察森敖拉深具心灵成长主题为特色的本土草原小说,在索南的文学创作中得到了一种赓续,索南才让的作品中有许多儿童及少年人成长经历中心灵变化特定情感的书写,葆有着天然的纯真情感和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茫然。另一个方面就是域外文明的影响,不断给汉语现代文学的书写带来的生机和活力,它们展现了文学书写中一种面对现代生活时的崭新感受力。作为一个特定时期到了青海的外来人,邵兰生的文学创作活动为青海本土的文学式样提供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特例,他在地域书写中带来了俄罗斯文学里优秀的屠格涅夫以来一直到蒲宁那一谱系的高贵血脉,为青海八十年代的文学注入了少见的塑造心灵秘境的高贵华美品质。这是一种无形的启示,即来自世界文学的一种视野的观照对本土创作的影响,毫无疑问,索南才让的小说创作里也留下了取法域外文明的印记,但他不是邵兰生那个传统的继承者,他的叙事特点里似乎有海明威、巴别尔那种简净、鲜活的语言文风,而在大量的内倾的心理独白里,又可感受到福克纳走进故事人物内心的出神心理把控。这些文学先驱们的启发,使索南才让的小说获得了丰富的叙事肌理,从而渐渐发展延伸出一种富于草原生活质感又有着自身特色的文学叙事语言,当然,这一切不是简单合成的结果,而是在创作过程中不断纠正、不断出新的结果,是向生活之源泉不断掘进和汲取的结果,那一片草原上牧人的生活和心灵的变迁,才是文学叙事的主角。

索南才让的小说创作在长期勤奋的写作中渐渐抵达了一片开阔之地,为当下的文学现场,提供了一种新鲜的边地生活的书写式样,而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游牧人”,当下的时代生活的变化又在抽离和改变着牧人们原有的生活模式,对于更为年轻的一代来说,未来充满了更多的未知和可能性,正如索南才让所说:“时代发展太快了,游牧方式一直以来都在变化,我们这一代也许是最后的游牧人了。”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已经是另一部小说需要去展示挖掘的主题了,这也让我们对他今后的文学创作充满深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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