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莫了行为考
2023-08-15宋长江
宋长江
莫了,男,本校大三生。曾用名,魏了,乳名,了了。
了了的初始记忆大约在六岁时。那天,家里来个陌生人,男的,妈妈领来的,妈让了了叫他莫叔叔。家里极少来外人,尤其男的。上幼儿园时,了了应该问过妈妈,为什么我没爸爸?妈妈避而不答。也许答了,了了没记住。爸爸两个字,逐渐成了了了不可示人的心病,像似自己犯了错,不敢再提爸爸。他当时的认知处于幼稚状态——孩子都是妈妈生的,跟爸爸没关系,爸爸仅仅是个名词。他习惯了没爸爸的生活。跟其他人家的妈妈比,他妈妈很少训斥或揍他,欠他似的。他无师自通,就此动了心眼,借妈妈“欠他似的”,常提些要求,买可买可不买的玩具,玩妈妈并不赞同的游乐项目,比如游泳、溜旱冰、骑马。且屡试不爽。他由此沾沾自喜,活在属于自我惬意的空间里。
了了家经常搬。莫叔叔参与那次搬家后,不再陌生的莫叔叔住在了了家里。了了对“住”的理解是,莫叔叔晚上跟他和妈妈一起吃饭,第二天醒来发现莫叔叔依旧在。妈妈对他说,了了,喊你……妈妈顿了一下说,喊你爸吃饭。了了眨眨眼。“爸”来得太突然,叫不出口。他推开房间门,礼貌地对莫叔叔说,叔叔,吃饭。他想找个适当的机会再管莫叔叔叫爸。爸爸也许是叫出来的,叫惯了就成了爸爸。等了了回到餐桌,妈妈皱眉瞅他,瞅了几秒。从此,妈妈没再让他喊莫叔叔爸。可他的姓改了,由姓魏改成姓莫,魏了改成莫了。妈妈说,魏了莫了差不多,先叫着,适应适应,等上初中到了新学校再彻底改过来。
叫了莫了的魏了,开始琢磨姓氏与爸爸的关系。孩子都随爸爸姓,魏改成莫,说明他之前应该有个姓魏的爸爸……莫了陷入思维的死胡同。他的大脑并未停滞不前,而是高速运转,渐渐转出个隐秘的通道——关于爸爸的。他很快就发现个秘密——妈妈是东北口音!其实算不上秘密,以前忽略了而已。深圳口音杂,杂到五湖四海,唯独东北口音亲切。他说标准的普通话,说广东话也朗朗上口。妈妈表扬他,说莫了真聪明,比我强。
妈妈讨好似的表扬,从未让莫了兴奋。找不出原因。懒得找。妈妈替他找,说莫了性格内向沉稳,是宰相的肚子。他反感却不反驳。懒得反驳。不兴奋也没影响学习,也不耽误吃饭,个头照长,十二岁长到一米六六。
又搬家了。新家三室一厅。莫了站在窗前,远眺大海,俯瞰深圳城。妈说,这房子是咱自己的,高兴吗?莫了没说高兴,也没说不高兴,思想拐入那个隐秘的通道——“咱自己的”包括莫叔叔吗?
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妈妈让莫了叫老太太姥姥,叫小哥哥凯哥。姥姥拉过莫了的手,说了了过来,让姥姥好好看看你……莫了表情木讷。尽管姥姥嘘寒问暖极力亲近,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亲。他感兴趣的是姥姥的东北口音。他的想象迅速扩张,隐秘的通道里飘起了雪花。东北与南方南辕北辙,莫叔叔是广西人,脑门突出,而他的脑门宽平。通道里瞬间蹦出个词——继父!独自推理的结果,令他血脉偾张,惶恐不安。他坐在卫生间里拉屎,客厅里的姥姥和凯哥在聊他。姥姥小声说,像他爸,眉毛一模一样。他的神经骤然缩紧,尿和屎的出口自动关闭。他提上裤子,耳朵贴门缝想继续偷听,姥姥却不说了。他走出卫生间,才感觉屎和尿没排完,再回去又怕姥姥怀疑他在卫生间里搞鬼,就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姥姥和凯哥默默注视他。姥姥没像往常招呼他过去坐坐,聊聊天看电视。他断定刚才姥姥可能忘记了他蹲在卫生间,现在可能意识到他偷听了她的话,正后悔呢。他热着脸走进房间,扎倒在床上。爸。爸爸。爸爸。眉毛像爸爸……爸的信息像黑夜里的一颗星,闪烁在大脑里,虚无的爸爸,以两撇浓黑眉毛的形象第一次走近他。凯哥再见他,眼神晃动。姥姥回老家前,凯哥主动摸他的手,像似有话要说。最终什么也没说。莫了确定,跟爸爸有关。他弱声问姥姥,姥,你家在哪?姥姥说,在东城,甸子镇。他想问问关于爸爸的问题,没敢问。问的结果无法预知,怕问出炸弹。
老师布置作文,写亲身感受到的深圳变化。要求赋予真情实感,拒绝宏观叙述,题目自拟。莫了写了一篇《我家对外开放了》,写家以前没房子,租的房子小到跟床一般大。后来换了几次房子,面积一次比一次大,都没达到请客人居住的条件。现在终于买了大房子,家也对外开放了,迎来了姥姥和哥哥。写的挺顺,想象老师能慷慨赐个优。然而老师的批语是:题目、切入角度极佳,但写的沉闷,未能体现喜悦的心情,重写。莫了再次开动大脑,寻找喜悦感,遗憾,没寻到。
莫了的个子蹿到一米七三。周末放学,正准备上出租车,他发现有个女人在注视他。目不转睛。他猜是某位同学的母亲,就给了女人浅浅的笑意,女人突然凑近他,小声问,你是魏了吗?他下意识摇头,既陌生又别扭的魏了,仿佛是个魔,吓得他慌惶拱进车内。女人哎了一声。车已启动。
魏了!魏了!魏了!莫了站在镜子前,他的脸重叠着女人的脸。他的下颚骨两侧微微凸起,女人的下颚骨同样微凸。他的脸庞周正,女人同样周正,且富态,带天然的笑意。基因常识提示他,女人可能是……他的头皮瞬间发麻,他被骇到了!难道叫了十六年的妈不是亲妈?
吃饭时妈妈跟莫叔叔说,莫了心思多了,照起镜子没完没了。莫叔叔说,正常。莫了看向莫叔叔,突然觉得格外生疏,嘴下意识“呲”出个轻微的声响。妈妈瞪了他。莫叔叔像似没听到,夹一只大虾放他碗里,说,长身体,补钙。
睡觉前莫了再次照镜子。努力排除妈不是亲妈的想象。他的脸庞再一次与陌生女人的脸庞重叠。姑姑?陌生的词,瞬间滚进隐秘的通道,突破了防线。姑姑的存在,意味着爸爸离他不远。他开始勾勒爸爸的形象——方脸,下颚微微凸起,嘴唇棱角分明,额头宽,饱满,双眉内侧浓黑。他滚在床上,翻来覆去。
读高中期间,妈妈经常向莫了灌输,考大学时报考金融专业。等高考结束正式填报志愿时,妈妈再次建议报金融专业。莫了说,你不用管了,老师替我报了。妈妈问,报哪个学校?莫了说,华中师大。妈妈吃了一惊,啥专业?莫了说,汉语言文学。妈妈失语半天,脸上聚集起阴云。
妈妈脸上的阴云一直未散。但莫了被录取的消息却是妈妈第一时间告诉他的。他嗯了声。妈妈不满地问,你咋啦?他说,没咋的。妈妈说,志愿是你自己报的,也没听我的,你有啥不高兴!莫了说,我没不高兴。
莫了的目标性始终模糊。找不到原因。也懒得找。妈妈曾说他少一根筋,少哪根筋没明说。莫了并不承认自己少根筋,倒是觉得比同龄人多出一根筋——多出一个隐秘的思维通道。他不善于立目标,一谈目标脑子里黏黏糊糊地稠,不流动似的,无法穿透,无法清晰。他同样找不到原因。不过课本范围内的知识,他学得很清晰。至于未来目标,他习惯了顺其自然,模模糊糊放过自己,模模糊糊去了武汉。他把他的“模模糊糊”归结于性格。模模糊糊十九年才恍然大悟,是一个“爸”字盘踞在通道里,才模糊了他。
模模糊糊的表述是莫了自我总结的。他能摒弃二二呼呼或稀里糊涂的形容词,无疑是文学的启迪和形而上的升华。不然哪来的“稠”,哪来的“不流动似的”,哪来的“运转出个隐秘的思维通道”?也许老师发现了他的文学潜质,才建议他报考汉语言文学的。
学校不是家。宿舍是租来睡觉的。睡觉浪费人生的大好时光。睡觉苍白而魔幻。图书馆才像家……莫了把大块时间泡在图书馆里,独特的感受频频爆出断句。既然学了文学,他试着写诗,好像文学的起步与诗密不可分,他想把那些断句串联起来,于是写了个题目——《图书馆》。第一句:我终于有了新家。第二句始终没接上,就像“睡觉浪费人生的大好时光”,肤浅的瞬间感受,经不起推敲,无法深入。
书的海洋丰富多彩,莫了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也多彩多姿起来。这种感受跟一位女生有关。在图书馆,他与那个她多次擦肩而过,跟许多擦肩而过的女生一样,他并未刻意关注。而这一次,他与那个女生“擦肩”有所不同,他与那个女生顺行走,女生快速越过他,回头嗨了声。他迟疑片刻继续走,女生随莫了边走边说,你好,大个儿。他止步。女生微笑说,都说海拔高的人矜持。他眨眼,无言以对。女生说,测试成功,谢谢。随后径直走掉。
走吧。一个半小时候后,莫了被女生的声音唤醒。女生就站在他的座位旁,说,劳逸结合,走,散散步,我陪你聊聊天。我叫雨嫚。
我就是雨嫚。
为客观分析莫了,继续以他的视角来叙述。
莫了即刻生出校园狗血式恋爱的想象。他对叫雨嫚的学妹摇头,以示拒绝。雨嫚红着脸,留下一抹尬气转身离去。恋爱尚未纳入莫了的思考日程,他总觉得自身缺少些说不清的东西,没底气,没欲望。与生理无关。缺少的也许是客观动力,也许是无法定义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但他承认,雨嫚的出现启动了恋爱神经,可能与文学作品的潜移默化有关。人生是一出戏,是文学赋予的戏,恋爱是必不可少的情节。他幡然悟道,他缺少的是主角意识,常常处于被动状态。于是他把动力、精神、概念、戏、主角意识、被动状态等记入他的学习笔记。
果然是戏。莫了收到雨嫚的纸条,介绍说,她的本科与莫了同科,现在是心理学研二生,她有个课题想请莫了协助完成。之所以选择他,是发现他与众不同。她想面对面测试几个问题。莫了不予理睬。狗血套路!当雨嫚再一次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时,他选择了投降。这是文学里的浪漫情节浸蚀的结果。尽管戏的进展和未知的结局令他忐忑,他想体验未知的层出不穷。雨嫚说,我请你喝咖啡吧,我给自己的测试留出了经费。莫了疑惑地眯她。雨嫚问,你多大?莫了说,二十一。雨嫚的嘴嘟成O 形,学弟呀!哈哈,不好意思,判断失误。莫了问,还测试吗?当他意识到具有挑衅意味后,爽得咧嘴,第一次找到了主角意识。雨嫚略带羞涩地说,当然。
你蔑视的人多于崇拜的人……现实生活中没有你崇拜的人……你缺少知心朋友……你排斥社交……你喜欢独处……雨嫚说,你暂时无须明确答复。之后语调松弛地说,人的意志与性格是可以培养和改变的,咱们暂时不谈培养也不谈改变……莫了真就借了“蔑视”而蔑视起来,开口就意志、性格、培养、改变,哪跟哪呀!幼稚!他继续眯雨嫚。雨嫚并未察觉他的表情,打开文件夹抽出一张表格,问,姓名?莫了问,来真格的?雨嫚说,当然。莫了想了想,说,莫了。雨嫚问,什么莫了?莫了说,姓名呀。雨嫚说,假名不行,必须填真实姓名,不然导师会罚我,写论文一旦用上,可以化名。莫了说,真名,你看。他掏出身份证。雨嫚手捂脑门哦了声。莫了问,假如最后我不签字,测试应该无效吧?雨嫚不急不躁,说,你呀,谨慎过度,证明你的心理阴影……莫了顿时反感,想爆粗口,说屁,来结束这场所谓的测试。出口的却是,拉倒吧!雨嫚不屈不挠继续说,你的人生好像缺少一条腿的支撑。莫了终于说了屁字!起身就走。他以为屁字已脱口,其实仅仅嘴唇动了动,并没发出声。
莫了走得决绝。他想,与雨嫚的“擦肩”关系应该就此结束。然而,隔日雨嫚再见他时,赧然一笑,说,莫了,还我的咖啡!莫了一愣,说,还,现在就还。他不想欠人情。
莫了很快确认,雨嫚是他唯一的朋友。凭直觉笃定,雨嫚的所谓测试是噱头,“你的人生好像缺少一条腿的支撑”属于暗示——她就是那条腿。恋爱的套路,雕虫小技,无所谓,重要的,他从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生活趣味。
他们的关系进一步热络。莫了请雨嫚吃西餐,聊着聊着心情大悦,说之前我要知道你真的在读研,年龄比我大,我就不跟你交往了。说完立刻后悔,预感这句话足以毁掉他们的热络状态。雨嫚反其道而行之,说,理解。她没像恋爱脑们,追问或撒娇或佯装生气制造恋人间的情绪起伏,一句“理解”,让莫了哑口无言。
文学真好。雨嫚和莫了的交流很生活很小说。问题是,聊生活聊小说总绕不开父亲角色。大凡谈到父亲,莫了常常走神儿或回避。雨嫚说起父亲对她的爱,滔滔不绝,感慨道,父亲是一个人的立身基础和信仰!
雨嫚的感慨,莫了以友情心态归类于心理学或哲学范畴,暂时无法理解,甚至认为雨嫚卖弄学问,但从金句的角度默记了。人人都有父亲,成年人的秘密都藏在无死角的网络里。他觉得妈妈对爸爸问题的回避,是对他智商和情商的轻视。
别一看我就发呆。雨嫚调侃说。莫了收回呆滞的目光。时间不长他的目光又呆在雨嫚脸上。怎么又发呆?雨嫚问。莫了说,哦,我明白了,你我为什么能成朋友。雨嫚疑惑地瞅他。他说,你像一个人。雨嫚问,谁?他说,不认识。雨嫚说,是前任也无妨。他说,我没前任。雨嫚抿嘴一笑,不再追问。
像姑姑的女人出现在莫了的隐秘通道里。“姑姑”能从东北去深圳见他,想必费了不少周折。他为错过“姑姑”而自责。他相信“姑姑”有能力再次找到他,而他却无法找到“姑姑”。他的目光又呆在雨嫚的脸上。雨嫚问,你在想什么。他的目光移向窗外……姥姥说过的甸子镇,他在网上查过,位于辽东山区,曾经是拥有三万人的工业镇。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雪花里走着一个男人的影子……
莫了去食堂吃午饭,发现雨嫚和一个男人在角落里交谈甚欢,雨嫚夹起一块食物往男人嘴里送,男人用筷子阻挡。莫了怦然心跳,醋味泛起。他绕到另一个角度远远观察,是中年男人。想不起是哪位老师。他决定不再搭理雨嫚。下午,雨嫚微信他,晚上忙不?他拒绝回复。晚餐时,他去了校外西餐厅,想用牛排压制一下乱糟糟的心情。刚进餐厅,传来雨嫚的声音,莫了!过来!他循声望去,卡座上坐着雨嫚和那个中年男人。他惊悚得浑身发热。雨嫚走过来小声说,我爸,听说我留校当老师,借出差过来看我。并嘱咐说,说话注意点哈。他被扯到卡座前。雨嫚说,爸,同学小莫。莫了惶惶说,叔叔好。雨嫚让莫了坐在她身旁。雨嫚爸打量着莫了,雨嫚喊来服务员,未征求莫了意见,给他点了一杯可乐和牛扒,说,七分熟。之后给莫了一个微笑。雨嫚爸略有所思。
餐桌已摆上蔬菜沙拉、水果披萨、烤虾、榴莲酥、薯条。雨嫚喝奶茶,雨嫚爸喝咖啡。雨嫚把喝了一半的奶茶推到莫了面前,说,先喝着。说着,用餐巾纸替莫了擦眼角上的眼眵。雨嫚爸低下头。
整个吃饭过程,雨嫚爸望雨嫚的眼神凝重,夹杂着不安。雨嫚去卫生间的时候,雨嫚爸突然对莫了说,嫚儿性格倔。莫了说,她不倔。雨嫚爸说,嫚儿主意正。莫了嗯了声。雨嫚爸说,嫚儿心眼好。莫了点头。雨嫚爸说,嫚儿倔时你让着她。莫了继续点头。雨嫚爸说,你是男人……莫了马上说,我听她的。莫了隐秘的通道里,影子爸爸凸现质感,仿佛能触摸到。
雨嫚正式邀请莫了参观她的新宿舍。独居一室的雨嫚兴奋得溢于言表,说暑假计划去呼伦贝尔,请莫了一同去。莫了问,还有谁?雨嫚反问,你希望谁?莫了噎住了。他在琢磨他和雨嫚算不算正式恋爱,一同旅游意味着什么。他有他的想象,他认为他还不具备实践男女最隐秘的行为。于是他避开旅游话题,说,我有个秘密,想听吗?雨嫚情绪骤降,说,考虑好了再说,记住,说了就不是秘密了,我不接受他人的隐私。莫了说,我有个姑姑。雨嫚凝眉倾听。莫了说,像你。雨嫚眨眨眼。莫了的思维突然并入隐秘的通道,谈姑姑就得谈爸爸,他立刻改口说,听你的,暂时不说。雨嫚沉默片刻,问,哎,你爸妈知道我吗?莫了说,不知道。雨嫚问,为什么?莫了语塞。雨嫚问,你想什么时候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莫了一脸茫然,说,不知道。他不敢追随雨嫚去呼伦贝尔,他不确定雨嫚以后是不是他缺失的那条腿。
雨嫚抬眼望着莫了。莫了莫名的忧郁,泛起她的怜惜,她要改变莫了的忧郁状态,还他原本该有的阳光。她托起莫了的下巴,娇声怨道,你藏的心事太多太重。忽然转了口气说,这太不公平,我凭什么总心疼你?是我年龄比你大?大吗,我想做你的小鸟依人。说着抓住莫了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莫了体内迅速膨胀,快速抽回手。雨嫚一怔,随即筋骨脱节似的顺势躺倒在床上,失神地望着棚顶。莫了尬了,问,你怎么啦?雨嫚的头快速扭向另一边,不理他。莫了顿时没了主张,深感问题的严重性,再次预感他们的关系可能就此终结。他无力扳回如此窘迫的局面,静默了会儿,灰着心情走出房间。自我感觉走得挺悲壮。
莫了没吃晚饭,躺在宿舍里体验心潮起伏和失眠,翻看微信时,发现叫枫叶的请求添加好友。未验证通过的排成一排,他把拒绝来历不明的请求看作是彰显个性的战绩。隔日,枫叶再次请求添加,并留言:了了,我是魏林枫,你姑姑,我们在深圳见过。
期待和想象入了骨髓,突然被证实,骇得莫了骨头发酥。他点了验证。如何回复?正犹豫,枫叶发来一张照片,一个女人怀抱一个男婴,照片上写着“了了与姑姑”。莫了立刻回复:姑姑好!姑姑随即发来泪流满面的表情包,又发来一个拥抱。莫了的眼角瞬间湿润。他的泪腺第一次因血缘被激活。
姑姑,我爸在哪?莫了迫不及待追问。姑姑回复:在东城。你三岁时,你爸和你妈离婚。一句两句说不清,等有机会见面再细说。莫了问:他现在还好吗?姑姑回复:今年是你爸六十岁生日,我想让你和你爸见面,可以吗?莫了没回复。虚无缥缈的爸爸以不同的形,动在隐秘的通道里,他窃喜,为一直没喊莫叔叔爸。他决定马上回深圳。
莫了妈目瞪口呆。她不想深入谈跟莫了爸爸为什么离婚。最后说,我不想评价你爸爸,见不见自己决定。说完抽身回了房间,接着传来嚎啕大哭。莫了忐忑不安。夜里去卫生间时,妈的房间传来窃窃私语。他竟然生出怪异的想法,妈与莫叔叔睡在一张床上,他像是吃了暗亏。
隔日,姑姑又发来微信:了了,作为长辈,我们为没能陪伴你成长而内疚。我们一直恪守,儿时对不起你,大了不打扰你。我们渐渐老了,又不想留下遗憾,我正式邀请你回来参加你爸爸六十岁生日寿宴。时间是7 月28 日。我不敢先跟你爸打招呼,怕你一旦不回来他受不了。你若确定回来,我才敢告诉他。莫了立刻回复:我去!姑姑秒回胜利手势。
返校途中,莫了给雨嫚发微信:去呼伦贝尔的日期确定了吗?随后发个笑脸。雨嫚没回复。他又打电话,雨嫚没接。他和雨嫚一周没联系了。他确定雨嫚还在生气。室友的经验告诉他,这叫情侣间的冷战。冷战时沮丧,和好时忘乎所以。他此刻确认他和雨嫚应该算是情侣,不然雨嫚不会把他介绍给她爸爸,也不会抓他的手去摸她的脸,关键是,此刻迫切想见的人,唯有雨嫚。
正值午休,莫了直接来到雨嫚的宿舍,敲门,没等回应推门而入。雨嫚忽地从床上坐起,睡眼惺忪,见是莫了,下意识捂住吊带小衫裸露的乳沟。莫了意识到了鲁莽,低头说,我,我要说我的秘密。雨嫚厉声说,我不听!说着从床上拿起一件外衣准备套在身上,慌乱中穿反了,折腾来折腾去,一只乳房赫然弹出小衫。她惊恐地抬头,瞪着不知所措的眼睛,莫了一把抱住她,像只陌生的小兽儿……
你知道吗,你这是强奸!脸颊潮红的雨嫚小声呵斥。你哪来的胆?莫了仰躺在床上喘息,一声不吭。雨嫚抓起散落的衣服砸向莫了的脸,莫了一动不动。等雨嫚没了动静,莫了声音沙哑地说,我找到我爸了!雨嫚诧异地问,什么?
雨嫚努力平静,听莫了的讲述。既惊讶又释然,与她的揣摩和测试吻合,莫了藏着天大的心事呀!但她的无名火并未散尽,问,这跟我有关系吗?莫了说,不知道。莫了的“不知道”太多,雨嫚以前能原谅他,而这一次不想原谅,“不知道”多了,极有可能成为今后交往的绊脚石。她刚要进一步发泄不满,却发现莫了眼里的光不再散漫、迷茫和莫测,聚集着从未有过的强光。
我,雨嫚,必须正式出场。为“莫了行为考”,为见证和感受莫了人生重要时刻。他是我的恋人,我有责任替他分担可能发生的意外,避免他再次受到伤害。
登上飞机,莫了一直沉默不语。万米高空,他久久凝视舷窗外变化万千的白云。为缓解他的紧张情绪,我问,有压力?他点头,龇牙一笑。是苦笑。我调侃说,你姑姑真行,她是怎么知道你手机号的?他晃晃头,说,我也想过,她为我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难以想象,我一度怀疑我周围的人都是她安插的特务,包括你。我说,那样的话,我早就逼你去见你爸了,我可不磨叽!随后我俩打赌,赌爸爸能不能来接机。想法竟然一致,肯定会来!
魏了!姑姑从接机的人群里冲出来,毫无顾忌地抱住莫了,泣不成声。莫了呆呆站着。他没哭,似没眼泪。姑姑旁边站着一位小姐姐,轻轻拍姑姑的后背,眼睛直勾勾望着莫了。姑姑带着哭腔介绍说,这是我姑娘,你姐,小雪。
莫了介绍我时毫不顾忌,说,雨嫚,女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对外介绍我,如此坦然完全超出我的想象。那个谨小慎微的莫了像似突然长大。姑姑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莫了,说,太好了太好了,雨嫚,好听。
上了小雪的车,姑姑郑重其事告诉我们,寿宴将于晚上在我们即将入住的酒店举行,还特意请了电视台主持人,策划得像电视节目一样,她让莫了在节目进行中出场,给爸爸一个惊喜。莫了皱皱眉。姑姑透露,还请到一位特殊客人,当年莫了爸就是因为他而犯的错误。莫了问,什么错误?姑姑说,说来话长,等有时间再说。莫了沉默,忽然问,姑,我爸现在还不知道我来?姑姑点头说,知道了节目就不好演了。莫了再次沉默。姑姑把我们送进酒店的房间后,让我们先休息,并小声说,那个特殊客人就住在隔壁房间。
姑姑离开后,莫了心神不宁。他说他不想等待和被安排。他决定拜访隔壁的客人,跟爸爸正式见面前,想了解一个相对清晰的爸爸。我表示赞成。
我是魏林松的儿子。莫了说。客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表情拘谨,唯唯诺诺的。他先是把住莫了的胳膊,像要握手,又像要拥抱,可既没握手也未拥抱,遂放下手站着,自己搓自己的手,目光不知放哪。
下面是节外生枝的故事,我把它算作“莫了行为考”的附录。
他叫滕祥彬,曾用名胡贵松,老家在陕西。当年因宅基地纠纷与邻居产生矛盾,相互厮打中,他用棍棒将对方打伤致残,判刑十一年。入狱第二年,他借犯人外出劳役而逃脱。先跑到山西,后逃到内蒙,以“聋哑人”拾荒作掩护。再后来流浪到东城甸子镇。一天,居民向派出所反映,一个聋哑人躺在破旧无主的厦子里,正在发高烧。民警魏林松立刻前往查看,二话没说把他送到卫生院,掏钱为他打针拿药。那以后,魏林松经常去看他,多次提出要帮他寻找家人,他都拒绝了。拒绝的方式是不断地变换出生地,今天写湖南,明天写湖北,再写四川贵州,放尽了烟幕弹。他不得不装聋卖傻。无计可施的魏林松可怜他,送给他衣服,还为他找了份木材加工厂的工作,保障了他的基本生活。不久,一个“半语子”流浪女也住进了他的厦子,撵也撵不走,他们就同居了。魏林松见生米做成熟饭,给流浪女在矿上找了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还为他们租了一间房子。为此,魏林松获得“爱民模范”嘉奖。为使他们的婚姻合法化,魏林松利用工作之便,偷偷给他们上了户口。全镇人都知道,哑巴贵松和警察林松是最铁的哥们儿。
出事那天,胡贵松正在上班,魏林松突然来了。敏感的胡贵松发现魏林松的神色不同以往,他还发现不远处站着几个陌生的人影。魏林松说,贵松,出来一下。胡贵松跟魏林松走出车间,出了车间他主动拐向房山头。那里僻静,是个死胡同,房山头的另一侧,是一人多高的山石峭壁,他在那里备好了逃脱工具。等胡贵松转过身,魏林松突然问,你叫滕祥彬?胡贵松脸色骤变,竟然开口说话了,哥,我不想再进监狱。哑巴突然开口,魏林松虽说事先有心理准备,还是惊得满脸涨红。他显然放松了警惕,亮出手铐说,兄弟一场,自己戴上吧。胡贵松突然以迅雷之速将魏林松撂倒,抓住峭壁上顺下来的藤条,纵身一跃,钻入密林。之后听到了一声枪响。
胡贵松对莫了说,你爸的枪法准,却没打中我。我没敢回头。我钻山的速度是多年练出来的。逃跑的路上,我想我跑了,你爸一定会受到处分。第二天,我在四十公里外的派出所投案自首。我当时唯一的请求是见你爸,求他原谅。但被拒绝了。
胡贵松被押解回陕西,重判15 年。期间他多次给魏林松写信,都石沉大海。他是提前两年被释放的,回到老家他一直不踏实。前年,他千里迢迢回到甸子镇寻找魏林松。甸子镇的矿产资源已枯竭,萧条得面目全非,他找不到熟人,包括当年派出所的人,包括与他“结婚”的女人。经过不懈的努力,最终探听到一点点信息,魏林松被审查半年后开除公安队伍,回了东城,后妻离子散。胡贵松不敢继续寻找,他不敢面对魏林松,没资格也没资本,就悄没声地离开甸子镇。可他不死心,今年初又来到东城,联系上了姑姑,可魏林松拒绝见面。这次是姑姑联系他的,说魏林松吐口了,说有机会见一见也无妨。
胡贵松对莫了说,我对不起你和你们一家,我是来赎罪的。
我们回到房间后,莫了并未征求我的意见,直接给姑姑打电话,说,正式见我爸前,我想知道他又结婚了吗?我爸和我妈离婚仅仅是因为他犯了错误吗?姑姑说,寿宴后我慢慢跟你说。莫了大声说,不!就现在。莫了的态度令我吃惊!姑姑犹犹豫豫告诉他,他爸被开除后天天酗酒,并在酒后打了魏了妈。魏了妈离婚时发誓,绝不让他再见魏了!姑姑说,你爸三年前才再婚。了了,你不要恨你爸,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态,不在我们的想象中。莫了挂断电话,陷入纠结。我静静地陪伴他,毫无主意,也很无助。莫了静坐了十几分钟,又打通了姑姑电话,说,我想现在就见我爸,只见他一人。姑姑说,那不行,那样今晚的节目就乱套了,今晚的节目安排,你爸爸还不知道呢。莫了说,我不想成为节目里的人物!
这是我的莫了吗?我惊讶不已。姑姑沉默,之后情绪低落地说,我商量一下吧。莫了放下电话才对我说,他拒绝参加今晚的节目,宁可不见爸爸。我说,你自己决定吧。假如你爸爸在你今后的生活中可以忽略,可以抹去,不再折磨你!莫了说,明白,谢谢你。我又是一惊,这是我的莫了吗?
莫了可能预感他的要求不能实现,他让我把散落的物品收拾进拉杆箱,之后再一次给姑姑打电话,说,姑,对不起,你不要为难,我马上退房,马上离开东城。姑姑好像并不意外,说,你可真像你爸!你爸也拒绝参加今晚的寿宴,我可能做了一件糊涂事,了了……姑姑带着哭腔说,你爸说,他现在要单独见你,一会儿我让小雪去接你。
莫了站在窗前默然不语。一轮血红的夕阳正慢慢沉入高楼林立的剪影后面……
小雪接走了莫了。两个小时,莫了没给我任何信息。我有了不祥的预感,父子俩一旦话不投机……我正准备打电话,微信收到莫了发来的一幅照片,莫了和一个穿汗衫剃平头的老人合影。随后发来三个字:我父亲!
照片上的莫了瞬间变得陌生。“我父亲!”仿佛是说出来的,似乎能品出底气和霸气。联想那个闷热的中午——他的行为以及此行一连串的NO,我忽然忧虑,问自己,他是我一生最理想的伴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