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与臼齿
2023-08-15宋明珠
宋明珠
我的四颗臼齿
我准备修整一颗隐隐作痛的牙齿。
牙医认真检查了我所有的牙齿说:“不止一颗,后面的四颗牙齿都要治疗。”我惊讶于突如其来的批量处理。
医生拿着牙齿的X 光片给我看,透过灯光,我看见隐藏在我口腔里隐而不疼的秘密。后面的四颗臼齿已经徒有其表。更大的秘密是,在我的下颌里,还窝藏着一颗没有长出来的门齿。像冬眠的种子。
我指着隐藏的门齿问医生:“这颗牙是不是等我老了,别的牙齿都掉光了,它就有可能钻出来?”
医生笑笑,“有可能。可能会有报纸报道说一名老太婆长出了一颗牙齿。”
我莫名兴奋,牙齿里窝藏着很多秘密。隔着时间的玻璃窗,展示给别人一个魔术:在我老去的不知道哪一年里,很有可能拥有一次虚假的返老还童的迹象。或许这是一次在同龄人中炫耀的谈资。奇迹已经藏在我的下颌里,单等那一刻的到来。
未来缥缈的奇迹还没到来之前,这四颗牙齿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六龄齿。”医生说,“六岁长出的这批牙齿,终身不换,你要用一辈子。”
无疑,这是一条糟糕又费钱的消息。
六岁,那个时候的我正贪恋糖的味道。我信奉甜是个将军,或许更夸张一点,甜是全世界的王,握有至高无上的权杖,能征服全世界。凡是知道了糖的人,没有一个不会拜服。我信奉甜到齁的感觉是人类味觉的殿堂。
现在,我终于可以确认,糖确实有征服全世界的能力,至少它征服了我的牙齿,让它们变成嘴里残败的城垣,变成我小心翼翼不敢触碰的神经。完全没有当年的威风,想想那年,每到父母关上灯,我紧紧攥着喔喔奶糖,轻轻触动糖纸,确认那是会窸窸窣窣响的护身符。一片漆黑中,奶糖通常是一个不规则的方块。我必须保证很慢很慢地打开糖纸,保证这位糖将军和我见面的时候,不会因为过于兴奋惊动爸爸妈妈,要不然他们准会在卧室喊:“你是不是又偷吃糖?”接着可能会冲过来掀开我的被子。我好不容易把后背紧紧贴住被子,获得的安全感即将被打破。
经过很多个夜晚的训练,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在被子里打开糖纸的正确方式。糖将军在口腔里融化的时候是无声无息的,我迷恋于这种浓烈的陪伴。
我当然知道不能吃糖。
可是相比于没有声音,黑漆漆的房间带给我的恐惧,我宁愿牺牲我的牙齿。
我也当然知道吃糖和龋齿的关系,但是侥幸地自我许诺:等我换了牙,就长大了。长大了我就不害怕了,肯定不会偷偷吃糖了。我唯独没想到的是,固执的六龄齿要跟我一辈子。
其实这四颗其中的一颗牙齿,已经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发出了警告。
我永远记得我被带进小诊所,被按在治疗椅上拼命挣扎。那是个冬天,我穿着新买的短靴,把治疗椅前面白色的柜子踢成了黑色。那些痕迹是疼的痕迹,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坚定地确认,疼是杂乱无章,是鞋底在白色柜子上刮出的痕迹,是黑色的;是母亲需要对医生道歉,是医生毫不犹豫地原谅,是我在心里眼泪汪汪地承认,我不是一个有着坚强意志的人。我的疼是彻骨的,但是我的彻骨是个不被允许的错误。
好了伤疤忘了疼是通病。经过几十年的时间,我完全忘记了彻骨的疼是什么滋味。相反,疼变成了我的勋章,我的谈资。比如我会在同事谈论孩子的时候,插嘴说,千万要注意保护六龄齿,做好窝沟封闭,还附带解释。
我确实也做过窝沟封闭。
只不过,那是另一个小诊所。
给我做窝沟封闭的是一个会写诗的医生。他的才华是整个矿区都知道的,名声在外,好像就没人在乎他的医术,总之很多人找他看牙。
他检查了我所有的牙齿,说:“六龄齿,得做窝沟封闭。做不做?”他在征求我的意见,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四年级,已经学会了所有的事情自己拿主意。我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同意窝沟封闭保护所有的牙齿。
这个决定没错,但是我还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去怀疑一个医生,更不知道,他抬起手吸入注射器的那个批次的麻药过期了。
针头挑开我的牙床,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牙床是可以被掀起来的。那天阳光特别好,我记得。因为阳光一直照在我的脸上,很雀跃,我无法在如此明亮兴奋的阳光里显示出胆怯和悲伤。
我咬紧牙,想着课本上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们,他们不怕,我也不怕。
一声惊叫,是妈妈的。
据说,她眼见我的腮瞬间膨胀像一个透明的气球,飘飘欲飞。
一滴汗珠掉在我的额头上,是医生的。
他立刻停止了治疗。
我看见眼前有很多小鸟,啾啾啾地飞过,短小的羽毛摇摇荡荡地落下,越来越多,盖在我的身上,暖乎乎的,好舒服。这可比刚才医生打麻药时候的冰冷舒服多了。我躺在治疗椅上放开手脚……
他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博物馆里的臼齿
臼齿在我心里种下了足够浓厚的乌云,盘踞在每一次我想吃糖的时候。当我终于有勇气面对臼齿已经是多年以后。在心理上,我终于足够有力量温柔地保护年少隐秘的恐惧。
即便如此,在博物馆里看见一排硕大的古生物臼齿的时候,我还是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嘴巴。隔着漫长的时间,我用舌头寻找被拯救过的牙齿,确认它们在我嘴里现世安稳。我因此而莫名和展览柜里,几百万年前的牙齿有了某种隐秘的通话。尤其是当我看到其中一颗牙齿明显是有问题的时候,很想知道拥有这颗牙齿的猛犸象是不是也曾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活着的我的牙齿,和死亡的古生物的牙齿,神奇又隐秘地对应。
展柜中排列着大约九个真猛犸象的下颌骨:两岁,四岁,八到十岁,二十到二十五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到七十岁,还有一个畸形的真猛犸象下臼齿和发育不良的真猛犸象下颌骨。
遥远之外畸形的臼齿,拉出了我尘封的疼痛记忆。疼,在旧年的记忆中被磨损得只剩一个字形。
我再一次确认我的牙齿已经该种植的种植,该做牙冠的做牙冠,已经动用了一切现代医学手段治疗过了。现在安稳地躺在我的口腔里,一片祥和。
再看展柜里的臼齿,从两岁到六七十岁,逐渐变大的臼齿像蛮荒的时间现场。我站在展柜前,上帝一样俯视着百万年前的口腔,从孩童到老年,从热烈到衰微,从生到死。一个生命的过程,如此冷静地在展柜的灯光下,发出喑哑苍白的光。供我想象,想象着如此稳重、耐磨的臼齿是怎样专注平稳地碾碎食物,作为品尝的前奏;想象着食物的残渣也会遗留在齿缝间,想象着大自然里的甜也同样会在夜晚的口腔里疯狂滋长;想象着一只两岁的猛犸象臼齿是如何在暗夜里经历过无数导致龋齿的细菌战斗;想象百万年前致龋齿的细菌和夜夜折磨我的还是不是同一种?
在古生物病理学的解释下,展柜里的臼齿不动声色地参与进我的夜晚。把时间压缩得短若瞬息,直到神经绽出,晃动遥远的因果。
如今,从横断面来看,稳定的湖底形状就像这硕大的臼齿。
大湖之大,北到小兴安岭南部山前,南至渤海湾,西抵大兴安岭东部山麓,东至依通——依兰盆地东缘。从地图上看,现在的黑龙江的齐齐哈尔、大庆、哈尔滨,吉林的长春、白城、四平,内蒙古的通辽,辽宁的沈阳、营口、辽阳、抚顺、鞍山所在之处都睡在古大湖盆里,人类城市还未出生,就像我埋在下颌的门齿。至于,阜新、铁岭这样的城市所在处曾经是大湖的基岩。
站在闪烁的电子地图前,我幻想湖水平静在阳光之下粼粼,经由晨昏,经由夜晚。时间的存在是最轻飘的,唯一的明证是古大湖撕开赤裸的胸膛直对苍天,深挚、低回、缠绵的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一云所雨,一雨所润。
下雨的时候,不知道是云大还是湖大;水落在湖面,像箭镞还是如抛珠?雾霭随时可以降临,笼罩在湖面,轻轻升起,再默默隐去。
如此就是万年。时间从早更新世一直到晚更新世中期。
古大湖一直在潮湿黏糊的睡眠中,孕育繁茂的植被。直到晚更新世中期,地壳差异升降,松辽平原东部提升,以至大湖仓皇向西南迁徙并不断缩小。
“此时气候寒冷,发育猛犸象——披毛犀动物群”展板上的文字提示我,臼齿的主人们该出场了,如此庞大的身体最初是应对寒冷而来。
但仅有的寒冷只是驱使猛犸象、东北野牛冲出西伯利亚,披毛犀走下青藏高原的诱因。大湖仁厚,晚更新世晚期,松辽盆地西部整体下降,古湖泊再一次形成。东北平原气候适宜、植物繁盛,是适宜古动物生存的美好家园,也是猛犸象这一史前巨兽的最后乐园。
我不由得想,这些臼齿的主人在哪里躲雨?夜晚是如何睡在一起,梦境挨着梦境。每一个沉睡生命的美丽,像一个敞开的大门。让我有机会思绪飘飞,有机会用极大的热情去寻找被解构的古大湖。
解构,这个词在课堂上第一次被女性文学的老师讲出来的时候,我认为它是冷静客观不带感情的手术刀。所面对的是性别对象,是人心,人心中有一个深渊,在这个深渊里藏着很多秘密。
就像臼齿。臼齿里藏着史前的食物残渣,细菌一样侵蚀牙齿。古生物病理学可以根据牙齿冠的腐蚀程度,确认古生物的生活。至少,它们能证明这是一只怎样的动物,出现在怎样的年代,经历了怎样的事情,甚至根据下颌骨上保留的臼齿序列以及牙齿可以大致判断查阅主人的年龄。
幼年贪吃的猛犸象牙齿还算完整,中年雄性猛犸象,作为王者存在,一只老年猛犸象呛死在湖边。
争端、抢夺。
猛犸象们强健、雄阔、肆意的一生最终都在湖底相会。
臼齿的隐喻
臼齿似乎是一个隐喻。把食物变得细碎,也磨碎了古大湖。瞬息,万物堆积,大湖稳定的水面遗留下曾经成为“泡子”现在伪饰为湖的百多个碎片。
大湖留下“巨大”的意象。所以,我能看到的文字记录是言必称大。所有这里,曾经是一片荒原,大且空旷。
大,意味着安全感。
大所具有的权威性,可供蛰伏、可供隐身,是大隐隐于市的大。
文字没有更长远的眼光看见史前旺盛的生命力,更没有告诉对文字奉若神明的小孩子,蛮荒其实是更宝贵的黑暗生命力,是来自遥远的生命本身最可信任的力量。尤其是当你遭遇了精神控制的时候,你只消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觉,凭借原始本能就可以打碎眼前的“煤气灯”。
不管怎样,生于斯,我见识过荒原留下的痕迹。
那痕迹是沉沉的下雪天,是成片的芦苇摇荡,是野鸡突然出现在车前;是野旷天低树;是一脚油门,少踩刹车也能从东城到西城;是荒野和积雪,是靠太阳驱散的雾气,是视线之内除了荒,无所安置的目光。
荒,代表沉默的无数生命。
除了臼齿、门齿以及下颌,我还看见一面墙上陈列着一百零五个东北野牛头骨。空洞的目光一样无处安放,我无法确认,这一百零五双眼睛,是不是和我一样见过永恒的,暧昧不明的晨光。
一瞬间,我跟着这一百零五双眼睛到目光所流转之处,听见到处都有回声,这种声音仿佛被封闭在臼齿的齿缝里,或是被困在上下颌之间,令展柜之前的我无法挪开脚步,稍微一动就会觉得咀嚼的声音跟在我脚后跟后面。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食物撞击着臼齿,这是一些年代久远的咀嚼声,在温暖潮湿的大湖周围嘈嘈作响。这声音是大荒给予生命的忍耐、承担和挑战。
当然,总有一天这些声音会消失的,让它们彻底消失的或许只是寒冷的空气。那一天,太阳照常升起,浓雾照贴着古大湖生长,一切如常,变化悄悄地发生。
骄傲的臼齿一颗一颗排列,赤裸地展示磨损、残渣,展示口腔里不该为他人所知的遗留物痕迹。
从小被教育不许当众剔牙。于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看见一边说话,一边处理食物残渣的人,除了恶心,我生出一种崇拜,对他们当众展示的无所顾忌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对荒的探究更多就是对无所顾忌、肆意生长的生命体的膜拜。被规训的生命崇拜放肆的力量感是对规训本身的反抗。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所崇拜的生命力如同一张远古生物的大嘴,包含着巨大的吞噬力。放肆的生命力只是看上去很美。暴力美学终究藏着暴力二字。暴力就和血腥、撕裂、破坏紧紧相依,暗藏着吞噬的黑洞。甚至在如此茂盛的生命面前,被规训过的生命就是鲜美的食物,是被带着原始冲动的血盆大口,张开,吞噬,用臼齿一点点碾磨鲜美的过程。
然而,一点一点碾磨是一个缓慢的处刑过程。温水煮青蛙一般,口腔里的温度足以让食物不知身处何地,温暖地心甘情愿奔赴成为残渣的命运。经由百万年的沉积,最终被发现的只有已成化石的臼齿,最终展览柜里留下也只有臼齿,哪怕是经过食物残渣腐蚀的臼齿。大概是没有人会想要还原这些残渣曾经是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或者无处可藏的什么动物。
它们也曾经傲然生长,度过短短的一生,终于在某个带着露水的清晨,阳光正好的午后,或者星辰跃升的晚上,被门齿切断,然后再被臼齿碾磨,最后吞咽,供给史前生命短暂的能量。留下些许食物残渣存留齿缝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便残渣只有微小的力量,也努力地一次又一次地在夜晚腐蚀牙齿。我想象着,残渣在夜晚换上不堪一击的盔甲,穿戴整齐,赤手空拳击打硕大的臼齿,进行持续的反抗。在硕大的口腔里,它们的战绩只要观察展柜里的龋齿就足够了。哪怕有一颗在,也是微弱的反抗。
此时才意识到,臼齿既是磨碎食物的将军又是残忍的力量。保护和伤害是一柄武器的两面。
当我们回想生命的构成不是以度过的时间,而是以吃过的食物以及食物残渣腐蚀的牙齿为刻度的时候,或许就是生命原本的样子。
其余,皆为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