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农民在地里收获庄稼,我在地里收获故事
2023-08-15采访崔秀娜
采访|崔秀娜
焦波,著名摄影师,作品《俺爹俺娘》打动了无数人。但他并没有止步于摄影,而是很早就涉足纪录片的拍摄。至今,他已拍摄了近二十部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出山记》等作品在国内外获得多项大奖。
二○二三年盛夏,我们在焦波的老家——淄博市博山区源泉镇天津湾西村,对他进行了一次深入采访。采访所在的小院,就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是『俺爹俺娘』生活的地方。可以说,这里是他艺术创作的根。在这里,焦波跟我们侃侃而谈,谈他与《山东画报》的渊源,谈他对于摄影的理解,谈一名纪录片导演该如何扎根生活……他既是一位长者,又是一位朋友。他诚挚地希望每一位摄影者不要仅局限于拍照片,而是要紧跟时代变化,涉足于视频的拍摄。他始终强调的一点就是一定要讲好故事,因为好故事才能打动人心。『农民在地里收获庄稼,我在地里收获故事』,既是他的创作理念,也是他的创作心得。
以下的访谈就是来自当日的采访。因篇幅所限,文字有所删减。
山东画报:您是《山东画报》的老朋友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支持《山东画报》的发展。您能简要谈谈与《山东画报》结缘的过程吗?
焦波:跟《山东画报》结缘是在40年前。1983年,我刚开始学摄影,拍了作品《急步抢救》,在山东省新闻摄影评选中获得二等奖,刊发在了1984年的《山东画报》上。刚开始学摄影,就能在省里获奖,而且能刊登在十分敬仰的《山东画报》,让我很是激动。
说起《山东画报》对我的帮助,不得不提曾长期担任山东画报社总编辑的张书永老师。也许因为他曾是《淄博日报》摄影部老领导,而后我又进了《淄博日报》摄影部的缘故,我和他始终有一种亲近感。张书永老师经常来淄博采访创作,我得以认识他,并且跟他学习。就是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知道一张平面照片也要让人读出细节,一组照片里要有故事。他鼓励我既要拿相机又要拿笔,图文并茂地完成一个摄影专题。1988年,我拍摄了一组反映村庄缺水的报道《水,水,上雀峪在呼唤》。张书永老师说这组稿子很好,并嘱咐我做好后续报道。几个月后,这个山村打出了自来水,而且是优质矿泉水,我又拍摄了一组《水,水,醉了上雀峪》,《山东画报》在重要版面予以刊发。
在《山东画报》的培养下,我的专题摄影不断成熟。可以说,我如今形成的用故事来记录事件的方式,就是来自《山东画报》。《山东画报》是我成长的阶梯。
山东画报:《山东画报》未来也想在视频领域有所发展。您能给我们提点意见和建议吗?
焦波:《山东画报》的记者在媒体转型方面很有优势。因为《山东画报》的强项是做图片故事,而纪录片也是讲故事。在此,我想给《山东画报》的记者朋友们提个建议,就是你们已经有拍图片故事的经验,向短视频或者纪录片方向转型,是最有利的,因为你们知道怎么讲故事。
我自己就是在《山东画报》的培养下,拍图片故事,后来成功转型做了纪录片导演。
山东画报:您觉得纪录片和摄影,除了动态静态以外,最重要的区别在哪里?
焦波:纪录片能够更好地讲故事,更生动地讲故事;摄影却能将瞬间的影像记录下来。二者各有长处,各有千秋。不能强调这个,贬低那个,二者讲故事的形式不同。所以我跟我的学生反复强调:哪些题材适合拍照片,你就拍照片;哪些题材适合拍纪录片,你就拍纪录片。
碰到更适合于拍纪录片的时候,就要拍纪录片。你要完整地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否则就容易浪费这个题材。拿着相机,只是单纯拍一张照片,容易浪费题材!
山东画报:看您的书《乡村里的中国》,您说纪录片的拍摄是拍摄者和被拍摄者共同来完成的。您的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焦波:对于被拍摄者来说,你有好故事,但没人去拍你,不行。对于拍摄者来说,对方不配合你,也不行。双方共同支持,共同协作,才有了一部好纪录片。
这里必须要强调两点:第一,作为导演,必须尊重被拍摄者,不能胡编乱造,要真实地展现被拍摄者的意思。第二,被拍摄者表达得太过度、太张扬了,也不行。这样就不是他了。
2012年,北川(左)、剧玺博(中)、焦波(右)在《乡村里的中国》拍摄地杓峪村
2006年,电视剧《俺爹俺娘》新闻发布会在北京举行(刘雅兰/摄影)
纪录片必须展现生活中最真实的一面,最感人的一面。被拍摄者恰到好处地在镜头前展现他自己的故事,这样拍下来就是一部好片子。
山东画报:您拍摄的纪录片的主人公都是如何选择的?《乡村里的中国》里的杜深忠、张兆珍夫妇,《淘宝村》里的任恒,都令人印象深刻。
焦波:可以说,拍这十几部片子,我找主人公的时间还没有超过半天的。一看见他,就想,我找的人不就是这样的嘛,就是他了。
以《乡村里的中国》主人公杜深忠为例。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在地上写字。在太阳透过门框照到屋内形成的矩形光影里,他蘸着水在写《道德经》。他跟我说:“焦老师,这个光影,在我眼中就是一张非常好的宣纸。”这个画面太诗意了!我就在想,这是个农民吗?这是个诗人啊!随后他又说了一句:“每当我在上面挥毫泼墨的时候,什么困难、什么无奈、包括我媳妇无尽的唠叨,全都荡然无存。我全身心沉浸在这光影的享受之中。”这不就是诗人吗?传统意义上的农民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我就是要找一个像杜深忠这样有头脑、有艺术追求的农民。因为乡村要振兴,需要文化振兴。
我心想,这肯定是我的主人公了!杜深忠的媳妇张兆珍正在包大包子。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见人自来熟。也得益于这么多年的采访经验,所以很快就能和人建立起感情。我对张兆珍说:“弟妹啊!这么多年跟我大兄弟过得怎么样啊?!”张兆珍说:“兄弟,别提了,我们这辈子就是一部‘战争片’!”
《乡村里的中国》剧照。主人公杜深忠借着地上的光影,蘸着水写《道德经》
2008年12月,焦波在汶川地震后收了六个地震孤儿当徒弟,教他们摄影摄像
2008年,六个孩子在北川县地震现场手拉手奔跑
2010年,六个孩子在新房前奔跑
2013年,六个孩子在北川新城奔跑
2015年,六个孩子在北川新城奔跑
2018年,六个孩子在北川新城奔跑
2021年10月27日,中国淄博天津湾乡村影像大集在焦波故乡天津湾村开幕。一千多位村民手拉千尺红绸为大集剪彩
2023年夏,焦波在承包的焦山上腾越(覃猛/摄影)
我心想,这不正是我要的吗?我说:“我就是要拍‘战争片’,我这一年都要住在你家里,当你们俩起战争的时候,尤其是激烈战争的时候,你让不让我拍?”她说:“你爱咋拍就咋拍!”
这不就成了!《乡村里的中国》因为有这对主人公,所以才有了很多经典的片段。这部影片不管是在国内放映,还是在国外放映,他们夫妻俩因为琵琶吵架的那个桥段都令观众印象深刻!尤其是杜深忠说的那句“人需要吃饭,精神也需要吃饭,也需要哺养”已经成为这部影片的经典语句。
山东画报:您的每一部纪录片几乎都是长时间拍摄。拍摄《乡村里的中国》您在杓峪村里待了300 多天,拍《淘宝村》也是待了一年多。这是拍纪录片行业的惯例,还是您的准则?您为何会形成这个惯例?
焦波:许多前辈也是这样拍的。我的这个惯例得益于老乡张宏森。2012年,他交给我一个任务,去拍一部纪录片。他说,你在全国找一个村庄,就在村庄里住下,一天也不能离开。这个任务看起来简单,但是太苛刻了。他最后选中了我,是因为看中了我的韧性——《俺爹俺娘》我拍了30年,汶川地震孤儿我拍了10年。最后,我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是《乡村里的中国》。
拍完《乡村里的中国》,我又按照这个长时间纪录的方式继续拍其他纪录片。因为我觉得我不是科班出身,但我有韧劲。所以当我的研究生,首先学的就是我的坚持、坚韧和不服输。
《乡村里的中国》斩获众多大奖,包括华表奖、白玉兰奖等23 个大奖。这就是长期扎根土地的结果。“农民在土地里种植庄稼,我在土地里种植故事”。农民种庄稼,是栽上种子,出来苗子,最后收获庄稼。我在乡村里,发现故事,也有开头,有风雨,有结尾。农民收获了庄稼,我收获了故事。
(未署名图片由焦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