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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朝天

2023-08-15戚佳佳

四川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木菜花婆婆

□文/戚佳佳

1

夕阳落下红幕,村里像突然被掏空了般黑下来,路上不见了人影,各家的门把门前的最后一扇光抽回来。黑,像洇湿的一块抹布,在乡村的上空擦拭。鸡在鸡栏,猪在猪圈,在一阵喧哗和躁动之后,终于安静下来。在万物即将沉静下去时,忽听咣吱一声,一个稍显单薄的身体,从门里跨向门外,屋里的光比她还要急切地随着洞开的门,窜向门外。

她不看路,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身体绷得很紧,像根棍子,不似往日那般佝着,她急速地踏着这束光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前的马路。

她是马菜花。马菜花没走两步,浑身肉嘟嘟的小木也跟了上来。小木一边跑,嘴里叽叽歪歪地哼唧,像有多委屈。到了马菜花跟前,也不管马菜花是否理会它,自作主张地抖抖身上的毛发,往马菜花的裤脚上蹭。马菜花没容它痴缠,腿已经朝前跨去,没提防的小木歪倒在地。嗷唠嗷唠地抽了一会儿风,见马菜花不理它,只好自己爬起来,向马菜花追去。

乡村的夜已经不同以往那般乌漆墨黑,在连片的黑里有一点一点的光连缀成排。路面浇铸了混凝土,两边隔了几十步,埋了铁杆,杆上挂着灯,混沌的灯柱洒出一片浑浊的光,仅能照到杆子周边,铁杆空当处的夜色,看上去既不显得黝黑,也不明亮。灯是蘑菇形状,顶上扣着网罩,灯在网罩里,网是用来罩蚊子的。

马菜花走在这条被她踏过千遍万遍的马路上,眼睛直视前方。模糊的前方,她根本不能洞穿的前方,在此时显得孤寂而又陌生。脚下的路原本是再熟悉不过了,可是今天她偶尔还是会被磕绊得打趔趄。她顾不得这些,只管把步子跨得更急,跨得再大些,她要去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就是要跑,要向前,一路向前,小木紧随其后。她也不知道她要在哪里停歇下来,哪儿才能装得下她此刻这颗翻江倒海的心。

马菜花一心向前,也不搭理小木,也不注意脚下,在一个趔趄之后,顾不上打弯的腿有没有恢复,就又紧赶紧朝前。她的膝盖不听她使唤了,虽然水泥路很平坦,她却收不回脚,身体失重,人一下子栽了下去,她几乎是自己把自己绊在了路上,而紧跟在她身后的小木,不知怎么的,竟垫在了她的身下,而且没听它叫唤。

马菜花跌得不重,有一半分量被小木托住了。但这一跌,把她的心跌虚弱了,她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

马菜花把小木拨在一旁,想坐在路上好好哭一场,她刚挤巴了下眼,却发现昏黄的灯影里,走过来一个黑影。

马菜花知道来人了,她得赶紧站起来,家丑不可外扬,她没法跟谁说她刚刚遭遇到了什么,她也不想被谁追问,她怎么说呢?

马菜花站了起来,小木跟着转,它像是知道了马菜花的心思,与马菜花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抬着狗头朝马菜花看。

马菜花继续朝前走,眼泪被风吹走了,她走到了路的拐弯处,停了下来,后面的那个黑影,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的。她觉得自己真傻,因为那个影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而事实上,那个影子与自己能有什么关系?

2

儿媳在镇上的厂子里做活,两个娃,老大是男娃承恩,读小学二年级,小的是女娃雨桐,还没上幼儿园。天刚一擦黑,马菜花就服侍他们吃好了晚饭,又哄着他们洗脸洗脚,上床睡觉。

今晚承恩闹了一下,说他的字还没写好。马菜花说,小孩子晚黑就要睡觉,你早干吗去了。今天承恩出怪了,三点多钟放学回来,一个字也不写,和雨桐、小木追着闹,快把院子掀翻天了。马菜花喊他写作业,喊得嗓子都冒烟了,承恩却像是没听见,眼睛半睁半闭地应着,知道了,可就是不去。后来马菜花不喊了,马菜花嘟囔道,小承恩,别说我没说,回头我告你爸,看不揍你。

马菜花的话像一阵风,从承恩的右耳进,又从承恩的左耳出去,没留下一点渣滓。

都要睡觉了,承恩把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又翻眼皮,又撇嘴地看着马菜花想哭。马菜花说,别跟我来鬼子这一套,让你写作业你要玩,让你睡觉你要写作业,你以为你是太爷,想干吗干吗。明天你就等着你们老师揍你吧。承恩拗不过马菜花,只好放下书本,嘴撅得能挂油瓶了,跟着上楼。

小木被留在楼下看门。

承恩才进了被窝,呼噜又爬起来,马菜花左手拍被窝里的雨桐,抬右手去按承恩的身体,把他往被子里按,承恩挣开马菜花的手,失声叫起来,说你要干吗啊,我要拉屎。马菜花松开手,扑哧笑了,说就你事多,懒驴上磨尿屎多,你拉屎也不早说,屁眼白洗了。承恩愣了一下,双手向后,做了一个梦压屁眼的姿势,说我憋不住了。说着身体开始抖动起来。马菜花指着外面墙角说,谁还能不让你拉屎,管天管地,还能管你拉屎放屁。去,拉痰盂里。承恩不等马菜花说完,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双手捂着屁股急里忙慌地向外跑。真是屎憋得才拐过弯,屁股还不知道可粘上痰盂了,就听痰盂被压得滋滋的,和着尿屎屁喷涌而出的声音,像突发的疾风骤雨,轰轰隆隆响了一气。马菜花说,你看你,屎不到屁眼门不屙。马菜花话没说完,躺在被窝里的雨桐咯咯地笑起来。马菜花捂住雨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说,你睡。

马菜花话音未落,就听承恩在外面喊,我要擦屁股。

马菜花说,要擦你就擦,叫什么,还想让谁给你擦屁股?

承恩又叫,是笑着叫的,我要纸啊,没纸我还能用手擦?

马菜花才想起来,楼上的卫生纸用完了,忘了带上来。马菜花只好丢下雨桐,跌跌撞撞地下楼拿纸。

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个虾娃子终于安泰地躺在被子里闭上了眼。马菜花是看着他们睡着的。他们睡着的样子真可爱。

3

马菜花摸了摸兜里的手机,她能打给谁?

马菜花知道,这个点外甥可能还没下班,他是做室内装潢的,原来外甥干的是木工,老板看外甥人活络,干事勤恳又踏实,就让他当了个小头头,负责联络活计,与客户周旋价格。外甥虽然不用干活了,却要监督工人干活。每天晚上,工人不下班,他也得熬着,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半点都不敢大意。揽到讲究的财大气粗的客户,更得提一万个心,一个坐便器一百多万,单一个坐便器的价格都够一般人家买一套房子了。这样的坐便器从购买到安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搞定的。当然,客户所付出的成本越高,装修公司的收益就越大。对于这么贵的坐便器,你要是把安装的价格预算少了,客户还不放心。他们就认准一个死理,花钱买放心。你只要给我做好,我心里踏实了,钱不是问题。

一想起外甥说起那样的人家时一脸羡慕的表情,马菜花就跟着一脸羡慕的表情,为了这份活计,外甥常要连天加夜地赶工。马菜花想到外甥,眼前仿佛真的看见外甥和一帮人在某个人家干得热火朝天的情景。都说外甥干出名堂,有钱了,年薪就是二十万。二十万到底是个什么概念,马菜花对钱没有概念。她读过两天书,进过的学堂是两个年级在一个屋子的那种,老师只有一个老师,一个老师上两个年级的课,一会儿一年级读书,二年级写字。一会儿二年级读书,一年级写字,轮班制。趴的长条凳和坐的小板凳,都是一个窟窿眼连着一个窟窿眼,从家里带的。别说写字了,就是削铅笔时不注意,笔也会掉进窟窿眼里。

第一天到学校是报名和领书,第二天就要上课了,马菜花到了班里掏小刀削铅笔。小刀和铅笔都是新买的,马菜花先是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有点害怕小刀,她把铅笔削了,把笔芯往长凳面上放,用刀刮笔芯,却把笔芯刮进了窟窿眼里,马菜花啊的一声哭起来,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夹杂在她哭声里的叫声。那时是自习课,两个年级一起自习,老师在另一间半截屋的办公室里,听到哭声跑过来,手里拿着戒尺,径直走到马菜花跟前,拽过马菜花的手,嘴里说让你叫让你叫,就看不得我闲。戒尺还没到马菜花的手上,她就啊地叫起来,马菜花一边叫还用力地往回抽手,马菜花说,你干吗打我,又不是我一个人叫。老师打完了,气哼哼地说,就你声音最尖,脆生生地刺耳。马菜花抖着被打红的手心,嘴不停地嘟囔,不公平,就打我一个人。我不上了。马菜花说着,果然拿起长板凳扛在肩上,挎着小板凳,在老师和同学的注视下,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马菜花不知道,她这一走,就是一辈子。她宁愿搁家放牛挣工分,也不肯再上学。马菜花不认识字,也没法管钱,拿到钱,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今天塞这个口袋,明天塞那个口袋,塞到最后,自己也搞不清楚在哪个口袋了。好在马菜花也没工夫上街,也没机会花钱,孩子的吃食是儿子儿媳偶尔回来时采买的,马菜花自己不吃零食,她贫血,脸干绷绷的,枯黄,像老柳树皮,儿子和儿媳就给她买了抹脸香和桂圆红枣。马菜花总是忘了抹,忘了吃。等下次儿子儿媳问,可抹完了,可吃完了?马菜花就笑,一边拿手搓脸一边笑。马菜花说,谁能天天想那些,活都干不完,没空想,也想不起来。

那些枣子桂圆放的时间长就长毛了,马菜花趁家里没人,连雨桐也睡觉了,她就提着袋子,把拣过的坏的枣子桂圆偷偷地倒进屋后菜园她事先挖好的坑里用土埋上,小木不知什么时转过来的,一脸懵懂地看着马菜花,也不出声。马菜花用脚又踩又跺的时候,它终于憋不住了,冲着马菜花汪汪地叫了几声。马菜花也不理它,直到看上去和旁边的地差不多硬实了,才住脚。

马菜花心里发笑,这狗老了,还怕起人了。马菜花看看小木,撇撇嘴,露出万事大吉的表情。马菜花和小木在她的后园地里站了一会儿,今天的阳光真好,金灿灿地照着马菜花和小木,也照着她满园的菜。每一棵都是她用心栽种的,它们是她的朋友。她给它们施肥、浇水、除草。她想着每一棵它们要在什么时候下地,发芽,挂果,成熟。她为它们算着日子,记着日子。

如今,马菜花的茄子、豆角、西红柿都已挂果,连黄瓜也丢纽了,马菜花喜滋滋地看着园中这些青青红红的果实,脸上的笑竟也滋润了。马菜花看见豆角旁站着的几根草,忍不住弯腰剔草。小木坐在一旁。

还没剔一会儿,恍惚听到有呜呜的哭声,她停下来,小木也支楞起耳朵。哭声是从屋里传出来的,她一拍脑门,说这个鬼丫头,屁大一会儿,怎么就醒了?

马菜花起身,小木随后,穿过后门,奔向房里。

4

雨桐和马菜花待的时间长,偶尔会耍点小脾气。

儿媳给带的速冻水饺,马菜花自己舍不得吃,都下给两个孩子吃。那回,承恩吃了大半袋水饺,坐校车上学去了。等雨桐起床,马菜花就把那袋没下完的饺子,下给雨桐吃,雨桐吃了五个,把筷子撂下,眼睛朝外看。

马菜花说,再吃,吃完。雨桐说,不吃。马菜花说,都下了,不吃就糟掉了,浪费。雨桐说,我不吃。马菜花说,你得吃,不吃完别走。马菜花举起筷子往雨桐的碗边敲了敲,雨桐在凳子上踌躇了一会儿,也不知发什么疯,迅速下了凳子,哧溜奔到门外,马菜花刚想撵出去,雨桐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根树棍子,是承恩玩的那种。马菜花说,让你吃饺子你不吃,还想玩棍子,拿来。马菜花的手伸向雨桐,雨桐却把小身板一扭,气昂昂地冲着马菜花昂头说,不给,我要和你决战,这是我和你决战的武器,说着雨桐把棍子指向马菜花。马菜花一把夺过棍子,说,你个虾娃子也不学好,跟你哥学坏,要造反,敢打奶奶,看我回头不跟你妈讲。

雨桐一见,眼睛里哗哗地直往外倒豆子。马菜花一见,伸手往雨桐的脸上抹了一把,哈哈笑起来。雨桐赶忙凑到姐姐的身边,仰头,大眼忽闪忽闪着说,奶奶,你别告我妈妈讲,等我长大了,我挣大钱给你买好吃的。马菜花听后,笑得鱼尾纹都漾出了几层,转而鼻子又酸了、眼圈红了,把雨桐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虽然马菜花没能说到做到,说漏了嘴,但她同时也把雨桐后面的话以雨桐的口气说出来时,把所有听到的人都感染了一把。雨桐爸搂着雨桐,不知道怎么亲怎么疼了。雨桐妈却一把拽过雨桐,指着雨桐号道,你还厉害了,敢跟奶奶拼。又扯过一根树条子,要打雨桐。马菜花一见不愿意了,上前用身体护住雨桐,冲雨桐说,别怕,奶奶给你搪着。

雨桐妈一见马菜花这样,本来只是想吓唬一下雨桐的,这回也不管那么多了,隔着马菜花给了雨桐一树条子。树条子没打着雨桐,打在了马菜花的胳膊上。这下雨桐爸不愿意了,上去拽下雨桐妈手中的树条子,又推了一下人。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场面一度失去控制。

雨桐就像是马菜花的小尾巴,马菜花走到哪儿,雨桐就跟到哪儿。有时候,雨桐玩什么上瘾了,不看马菜花,马菜花上哪儿,她跟没看见,马菜花叫她,她听见了也不搭理,马菜花要去拽她,手还没碰到,她的小身板像鱼扭动着,挡开马菜花的手,嘴里坏坏地叫道,我不去嘛。

马菜花不敢把雨桐一个人放在一处,马菜花在院子里洗衣扫地喂猪干家务的时候,会把院子门闩上。院子门和院墙都不高,正好高过雨桐的身高,雨桐的小手还掰不开院门,她便在院子里和屋里跑进跑出地找玩的。雨桐在院子里,马菜花还是不放心,就把井盖盖上。马菜花家院子里有一口井,门旁邻居李婆婆家的院子里也有一口井。自从日子好过了之后,村子里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挖了井。

5

李婆婆比马菜花稍大些,给儿子带孩子,李婆婆没事的时候喜欢打麻将,那天,李婆婆像往常一样坐上了桌,马菜花带着承恩,承恩领着雨桐也过去凑热闹。小木留在院子里看家。在三缺一的时候,马菜花硬是被拽上了桌。马菜花上桌心还不安,回头看承恩,承恩和一帮孩子嘻嘻哈哈着,顾不上奶奶。李婆婆说,想打就打,还用看小屁孩的脸色。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为这个为那个想,有什么用。李婆婆说着,看见孙女跑过来,她抬手拍了一下孙女的胳膊,孙女咯咯地笑。马菜花挤巴挤巴眼,头一昂,说来就来,谁怕谁?一边又喊了句,承恩,带好雨桐。马菜花听到了承恩额了一声,脆生生的,像一个秤砣落了地。

几个孩子在院子和屋里之间跑着玩,刚开始时,李婆婆和马菜花打着麻将,还不忘用眼角的余光溜溜自家的虾娃子们。可是,随着麻将输赢的深入,打麻将的人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心理,他们看着别人面前的钱,也瞅着自己面前的钱,眼睛越来越不得闲去望别处,麻将打得愈发地水深火热。

谁能想到呢?就是一眨眼的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至于他们每个人都还没摸清东南西北。

当他们还在哗啦哗啦洗牌的时候,只听一声沉闷的“咕咚”声,有孩子大叫,掉井里了。马菜花丢了麻将,像被火燎到了屁股,噌地站起来,往外跑,手拍得啪啪响,一边跑一边说糟了糟了,送命了。一边慌慌地像丢了魂般撕扯着嗓子喊承恩雨桐,当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肉脸,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手薅一个,拽树杈一样,抓住了他俩的胳膊。

李婆婆却出溜到桌子下了。李婆婆像是有预感,一听喊叫,肥胖的身体像秤砣般掉了下去。李婆婆像棉花,腿打漂,站了几次站不起来,还是旁边的人一边一个架着走到井边的。打麻将的和看麻将的都跟着跑了出来,孩子们簇拥一旁,李婆婆用眼在孩子们中搜寻,嘴里喃喃地呼唤着孙女的名字。可是,不管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声音应。李婆婆被人架到了井沿,她趴在井沿,往井里看,井里都是花花的。水泥的井沿上,黑漆漆的井水上,都浮着一层花。李婆婆用手揉揉眼。

李婆婆的儿子搬去镇上开了个饭店,有时候忙不过来,就让李婆婆去帮忙。李婆婆毕竟老了,腿脚越来越不灵光,孙女也需要人带,儿子就让她回家带孩子。镇子离村子不远,一个电话,在镇上干活的儿子开着车带着媳妇转眼就到家了。李婆婆知道儿子儿媳到家了,车子直接开进了院里,儿子没吱声,就听儿媳哭着骂着,你这短命的,有人养无人管的鬼啊。儿媳连接带骂的哭声像一把利剑从背后射向了她。李婆婆不敢向后看,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当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时,李婆婆猛地站起来,说我没法活了,就跳进了井里。

孩子们惊叫起来,李婆婆的儿媳也往井沿上扑,说就你敢跳,谁还能不敢跳。身旁反应快的几个人赶忙拉住了她的胳膊。

马菜花看情形不妙,一手拉一个,两个虾娃子也很配合地低着头,缩着脖子,像犯罪了一样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往家走时,迎面遇到了小木。这个死东西,也来看热闹。承恩上去踢了小木一脚,小木嗷嗷地夹着尾巴往家跑。

当天马菜花打麻将的事一直不敢说,不但自己不说,也不让两个虾娃子说,马菜花跟两个虾娃子说,看见李婆婆跳井了吗?两个虾娃子就点头。马菜花又说,她是没脸活了,你们要是敢把奶奶打麻将的事说出去,你爸妈要是怪我,奶奶就没脸活了。雨桐问,奶奶没脸活,奶奶也会往井里跳吗?承恩抬手推了一下雨桐,说你巴不得奶奶死啊?

6

李婆婆死后,马菜花带两虾娃子时,就跟惊弓之鸟一样,整天绷着神经。

有一回,马菜花带承恩和雨桐回马菜花的妈家。到了之后,承恩和雨桐在院子里玩,院子有两个门,一个朝南,一个向东,朝南的门是正对着进家的巷子,马菜花进院门之后随手关了门,销没有插。向东的门也对着一个巷子,巷子头的左边是厕所,销是插上的。

马菜花进了母亲家里,家与院子隔着一道纱门,马菜花和母亲在屋里讲话,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疯玩,一会儿嬉笑奔跑,一会儿静默无声。马菜花开始也一会儿地跑出去看,看一回还在,看两回还在,马菜花就没再往心里去,马菜花也不想什么了,一切都是那样安泰,马菜花干脆坐在了椅子上,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起茶。马菜花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地说着话,神经慢慢放松,感觉那种久违的轻松,心里暖暖的,化了,时间静止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时间也没那么长,他们在母亲家总共也没待上两个小时,大家正热火火地说着话,马菜花突然说了一句,孩子们呢?马菜花像是在问,又像是自问自答。

马菜花离纱门最近,嚯地站起来,脚没站稳,推开门,人到了门外,看见承恩趴着,一动不动地瞅着墙根,不见雨桐。

马菜花用手推了下承恩,说承恩你在这里瞎看什么,妹妹呢?

承恩也不抬头,说我看蚂蚁,她在哪里,我怎么知道?马菜花听了,咋呼道,承恩我跟你说,要是妹妹找不到了,看你爸不剥你皮?

马菜花上去踢了承恩一脚,说你这个碎怂东西,让你跟妹妹玩,看着妹妹的,你怎么把妹妹弄丢了。快去找妹妹。

承恩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眼睛一眨再眨,都要把眼泪眨巴出来了。马菜花说,走。

朝东院门的销插得好好的,没动,马菜花便全都往朝南的那个巷子跑。

这个地方是镇里原来的老医院所在地,现在的镇不叫镇,叫花园街道。通向街的只有一条大路,路口没有门,院里横七竖八的好多个小巷子。承恩被马菜花牵着,马菜花走得快,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马菜花快走,承恩便跟不上,就撒开马菜花的手,自己先往巷子里跑,嘴里喊着雨桐,马菜花说,你这虾娃子,让你别跑你非跑,你逞能吧,看事情还不够多的。今天要是找不到你妹,奶奶的命就送你手上了。马菜花说时,还不忘喊雨桐,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是要哭了。马菜花喊,雨桐啊,我的乖,我的心,你在哪里啊,你快出来啊,这要是找不到你,我的乖,我的心,命要送你手上了,奶奶我不活了。

马菜花边说边用手背抹眼睛,越抹越模糊,眼前迷茫一片,连承恩也看得不清不楚。

找了半个多小时,人都快找疯了。最后,马菜花又拉着承恩朝东院门外的方向找,走着走着听到了微弱的啜泣声,马菜花说,雨桐?承恩说,我也听出来了,是妹妹。两个人立即跑起来,嘴里喊着雨桐,妹妹,循着声音跑到了厕所。只见雨桐手扒着粪坑边,半截身陷在粪池里。

雨桐看见奶奶和承恩,再也憋不住了,嘴一撇,哇的一声,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了。这一次,马菜花知道,是逃不过儿子和儿媳的一顿炮轰了。

7

马菜花把手放进口袋,用力捏了捏躺在口袋里的手机,手机热乎乎的,都快被她捏出了汗。

马菜花望了望来路,只能看见昏暗的灯影、树影和路边已经蓬勃起来的杂草的影子以及自己的人影,在鬼火一样的光里相互牵扯着,张牙舞爪,愈发显得鬼魅。

马菜花站在四岔路口,朝前还有房屋,只有南北路是通向外面。马菜花的左手是北,北面的路延伸在辽阔的原野里,南边也是,但南面很快就能看到人家,在离人家几个田埂远的地方,有父亲的坟茔。

马菜花很少去看父亲,家里人也不说让她去,这是一个解不开的结,也是我们一家人都在回避的话题。

那年,马菜花二十二岁,为了等大哥的婚姻有着落,父母一直没提说给马菜花找婆家。马菜花心里也清楚,父母想的是什么,父母不提,马菜花也就漂着,有人要是有意上门说亲,总是被父母不咸不淡地挡回去。马菜花也不急,天天埋头干活。家里兄妹四人,马菜花是唯一一个没读过书的,马菜花代替了老大的位置,不管是下地还是家里,因为建房需要扩展前后的宽度而一肩肩地挑土,爬坡的时候,膝盖磕到嘴,为了减少父母的劳动量,马菜花冲在前面,在村里,谁说起马菜花都要伸大拇指。说姐姐什么都好,长得好看,不吱声,就知道干活,真是贤惠的女儿。直到出了那件事,村里的人当着他们家人的面,再也不提马菜花了。

马菜花在二十三岁干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在与自己相亲的对象去南京买衣服的时候失踪了,父母刚开始还以为是走丢了,可是随着事情越来越明晰,马菜花连男方买的手表也没带走,父母知道了,马菜花是跟一个大队的邻村人跑了。

这不亚于一记闷雷,炸在我们家的上空。马菜花曾经是父母脸上的荣光,母亲是泼辣嘴,有什么事从不放心里,她的嘴就跟机关枪,一阵扫射之后,风平浪静。父亲却恰恰相反,他心疼姐姐,说那家太穷。父亲也放不下这张脸,他觉得丢人。父亲跟谁也不说,也不出家门,原来喜欢扛着锹一跷脚就往田里跑,现在他一有空就往床上躺。只一个月,父亲就瘦得脱了形。自此,父亲的身体就衰败下去了,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连吸了多年的烟,也不吸了,父亲在经历了马菜花这一劫之后,没几年就得了癌症走了。

生活也没让马菜花安宁,马菜花在外地挣扎了几个月,过不下去,整天心惊胆战的,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怀的孩子也没保住。回来了。回的男方家那低矮的茅屋,面黄肌瘦的马菜花,没有了人样,刮一阵风就要飞了。

父母和马菜花保持着生疏的距离。马菜花有了虾娃子之后,虾娃子也不省心,白天睡觉晚上哭,马菜花一个人闭着眼睛摇箩窝,都快把自己摇傻了。

家人多年都不接受马菜花,也不见马菜花,马菜花从不跟人说家里的事,马菜花就像是一个没有娘家的人。

父亲走时,也没让她上门。她被母亲远远地拦在了两里地之外,母亲拿根棍子,没有人敢上前。父亲去了之后,每个人都觉得是马菜花的错,不是马菜花,父亲就不会得癌症,也不会死。

马菜花百口莫辩。捏着手机,却不知道拨谁的号。

马菜花没注意,小木正呆愣愣地看着她。

8

马菜花呆呆地看了会儿被灯光刺得灰蒙蒙的田野,还没有成熟的麦子和已经成熟的油菜的味道混合在田野的上空,日子又将繁忙起来,没有人可以帮她。马菜花想,我一天到晚围着田转、围着家转、围着锅灶转、围着一家老老少少转,转来转去钱不到我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图的啥?

马菜花越想心里越觉得凉,她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了,而事实上她哪儿也去不了。

那脆生生的三巴掌没有任何预兆地向她扇过来时,她都蒙了。

马菜花觉得人恍恍惚惚的,好多年他就是这样,他让她干什么,必须随叫随到,要不然他就不愿意。以前她身体差,他还不敢动手,就吼吼,现在看她能蹦能跳了,她一个不到,他手就烀过来了。她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给他弄饭。如果让他自己弄,他宁肯不吃。她做好饭,才把他叫醒,再帮他打好洗脸水,盛好饭,等到他吃了走。她就又得烧二顿饭,服侍好承恩,再伺候雨桐,上午下午得下地干活,中午回来还有一大盆衣服要洗,晚上忙完孩子忙他。他只干外面一手活,晚上进家,大腿跷到二腿上,让她倒水她倒水、让她端洗脚水她端洗脚水,不能说不。今天她有意慢发,他趴在床上捣手机,她在洗碗,他让她倒杯水给他。他见她没给他端水,手机往旁一放,从床上下来,上来就给她三个嘴巴,扇得她眼冒金星,都快把她打晕了。她叫起来,眼闭着拽住他的手,说你再打,打死了省心,打死就一了百了了。马菜花又想起了李婆婆跳井那天那番话了,现在想来,都是有所指的。也许不相关的人都知道了,她这个相关的人却还蒙在鼓里。

他没有再动手,她却听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碎裂的声音。

马菜花想要不是孩子在,她就出去干活了,他以为只有他是挣钱的,她是他养活的,家里活哪样不经她手?外面工作再不好做,出去帮人家栽花,一天也能挣百十块钱,早出晚归,车接车送,村里有很多人都去了。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抽开身出去?隔着夜色,马菜花看了看远方。夜色下显得空寂而悠长的路,像泡过水的棉絮,在微光里铺陈开去。

大路朝天,马菜花想起了这前一句,却忘了下一句,马菜花使劲地想啊想,突然觉得眼前那些交织的错综复杂的路,像无数条蛐蛐,飘起来了。

马菜花正这么七想八想,感觉腿肚子毛茸茸的,她一个激灵,猛甩腿,就听嗷唠一声,一个东西噗地掉在了地上,接着是一连串的嗷唠嗷唠声,委屈而无措。

马菜花终于想起小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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