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狞荒谬的城市之夜
2023-08-15魏芸婵
魏芸婵
夜
[俄] 马雅可夫斯基
深红的和苍白的被揉皱和抛弃,
向葱茏绿色撒出一串串金币,
分发燃烧着的黄色扑克牌,
交到窗户伸出来的黑手掌里。
瞧见楼房身披一件蓝色的外套,
林荫道和广场并不感到奇怪。
灯光如同一道道黄色的伤痕,
给晨跑者的脚踝戴上订婚的镯子。
人群——这只动作敏捷的花猫——
受着门的诱惑,躬起身子在游动;
每个人都想从笑声铸成的巨块中
抽取点什么,哪怕一丁点也成。
我感到裙子的利爪在招引,
向它们的眼睛挤出一个笑容;
黑奴们额头涂抹鹦鹉的翅膀,
敲着铁皮唬人,大笑着起哄。
(汪剑钊 译)
“金属”一般坚硬且强悍的马雅可夫斯基在苏联时期和当代中国被视为无产阶级诗人的典范,在诗坛享有极高的声誉,影响过一代又一代诗人。在20世纪初,他巨人一般眺望过未来,勇敢地抛弃了一切与过去相关的高雅、优美与和谐,创作出众多极具反叛性与先锋性的未来主义诗作,在暴风雨的时代掀起了一场对诗学甚至是语言学产生深远影响的诗艺革命。
这首发表于1912年的《夜》,是马雅可夫斯基的早期代表作。诗人用他新奇的视角俯瞰现代都市的繁华夜景,冷漠而又疏离地描绘出一幅充斥着荒谬与堕落的城市图景;整首诗充溢着浓烈斑斓的色彩,描画着现代城市的光怪陆离。在第一节里,当“深红的”黄昏落日与“苍白的”天空消逝之后,灯光接续夕阳,“葱茏绿色”的植被上立即被覆盖上了犹如“金币”一样层层叠叠的灯光。千家万户点亮灯光驱赶屋内的黑暗,就像“黄色扑克牌”被分发到一个个“黑手掌”里。这短短的四行诗句中,多种色彩不断流动与交替,在视觉上构成动态性的冲击;且诗人选取的颜色与所对应场景有很高的契合度,这也使得诗句中时间与场景的变换有如电影镜头一般具有很好的衔接性和流畅性。在第二节中,夜晚的建筑披上了略显肃穆冰冷的“蓝色的外套”,虽然矗立于黑暗中的楼房给万物以压迫感,但诗人依旧以高饱和度的色彩描摹着现代社会中底层劳动者被生活所困的情状。至此,一系列夺目的色彩共同构成了这首诗奇幻且出人意料的美学底色,也为接下来的诗行铺垫着诡异狰狞的现代都市氛围。
马雅可夫斯基善于创造奇特怪誕的艺术形象,这首诗中非常规化意象也大量出现,成为一大特色。诗人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在诗句中灵活地运用了夸张、隐喻、变形等表现手法。将昼夜交替想象成“被揉皱和抛弃”的油画,本该是温馨的万家灯火却变成了赌场或街边的纸牌玩乐,美好浪漫的傍晚消失之后,黑夜便开始滋生一切丑恶。夜晚的灯光对于为生活奔波的人来说,变形成了枷锁与镣铐,甚至像“订婚的镯子”一样长久地伴随他们的一生。接下来,寻欢作乐的人群像一只懒惰贪婪的“花猫”,受着物欲的蛊惑,翻腾着享乐的巨浪,麻木且醉生梦死。娼妓舞动裙摆四处招揽嫖客,地痞流氓混迹其中粗俗地打闹起哄……种种意象的选取,呈现出现代都市夜晚的纷乱与荒诞。诗人笔下的城市像一头面目狰狞、挥动爪牙的怪兽,庞大的身躯笼罩着众生,荒唐可笑,没有和谐与宁静,只有混乱与嘈杂;生活其间的人们似乎也脱离了理性与秩序的约束,自甘堕落,沉迷其中,醉生梦死。诗人以敏锐的视角注视着黑夜,创作出与以往诗作静谧安然的夜晚完全不同的纸醉金迷、荒谬怪诞的夜。
马雅可夫斯基对夜晚的独特书写,主要是通过诗歌语言的创造性变形来达成的。在他的诗歌创作生涯中,始终弃用常规的词汇组合以及未来派所谓的“陈腐的语法规则”,而是自由任意地支配语言,摒弃过去模式化的感伤主义,陌生化的语词组合为诗歌带来陌生化的效果。在这首诗中,马雅可夫斯基对繁华夜景看似冷静客观的描写中,实则深藏着诗人对都市夜晚生活厌恶与排斥的情感趋向,并潜藏于像文字游戏一般的语言中。在对传统浪漫诗意型词汇的抗拒与清理的同时,诗人采用新奇怪诞的词汇来搭建诗行。如“窗户伸出来的黑手掌”“裙子的利爪在招引”“深红的和苍白的被揉皱和抛弃”“额头涂抹鹦鹉的翅膀”等,这些晦涩奇异的隐喻,为诗歌增添了多义性与陌生化的效果。该诗发表后,因非理性的、出人意料的词汇组合,给当时的俄国诗坛带来了一股新风。
20世纪初,马雅可夫斯基与他未来派的伙伴们一起,骄傲地宣称他们将与所有文学上的陈规旧例划清界限,借此来打破僵化的诗歌语言格局,还原词汇带给人的新鲜感受。但这些来自平民阶级的年轻知识分子,虽满含狂热的艺术信念,却未能完整地建构出他们的新诗学理论体系。由于对新的诗学体系的迫切需求,当时精通文学且同情新诗歌的学者们继续探索,俄国形式主义便应运而生,两个平行的学派由此汇合,互为补充。
马雅可夫斯基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曾被读者单纯地视作激进豪迈、冷峻深沉的“革命诗人”;近些年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一个完整的、与过去有所差异的马雅可夫斯基才逐渐被还原。再次捧起他一个多世纪前的诗作《夜》,我更加尊重这位极具前卫性与艺术性的伟大诗人。正如亚·勃洛克所说的,“艺术作品始终像它应该的那样,在后世得到复活,穿过拒绝接受它的若干时代的死亡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