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仁《毛诗或问》之《诗》学价值探赜
2023-08-15汪柯君李慧玲
汪柯君, 李慧玲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上海 200241)
袁仁(1479-1546),字良贵,号参坡,出身于素有“文献世家”之称的吴中袁氏家族,其虽未求取功名,却亦研习、通达经术,多有著述。其中《毛诗或问》(下称《或问》)未被收入《四库全书》,仅见于存目。近现代学者少有问津,偶有涉猎者,或是于学术专著中作篇章讨论,如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中以《或问》序言为例,评袁仁于反对宋学上表现“最为激烈”[1]69;洪湛侯《诗经学史》则把其列为明代《诗》学史上的复古之作,具体内容并未详细论述[2]426;林庆彰《明代经学研究论集》主要从袁仁籍贯及《或问》中申释《诗序》、批评朱熹《诗集传》(下称朱《传》)的立场切入,肯定了《或问》在明代诗经学史上的价值[3]79-91,但对于袁仁“悟”诗说所涉篇章并未进行详细分析。或有关于袁仁及其家族的挖掘研究,如冯贤亮《布衣袁仁:晚明地方知识人的生活世界》一文以袁氏家族、袁仁日常生活及亲友往来等社会关系层面来复原当时布衣文人的生活状态[4]170-184,而关于《或问》之《诗》学特质的深入研究,还有很大的探赜空间。纵观明代《诗》学,《或问》能在朱《传》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语境下,赫然立起不同旗帜,此举对于明代诗经学发展进程中的推动作用,便不能被我们所忽视。且其作为流传至今的《诗》学小传,当中所用的字词阐释和解诗路径,都与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朱《传》大有不同,颇具独特之处。
一、《或问》成书背景及其版本源流
《或问》具体成书年代已不可考,但据其序中所提“余友徐昌谷孙太初辈”,孙太初即孙一元,正德四年(1509)春至吴中地区,因此可推断此书大致成于袁仁中晚年,即历经成化、弘治、正德与嘉靖四朝,承载了袁仁全部的《诗》学思想,在后世流传过程中亦形成了多个版本可供参考。
1.社会背景
从宏观上来说,社会背景可以特指其时明朝的文化政教;从中观来说,亦可指代袁仁所处的吴中地域特色。
在文化政教上,自太祖时便有国策,儒、佛、道“于斯三教,有不可缺者”[5]216,但仍以儒学为主,佛、道辅之。至明中叶,佛、道二教发展迅猛。成化之时朝政秽乱,“京城内外敕赐寺观至六百三十九所,后复增建,以至西山等处相望不绝”[6]875,所计人数已逾越明初祖制。至弘治后期,孝宗亦崇祀佛、道,修斋建醮,致使成化之风再次铺张,并有愈烈之势。待正德一朝,武宗甚至自称“大庆法王”,一日之内“度僧道四万人”[7]1084,更是登峰造极。后至嘉靖中期,世宗虽限制佛教,但极崇道教,习修玄学,不问政事。对此,儒家为稳固其主导地位,遂“兼采道释”,取其精华,如将佛、道二教中的“静坐”之法吸纳进来,在陈献章“白沙学说”与王阳明“心学”中都多有体现。
在地域文化特色上,吴中文人回归市井,隐于闹市,喜与志趣相投者写诗酬和。他们或于诗会清谈时“相与抚题品玩以为乐”[8]595,或备“竹炉茶灶,日与白石翁、祝京兆诸名流吟咏其中”[8]1503。对于吴中文人来说,“市隐”不是放逐,而是寻找及实现自我价值的另一种方式,它既保全了读书人求道修心的高尚追求,又留出了宽泛自由的书写空间。因此,在文学创作上,吴中文人显得格外洒脱不羁,表现出一种“独抒性灵”的文学地域特色。在吴中文人看来,诗歌并不一定要承载礼教功能,只要“兴之所至”,便可随笔一首。这样的写作视野衍生出了别样的文学风格,两三诗句之中尽是直抒胸臆的随性、飘逸。
2.《诗》学特质渊源
袁氏家学深厚,由来已久。袁仁曾祖袁顺,本乃义士名儒,精于六经,然受建文年间黄子澄之厄牵连,只得举家避隐至芦墟,且“戒子孙不干禄仕”。袁仁祖父袁颢于《袁氏家训》中记其父之所以立此训言,并非“有所愤而逃”,乃是为保存血脉,“四五世之后,时移刑省,亦可出而应世”[9]42。袁顺自弃仕后,认为“惟医近仁,习之可以资生而养家,可以施惠而济众”[9]36,遂其下三代,直至袁仁皆“以医为业”。然于“洞识性命”之外,袁氏祖孙始终未忘研读经义,延续家学,且都论著颇丰。如袁颢,《明史》卷七十六与《千顷堂书目》卷二皆记其有《春秋传》三十卷,《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卷七十四记有《周易奥义》八卷,此外还有《袁氏家训》一卷、《庭闱杂录》一卷记于《浙江通志》卷二百四十五。袁仁之父袁祥,谨承袁颢之志,于医术之外熟谙天文地理、兵刑水利等,亦治学有得。《明史》卷九十六记其有《春秋或问》八卷,《嘉兴府志》记有《革除私记》四卷、《建文编年》四卷。至袁仁时,家中藏书已有两万余册,根柢深厚,获誉“文献世家”。再到袁仁之子袁黄,已为五世孙,不受旧事影响,故重拾举业,为万历十四年进士,并著有《了凡四训》《劝农书》等传世名作,可见其家世代书香。
袁仁性格“恬淡刚正”,一方面遵守祖训,以医为隐;一方面受父辈熏陶,“学问淹博”,善攻铅椠。于治学之中,袁仁认为“宋儒教人,专以读书为学。其失也俗”,他提出“凡言语、文字……皆须有涵蓄,方有味,说话到五七分便止,留有余不尽之意,令人默会”[10],因此养成了“涵养性灵,以悟为则”[10]的诗文特征。而于人生追求上,袁仁则相当推崇东汉庞德公。《感怀》一诗中其写道,“吾爱庞德公,足不出城府。茅堂坐明月,长啸轻千古”[10],正是一番隐士风流。
此外,袁仁颇喜玄禅。每外出而归,皆要于家中沐香独坐,“如植如塑”;除夕夜宴,以“禅家以身没之日为腊月三十日,亦喻其有尽也”[11]43,答妻“岁月常逝”之叹;逝前一月“闭关谢客,焚香静坐”[10],于临终前提笔写下“附赘乾坤七十年,飘然今喜谢尘缘。须知灵运终成佛,焉识王乔不是仙”[11]46的潇洒遗句。后妻于子念父时,也形容其常是“一提佛号,万妄俱息,终日持之,终日心常敛”[11]48的旧事神态。
从上不难看出,袁仁怀有强烈的避世之心,但这种心绪并不纯粹。首先,其诗集《一螺集》中常自称“野老”,并多有伤暮之辞。例《严陵钓台》中“惆怅磻溪烟草绿,至今野老薄朝仪”[10],其中“磻溪”乃姜太公垂钓之地。若真为隐士,此时“惆怅”心绪便不应生,更不会存有乡野老人不知朝仪的萧瑟、自卑之感。其次,袁仁所交之朋辈少有白丁,多是王阳明、唐伯虎、王畿和文征明等当世名家,写诗酬和之间难免涉于俗世。如《闻王伯安谪龙场》中,袁仁为宽慰王阳明贬谪,写道“孤身愿化南飞雁,万里随云伴逐臣”,可见既有世中友,便不能“不谈城市事”[10];《呈坐中诸公》讲“夕阳满山皆牧童,英雄何在真堪哀”[10],其中感慨正是出于对俗世的关注之意。且于举业之事,袁仁也表现出极大程度的关心,如贺其甥《沈科登第》中写“玩鹤南轩下,悠然问凯歌”,足见其喜出望外。无怪其挚友王畿于《参坡袁公小传》中曾评“公报伊周之志”[10],一语即道破袁仁心中所想。此外,袁仁虽无干禄仕,却有贤能显名,乃是嘉善“耆宾”,负责祭典之事,更无法谈谢绝尘世。因此,袁仁虽有“与君收却红尘脚”的避世之态,但同时兼持着“布衣相与傲公卿”[10]的矛盾心理。
这种状态使得袁仁行医之余,仍不废治学之事。《参坡袁公小传》中记,其读《易》后,便作《周易心法》;读《书》后,便作《砭蔡编》;读《春秋》后,即有《针胡编》;读《礼》后,即有《三礼玄法》。本文所谈的《或问》,正是其读《诗》后所作[10]。仅观其著述之多,便可知袁仁于经义上颇有己见,并且敢于论释。
3.版本源流
目前《或问》可查到的最早版本,为《四库大辞典》中所记“明万历年间刻本”[12]2116,今于大陆未见。至清中期,曹溶将《或问》辑入《学海类编》,遂有道光辛卯六安晁氏木活字印本二卷,现为台北“国家图书馆”所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便是此本影印。民国二十五年(1936),商务印书馆据晁氏本影印的《学海类编》本重新排印,是为《丛书集成初编》本。待至1985年,中华书局陆续重印《丛书集成初编》,代替民国初版,已为大陆现存通行本一卷。需特别说明的是,晁氏“二卷”并非指有一、二卷,而是将上、下卷看作两卷,现通行本则合称一卷,于内容上并无差别。
除上述版本外,《四库存目标注》中记《或问》于“静嘉堂文库藏写本二卷”[13]165,《内阁文库汉籍分类目录》中则记有江户初写本,为林罗山旧藏。按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可推断,静嘉堂写本应为陆树藩贱卖家产,遗留海外之袁氏珍本;而关于江户初写本,笔者偶见少量照片,观其字样,颇具日式风格,应为他人所抄,并非袁氏真迹。然此二本笔者并未亲目,故本文是以清道光晁氏本而论,或与二本内容有所出入,望有朝一日得见后再作深析、判别。
二、《或问》著述特点
《或问》共涉《诗经》120首,强调读诗应有“悟”门,因此在解诗之时,除训诂、义理之外,多有直悟之词。每章俱采用问答形式,或以诗题发问,或以诗中难解字词提问,皆为明示诗旨。在字词阐释和解诗路径上,都与朱《传》不甚相同。
1.解诗主张:纳《序》言驳朱《传》
作为反对朱《传》的先起之作,袁仁在《或问》中的解诗主张十分鲜明,即书前序言所讲“不废《序》说,亦不纯主《序》说”,因此书中驳《序》者少,驳朱者多。
在基本遵循《序》说的情况下,《或问》中共有117首标出《序》旨、加以申释,其占比几乎覆盖全书,只有3首于细微处提出异议。《车邻》,《序》言“美秦仲也”,《或问》则举秦灭亡之例,言其“美中有刺”;《鹿鸣》,《序》言“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意指诗中对象乃是“群臣嘉宾”,而《或问》则认为“承筐者,非在币帛”,而是君子的真切情谊,即将对象扩展至大范围的士人儒者;《宾之初筵》,《序》言“卫武公刺时”,《或问》则驳若为武公所作,则应“列于卫风《淇奥》之间”,以区天子之别。观此三处驳议,其实并不伤及诗旨内核,故于总体而言,《或问》秉持着多纳《序》言的坚定立场。
而于驳斥朱《传》上,《或问》相关内容可分为两层:
一是整体性地反对朱《传》“淫诗说”。《或问》先列“《羔裘》,《序》以为刺朝也。《遵大路》,《序》以为思君子也”等《序》旨,作一设问:若朱《传》以此皆为淫奔之诗,那么还有礼义之诗吗?孔子又为何记录下它们呢?对此,《或问》首先点明:“毛公之序诗,与朱子之释诗,皆未得诗人之面命也。”[14]13既然《序》言与朱《传》都未必是亲传,那么相比之下《序》言“由来旧矣”,且“其言虽不尽出于孔门,而出于孔门者未必无也”[14]13。因此,不能将《序》言完全否定,弃若敝履。再观朱子“欲捐成说而任独见”的做法,《或问》显然不赞同,直言其“几乎无忌惮矣”。随后,《或问》提出若按《序》说,尚且能“存礼义于衰乱,昭贤达之忧勤”,如改为“淫诗说”,则“诬诗人纵佚之情,而悖夫子无邪之训”[14]13,以此逻辑悖论来作首句之答。最后,《或问》再添史料,举昭公十六年宣子听《郑风》之事,驳道“若为淫诗,岂其歌于大国之使之前,而宣子亦岂乐听淫诗而谬赞之乎?”[14]13于下又列季札听乐之中“郑风在焉”,以再证《卫风》《郑风》绝非淫诗,切为“雅音”之论。
二是于零散诗义中加以申释,明显驳斥处共计25首。《葛覃》,朱《传》讥其浅拙,而《或问》反驳“王者之本”便在于知晓农事的艰辛劳苦,“后妃之本”即在于知悉衣物纺织的道理,“内外各修其业”,相辅相成,则“王道成矣”[14]1,故其并非浅陋之诗。《卷耳》,朱《传》谓后妃思文王,《或问》驳后妃虽然不参与国家政事,但须担当分内之责,发挥一定的政治作用,例如辅佐君王“求贤审官”,因此后妃有贤妃,恰似文母可当为周初“十乱”功臣之一。《蒹葭》,朱《传》以为“伊人”不知所指,然《或问》举郑《笺》,认为万民待礼之教,正如蒹葭等霜后才成,而“伊人”恰是能通晓、实行周礼之贤人。并进一步解释,有才之人固难求之,恰似诗中所说,逆流而上寻找时路途险长,顺水而下时又仿佛还在那水中央。《酌》,朱《传》以为勺,《或问》驳“其诗止述武王用兵创业”[14]38,并未提及成王继述之事,因此不能以“酌”为“勺”。
综上所述,袁仁《或问》对于《序》言多有借鉴,而不吝反驳朱《传》,是以古风至上矣。
2.字词阐释:再立“新”义
在驳弃旧说的同时,《或问》对诸多字词再提新义。
其新说或与朱《传》所讲相悖,如《樛木》中“福履绥之”,朱《传》循毛《传》旧义将“履”解为“禄”,是以“福”“履”二字同义。《或问》则释“履”为“视履考祥之履”,是借《周易》之“履卦”,以“履”言“福”,喻君子之福常在下矣。《江有汜》中“不我与,其后也处”,朱《传》将“处”译为“安也”,意指得其住所则安,遂以为“其啸也歌”中“歌”乃媵妾“得其住所”[15]12而乐。而《或问》则从上、下字勾连之意认为“啸皆悲叹之声”,那么“歌”必不会乐,应为嫡妇“烦懑而歌”。此说虽与朱《传》完全对立,但从诗义阐释来看,不无道理。《邶风·谷风》,朱《传》承《毛诗正义》将“习习谷风,以阴以雨”解为阴阳调和,天便降雨,以此喻家道之成[14]9。《或问》则另辟蹊径,从诗句所含景物出发,认为此句是指谷中阴暗无明的天气,暗喻其夫“昏惑”之秉性。
也有新说是添朱《传》所无之处,如《桃夭》,朱《传》从其隐喻“男女以正,婚姻以时”的角度出发,偏向于强调国家治理层面,在“室家”“家室”“家人”三词上并未做详细区分。而《或问》则在强调教化的同时,加强了宗法性的延伸,较为关注此三词与上、下文之间的照应关系,明确解释“室家”为“夫妇相对之辞”,“家室”为“由外及内,父子兄弟皆在焉”,“家人”则为“宗族上下”,并据此联系诗中“华”“实”“叶”三种不同情状,从而讲“华”为男女,“实”为子女,“叶”为所留荫庇。与《朱》传相较,《或问》的阐释显得更加贴近生活,具有真情实感。再看《谷风》中“有洸有溃,既诒我肄”,朱《传》并未逐字阐释,《或问》则尤注“洸”“溃”二字,将其解为“水自下起”与“水自内出”,并引《庄子·达生第十九》中“诶诒为病,数日不出”,提出“诒”当作失魂魄意,于是勾连前后字词,译为其妇受夫之暴怒,“惊惧失魂魄”,而这种情况之多竟也使妇“肄习矣”。《或问》的诠释使诗中之语句转而为故事,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确实更加细腻、形象。
类此新义,书中繁多,故不再胪列。从以上所举可见,袁仁阐释字词并非出于传统训诂之法,而是从诗作本身出发,勾连其文,以全诗人所隐之意;且格外重视诗中写作手法,深入探究特定词汇的情感色彩与象征之意。袁仁诗旨虽多从《序》言,但能在具体字词上别出心裁,以诗中所蕴真实情感渲染、讲读,从而代替说教之词,亦将教化、警醒之用浅然挥发,生成一番“袁氏”气象。
3.解诗路径:妙“悟”通达
与明朝时局将《诗》作为取士教材不同,袁仁在《或问》中明确表示:于解诗时偏重于研索咏叹,强调一个“悟”字。
《或问》所讲之“悟”法是从物象入手,尤重解喻。《简兮》中“山有榛,隰有苓”,姚舜牧《重订诗经疑问》解为“上有君下有臣”之影射。袁仁则认为“榛”“苓”乃普通的“树下小木”与“细草”,以二者极为茂盛作比,引出下句西方美人触不可及,“难辨所在”。《淇奥》中“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胡绍《诗经胡传》认为金锡出于沙砾,必定“锻炼而后精纯”,圭璧蕴于璞石,必“追琢而后成器”,因而喻指君子之品行。袁仁则引“金刚而锡柔,璧圆而圭方”之说,解“如金如锡”为“知柔知刚”,“如圭如璧”是“能圆能方”,以喻君子之格局。《邶风·谷风》中“有洸有溃”,范处义《诗补传》释为内外之别,而袁仁解“洸”为“水自下起”,“溃”为“水自内而出”,串联之后句义便是形容其夫暴怒时,“如水之下起”,有时又“如水之内出”,使人惊惧[14]9。物象为表,其意为里,这种较为通俗生动的形象阐释,是袁仁为进一步理解、探讨诗义做铺垫。
“意”“味”二字在《或问》中多次被提到,评《驺虞》时有“其味更长”,《柏舟》里有“味其语意”,《燕燕》则有“诗人之意,多在言外”[14]7。在袁仁看来,诗作背后所蕴含的“意”“味”极其重要,是作为判定诗之品格是否高尚的重要依据。例如《凯风》,古来皆谈孝子之美誉。袁仁却未着意于此,而是对诗中“以风比母”的比喻评价甚高。他认为凡人所供养之物皆留痕迹,唯独春风养物如“太和嘘拂”,状似无有却在潜移默化中培植。此句读完,意味不尽,犹可再品,是谓“喻”之意味也。再看《关雎》,朱《传》认为是“文王得太姒而咏之”,《或问》下评“陋矣,真所谓转衣为裳矣”[14]1。实际上,朱子此见基于《关雎》为“风诗之正经”的根本认识,视君、后之情为王教之始,固能为天下所习。而袁仁则认为《关雎》之所以能做风诗之首,旨在“窈窕淑女”乃后妃所求,诗中忧、乐皆为其贤德,言语之间“不伤不淫”,因此读来有味可品、有意可评,是谓“旨”之意味也。二者所见之歧,在于立场不同,无论高下。然不可否认的是,袁仁能将“悟”字发挥至此,实非易事。观其“悟”法通达之处,便在于能体会到诗外之“意”“味”,这也正是袁仁所追求的诗歌价值。
三、《或问》地位与意义
《或问》并非主流,所受评价亦是褒贬不一,然对其地位及意义的总体评判,或未体现出其应有的《诗》学价值,对此可以进行重新认识。
1.《或问》并非“荒诞”之作
于今,《或问》最受诟病的一点便在于被四库馆臣归于存目之中,并评其“言语荒诞”,以致现今《诗》学主流研究中都难觅其影。然“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16]8,纵观全书,多有引经据典之处,如《缁衣》中引孔子“好贤如缁衣”以论诗旨,《伐木》中引《淮南子》卷十二《道应训》章以论伐木之兴乃指朋友故旧。书中多借圣贤之言,以契《序》说,若《或问》语出“荒诞”,那先秦诸子经典岂非都有“荒诞”之嫌?且笔者查明、清遗书,发现《或问》常被治诗之作引用、借鉴,如明何楷《诗经世本古义》中讲《宛丘》即引《或问》中关于“望”字之解,清姜炳璋《诗序补义》解《伯兮》时引《或问》中“而我首已如飞蓬”之语。此外,明、清史册多有著录,如《明史》、清嵇曾筠《浙江通志》、清嵇璜《钦定续文献通考》、清朱彝尊《经义考》和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等。诸多存记足可见其并非“荒诞”之书,甚至小有名气。思及此,再看《四库全书总目》凡例中说“其有言非立训,义或违经,则附载其名”,据此可推测应是《或问》的思想主张过于激进,并与清廷所实行的教化主张有所背离,故仅见于《四库全书总目》之存目。
2.《或问》是一部崇尚汉学又具新意的守正创新之作
明初士人“惟读宋儒之书”[17]28,尽管时有学者异议,如王鏊提出汉学“去古未远”,崔铣讲“去序而言诗”与脱离《左氏》而言《春秋》一般,“益荒谬矣”[1]69,祝允明亦言研习经义应先取“汉贤注传”,而后取“唐贤疏义”,最后才是“宋贤所传”[18]534。然朱《传》地位由来已久,大多学子受其洗礼,故并未有人立下著述,点明而攻之。于此情况下,袁仁《或问》作为明中叶时期公然反对朱《传》、重拾《序》言的《诗》学专著,与同期吕柟《毛诗序说》并肩,几乎起到了“来吾导夫先路”[19]29的领军作用。此后,具有相同立场的著作才接踵而至:季本《诗说解颐》,多弃朱《传》旧说,提出就诗论诗的个人立场;杨慎《升庵经说》中论《诗》三卷,以诗音之说正朱《传》之误;王渐逵《读诗记》质疑朱子废《序》,批其仅凭个人意志而逆千百年之主流;李先芳《读诗私记》批判朱《传》“淫诗”之说,并强调“国风之序不可废”。由此可见,《或问》一方面崇尚汉学,一方面又极具新意,实乃守正创新之作。
3.《或问》对现今《诗》学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从明中叶的诗经学风气来看,《或问》能够跳脱出朱《传》的思想范畴,转而上循汉儒之音,此举于今再看或许已不足为奇,但放眼彼时语境,实为大胆、无畏。此种创新精神,便值得今人学习。从字、词义的具体阐释来看,《或问》虽主《序》说,但并不拘泥于前人旧意,而是从诗词本体出发,由“字义”入“诗意”,再探上古之风,为今之再阐释提供了新思路。从研究《诗》学的切入视角来看,《或问》借汉学之坚实基础,将短小简练的《序》言发展为“不知我之为古人,古人之为我也”[14]1的诗外咏叹之意,在汉儒“美刺”与文学“意味”之间获得平衡,正与新文化运动以后部分学者视《诗》为文学作品的思想观念交相呼应。可以说,《或问》对现今《诗》学发展起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积极推动作用。然须承认的是,因其中解诗语句过于零散,并缺乏严密、完整的内在逻辑体系,故难将其称为《诗》学研究史上的集大成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