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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意象批评在类书中的生成与传承
——以《艺文类聚》子目“雁”为例

2023-08-15韩建立

关键词:艺文鸿雁大雁

韩建立

(吉林大学 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12)

虽然意象批评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源远流长,但是,迄今为止,学术界对意象批评内涵的界定却较为纷纭,在不同学者笔下表述各异,存在较大差异。例如,张伯伟列举钟嵘《诗品》、张德瀛《词征》等作为例证,指出:“如锺嵘《诗品》卷上谢灵运条:‘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认为类似这样的批评方法,就是“意象批评”法[1]194,196。张伯伟给意象批评所下的定义为:意象批评是“指以具体的意象,表达抽象的理念,以揭示作者的风格所在”[1]198。关于这种批评方法,研究者所使用的称谓却不同,罗根泽称为“比喻的品题”[2]634,郭绍虞称为“象征的批评”[3]238,叶嘉莹称为“意象化的喻示”或“意象式的喻示”[4]18,罗宗强称为“形象性概念”[5]191,廖栋梁称为“形象批评”[6]21,谢建忠则称为“意象批评”[7]277。笔者认为,从诸位学者的命名和实际运用上考察,将其统称为“意象批评”,不够全面,也不太准确。张伯伟、谢建忠所说的“意象批评”,以及罗根泽等诸位学者所说的“比喻的品题”“象征的批评”“意象化的喻示”“意象式的喻示”“形象性概念”“形象批评”等,就其实质而言,均属于印象批评。这些批评方法不同于意象批评之处在于:“印象批评体现了批评者的主观爱好,偏向于描述个人对于作品的感受,而意象批评主要是对作品客体的批评,是一种客观的分析方法。”[8]86笔者所使用的意象批评的定义,采自刘锋杰主编的《文学批评教程》:“意象批评是指以研究文本意象的构成、特征、功能等为主要内容的文学批评方法。”[8]84

本文以《艺文类聚》卷九十一“鸟部中”子目“雁”为例,考察动物意象批评在类书中的生成与传承。雁是一种常见的候鸟,南来北往,迁徙奔忙。日常生活中人们能够经常见到雁,雁也成为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对象,被赋予象征性的文化意蕴,成为人格化的意象。以往的意象批评多施用于具体作家、作品,且主要用于诗歌研究中,尚未见到用于类书研究的成果。笔者不揣浅陋,拾遗补阙,将意象批评方法施用于类书研究,从新的学术观察点切入,以期在意象批评与类书研究方面能有新的贡献。

需要指出的是,类书与文学批评的关系是隐性的、潜在的,不如诗话、词话、文话那样直接、显豁。《艺文类聚》所运用的意象批评方法,不是对品评对象做直接的是非优劣的判断,而是隐含性的判断——在选与不选、选此还是选彼的选编操作中,体现着意象批评的意蕴。

一、《诗经》中的雁意象与“比”“兴”表现手法

雁意象最早出现在《诗经》中,《艺文类聚》引《毛诗》曰:“雍雍鸣雁,旭日始旦。”[9]1578这两句出自《诗经·邶风·匏有苦叶》。在这首诗中,“雁”仅仅出现一次,还不是主要描写对象,只是用来起到“兴”的作用。女主人公听到大雁嘎嘎相互鸣叫,看到初升的太阳刚刚照耀大地。这里写雁,不是一只,而是两只,目的是起兴,言大雁而引起婚姻之事。她担心对方忘记结婚的日期,因为迎娶新娘要趁着河水还没有融化的时候,否则就来不及了。借雁起兴,写出女主人公对婚事的焦躁情绪。古人结婚多在秋、冬两季农闲时节。《荀子·大略篇》和《孔子家语·本命解》都有类似的记载,两书的记载繁简有别,但意思接近。《荀子·大略》是说,从霜降开始娶妻,到第二年“冰泮”时,即冰雪融化的时候,婚娶的活动就停止[10]327。《孔子家语·本命解》说:霜降时节,女子把应该做的事都做完,“嫁娶者行”,嫁娶的人就开始操办。待到冰雪融化,农耕、蚕桑活动开始,婚礼之事到此结束[11]274。

《诗经》中描写雁的笔墨较多的,是《小雅》中的《鸿雁》。《艺文类聚》引《毛诗》说:“《鸿雁》,美宣王也。”[9]1561这是《鸿雁》的小序。《艺文类聚》未引《鸿雁》的正文。《鸿雁》共三章,每章均以“鸿雁于飞”开头,分别写其“肃肃其羽”(嗖嗖地扇动翅膀),“集于中泽”(聚集在湖泊的中央),“哀鸣嗷嗷”(哀鸣阵阵声音凄凉)[12]431-432。朱熹说:“流民以鸿雁哀鸣自比而作此歌也。”[13]119《鸿雁》中的雁,运用的是“比”的表现手法。

《诗经》中描写的雁,主要是用作比、兴手法,没有太多意蕴。

二、雁的候鸟特点与人的思乡恋土情感

中国自古是农业国家,自有独特的天性,即安土重迁。雁却与之相反,南来北往,长途迁徙。为了生计和功名,人们往往要奔走他乡,四处闯荡,心中不免乡情荡漾。这时候,就会寄情于同自己有着同样境遇、南飞北归的大雁,借雁的意象表达思乡恋土情结。

雁的候鸟特点,在《艺文类聚》所引的《礼记》中就有记载:“《礼记》曰:季冬之月,雁北向。”[9]1578《礼记·月令》说:“季冬之月……雁北乡(向),鹊始巢,雉雊,鸡乳。”[14]1383两相对照,《艺文类聚》的引文可能引起误会,以为雁在严寒的季节就会向北飞归故乡;这是由于删减、割裂《礼记》原文造成的。其实从《礼记·月令》的记载可知,雁北飞已经是喜鹊开始筑巢、野鸡鸣叫、母鸡生蛋的时节。孔颖达疏曰:雁向北飞,有的早些,有的晚些,“早者,则此月(指季冬之月,笔者注)北乡;晚者,二月乃北乡。”[14]1383季冬之月是指农历十二月。在《礼记·月令》其它段落,对雁的迁徙时间,记载得比较明确:孟春之月,即四季的第一个月,东风劲吹,冰冻的大地融化了,冬眠的虫类开始苏醒活动,江河湖泊里的鱼跃出水面的薄冰,水獭入水捕鱼,将鱼排放在水边以待食用,像祭祀时陈列物品似的,“鸿雁来”[14]1355。这个时节,大雁才从南方飞回来。鸿和雁,本是两种动物,《艺文类聚》也将其列为两个子目——卷九十“鸟部上”有子目“鸿”,卷九十一“鸟部中”有子目“雁”,但是,在具体运用时,古人常常混用,《礼记·月令》中的“鸿雁”就是指大雁。那么,雁是什么时候飞往南方呢?《礼记·月令》说:仲秋之月,也就是农历秋八月,疾风劲吹,“鸿雁来”[14]1373,大雁从北方飞来。陈澔说:“孟春言‘鸿雁来’,自南而来北也。此言‘来’,自北而来南也。”[15]93

雁随季节迁徙的特点,在《艺文类聚》所引郑众的《婚礼谒文赞》也有描述:“雁候阴阳,待时乃举。冬南夏北,贵其有所。”[9]1579可以和《礼记·月令》的记载相印证。

雁是在北方生育雏雁的,北方是雁的故乡。当人们看到天空飞行的大雁,往往思乡恋土,因而雁也就用来表达思乡恋土的情感。

“鸿雁传书”的典故中,由雁传达出来的思乡恋土情感,成为历代文人的心理积淀。《艺文类聚》引“鸿雁传书”的典故作“《史记》曰”,出处标注有误;这个典故其实出自《汉书·李广苏建传》中的《苏武传》。《艺文类聚》所引与《汉书·李广苏建传》的主要情节虽然无误,都是说天子在上林苑射猎时,抓到一只大雁,大雁的腿上绑着一封帛书,帛书上写着苏武等人在一个大湖泊附近;但《艺文类聚》与今本《汉书·李广苏建传》在细节的记述上有所不同。今本《汉书·李广苏建传》说,见汉使的是常惠;《艺文类聚》引文说,见汉使的是苏武。《艺文类聚》引文中有“武思归”[9]1578三字,而今本《汉书·李广苏建传》中没有。“武思归”三字,将“鸿雁传书”的典故与人的思乡恋土情节“绑定”了,使雁沉淀为后世表现思念盼归的特有意象。

在《诗经》之后的《楚辞》以及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中,没有看到有较为典型的“雁”意象出现。

应瑒的《诗》(朝雁鸣云中),《文选》题作《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16]946,列为“公宴”诗类。《艺文类聚》节录前六韵。建安十六年(211),曹丕被任命为五官中郎将;建安二十二年(217),被立为太子。应瑒的诗当作于建安十六年至建安二十二年间,是他参加曹丕在建章台举行的宴会而作。宴饮诗(或称公宴诗)当以应酬开篇才对,但这首诗却从雁的描写入手,似乎言不及义,而这正是此诗有别于其它同类作品之处。沈德潜说:三国魏时的公宴诗都极其平庸,只有应瑒的这首诗“代雁为词,音调悲切,异于众作”[17]111。全诗有二十八句,前十八句都是描写雁(《艺文类聚》节录前十二句)。诗的前半篇写雁,当然就是写作者自己,是以雁自喻。“问子游何乡”[9]1579是作者的询问,在答话中,雁述说自己是从“塞门”飞来,将要飞到“衡阳”去栖息过冬。又说,往年的春天飞往“朔土”,今年冬天要客居在“南淮”。“塞门”“朔土”均代指北方,“南淮”代指南方。衡阳,在湖南中南部,据说是大雁南飞的目的地。诗写雁的迁徙,蕴含着思乡恋土的情结,也比喻作者为躲避战乱、四处逃亡的漂泊生涯。由雁的长途跋涉,又生发出旅途可能遭遇“霜雪”,羽毛可能受到摧折毁坏的联想,使雁意象又成为旅途凶险的暗喻。(此点详下)这种联想是很自然的,是作者遭遇连年战乱的恐惧忧虑心理在雁意象上的折射。

沈约的《咏湖中雁诗》是思乡恋土这一主题的延续。描写湖中的群雁,有的在啄食,有的在寒霜中静立,有的在湖面上戏水,重点是描写“还故乡”的飞雁。把雁称为“旅雁”,突出大雁秋去冬来、宛如做客他乡的特点。湖只是大雁返回故乡途中暂时的栖息地,大雁并不留恋这里。“悬飞竟不下”[9]1579写大雁飞掠湖面,没有迷恋湖光水色,而是一门心思地急匆匆飞返故乡,因此出现从水面上“乱起未成行”[9]1579的情况。它们一边在天空飞行,一边梳理着羽毛,“摇漾”奋飞。摇漾,李善注曰:“飞貌。”[16]1424末句“一举还故乡”[9]1579,写大雁如此匆匆飞行,是归乡心切,希望早日返回北方的故乡;这一句照应第二句诗中的“旅雁”二字,完成借雁意象表达思乡恋土情感的主题。

三、孤雁、徙雁、飞雁的多种象征意蕴

雁意象在三国至南朝诗文(主要是诗歌)中具有多种意蕴。

大雁的孤飞无朋,成为孤独、寂寞的象征。大雁一般是群飞的,成群结队地迁徙,但是诗人们有时却喜欢描写单飞的大雁,借以表达内心的凄苦、孤独、寂寞。南朝梁简文帝萧纲的《夜望单飞雁诗》,全诗四句,从诗题就可以看出,这是一首描写孤雁的诗。在一个月光皎洁、星光点点的夜晚,夜空中一只大雁飞过,还发出一声声凄切幽咽的鸣叫。这只大雁为什么悲鸣呢?三四句道出大雁内心的凄苦:“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9]1579原来这只最初结伴而行的大雁,在半路上失去伴侣,这真让它无比伤感,内心备受思念的煎熬。在不能自拔的极度哀伤中,大雁不由抱怨说:早知道飞到半路就要失去伴侣,只能独自孤单地飞行,还不如当初就独自飞行,免得受到中途失去伴侣的情感打击。诗的构思很巧妙,从大雁的角度来抒情,显得情真意切。结尾两句看似偏激的话,道出孤雁内心无法摆脱的巨大伤感。后世描写孤雁的诗、词不少,萧纲这首诗是同题材作品中较早的。全诗七言四句,胡应麟认为它是“七言绝”[18]107,是唐代七言绝句的先导。萧子范的《夜听雁诗》也属于这一主题的作品。诗写秋夜听到大雁鸣叫而引起的愁思。大雁的叫声是“嘹唳”的,它是“独南归”,还要“犯霜飞”“辞朔气”,它的叫声“悽悽不可听”[9]1579。其中“夜长寒复静,灯光暧欲微”[9]1579,渲染听到雁叫时凄苦的景色,衬托作者孤寒的心境。《梁书·萧子恪附萧子范传》记载,萧子范入梁后,降爵为子,仕途不顺,“而诸弟并登显列”,子范常悒悒不平[19]510。《夜听雁诗》以“孤雁”自喻,展现这位原本有着南齐皇族骄傲情结的作者,抱负空落、沉沦下僚的困境,抒发内心的伤感与孤独。曹植的《离缴雁赋》描写一只受箭伤的孤雁。根据赋序,这只受伤的孤雁,是曹植在玄武池中发现的。它被人射伤,飞不起来了,曹植让船夫将其救起。曹植怀着悲悯之心,写下这篇赋,“怜孤雁之偏特,情惆焉而内伤”[9]1580,悲伤雁的孤独,更悲伤雁的不幸。雁因受伤而成为孤雁,与雁群脱离,这似乎也隐喻着人间的孤寂、伤害、离散等种种痛苦。

大雁南来北往,长路漫漫,旅途多有凶险,古代行旅不便,人们由此生出旅途凶险的联想,雁意象的描写,成为旅途凶险的暗喻。梁简文帝萧纲的《赋得陇坻雁初飞诗》属于咏雁怀人的题材,表达征夫对妻子的思念。这种思念来自离家日久,更来自征途漫漫、路途凶险,这样的意思是通过对雁飞的描写传达出来的。大雁从陇坻(即陇山,指六盘山的南段)南飞,路上充满重重阻碍、种种凶险。向上飞,畏惧天空辽远,迷失方向;向下飞,又担心狩猎者设下的机关。何况还有“陇狭”(陇山陡峭)、“雾暗”(雾浓光暗)、“风急”(狂风迅疾)等恶劣的自然条件和气候环境。雁意象的描写,成为旅途凶险的暗喻。王褒的《咏雁诗》是怀乡之作,但又暗喻着旅途的凶险,所以放在这里来论述。诗中说,不像伺潮鸡那样过着安定的生活,也不像翚(五彩的野鸡)那样有自己稳定的生活空间,云中飞行的大雁,要在秋天里千里迢迢、历尽艰辛地飞往南方。更难以预料的是,“河长犹可涉,海阔故难飞。”[9]1579河流虽长,但是宽度有限,还可以飞越;而海(此指大的湖泊)辽阔无边,充满种种不测的风险;还有“霜多”的困扰,“虞机”(猎人暗设的捕猎用的弓箭)需要提防。这种种情况,都使得飞行的路途变得艰辛、危险。用雁飞路途的艰辛、危险,暗喻回乡途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麻烦与阻碍。

大雁的特点是热天飞回北方避暑,冷天则飞往南方避寒,以接近和气。这种迁徙特点,又引发出借雁意象表达对舒适生活的追慕。《汉语大词典》解释说:和气是“古人认为天地间阴气与阳气交合而成之气。万物由此‘和气’而生。”“引申指能导致吉利的祥瑞之气。”[20]1557庾信的《咏雁诗》《赋得集池雁诗》就是这一主题的作品。没有抒发雁的思乡,没有抒发雁的旅愁,也没有写旅途的艰险和劳顿,而是把雁的旅行诗意化:雁的南来北往,无非就是去追慕舒适的生活。《咏雁诗》写大雁对南方的洞庭水非常留恋,对北方家乡的雁门关也异常怀想。关于雁门,《艺文类聚》引《海内经》曰:“雁门山,雁出其间。在高柳北。”[9]1579《艺文类聚》的这处引文见于今本《山海经·海内西经》。今本《山海经·海内西经》其后有:“高柳在代北。”[21]290代为古地名,在今山西、河北一带。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只要有“稻粱”(泛指充足的供给、舒适的生活),就能够使大雁迷恋,所以它年年“飞去复飞还”[9]1580。大雁舍不得的不是什么故园,而是富足的供给、舒适的环境,因此没有故土难离的惆怅。为了得到这些,大雁不惜付出长途跋涉的代价。《赋得集池雁诗》写大雁顶风逆行,奋力往高远的天空飞翔;有时被风吹得不得不后退,但依然勇猛地追逐着伴侣,恐怕掉队,因为它的心里想着那汪“方塘水”,期待着秋天的时候就能飞到那里。这“方塘”不是指具体的地点,而是泛指南方的水域。大雁在那里栖息,那里给大雁以温暖和舒适的环境。“方塘”是它眷恋的地方;就算是秋风劲吹,也不能阻挡大雁奋飞的双翅,它要追慕自己理想的生活。在咏雁诗中借助雁的意象表达对舒适生活的追慕,庾信的这两首诗是较早的。唐代杜甫的《重简王明府》有“君听鸿雁响,恐致稻粱难”[22]332,则是反其意而用之。宋代曾巩的《鸿雁》有“长无矰缴意自闲,不饱稻粱心亦足”[23]76,则是在庾信《赋得集池雁诗》基础上,开拓出新的含义。

大雁奋飞追慕的形象,使得雁意象又有追求仕宦、热衷功名的内涵。刘孝绰的《赋得始归雁诗》表现的就是这一主题。开头两句写春天的洞庭湖水泛起绿波,旅居他乡、栖息在衡阳过冬的大雁,开始向北方飞行。目的地不是北方的故园,故园可能早就面影模糊,或者荒芜已久,大雁已经不再留恋那里。它调整航程,调转航向,朝向它汲汲热衷之地:“差池高复下,欲向龙门飞。”[9]1579差池,指雁的飞行忽上忽下,写出奋力飞行的身姿。龙门,即禹门口,在山西河津西北黄河流经的峡谷中,这里两岸峭壁耸立对峙,形状如同门阙,因而得名,后来常以“龙门”比喻豪族显贵的府第。“龙门”是这只大雁热衷追求之地,那里有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有它一生渴望获得的东西。《赋得始归雁诗》借写北飞的大雁,表达对功名仕途的热切追求。

四、雁意象的诗性伦理

羊祜的《雁赋》全篇写雁。赋说:大雁鸣叫的时候,相互应和,十分协调;大雁飞行的时候,彼此跟随,队列整齐。前雁和后雁,前后排列有序,没有掉队的,也没有超越队列随意飞行的。雁们同心协力,不用特殊约定,就能集合在一起;雁们有着共同的追求,不用邀请,就能自动汇聚起来。描写“雁序”,强调雁的“不越序”[9]1580。说雁群是一个秩序井然的群体,突出雁群的伦理秩序。雁在飞行时,排成“人”字形状或者“一”字形状,井然有序,毫不错乱。这种有序的行为方式,在禽鸟中极为少见。《雁赋》写雁的鸣叫是有序的,此起彼落,绝不混杂;雁的队形是有序的,没有插队、掉队的,纪律良好;雁的行动是有序的,不用约定,不用邀请,就能“并至”“齐聚”,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雁们“齐力”“同趣”[9]1580。雁的这种特征被人格化,被比附为人的伦理品格,并树立为楷模。

赋予雁以诗性伦理秩序的意蕴,并不是始于羊祜,但在雁题材的作品里,用如此大量笔墨描写“雁序”的,羊祜的《雁赋》是较早的一篇。

作为一种文化积淀,描写雁阵序列的作品,很早就出现了。《诗经·郑风·大叔于田》,有“两骖雁行”[12]338的诗句,是说两边的骖马像飞雁的行阵。这不是直接描写雁阵,而是用“比”的手法,用雁阵的整齐行列比喻车两边的骖马。

大雁的排列本是无意识的行为,但是因为雁的这种行为在禽鸟中极为罕见,所以便引起人们格外的关注,在作品中给予描写,大加褒扬,阐释为人类值得赞美的伦理规范。这种伦理规范含有对秩序的认同,对长幼的尊重,对彼此关系的维系。大雁群飞,次第有序,展现出大雁精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互助的精神,被人们赞誉为伦理的楷模。

儒家伦理主张“爱有差等”。在《墨子·耕柱》中,儒家的巫马子对墨子说:“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24]262巫马子的话可能夸大其词,但其基本精神表现的是儒家的“爱有差等”。孟子与墨家的夷子在辩论时,也认为,人们爱自己的侄儿一定胜过爱邻居家的婴儿[25]237。在孟子看来,这是完全正常的,因为爱是有差等的。孟子说:君子对于万物,“爱之而弗仁”,爱惜它们,却不用施仁义给它们;对于百姓,“仁之而弗亲”[25]559,施仁义给他们,却不用亲爱他们。对人的爱是有差等的,对物的爱也是有差等的。在“爱有差等”的思想中,封建时代官阶的品秩排序、官民的等级序列,以及父母、夫妇、兄弟等的伦理关系,无不讲究等级序列。南朝梁代丘迟的《与陈伯之书》说:“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26]615;《金楼子》说:“玳簪之客,雁行接踵;珠剑之宾,肩随鳞次”[27]622;都是强调官场的上下排列,高低有序,进而统治秩序才能有效建立,执政能力才能加强。

人类社会的一切方面,都像“雁序”一般错落排列,则是“有序”的,合理的;否则,就是“失序”的,混乱的。《史记·三王世家》说:使皇子建“家”为列侯,“则尊卑相踰,列位失序”,不可以作为一种法度纲常传于后世[28]2107。《三国志·吴书·孙权》:“天降丧乱,皇纲失叙”[29]1134。这是吴国与蜀国订立盟书中的话,说若是上天降下灾难祸乱,皇统纲纪就会失去秩序。古人推崇雁群的序列秩序,其目的是要规范、强化人类社会成员的伦常观念。

古时常用大雁作贺礼。《仪礼·士相见礼》说:“下大夫相见以雁”。郑玄注曰:“雁,取……飞翔有行列也。”贾公彦疏曰:“云飞翔有行列也者,义取大夫能依其位次,尊卑有叙也。”[30]976下大夫之间初次相见,用大雁作为礼物。关于下大夫,《礼记·王制》说:“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凡五等。”[14]1321作为见面礼的雁,身上要裹着绣有花纹的布,双足用绳子系着。以大雁为见面礼,取其飞行有序、行阵有列,象征大夫侍奉君王、奉行职事能够自律。《艺文类聚》辑引《说苑》中公孙支用雁送礼的故事:秦穆公获得百里奚,对公孙支说:我十分欣赏百里奚的言论,他就像圣人一样。公孙支于是回去取来大雁,向秦穆公表示祝贺,说:“君得社稷之臣,敢贺社稷之福。”[9]1578-1579公孙支“取雁以贺”,表达的是对君王获得国家栋梁之才、使得国家秩序稳定与加强的祝贺。

五、雁意象与避世隐居

孙楚的《雁赋》呈现的则是另一种景观——描写大雁任性自然的特质。赋说:有舒缓悠游、俊美潇洒的禽鸟,秉承着天地间阴气与阳气交合而成之气的清新、冲淡。等待时序的变化而迁徙,随着寒暑的交替而上下翻飞。在旷野上飞快地聚集,在云朵间成群地飞翔。雁群庞大,遮蔽朝阳的光芒;在晨风中较量着浩荡的声势。雁族繁多,数量达到千亿。迎着白色的秋天飞往南方,趁着绿色的春天来到北方栖息。鸣叫着,扇动着翅膀,飞越长长的波涛汹涌的大河。听凭物候的变化,始终相伴而行;飞行的轨迹穷尽天地,达到八方极远的地方。这就是孙楚《雁赋》所表现的大雁。它们有着广阔的生存空间,常常栖息在“长川”“洪波”等人迹罕至的地方,远离喧嚣、热闹与纷争,是名副其实的“野雁”。

这种“野雁”的形象,常常用作避世隐居的意象。扬雄《法言》说:“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31]17鸿雁高飞,远在玄远的天空,不见踪影,捕鸟的猎人无计可施,还能得到什么呢?这里的鸿雁是有比喻意义的。李善引宋衷注说:这是“喻贤者深居,亦不罹慕乱之害。”[32]944隐居是现实与内心矛盾的调和,是避祸远害的方法。《晋书·孙楚传》记载,孙楚“才藻卓绝”“多所陵傲,缺乡曲之誉”,早年曾有隐居之志,对他的朋友说:“当欲枕石漱流。”[33]1539-1543《雁赋》莫非蕴含着作者的影子?

儒家主张调整个人行为准则,努力适应群体规范。在孙楚的《雁赋》中,我们看到了物我契合之点。作为地球万物的一个物种,大雁只能适应外界的环境,它们冬去春回,就是主动适应环境的一种方式。“候天时”“随寒暑”是对环境的主动适应,“任自然”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这象征着“天下有道则见(现),无道则隐”[34]163的高洁耿介的情怀,雁意象在这里体现着人格化的内蕴。

《艺文类聚》卷九十一“鸟部中”子目“雁”展现了“雁”作为动物意象在先唐时期的生成与传承,反映了《艺文类聚》编者的动物意象批评观念。作为自然界的一种动物,从意象类型上看,雁属于客观意象。作为文学作品中的客观意象,雁意象是作者“感物生情”的媒介,是“意生于象”[7]280。《诗经》中描写的雁,主要是用作比、兴手法。雁的候鸟特点引发人的思乡恋土情感,这在三国魏应瑒和南朝梁代沈约的诗中有所表现。雁意象在三国至南朝诗文中还呈现出多种象征意蕴。较早用雁序比附伦理秩序的,是西晋羊祜的《雁赋》;而西晋孙楚的《雁赋》则以野雁作为避世隐居的意象。本文以类书《艺文类聚》为切入点考察意象批评在先唐时期的流变,这是为古今研究者所忽略的角度,希望对相关的研究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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