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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情与文心:《卜居》《渔父》成篇过程论略

2023-08-15张二雄

关键词:渔父屈原思想

张二雄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自明清以来,学术界对屈原创作《卜居》《渔父》的怀疑,主要依据集中在文体形态、人物称谓、王逸记述的矛盾、《史记》中的记载诸方面。维护屈原创作权的学者从二篇运用先秦古韵、屈原身处的时地背景出发,坚持王逸以来传统的学术观点,然并未得到学术界普遍认可。从文本内容来看,此二篇蕴含着浓郁的道家思想,这种思想是纯粹站在屈原的反面还是暗中受到作者的“青睐”,以往的学者并没有论述清楚。本文拟从二篇艺术构思出发,重点分析篇中的“高士”形象、叙事语言与人物语言的生成状态以及作者对道家思想的推尊,考察《卜居》《渔父》的成篇定型过程,或为深入认识相关作者问题提供一新的角度。

一、《卜居》《渔父》的主、客与“高士”形象

读《卜居》和《渔父》,我们感觉这两篇和屈辞其他篇章明显不同。这两篇辞气畅达从容,意境明净显豁,艰涩难懂的字词较少。如果再从结构体裁上分析,《卜居》《渔父》用的是散文式结构,《卜居》像是史传散文的一个片断,而《渔父》更像是一篇微型小说或微型戏剧,有开端、有经过、有结尾,结构完整,一气呵成。这和《离骚》的宏博,《天问》的奇谲,《九歌》的浪漫,《九章》的切直,《招魂》的富丽迥乎有异。而屈辞其他篇章却具有同一共性,即形式上全是诗歌。除了以上文体与风格的区别,还有一点引起笔者的注意,就是《卜居》《渔父》中对郑詹尹和渔父形象的塑造。在这两篇中,他们用自己的哲学观点和屈原平行对话,都以“高士”的形象出现,地位和屈原趋向平等。而其他屈辞篇目中的人物都是作为屈原或屈原思想的陪衬而存在的,二者有明显的主次之分。

从主客这个角度分析之前,我们先来探究《卜居》《渔父》与屈原其他作品联系和相通之处。《卜居》中屈原执疑而问教于詹尹,实同《离骚》中求女不得而决疑于灵氛和巫咸,出于同一种构思。不同之处是,灵氛、巫咸告诉屈原的是“吉占”,彼此意见暗合,而《卜居》中郑詹尹言辞模棱两可,表面上说“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实则彼此意见相乖,是詹尹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隐晦说法。还需注意的是屈原的这一番问辞,作为本篇的主体部分,所有问题都是上下两句成对,是非分明对举: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1]155-157

屈原取舍既明,是为不用问而故问之。主体和构思全效《九章》,尤其取法《涉江》《怀沙》二篇中的描写,是非善恶尖锐对立。如“鸾鸟凤凰”与“燕雀乌鹊”,“路申辛夷”与“腥臊并御”,“凤凰在笯”与“鸡鹜翔舞”,“怀瑾握瑜”与“邑犬群吠”;再如《哀郢》中的“众踥蹀而日进”与“美超远而逾迈”;《惜往日》中的“嫫母”与“西施”等等。这是《卜居》和《离骚》《九章》的关系。

再来看《渔父》,该篇围绕污浊之世是否应该韬光养晦、退隐全身,屈原和渔父展开辩论。渔父是一位避世隐身的“高士”,他主张与世推移,和光同尘,面对困境时选择退而不是争,这一思想和《离骚》中的“悔相道之不察兮”一段密切相关,区别在于《离骚》中的抒情主人公是言归而行不归,此处渔父则是己先归而劝屈原归。渔父的两段问辞,在语气和内容上又是仿效《离骚》中的“女媭詈予”一段,只是将原来的老大姐女媭换成了一位遁世归隐的渔父,将女媭担心、唠叨、关切式的责问换成了两种处世观的针锋对立。因与屈原亲疏关系不同,女媭是站在亲人的角度对屈原关怀,把生死利害关系说得严重,带着耳提面命的口气。而渔父毕竟是旁人,他是出于对屈原的怜惜与同情,试图从道理上说服他,让他改变处世态度。可见,《渔父》是将《离骚》中的“女媭詈予”这个情节单独抽出来之后的再放大、再改编。这是《渔父》和《离骚》的相异且相通之处。

合言之,女媭、灵氛和巫咸在《离骚》这样的洋洋大篇中,都是以宾衬主,借女媭是反衬自我理想的崇高,借灵氛和巫咸是表现内心的矛盾与彷徨,彼此有明显的主客之分,诗人最终无不作出了理想的选择。而在《卜居》和《渔父》中这种主客关系明显淡化,彼此地位趋于平等,形式上是问疑释疑、质问辩难,实质上是介士与高士之间的思想较量。一句话,客的地位在这两篇中大大上升了,趋同于主的地位,并且都是以“高士”的形象出现,这一结论也可以在文中找到具体而坚实的依据。

《卜居》中的郑詹尹最后回答屈原说“龟策诚不能知事”,言辞讳莫如深,他以卜占为职,说出这样的话,确让人匪夷所思。他不是不知,而是知而不言。屈原通过问疑其实明白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而郑詹尹则深知屈原不会改变他的志行操守,因此索性隐瞒自己真实的看法,没有直接表态,用了几句玄而又玄的话搪塞过去:“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知,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郭沫若先生的“今译”加入了一句:“阁下,你的话和我有点不对头。”[2]201他以诗人所特有的洞察力,敏锐地感觉到二人意见不合。而不是像有些学者得出的相反结论:“诗人所求问的太卜应是能与诗人心灵相通、对话的人物。”[3]郑詹尹这几句话却极具哲学色彩,非一般人可以道出,显然是站在比屈原的哲学思维更高的层次上。他的哲言是对屈原思想的否定,也是委婉的批评。“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只是郑詹尹明白“知其不可为”之后的无奈与默许。当然,从这句话也可以看出,他对屈原的精神与坚守从内心还是敬佩的、尊崇的、同情的,只是不赞同他的做法。可见郑詹尹的形象,无疑是一位思想高深的智者形象、“高士”形象。这一点,在《渔父》篇中则表现得更明确: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1]158-159

首先,从二人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渔父的地位和屈原是对等的。对话共有两组,各自认为自己的处世态度正确,而极力非难对方的选择,都以一种振振有词的姿态出现,所以在语气上均突出地使用了反诘口气。渔父短短的几句话,就连用五个反问句式,看似质问,实为责难、埋怨与批评,看不出一点儿对屈原尊敬的影子。渔父问得直截了当,屈原答得激动峻切。显然,屈原的观念并没有压倒渔父,相反,在这一场较量中,渔父显得从容,屈原则有些窘迫。再来看渔父最后的动作,“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他微微一笑荡舟扬楫而去了,淡然,亦从容,也很悠闲。这一动作神态传递出怎样的心理呢?或许是他对屈原的拘执、较真感到些许的无奈和遗憾。作者的笔墨就此收场,不过我们可以想象屈原当时瞠目结舌的情态,他还等待着对方再来接他的话,却看着渔父已荡着小舟消逝于烟波浩渺的江面了。渔父的这些神态动作描写,已然是一位遁迹江湖的高隐。况且这位“客”的身份,恰巧是一位渔父,王逸认为是“隐士”[1]158,朱熹也认为“盖亦当时隐遁之士”[4]116,但他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渔樵山人,而是一位远离世俗、栖居山林的“高士”。王夫之说得更具体:“江汉之间,古多高蹈之士,隐于耕钓,若接舆、庄周之流,皆以全身远害为道,渔父盖其类也。”[5]所以在这一形象的选择上,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

在结构布局上,这两篇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分别以郑詹尹和渔父的言行作结,这在本意是要凸显屈原这个创作初衷上,是尤其值得注意的。陈本礼《屈辞精义》引何焯《文选评》言:“屈子本意,已是明言,而却以渔父之词为结,妙甚!‘沧浪’一曲,烟波无际矣。”[6]87《渔父》篇写到“鼓枻而去”,本来可以结束了,却又让他唱了一曲《沧浪歌》,不仅增强了抒情性,使全篇烟波浩渺,余音绕梁,更传递出明显的情感色彩与价值倾向。而《沧浪歌》运用比喻弘扬的是道家隐遁出世,明哲保身的思想,非凡夫俗子所能歌,这也是有意要突出渔父“高士”的身份,只有高士才配唱这样的歌曲。最后两句“遂去,不复与言”,是给文章主人公作结的语气和写法,但此处的主人公是渔父,而非屈原。正如熊任望先生所言:“这里正体现出作者的用心,以强调不屑与屈原继续交谈来加深对渔父的刻画和肯定。”[7]亦从文情与情感倾向出发,读出了对渔父的推尊。这和《卜居》的结尾一致,都在有意抬高二人的身份地位,渲染他们“高士”的形象。

从思想主题上来讲,两篇都没有对屈原的选择做出直接正面的肯定,或者说压根没有明确表态。但作者同时认为,屈原那种决不与世俗同流,容不得半点含糊与苟且的傲岸品格,是难能可贵而值得敬佩的。可以说,在形式上作者对屈原是一种不予褒贬式的认可。塑造郑詹尹和渔父这两个形象,最初还是为了和屈原形成对比,借以突出屈原的精神品格。所以在《渔父》中,作者虽然肯定了屈原的思想高度,但也并没有否定渔父的人生选择。至于对二人的处世态度,谁是谁非,将这个评判权抛给了读者。

从以上几个维度都使一个结论昭然若揭:《卜居》《渔父》并非屈原所作,是后人根据屈原的作品和流传事迹创作出来的。因为,屈原不会把一个和自己观念相左的人物塑造成“高士”形象,更不会在自己的作品中不去对他的人生选择作自恋式的热情标举与尽情讴歌的。

二、《卜居》《渔父》成篇过程中的语言形态

《卜居》《渔父》中的两位“客”,郑詹尹和渔父,以玄远的思想和姿态高出屈原一筹。尤其是在《渔父》中,如果撇开思想主旨来看,渔父简直是文章唯一的抒情主人公,屈原倒像是陪衬。《卜居》《渔父》并非屈原的作品,除了当今学者提出的种种证据之外,我们指出的“高士”形象,能进一步说明问题。以下,从文情构思的角度作更全面的论证。

《卜居》篇中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的悖离。文章记述屈原去见郑詹尹的原因是:“心烦虑乱,不知所从。”因此屈原说:“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随即连续提出了八条疑问,是非善恶形成鲜明对比,如何取舍,再明白不过,何况是屈原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狷介之士。故而在铺陈困惑后,又用几个陈述短句申述其志:“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这是化用《九章》的意思。马茂元先生有言:“正反两面的对比,十分鲜明,它已说明了屈原主观上在肯定什么,否定什么……故而作品本身所提出的‘何去何从’的问题,根本上是不存在的。”[8]164因此清人蒋骥也认为:“以忠获罪,无可告诉,讬问卜以号之。其谓不知所从,愤激之词也。”[9]153陈本礼引何焯《文选评》亦认为:“主意已定,姑用抑扬之词以抒其愤耳。”[6]85从构思意旨上讲,这都是极具识见的。但他们都忽视了叙事语言中的两句话:“心烦虑乱,不知所从。”既然“主意已定”,志趣一向坚明,操守未曾改变,何言“不知所从”?可见,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存在逻辑上的悖离,如何合理解释这种构思中的疑窦?唯一的答案是《卜居》非屈原所作,是熟悉屈原作品与行事的人根据相关传闻而创作。作者只顾通过人物的个性语言来凸显屈原的形象,而故事情节是杜撰而成,因此才有了叙事文字和人物语言的失照,但就作品的艺术性而言,虽是无遑顾及,却也无伤大雅。

《渔父》篇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的分离。记录《渔父》篇内容的尚有司马迁《屈原列传》和刘向的《新序·节士》。《屈原列传》的记录和《楚辞·渔父》的内容大致相同,有个别字词的出入。但《屈原列传》的记载,却少了《渔父》篇中“渔父莞尔而笑”后面的叙事语言和《沧浪歌》。这说明在司马迁创作《史记》之时,他所见到的《渔父》的篇章或许就没有“渔父莞尔而笑”后面的内容,何以这么说呢?众所周知,《史记》尚奇(下文将言及),太史公写奇人异士,多不肯舍弃这样的传奇情节和渲染笔法,如《高祖本纪》中:“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留侯世家》中写黄石公:“遂去,无他言,不复见。”《史记》没有把《渔父》当作屈原的作品来看待,只作为与人物相关的逸闻轶事。司马迁和刘向还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都将这个故事看作是屈原投江前一刻的行为。《史记》在叙述完《渔父》篇内容后,紧接着写道“乃作《怀沙》之赋”,全录其词,录毕言:“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可见他不仅认为《怀沙》是屈原的绝笔,而且认为和渔父的对话是屈原最后的行事。刘向则直接写渔父是来劝阻屈原投江的,《新序·节士》篇:“(屈原)不忍见于世,将自投于渊,渔父止之……遂自投湘水汨罗之中而死。”《新序》中屈原的话恰巧是《渔父》中屈原两处言辞的综合,此外再没有其他记述,看来这一段话既比较经典,也比较固定。从中我们隐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西汉初期,屈原和渔父的故事已基本成型,人物语言特别是屈原的言辞基本定型,但叙事语言尚不完整(按汤炳正先生《屈赋新探》的观点,或有不同写本),今传《楚辞·渔父》篇最后的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或许还是分离的。

还可注意的是,《渔父》中屈原的言辞有模式化倾向。“新沐者必弹冠”以下四句,类似的表述见于《荀子·不苟》篇中:

君子洁其辩而同焉者合矣,善其言而类焉者应矣。故马鸣而马应之,非知也,其埶然也。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人之情也。其谁能以己之潐潐,受人之掝掝者哉![10]

这正说明《渔父》并不是屈原“自铸伟辞”,而是后来的作者撮缀成言。用“新浴振衣”“新沐弹冠”来比喻君子志行之洁狷不俗,在当时或如今之成语一般颇为流行,我们称之为先秦共用文本。有学者为回护屈原的著作权,而径直认为是“《渔父》已为荀况所引用”[11],则不免出之臆测。因为《渔父》中屈原还加了一句“吾闻之”,直说明不是荀况引用屈辞,倒为屈原模拟他人增添一证。对此,明代汪瑗《楚辞集解》解释道:“古有是语,屈子述之,以启下文。故曰吾闻之,谓闻之于古也。”[12]周小龙先生从这一点出发,联系屈原“强烈的个性,独特的思想”,认为屈原必不肯因袭别人的观点,从而指出:“《渔父》的作者非屈原,而是他人模仿《荀子》中的语句,借屈原之口说出。”[13]可谓见微知著,鞭辟入里。“吾闻之”三字不仅说明这段话广经流传之后的经典性,也透漏出创作者对于把握屈原独特个性时的一个小小的疏漏,这不能不说是自创与代言之间的龃龉或者说错位。言及此,有一个对于太史公的误解需要订正。古今学者多谓司马迁是将渔父和屈原的对话看作实录,如清人蒋骥:“或云此亦原之寓言。然太史公採入本传,则未必非实录也。”[9]156这当是不明《史记》的写法使然。我们前面说过《史记》尚奇,扬雄《法言·君子》说:“多爱不忍,子长也。”“子长多爱,爱奇也。”刘勰《文心雕龙·史传》也指出《史记》“爱奇反经之尤”的一面。《史记》纪事作传,与传主相关的许多浪漫故事、离奇情节、传奇经历都往往囊括摄入,而且写得有声有色。比如写项羽、写刘邦、写张良、写李广,都有不少传奇故事,实际上对天命神道怀疑的司马迁并不相信确有其事,採入传中,只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和表达爱憎的需要,使文章跌宕昭彰而更具感染力,正如《文心雕龙·史传》所说的“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可知司马迁不仅没有把《渔父》当作屈原的作品,也不会将其目之为实录。

我们梳理《渔父》的创作过程如下:屈原死后,有人最先根据屈原投江的传闻,其中或有渔父和屈原对话的传说,逐渐述闻成言,渐成定篇,在楚地开始流传。而这个最早着手创作的人必是楚国了解屈原思想,熟悉屈原作品、热衷于道家思想的人物。在流传过程中,人物的对话语言经过润色、提炼渐趋稳定。而叙事语言的生成与定型则大为滞后,因为毕竟是因传闻而虚构杜撰,流传既广,因人而异,或有不同的“版本”。这种情况当一直延续到西汉中后期,最后才由一人编定,始成王逸《楚辞章句》本的面目。因此,我们看到的记载屈原和渔父对话的文字大同小异,而记载事迹的叙述语言要么阙无,要么出入较大。道理如前所说,屈原的思想和形象比较固定,有屈辞作为依据,易于把握,而要还原当时对话的场景,则有待于形成一个大家能够普遍认可的“剧本”。用两句话来概括《卜居》《渔父》的创作过程:事因传闻,言托屈辞。“言托屈辞”容易理解,“事因传闻”则可以从后人的拟骚之作中找到答案,贾谊的《吊屈原赋》是他经过湘江(即相传屈原投江之所)凭吊屈子时所作,其中有这么两句:“侧闻屈原兮,自沈汨罗。”着一“侧闻”,也就是说贾谊并没有把屈原投江的事当作大家已经熟知的史实来看待,仅是道听途说的传闻而已,他创作《吊屈原赋》也不过是借题发挥。而贾谊是汉文帝时期的人,也就是说晚至汉文帝时期,屈原自投汨罗的故事仅仅是作为逸闻轶事在楚地口耳相传。于此,我们不得不佩服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对此问题作出的判断:“又有《卜居》《渔父》,述屈原既放,与卜者及渔人问答之辞,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14]当然,《渔父》篇的生成是自然而然的事,符合广大楚国人民的心理诉求,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如果仅留下一篇文辞艰涩的《怀沙》就赴江殉志,那不也太寂寥无声了,所以还得配上一个最能表现他独立人格的传奇故事。

论及此,王逸《楚辞章句·渔父》序言中的一句话值得我们留意:“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因前面还有一句:“《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1]158古今学者多认为王逸的话前后失照,自相矛盾,是他不敢确定《渔父》篇到底是不是屈原作品的有力证据。还有学者为了弥合这种矛盾,提出新的解释:“信疑并存,骑墙两可,盖自以不存‘偏见’,正和当时兼通《经》今古文一派的学者相同,他(即王逸)也就不曾自外于当时这种治学的风气。”[15]其实这都是没有全面考察王逸的注而致生的误解,现代学者已有拨正①。王逸在所有他认定的屈原作品前的序言中都会说一句“屈原之所作也”,但像《渔父》篇中“因叙其辞以相传焉”类似的话,在《楚辞章句叙》中,在《天问》序言中,《九章》序言中都有。如《楚辞章句序》中有:“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传教。”《天问》序中有言:“楚人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九章》序言中有:“楚人惜而哀之,世论其词,以相传焉。”同样,朱熹在其《楚辞集注》的《天问》序言中也有相同的话。很明显,王逸和朱熹都不会自相失照到这种地步。这儿的“论”“述”“叙”“传教”都是同一个意思,就是缵述相传,着眼于作品的流传而不是创作,当然在相传过程中免不了对作品的润色整理。《九章》的情况自不必说,朱熹有言:“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4]73可见,《九章》最早在楚地分散流传,故需收集整理。《天问》全篇提出170多个问题,句式又极其相似,流传中错简情况势必难免,故需详辨文义次序。而《渔父》篇虽然短小精悍,但无论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都经过长期的、不同人的润色修改,且二者还存在定型过程中的时间错位,所以后世楚人“因叙其辞”而整理相传的过程是再合理不过的。王逸的这一认识正中问题的节骨眼,这也是他只在《天问》《九章》《渔父》篇序中特别强调“因叙其辞”的原因。但惜其认为《渔父》是“屈原之所作也”,则是拘泥之见了。

最后补充一点,《渔父》篇跟楚地广为流传的渔父故事和渔父形象密切相关,《渔父》篇中的渔父是楚地所有渔父题材故事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兹举二端为例,《庄子·渔父》和伍子胥与渔父的故事。《庄子·渔父》讲的是孔子向隐者渔父求教的故事,文中的渔父也是一位倨傲的“高士”形象。故事发生地点也是在“泽畔”,而孔子将渔父呼为“圣人”,对渔父形貌的描写,“披发揄袂”也同《史记·屈原列传》“披发行吟”。孔子虽极尽谦恭之态,而渔父却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尔后写道:“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这和《楚辞·渔父》的“鼓枻而去”,“遂去,不复与言”,又是何等的相似!可见两篇不仅在谋篇构思上有互通之处,在形貌描写上也有相似之言。《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渔父也是一位急人之难、不求回报的传奇式人物,虽然作者没有刻意将其描绘成一位隐遁的“高士”,但他不留姓字的高举,与《庄子·渔父》不道居所,《楚辞·渔父》不复与言,同样都表现出让人难以捉摸的玄邈色彩。这个故事在《吕氏春秋·异宝》篇中也有记载,主人公把“刺小船,方将渔”的渔父换成一位“丈人”,并且明确交代是伍员(也就是伍子胥)“过于荆”时发生的故事,荆就是楚地;“刺小船”和《庄子·渔父》中的“刺船而去”用词又是何等相似,而庄子和伍子胥俱楚人,可见在广大楚国地区流传着许多渔父题材的传说,《楚辞·渔父》的创作过程,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将屈原的逸闻传说不断充盈、剪裁、提炼并润色而成的。当然,也难免会打上一定的程式化的烙印。

三、《卜居》《渔父》的道家思想及生成背景

对于《卜居》《渔父》中的人物对话,朱熹《楚辞集注》提出“设辞”之说,认为郑詹尹和渔父都非实有其人。王逸和朱熹都认为渔父乃“隐遁之士”,则“设辞”说乃就文章构思而言,“隐遁之士”乃就形象塑造而言,二者不可混为一谈。通过分析二篇中的道家思想及其成因,探究作品寓涵的文心寓意,可以进一步明确作者对屈原的评价,亦有助于对屈原思想接受史之认识。

《卜居》《渔父》中郑詹尹、渔父思想的相同之处,都是具有浓厚的道家色彩。郑詹尹说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与老子哲学思想相呼应,如《老子》第二章:“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均表现出朴素辩证法思想。而渔父说的“不凝滞于物”“与世推移”,“正是‘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的意思”[8]167。是庄子所标举的逃避现实、佯狂避祸的渊源。可见郑詹尹和渔父都与道家有密切的关系,朱自清先生就说过:“道家出于隐士。”[16]以故此二人都热烈地标举顺应自然,因随时变,隐遁避世。

《卜居》的道家思想可以从一些用词中看出。屈原说:“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古今学者多谓“大人”是指“贵人”“贵戚”“诸侯”,或“最高统治者”,以和后面“成名”呼应。这是就句释句,没有联系和它对举的上句来理解。《卜居》中的“上句皆原所从也,下句皆原所去也”[1]156,上下句意思形成鲜明对比。王逸注“诛锄草茅”句言“刈蒿菅也”,洪兴祖引《释名》言:“去秽助苗也。”[1]156“蒿菅”皆为恶草,则“草茅”当是继承楚辞的“恶禽臭物”比兴系统,象征谗佞小人,《卜居》中这句话的象征意义是:我是否应该辅善惩恶,和恶势力斗争到底呢?若和下句要形成对比,则下句当表达避祸退隐、独善其身的意思为是,和“游说诸侯,以求进身”,“取得卿相之位”(马茂元《楚辞选》语)并没有必然联系。此处的“大人”,实则同司马相如《大人赋》中的“大人”,也同阮籍《大人先生传》中的“大人”,都是能“轻举而远游”,“与造物同体,天下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的仙人形象,贾谊《鵩鸟赋》中更将“大人”与“通人”“真人”“至人”连类举义,其言行思想则是一位德行高尚、超凡脱俗的达士形象。只有这样理解,“将游大人”之“游”才坐到了实处,“游”非游说、干谒,而是遨游、远游之意。和上句两相对比:我是否应该追随仙人远离俗世,成就一己之名呢?还有文中的“超然高举”“保真”这些词汇,都是黄老用语。再来看《卜居》中的一个意象:黄鹄。“黄鹄”与“鸡鹜”对比,并非简单地言其大,言其善飞。五臣注云:“黄鹄,喻隐士也。”《远游》“吾将从王乔而娱戏”句洪兴祖补注引《列仙传》言:“果乘白鹄住山巅,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去。”[1]157可见,“黄鹄”“白鹄”这些意象,都与游仙思想有关。蔡靖泉先生联系屈辞的用语惯例解释得更明白:“屈骚则不用‘黄鹄’一词,而是习用‘虬龙鸾凤,以托君子’……楚人崇凤,屈原乃突出地、反复地歌咏凤凰以寄意托志,况己喻贤。”[17]洵为卓见。这都说明《卜居》已非纯粹的道家思想,且已深受秦汉间游仙方士思想的沾溉了。尤其是“黄鹄”一词,在西汉的拟骚赋中才逐渐多了起来,那么将它生成的时间界定在这个范围内,应当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渔父》篇中除了渔父“高士”的形象,所唱的《沧浪歌》,表现了浓郁的道家思想以外,屈原的两处言辞,也是间接化用《老子》而来。《老子》第二十章有:“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也是将“众人”(举世)与“我”对立而言,包举了《渔父》中“举世皆浊我独清”与“安能以身之察察”两处对话语言,屈原只是反用其意而已,可见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屈原也不自觉地打上了道家的烙印。众所周知,道家隐身避世的思想和屈原热切用世之心、拯弊治乱之志是凿枘不合的,这一点刘永济先生说的最为透彻昭著:“惟屈子秉性贞刚,其学术思想又受北方儒学之影响,加以救国之情极其热烈,疾恶之心复至深切,与道家轻视现实之旨趣不合。”[18]屈原是站在郑詹尹和渔父的对立面没错,但《卜居》《渔父》二篇中表现的对道家思想的青睐与推尊,使我们没有理由相信是屈原本人虚托此二人以衬托自我。

《渔父》《卜居》篇的道家思想成因,和二篇的创作动因与成篇定型过程有关。二篇的创作缘起,和楚人对屈原的崇敬怀念相关,班固所谓“其辞为众贤所悼悲”,王逸谓“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楚人思念屈原”,所以“假设问答以寄意”,来表达楚国人民对屈原爱国情感和高洁人格的追怀仰慕。在人物语言的拟设上,特意突出了屈原是非异常分明、善恶决不混同的思想态度,这和屈辞中诗人一贯的形象是高度一致的。

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呢?首先和屈原自我的内在矛盾有关。如《离骚》中的“女媭詈予”托女媭之言发抒内心的愁闷寻求慰安,后半篇的灵氛卜筮、巫咸将神亦当如是观。再如他反复哀叹“退静默而莫余知,进号呼又莫吾闻”,“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一度在进与退之间矛盾斗争而痛苦焦灼。屈原内心的矛盾是形成这种变化的潜在诱因。

其二是后人对屈原沈江的看法与评价,西汉扬雄作《反离骚》就认为:“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混渔父之餔歠兮,洁沐浴之振衣。”直就《渔父》篇反其意而用之。其实这种观点在汉初已然导源,如贾谊的《吊屈原赋》:“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司马迁《屈原列传》对屈原及其辞赋虽给予极高的评价,但在“太史公曰”中说:“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字令若是。”着一“怪”字,这就和《九章·怀沙》中的“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扬雄“怪屈原文过相如”中的“怪”一样,未必不是在传达另一种声音。至东汉这种认识进一步强化,班固《汉书》记载扬雄创作《反离骚》的缘起时说:“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这对班固本人用“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的话来评价屈原有直接影响,以至于他批评屈原“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见班固《离骚序》)。他们虽然对屈原的投江或吊或悲,但在价值观念上并不完全认同他的选择。这种认识在当时社会或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王逸《离骚章句》“叙曰”有言:“逡巡以避患,虽保黄耉,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1]42“逡巡以避患”正说明时人对屈原沉江所持的否定态度,看来王逸的话是有针对性的。

逮及齐梁刘勰著《文心雕龙》,他将《辨骚》置于“文之枢纽”,肯定楚骚在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但同时指出“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或狷忿以乖道”(《哀吊》篇语)是离乎经、悖乎道的,和班固“贬絜狂狷景行之士”的评价一样,认为屈原怀石沉江,是胸襟狭隘的表现。这种观点直至清代姚苎田节评的《史记菁华录》依然显见,姚氏屡评屈原“千古洁人”“狷洁之性不能少贬”而颇见微词,而直言“不无文人习气”“矜惜己美”,这和班固所说的“露才扬己”就没什么两样了。可知,至晚从西汉以降,对屈原的评价存在一种辩证的看法,正面的褒扬背后尚有负面的批评。联系前面第一点内在诱因,这种负面的声音应该由来已久,这也就是《渔父》中明哲保身的道家思想由不自觉向自觉逐渐转变,并且远有嗣响的外在原因。

《卜居》《渔父》中的两类人物形象都塑造得非常成功,用清人陈本礼的话说:“屈子之志皎如日月,渔父之意清如沧浪。”[19]若拿屈原和渔父进行比较,我们会发现这两个形象极具艺术个性:前者处境落拓,后者形迹超然;前者辞气迫切,后者举止从容;前者看向自我,后者放眼社会;前者要讲“理”,后者要明“道”;前者宁为玉碎,后者能为瓦全;前者只能沉江殉志,后者选择渔樵江滨;前者是理想型,后者是现实化;前者的精神为后人敬仰,后者的选择为世人效法;前者如清潭芙蓉,出淤泥而不染,后者似南山秋菊,凌严霜而傲放;前者如鸾凤迥出尘外,后者似蛟龙遁迹江湖。两个艺术形象对照生发,相形迥异,但相辅相成,辉映成趣,都塑造得异常饱满传神。作者运用对话,以富有故事性、戏剧性的笔法,“疏疏几笔,屈原和渔父不同的风貌已跃然纸上”[20]。最后我们不禁要问,作者的思想态度倾向于哪一方呢?

其一,从文章的谋篇布局上来讲,双方是对等关系;其二,从作者的创作初衷来看,是想突出屈原;其三,从文章的流传过程以至定型来看,作者最终倾向了文中的“高士”,而对屈原是一种不明言的否定与批评。第一条结论只补充一点,《卜居》《渔父》中先出场的人物都是屈原,而收场时的人物都是对方,即文中的“客”,说明主客在形式上至少是对等关系。关于第二条,前文已明确,二篇的创作缘起是“楚人高其行义”,“楚人思念屈原”,所以从创作初衷上来讲,郑詹尹和渔父仍旧是“客”,屈原是“主”,前者陪衬后者。重点分析第三条结论,首先看两篇对屈原形貌和精神状态的描写,《渔父》:“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卜居》:“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一派愁苦落拓之状,再也不是屈辞中那个爱美、秀洁、冷峭孤高的形象。作者这样塑造屈原,潜意识中已经宣告屈原哲学的失败,为下文郑詹尹和渔父以“高士”姿态出现张本。再来看“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这句话,虽为假设渔父口吻,实则是作者声气,表面上惊异不解,实质是责怪与批评,当然是也有同情的意味。就人物形象塑造而言,屈原总是显得那么拘蹙,言辞迫切,而郑詹尹和渔父的言行举止气局阔大,悠然从容,从这一点上来讲,屈原又是在陪衬这二位“高士”,作者的思想倾向不言而明。难怪当今有学者敏锐地察觉到:“(渔父)在写作中可能有某些传说为依据,其主要目的却是通过对屈原问题提供答案,来宣扬与世浮沉、隐退自全的道家思想。具有明显的寓言色彩。”并且认为:“文中对屈原的思想和形象并没有加以歪曲;虽然屈原和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渔父终于各走各的道路,但作者仍然是带着尊敬和同情来写屈原这个人的。”[21]把渔父作为“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识见可谓高明精辟。

后人对屈原的评价与接受,是随着社会思想的变化呈现出动态发展的。郭沫若先生曾在《屈原赋今译》后记中对《卜居》《渔父》作出如是定位:“这两篇由于所用的还是先秦古韵,应该是楚人的作品。作者离屈原必不甚远,而且是深知屈原生活和思想的人。这在研究屈原上,不失为很可宝贵的资料。”[2]210所以,若将《卜居》和《渔父》放在屈原接受史上来观照,则至晚在西汉时期,人们对屈原的评价已广泛流行着另一种声音。

注释:

① 力之认为“叙其辞”即“述说屈原的《渔父》篇”。参见力之《〈卜居〉〈渔父〉作者考辩》,《学术研究》1999年第12期;殷光熹亦持类似观点。参见殷光熹《〈楚辞·渔父〉考论》,《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7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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