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湾84号,百年老宅中的家族记忆
2023-08-14李晨
李晨
北京过去有句老话,东单西四鼓楼前,说的是旧时几处繁华地段,其中最古老的便是鼓楼一带,街上熙攘的人群,从元代一直拥挤到今天。既然是商业舞台,地价自古就金贵,得意者欣然而来,失意者黯然退场,时光流转,人事更替。反映在住房上,就有了两个特点,一是鼓楼附近的院落普遍面积小,以两进以下的小户型最多;二是大院子往往也不规整,不是东边多一块,就是西边短一角,这是由于原户主儿分批出售形成的,就像今天我们聊的钟楼湾84号院。
我小时候住在北海后门,后来在草厂胡同上学,初中同学罗蓓即住在84号院,几十年间我多次去串门儿,不过那时这里已成大杂院,道路崎岖如迷宫。2020年,钟楼湾开始腾退,藤壶般的自建房被剥落,原本格局逐渐显清晰,于是我们试着用画笔复原了院子的原貌,从老街坊口中了解了它的前世今生。
从万宁寺到钟楼湾
84号院位于钟楼湾东南角,最早是寺院的一部分。过去鼓楼前都是坐商铺户,后面以游商居多,此格局在元代初年就形成了。《元一统志》载:“至元九年(1272年)二月,改号大都,迁居民以实之,建钟鼓楼于城中。”当年这里位于运河起点,是大都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最初建筑密度很低,如同现在的城市新区,先盖起公共建筑,再慢慢积攒人气。元大德九年(1305年),成宗孛儿只斤·铁穆耳在鼓楼东侧建起一座大天寿万宁寺,这是座藏传佛教寺院,占地广阔,洋洋洒洒。寺南不远处的桥得名叫万宁桥,就是现在的后门桥。
元代皇帝不修陵墓,也不像汉族有岁时祭祀,他们笃信藏传佛教,每位皇帝死后会制作一幅画像,供在寺庙里享受香火,称为影堂,万宁寺里供的是元成宗和宁宗的画像,是一座皇家寺院。明代以后,寺院逐渐衰落,周围空地上盖起民房,形成街巷。清《日下旧闻考》中记载:“今寺之前后皆兵民居之。从湢室而入,有穹碑二,尚存,长各二丈余。”现在钟楼湾84号院、86号院、88号院和草厂胡同12号院,都曾经是万宁寺的庙产。从乾隆十五年《京城全图》可以看出,当时万宁寺还比较完整,到了清末光绪年间,除了草厂12号院外,皆成巷陌人家。
钟楼湾84号院的建筑年代是1890年,2009年房管局翻修正房时,在中间的瓦片下发现了铜钱、五谷等旧物。鼓楼周边最兴盛的年月是清代中叶以后,那时属镶黄旗驻地,居民大都是吃铁杆庄稼的旗人。同光以后,旗人破落,大宅子被分割出售,形成了现在这些不规整且相互交错的院子。我们从1910年前后的一张鼓楼俯拍老照片上,可以看出前院中间是一座砖砌小门,后院东北角隐约看出一个土坡,转角处有游廊,推测是花园,后院北房位于西北角,上面坡顶,只在正脊附近铺了瓦,俗称“棋盘心”,是当时主人刻意追求的粗朴状态。
石友三故宅时期
上世纪三十年代,84号院成为军阀石友三的宅子。石友三,字汉章,原西北军将领,最初是冯玉祥手下的骨干之一。石友三一生中投靠过冯玉祥、阎锡山、蒋介石、汪精卫、张学良,归顺后又随即背叛,最后投靠了日本人。1928年,石友三火烧少林寺,使这座千年古寺毁于一旦。石友三买下钟楼湾宅子的时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当时他担任国民政府冀北保安司令,驻地在清河,离鼓楼不远。
南屋的老住户五奶奶张淑文跟我们说,石友三当时买下来的宅子形状也不规整,现在的84号院是主人住处;最东边的88号院是一溜儿马棚;隔壁86号院是下人住处,只有两三间房;南边的82号院是车库,里面可以停一辆小汽车。五十年代以前的钟楼湾很宽阔,如今门前仅容两人并行的小巷起先能开车进出。
宅子核心的84号院前后三进,街门开在东南,进门是第一进院,前面有随墙影壁,东侧夹道直通后院,南院左右由月亮门围成一个独立的空间,驻有门房听差和马弁。二进主院是青砖随墙门,正房三间前面出廊,兩侧是耳房,东西厢房。第三进后院很空旷,只有一间北房和西面厢房。
当日石友三买下这个宅子后,没有大拆大建,只对屋内进行了软装,三间正房做客厅,里面打了木质格栅,地面铺哑光花砖,我在广东澄海一座老宅里看过保存完好的同款地砖,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流行样式,产自汕头。石友三的家眷集中在中院,主要是几个姨太太。当时他有五房太太,原配在老家河南;二房是许昌豫剧花旦黄凤芝;三姨太是北平的京戏女角程某;四姨太曾是东北军某团长的老婆。另有强娶来的五姨太林慰君,是著名报人林白水的女儿,不过过门时已是1940年,留给石友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和石家一墙之隔的鼓楼市场是知名的娱乐场,说书的、变戏法儿的、唱戏的、说相声的、卖小吃的,从早至晚,闹闹哄哄。过去大户人家选宅子,通常要与商业区隔开一段距离,石友三则选了个闹中取闹的宅子,可以看出此人不甘寂寞、喜爱热闹,浅薄粗暴的性格。
1940年,石友三率领手下第十军团投降日本,被部下高树勋活埋于河南濮阳黄河岸边,被强娶不久的林慰君重获自由,重新做回了新闻记者。
从大宅门到市井人家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钟楼湾宅子被佟姓接手。佟姓是前清旗人,靠吃瓦片为生,当时佟家手里的几处房产,分别位于北新桥、钟楼湾和前门外,都是极好的地段。佟家敏锐地从拉房纤的口中得知了石友三横死、房屋出售的消息,他们迅速筹集了现钱,以极低的价格将核心主院购入,随即挂上了“吉屋招租”的招贴。此后十多年间,这个院子一直住客不断,一直到解放初期。
所谓的北京市井文化,大都来自平民居住的大杂院,最早起源于南城。自清末以来,南城的众多会馆就是聚居状态,天南海北的人们共处一院。石友三倒台后,84号院从一座戒备森严的豪宅变为了半开放性的合租房,街门不再终日关闭,成为市井人家。
1955年底,中央书记处发布了《关于目前城市私有房产基本情况及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意见》,正式启动私房改造。当时北京私房起征点为150平米或十五间以上的院落,房主按人口留下自己所需的住房,其余收归公有。公房产权归房管局,负责管理、修缮、收租,并将租金的20%到40%返还业主。佟家按政策将84号中后院上缴后,又迅速把前院四间卖出变现,买主是杨洪涛,供职于电力局。佟家另几处房产也用相同办法处理了,最后留下了北新桥宅院自用,结束了延续百年的吃瓦片生涯。
五奶奶一家是1963年搬到钟楼湾84号院的,老伴一家兄弟五人,籍贯山东,1945年起陆续参军,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从军期间,兄弟几人的工资都悉数寄回家里,由母亲存着。六十年代初,五兄弟陆续转业复员,于是以1000元的价格从杨洪涛手中买下了前院四间倒座房,在北京安了家。
大杂院中的家族变迁
当日佟家交出的中院被钢铁研究院接收,作为职工宿舍,陆续搬进了六户人家,后院则由街道接收,也是公房。八十年代以后,城市住房更加紧张,院中的各个角落都长出了自建房,如雨后蘑菇一样。罗蓓小时候,还可以围着中院大树骑三轮车,后来空地都盖满了,树也枯死了,九十年代,院里一共住了近20户,五十多口子人。东北角的街门改成一间房子,另在墙上掏了个门,西面的厕所也住了一家人,居民改去胡同里上公厕。住的人多了,就有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北屋东头住着一位政协委员王灿炽老先生,是北京史地专家,2000年前后怹提议重建永定门,2008年成功了,前些年又开始提议复建地安门。2010年以后,原居民有些买了房子搬走了,租客比例上升,后院大部分租给了姚记炒肝的伙计。
罗蓓的爷爷罗树森是1969年搬进84号院的,最初夫妻带四个儿子,六口人住两间房,非常擁挤。这一年她爸爸离京去参加大串联,紧接着去了巴彦淖尔兵团插队,1978年恢复高考,他去天津上了大学,毕业回北京当了老师,分了房,闺女一直住在钟楼湾,为的是上学方便。1996年,罗蓓上初中时,我们去她家玩过,那时她和爷爷、奶奶住一间屋,三叔一家住另一间。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2009年,三叔也去世了,常住人口减为她和三婶两人。
2022年初,罗蓓签署了腾退协议,在惠新西街南口买了个二手单元房,临走交钥匙那天北京下着大雪,空空荡荡的院子被白雪覆盖。罗蓓背着手站在后院,悠悠地望着苍茫的阴云,巍然的钟鼓楼,记忆中的院子从来没这么宽敞过。正房前的小厨房已经拆掉,地面露出民国年间的花砖,五奶奶给我们找了把笤帚,扫开积雪,露出了完整的一小片儿,光亮如新。
“您不走了吗?”我们问五奶奶。“在这院儿住六十年了,从年轻住到这岁数,不挪窝了,往后再有外人来参观拍照,也能给他们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