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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卡夫卡式的困境写作

2023-08-13佘晔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卡夫卡

佘晔

摘要:卡夫卡的伟大存在于那些荒诞的象征隐喻与夸张的直觉形象中,更存在于后世一代又一代作家以阅读与写作的古老方式向其无止境地致敬中。粤籍青年作家路魆长篇小说《暗子》的出版,更像是一份昭告,在卡夫卡与自我黑暗、渺小、混乱、虚无的世界自由出入,进而去直面困境、抵抗虚无,并不断尝试找寻新的希望。文章从在神秘气息中展现现代性“虚”、在才华盈余中历尽想象狂欢、在“无我之苦”中实现困境突围三个层面探讨《暗子》的小说艺术与主旨,力求给未来更年轻一代的写作提供参考路径与价值。

关键词:《暗子》;路魆;卡夫卡;神秘想象;困境突围

“黑暗中的人,不要枉费你的空想与苦痛。”1——《暗子》题记

在二十世纪初期创作出《审判》《城堡》《变形记》等德语经典文学作品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大师弗兰兹·卡夫卡先生清醒而笃定地把自己比喻成“一只危险的鸟,一个小偷,一只寒鸦”2,根据古斯塔夫·雅诺施的记述,卡夫卡曾借机对他说:“您把作家描述成一个脚踏黄土、头顶苍天的高尚伟人。这当然只是小资产阶级观念中的一种寻常想象。这种由隐秘的愿望滋生出的幻想完全是与现实脱节的。事实上,作家总是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更渺小、更软弱。因此,他体会到的艰辛世事也比其他人更深切、更激烈。对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歌咏只是一声呼唤。对艺术家来说,艺术是痛苦的,他们通过这种痛苦获得解脱,并借此迎接新的痛苦。他不是个巨人,多少只是一只囚于自身存在之笼内的斑斓小鸟。”3卡夫卡式的“危险与痛苦”,在一百年后的21世纪的青年心中依然存在,并在不经意间成为某一类文学创作者表达困苦、寄托情感、与现实悲壮抵抗的酵母,肆意生长。卡夫卡的伟大存在于那些荒诞的象征隐喻与夸张的直觉形象中,更存在于后世一代又一代作家以阅读与写作的古老方式向其无止境地致敬中。粤籍青年作家路魆的一系列小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其作为预言家卡夫卡的敬意,长篇小说《暗子》的出版更像是一份昭告,在卡夫卡与自我黑暗、渺小、混乱、虚无的世界自由出入,进而去直面困境、抵抗虚无,并不断尝试找寻新的希望。

一、在神秘气息中展现现代性“虚”

“90后”青年作家路魆近年陆续在《收获》《钟山》《花城》《芙蓉》《青年文学》《山花》《西湖》《湖南文学》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并结集为《角色X》出版,其创作慢慢得到文学圈关注,随之出版的长篇小说《暗子》更是这一阶段路魆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也是日后观察、评鉴,或者期待路魆的一个重要窗口,因为《暗子》的创作,作家路魆为自己穿上了体面神秘的新装,这新装里,有左奔右突般的混沌外衣,还有痛苦狂热的里衬。

在解读《暗子》的神秘气息之前,我先想说说阅读《暗子》的直观感受。说实话,读这个作品时心情很复杂,可能是与我偏爱经典现实主义作品的阅读倾向有关,从一开始进入就很紧张而略显难受。一方面,意识高度集中,生怕走神而忘记“我”在市剧院的回忆与关键台词、忽略某一个决定人物命运走向的细节或伏笔;另一方面,神经绷得太久就很累,一累阅读便显得沉重而无法继续,但当你准备放下的时候,你又对它充满期待。《暗子》的人物经历、作品框架、意象选取、情节推进和细节呈现等跃出了我们对一般小说的认知,不能以固有的眼光和庸常的经验来审视这部作品,特別挑战人的耐性与鉴赏力,是一次非常有难度的阅读体验,这是我最真实的阅读感受。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个感受呢?因为不是每个现代作品都能给读者提供这么强大的压力与撕扯,路魆以虚构的方式、用一种强大的内心动能将读者“网进”《暗子》的人生,作家内心有一股神秘的力。路魆名字中的“魆”、《暗子》的命名以及作品中父亲“山魈”的形象确立等,让我冥冥中感受到作家和作品同时氤氲的这股神秘气息,这对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来说极其不易。当然,《暗子》的写法带给读者这种并不流畅的阅读体验,也成为评论家诟病其小说叙事杂糅、缺乏纯一性的理由,虽然路魆本人并不这样认为。1笔者认为,《暗子》通过对现代性“虚”即虚数、虚无、虚妄等元素的理解与呈现最终展现的复杂神秘和现代小说精神,是以牺牲作品的纯一性为前提的。

首先,《暗子》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小说。作家现实生活的无序和内心对写作的狂热与骚动合力推动这样一位青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做着孤寂的探索和决绝的斗争,即使头破血流,也义无反顾。这似乎是卡夫卡式现代小说必然的结局与命运,路魆深以为然,在对人的存在及其现代价值的哲学追问与反思中有着自我的表达。短暂如卡夫卡的一生,在疾病、婚姻、保险生计的夹缝斗争中思考与写作,自称为“连熠熠发光的黑羽毛都没有”2“我像灰烬一般灰”3,卡夫卡在他所处时代经历的痛苦与挣扎使他敏锐地预言到世界的荒诞与悖谬,以文学象征的手法和极度夸张的“变形记”将这一切无法言说的与理性、天性对抗的现实重负承担起来,随后的两次世界大战精准证实了卡夫卡的文学预言,卡夫卡在现实生活中弱小、卑微、挣扎,却在人类理性、高质量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具有伟大而恒久的意义。在这一点上,青年作家路魆做着同样的探索。在今天这样一个人人趋利避害、精致利己的后现代社会,当人类有关未来的一切美好、盼望、救赎、迭代、民主、福利等意识形态延及终结的时候,我们怎么办?作家该何为?路魆大胆地以“暗子”为武器,在“梦游者的废墟”里穿行,将人们内心世界的隐忧、无奈甚至丑陋全部游历了一遍,极具现代性。第一,虚数。虚数本是十七世纪数学家笛卡尔创立的数学用语,与实数相对。路魆将虚数概念引入,明确“我”作为“山魈之子”,其实就是一具空虚的肉体符号单位“i”,还戏仿出莱布尼茨对虚数的注释:“哦,虚数是美妙而奇异的神灵隐蔽所,它几乎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两栖物。”1将数学专有名词植入小说文本,代指因感孕而生的“无我之我”,这种对人的主体性消失的彻底追问与创造性批判是需要勇气和决心的。“暗子图谱”作为《暗子》里面的第一个重要章节,主人公“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试图去适应、排解、说服自我的“虚数”特征,却矛盾重重,这与卡夫卡小说的寓言调性如出一辙。第二,虚无。《暗子》具象地说,它是一本虚构的回忆录,回忆录的内容借助市剧院的舞台进行特定演绎,并在实景舞台、浩瀚心景里面自由转换;抽象地说,它更是一场梦,一个世外桃源。它所呈现的对人、事、物某种确定性东西带来的不确定性导致的虚无感是无法抹去的。比如,主人公“我”不仅是一个纯虚数,“我”还同时是孙圣西,同时又是“K.T.”;市剧院的特制药水有清空记忆的功能,所有演员必须经过凤凰涅槃般的磨炼才能对这种药水产生免疫,且必须产生免疫等,类似这种循环而必然的痛苦在《暗子》中随处可见,让人不得不在痛苦的虚无面前低下头颅。第三,虚妄。鲁迅先生在《野草》中反复强调“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提醒我们对人生的绝望要保持高度的质疑,避免人们从绝望走向虚无,抵抗虚无是应当坚守的一种精神姿态。与鲁迅先生的正向鼓励不同,路魆直面人的肉体与精神双重面向的虚妄,毫不掩饰“我”遭遇的人间荒凉,当“我”卷入一场又一场斗争,辗转一个又一个栖息地,背负一个又一个阴谋,一次次误入幻境……所有的虚妄,都是为了确证“我”的一生,此刻,“我要向你们解释我一生的故事”2的宣言拥有了西西弗斯般的伟大意义。

实际上,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存在主义等文学思潮给中国文学产生的巨大影响成为一个时代文化缩影的集中体现就是对文学“荒诞”的抒写,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来说,出现了一批极具西方现代性的荒诞派作家作品,比如宗璞的《我是谁?》、王蒙的《蝴蝶》、陈村的《美女岛》、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残雪的《苍老的浮云》、格非的《褐色鸟群》、莫言的《透明的胡萝卜》、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这些作家深受艾略特、卡夫卡、加缪、萨特、福克纳、尤金·奥尼尔、马尔克斯、德里达等创作和批评大师的影响,成为80年代中国文学参与世界文学对话、积极讲述中国故事、发出中国声音的时代先驱,直至今日,虽然80年代成长起来的那一批经典先锋作家面临着不同程度的返场或转型,但这种无形或有形的影响依然存在,仍不过时。美学理论家潘知常说:“作为美学范畴,荒诞的出现,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美学评价态度的觉醒,它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来满足当代人类的生命需要。从审美活动的类型的角度,荒诞是通过对‘文明的反抗的方式;从美的类型的角度,荒诞是通过平面化的方式;从美感的类型的角度,荒诞是通过零散化的方式来满足人类生命活动的需要的。”3《暗子》的写作就是青年路魆对荒诞文学传统的有效模仿与继承。

二、在才华盈余中历尽想象狂欢

关于《暗子》,著名作家弋舟老师在一篇读后感中毫不吝啬对路魆才华和写作精神的夸赞,称“接受路魆,便意味着部分地反对自己”1,特别是那些重复着祖先原初创造的既得利益者。“这部孤雌生殖或者虚数的文学作品,兑现了某一部分我那阅读的传统诉求——它的句子写得真的是好,路魆也真的是渊博;同时,它还部分地摇撼了我,让我从那种昏昏欲睡的审美惰性中苏醒,依稀看到了,新鲜的美。”2路魆的出现,必将将一部分守着祖宗遗产混吃骗喝的作家从甜美的梦中惊醒,看看这颗“新星”的光芒和成色,如果他们装睡,视而不见,丧失的只会是自己的领地。为什么路魆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得到弋舟老师如此高的评价,我想,这是《暗子》呈现的艺术张力带给我们的理论自信。《暗子》的张力,是借助文本汪洋恣肆的想象力来实现的。

想象是一种文学境界,是考量作家个人魅力、才华、核心竞争力最重要的指标。想象之于文学,如水之于鱼,空气之于人类。笔者认为,想象力解读是研究《暗子》必不可少的一个切入视角,《暗子》的文学想象会让我们思考有关中国文学想象力的诸多问题。中国文学想象力缺乏的问题由来已久。早在20世纪90年代,《长城》杂志在“文学与想象力”栏目里的诸多讨论引人深思,学者封秋昌曾说:“为什么许多作品缺乏艺术的独创性与个体特征?为什么公式化、理念化、雷同化的创作倾向总是挥之不去?为什么许多作品中的所谓‘生活气息总是停留于形而下层面的‘逼真,而少有形而上层面的更具普泛性、人类性的艺术概括?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满足于对具象的再现、摹写,乃至热衷于‘揭秘,偏偏缺乏在文学想象推动下的对现实生活打碎后的重铸与再创造。”3也就是说,我们许多作家的创作与现实生活、人物及其情感贴得太近,太依赖于固有的现成的经验和想象,无法从既有的素材与感受中抽身,从而努力创造一套属 于作家自我的独特语言系统、阐释系统和情感系统。二十多年过去,这一现象不但没有得到改观,时代的车轮向前滚动,携带的黄金或泥沙都给当代文学想象力创作与阅读带来了新的挑战,呈愈发严重之势。这些新的挑战包括,一是新兴科技元素对传统文学想象的“祛魅”。科技的日新月异极大地扩展了人类对复杂领地与情境的开掘,使得原本只停留在幻象阶段、潜意识领域的思维和空间具象化,原来许多具有神奇色彩的民间传说、民俗风物变得不再神秘和陌生。比如,“嫦娥奔月”的传奇诉说千年,在文学史上诞生了多少人类通过“月亮”这一意象寄托相思、吟诵美好、想象浪漫唯美的经典作品,今天的月亮恐怕只有在幼儿的瞳孔中存有文学的想象与精神启蒙功能,不然在康德“头顶的星空”照耀下两百多年后的今天人们依然重提“仰望星空”的深意何在呢?当然,这里并没有要否定新兴科技发展给人们生产生活带来的便利和享受,而是要提醒我们的作家、读者在新时代对文学想象力有着更深度的敬畏、自觉和反思。二是视觉文艺盛行对文学想象力的消解与扁平化处理。“读图”时代的到来,自然地使人们更倾向于轻松地用眼识图观相,而不是用脑进行建构想象,久而久之,人类的文学想象力在不经意中因缺少锻炼而日渐衰退。当前,各种文学名著的影视改编,传统文学经典的通俗化、插图化、动漫化,短视频的风靡一时等,对未来年轻一代作家和读者的想象力冲击是可想而知的。这也是当代文学写作越来越同质化、鲜有趣味和新意的原因之一。第三,当下文艺界的浮躁心态也造成了想象力一定程度的匮乏与无力。莫言把想象力比喻为“文学的灵魂”,没有“灵魂”的文学是成就不了伟大作家与作品的。而“灵魂”深处的文学一定是在岁月的长久考验中提炼出的精品,犹如价值连城的宝物,远不可一蹴而就。当下一部分作家心态浮躁,功利心强,倾向于走近市场,远离灵魂,连端正的态度与基本的素养都没有,更谈不上深厚的历史积淀与“十年磨一剑”的艺术初心,同時建立在天赋、灵感、积累、锤炼基础上的文学想象力又从何而来呢?

回到路魆,回到《暗子》。《暗子》开篇第一句是“我出生在第五纪的x市,没有确切的出生年月。自幼年时代,妈妈便多次跟我说,我没有人类父亲,我是她感孕而生的孩子”。1这样的一个开头足够惊艳,它把人类诞生的方式从源头上进行自定义,先解构再建构,建构之后的“我”既是“i”,又是“K.T.”,成为一个“无我之我”的纯虚构的符号,却有正常人类的血肉之躯与灵魂之思。弋舟称《暗子》里“孤雌生殖是最大的想象”,它已经完全脱离我们人类现世的感觉、经验和判断,路魆在自我想象的王国肆无忌惮,用杰出的语言设计和巧妙构思把读者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想象世界,同时反观人类自身的模样与处境,“暗子”在此获得了丰富的隐喻。同时,《暗子》的想象性叙事又不同于如今市面上宣称拥有夸张、怪诞、离奇效果的猎奇创作,如玄幻制作、穿越题材、耽美小说、私人化写作等,这些作品在想象力外衣包裹下只剩下真实的快感与欲望,它们拒绝崇高,拒绝痛苦,拒绝信仰,拒绝深刻,丧失了文学理应承载的价值担当和理性反思精神。除去这一“最大的想象”,《暗子》中许多场景的描述、情节的推演、时空的跳跃都洋溢着作家发散性的才华,极端考验读者的阅读与审美能力。在路魆的笔下,人死可以复生,柚子水可以洗去霉运,房间可以瞬间从餐吧变成厕所,“我”与妈妈可以是“孪生子”,等等。路魆善于从人的思维定式处开掘新的经验与表达,无数的想象合成成为青年路魆展现个人才华的整体场域,使得《暗子》获得丰富的阐释空间,文学性和艺术张力得到大大提升。有了对当代文学想象力状况的清醒认识,《暗子》的想象性叙事更凸显其意义,仅凭这一点,我们理应对这样一位来自南方的青年写作者的未来抱有信心和期待。

三、在“无我之苦”中实现困境突围

上一节讲到《暗子》的想象力问题时,我引用了《暗子》开头的那一段对主体“我”的自定义,这种对“无我”的界定与想象在确立小说基本调性的同时,还关涉到另一个更为本质的问题,那就是对人的存在的价值追问与困境突围。这也是卡夫卡作品经常表现和揭示的主题。

“污秽的起源,神圣的寄望,那是我一生的矛盾……妈妈是我童年时唯一的依靠,即使她满嘴胡话,在信与不信之间,我的童年乃至青年时代,依然承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无我之苦”——它是一块多棱石,可触可感,痛感鲜明而丰满。”2

“书写回忆录是我每天的工作,它有利于人事部根据材料判断我的角色定位,顺便大发慈悲地救治我所谓的‘无我之苦。”3

“妈妈关于山魈的噩梦,感孕的妄语,认为我需要被净化、重新确立人格的渴求,都是在这个区间内生活的意识产物。……外祖父的愿望以惊人且相反的方式落空了,他没有给妈妈带来书籍的温润,而是错手将她推向更深重的幻境,并最终促使我今天站上这个舞台,向你们回忆我的‘无我之苦。”1

“张先生的话刺中我敏感的内心——后裔是灾难?我的出生给妈妈带来了多少屈辱?但我没有主动选择降生至世上,降生后,我的脑袋空无一物,连自己为何出生都无法知晓。”2

“无我之苦”在小说开始部分被一再提及,也是推动《暗子》情节发展、空间转换、人物情感积累的核心杠杆,一切都是为了给“我”的存在找存在的理由。可以说,《暗子》是对世纪之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一个颇具意味的艺术表达,深刻地传递出作家在一套虚构的情感逻辑里对人的边缘性生存处境的叩问,同时延展着新时代读者对现代小说展现痛苦、欲望、荒谬、困境以及在此基础上力求救赎与突破的文学认知,显然这一认知的历史可以从中西文明交融共生的伟大传统之中找寻。

第一,存在之痛。《暗子》执着地做着对人的存在及其价值的哲学思考与追问。路魆非常有现代意识,他从一份完全虚构的回忆录入手,凭借想象性的语言流畅而大胆地解除了小说与现实生活的必然联系,在痛苦、荒诞、悲哀诞生的地方停留,并以此为据解剖自我,解剖人性,有哪位作家对人类母题存在的思考是从否定人的存在的源头出发的呢?笔者认为,《暗子》展示存在之痛的根本意义在于,在对“无我”的追溯与确认中,作家的“无我之苦”成为人类精神世界面临的普遍困境,路魆深陷其中,在经历过市剧院、废墟者的领地、海岛、苹果园、沙门寺、须弥山等重要空间场域的传奇经历与辗转之后,更加孤寂决绝。正因为这种无法共情的痛苦,这个世界更多的虚妄、悖谬、煎熬、残忍等非理性的东西被作家挖掘呈现,坚强、悲壮如卡夫卡——“他不顾非存在的威胁,勇敢而谦卑地承担起了这个世界的全部重负”。3在当代文学现场,对现代小说精神拥有高度自省自觉的作家来说,每个人都在思考存在主义大师雅斯贝尔斯开创的“此在—存在”结构的深刻性与象征性,因为文学是思想者的事业,同时还是失败者的事业,更是想象者的事业,这些对于人类思维深处痛楚与困境的揭示对这些作家来说永远具有魔力,《暗子》制造的迷宫足够隐晦曲折,也足够隽永深刻。

第二,困境之思。雅斯贝尔斯在《存在与超越》一书中对“现实”与“处境”的关系做过清楚地思辨,认为“一种现实,不仅是自然规律的,而且尤其是具有意义的现实, 它不是就心理而言,也不是就生理而言,而是同时就身心两方面而言的具体现实,它对我的实存意味着或者有利或者有害,或者是机会或者是限制,那么,这种现实就叫作处境”。4在《暗子》中,“我”的存在本身是个巨大的疑问号,这一问题的必然解决而不得的矛盾使“我”痛苦,也把“我”置入一种雅斯贝尔斯所强调的“时而有害时而有利”的现实境地,但不管是机会还是限制,“我”都无法摆脱处境规约而深陷于处境限制的深渊之中。《暗子》的讲述也非常清晰地揭示了这一点,无论是“我”在市剧院倾情写就的回忆录表演,还是在帝国旅店的遭遇、苹果园的劳动,以至最后对山魈的照顾,“我”一直都在寻找答案与出口,一直没放弃任何可能的确证机会,连“我”的妈妈都说:“我终于了解到你是那污秽、痛苦和虚无的三位一体。但我想,你会找到清洁自己、充实自己的方法的。”5富有意味的是,“我”也深知,“母爱,是理解从她身体脱胎而出那个意识之呼吸的表现。在找到清洁我自己的方法之前,我得先把她弄干净”。1无论做何种努力,“我”都无法摆脱这些实存和未知,它是极端,是边界,是困境,犹如卡夫卡笔下的“地洞”,作家和“我”同时必然地撞到这困境的边缘,这也是存在的命运。《暗子》动人的艺术张力在此刻再一次得到彰显。

第三,救赎之路。在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史上,卡夫卡是预言家,是先知式的人物。这个小保险公司职员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经验着时代的复杂与痛苦,“卡夫卡正是以自己的深刻体验和思索,洞察着20世纪人类所正在塑造的文明,对20世纪的制度与人性的双重异化有着先知般的预见力”2,《在流放地》《乡村医生》《变形记》《城堡》的情节与人物无一不是在一种多义的未完成性中揭示人的痛苦与异化,隐喻了现代人无处不在的陷阱与困境,是退还是进,是攻还是守,卡夫卡的回答是消极的。当人类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发展到更为文明、更为包容共生的21世纪,我想说的是,今天的作家面临的社会处境已少了很多卡夫卡式的痛苦与荒诞无稽,他们也在试图改变现状,扛起文学反思社会、拯救人心的大旗。也许,困境最大的魅力是在于被克服、被冲破。路魆自称,今天的他一个人待在农村安静地写作,却内心翻涌,《暗子》的神秘感、想象力、艺术张力和撕扯感已很好地确认了这一创作状态,同时借助主人公大声地宣称:“我叫孙圣西。我要向你们解释我一生的故事!”这一刻,终点回到起点,路魆为所有的故事與人物完成了一次极富挑战和结构张力的“圆环”书写,人类想象的困境被救赎。

北大中文系教授吴晓东老师在分析西方现代文学经典时,认为“最后一个幸福的现代主义者是普鲁斯特”,因为普鲁斯特至少在20世纪的时空交错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家园,有家园即意味着有归宿感和幸福感,尽管是虚幻的。但21世纪的我们可能连这种虚幻的满足都不敢奢望,这是真的吗?这里,我想到《暗子》的力,想到路魆的真,更想到未来青年一代写作的多种可能性,为此,有了以上的文字。

作者单位:《文艺论坛》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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