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的虚无
2023-08-13黎保荣
黎保荣
摘要:路魆的长篇小说《暗子》表现出一种异类的虚无,或向虚而在的内涵,以异类的身份、异类的空间、异类的信仰层层展开,而人物对“起源”的追问,不过是“向虚而在”的艺术想象罢了。《暗子》具有一种世界文学的自觉,倾向的是对人类、存在、结构的追问或思索,表现出一种新的眼光,为此,他的荒诞与中国前辈的社会型荒诞也有异,他指向的是一种存在型荒诞。他的小说神似卡夫卡,缺乏鲜明的地方性,而具有一种隐喻性,可称之为“类观念性写作”。《暗子》的逻辑力量很强,叙事结构和知识结构比较复杂,冲击读者的审美惰性,表征着一种新的、我们尚未充分意识到的文学精神。
关键词:路魆;《暗子》;异类;虚无;向虚而在
我一直觉得路魆是个异类。他大学本科毕业于广东工业大学,学工科,也曾在大城市广州的设计院工作,几年前弃工从文,回到肇庆山村的家里从事专职写作,做自由职业者。几年来,他一直在成长,作品在全国遍地开花,《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青年文学》《作家》《江南》《山花》《天涯》等知名文学刊物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他是“90后”,而在“90后”作家中,他也可谓异类。在广东籍的“90后”作家中,他与梁宝星、索耳等不同,而在全国的“90后”作家中,他与陈春成、王占黑、李唐、宋阿曼、杨知寒、玉珍、蒋在、周婉京、周恺等相比,其辨识度也是比较高的。而他的长篇小说《暗子》在“90后”作家里,“完成度是比较高的”(杨庆祥语)。
我曾去过他的家,那里距离公路似乎有三公里远,周围都是山和农田,远处的山头有几架大风车在缓缓转动,总之,他所处的环境干净、安静而又寂寞。如果你认为他这样就能够心远地自偏,也许是一种错觉。他曾在长篇小说《暗子》后记中有言:2018年“遗传的甲状腺疾病突发,我休假回到故乡去。每日头痛欲裂,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山峰。峰顶处有七座电力风车,巨大的风叶悠悠转动,散发抚慰沉缓的力量。我以为体内的风暴能稍微止息,其实焦灼一刻也不能缓解。”1我始终相信遗传性疾病所导致的头脑风暴,山上的风车所暗示的存在风暴,他所学工科的知识风暴,在路魆的脑海中,早就掀起了一种异质的风暴。这导致路魆的小说,往往不注重人物性格,而注重人物情绪,人物往往被一种诡秘的情绪或困惑所牵引,直抵存在的深处。他突破了原型人物、扁平人物的小说传统,创造出一种追问存在的“类观念性”的人物类型,这些边缘性、异类性的人物,也许得益于他的工科背景的实验性;他也尝试创造出一种架构较严谨的小说样式,这也许得益于他的工科背景的架构性。归根究底,这也许来源于他的头脑中的疾病风暴与知识风暴,从而形成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看待事物的眼光。他的小说观念有时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萧红,毕竟萧红也是创造了新文体的作家,她认为“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学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1我相信路魆也是一个具有创作野心的作家,为此,他暂时不想进入任何单位工作,而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写作。
我曾给他的长篇小说《暗子》做过研讨会,当时我用三天读完了《暗子》,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异类”,该小说体现了“异类的虚无”。异类与异端不同,根据有的学者的考证,《论语·为政》的“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意思是“(如果)攻击不同于自己的学说或想法,这(就)有害了。”其中,“斯”是代词,复指前一分句所言之事,“害”是动词,是分句的谓语,“已”是语气词,而“异端”则是指“不同于自己的学说或想法”,程树德的《论语集释》也持相近意涵。2异端后来被引申为社会主流思想与意识形态对异己思想、理论之称谓,尤其是在政治、宗教、思想領域,例如欧洲的中世纪就对异端大加排挤。而异类则指不同种类的人或事物,或行为、思想不同一般的人(路魆笔下的异类却往往是怀疑自己并非人类的人),缺乏异端那种鲜明的意识形态内涵,但二者同具异质性。那么,《暗子》如何体现了“异类的虚无”呢?
一、异类的身份
小说以一种诡秘的风格一直探寻三个“是谁”的困惑:即“我是谁?”“父亲是谁?”“ K.T.是谁?”表面上来看,小说先出现的疑问是“父亲是谁?”,但根本的追问却是“我是谁?”
那么,“我”是谁?
首先这是一个有关存在的追问。我到底是山魈之子,还是“妈妈和男人野合生下来的孽种”3?这个追问贯穿全文。“我”被取名为孙圣西,意为去西天取经的孙大圣,妈妈不姓孙,但是以外祖父留给她的《聊斋志异》中孙太白遭遇山魈的故事给我这样取名,妈妈赋予它“污秽的起源,神圣的寄望,那是我一生的矛盾”4的含义,但是在“我”的理解中,“在这个人人都想成为天之骄子的年头,受山魈的感孕而生岂不是污秽之子?……我的童年乃至青年时代,依然承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无我之苦——它是一块多棱石,可触可感,痛感鲜明而丰满。我活在时间之外那块没有身份的空白中,……我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也有着对‘无我状态的清醒认识。”5换言之,“我”对妈妈的意见并不认同,有着一种对传统的抗争或异议;“我”是在无我状态之中,以强烈的自我意识一直追问“我是谁”,同时承受着无我之苦与有我之苦,尤其是缺乏身份的虚无感,“在剧院外,我没有一个可靠的社会身份,在剧院内,我有没有一个正式的角色身份”1。在这种双重痛苦和虚无中,“我”逐渐发现自己具有“作恶的本能”,2“成就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创造自己”,3“我什么都不是,因此我也可以成为一切”,4“我、时间和宇宙,这三者的源头都不明确。我既是时间,也是宇宙本身。每当我被此类思绪笼罩,都能体会到一种彻底的‘无我”,5“我仍是一团无法定形之物,是虚无和混沌”。6但是,他最终在受伤后清醒地认识到“我不是野蛮强壮的山魈,只是一个虚弱的人类之子。”7如果他妈妈不带他去处理伤口,他很可能难逃一死,换言之,具体可感的肉体的伤害也许会将虚无混沌的精神的伤害缓解,并将其引导向一个明确的方向。
正是在主人公不断求索和清醒认知之下,“我是谁”便体现为一个有关权力的质问,而这也要与“父亲是谁?”“K.T.是谁?”结合起来探讨。
父亲是谁?到底是《聊斋志异》中的妖物山魈,还是人类?“我”是母亲感孕而生,还是母亲风流的结果?于是,“寻找父亲”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小说的主题之一。在此基础上,主人公反感从《聊斋志异》为自己找到“虚构的生殖源头”8的文学幻想(文学层面),也未能證实妈妈能够孤雌生殖的科学设想(科学层面),差点相信别人关于母亲风流成性的无耻谎言(色情层面),失落于K.T.作为自己“精神之父”的精神困惑(精神层面),甚至提出“一个确切的父体是不必要的”9存在叩问(存在层面)。最终,回到现实,真相大白,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人类之子,而父亲就是K.T.,他曾经是市剧院的演员,现在是帝国旅店的老板,他也是暗子,因“我”的母亲接受市剧院的安排与之交合,才生下了“我”,自己便成为市剧院长达数十年的艺术虚构计划的重要角色。
基于此,市剧院的权力专制才得以揭开。鉴于此,小说中的暗子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理解:一、暗子是被抛弃的来源不明的人之子,污秽之子;二、暗子是艺术之子,暗子的出生源于市剧院的艺术计划;三、《暗子》是K.T.虚构的回忆录,这表现了一种元小说、元叙事的叙事策略,也体现了人生如梦的虚幻实质。
二、异类的空间
在主人公追寻自己异类的身份的漫长过程中,逐渐展开了七个空间。
第一个空间是市剧院,它是整本小说的核心空间,甚至是主人公到其他空间寻找身份的源头,它可谓权力空间。市剧院是权力压迫的象征,它要求演员们人戏合一,任何行为都带有表演性质,使得演员从强烈的自我意识转变为人戏合一,变得无我,深受无我之苦,甚至人死后影子也回到市剧院,以艺术的名义来禁锢人们的自由。“市剧院跟其他剧院不一样,这里每一个演员的角色都是固定的。他们一生只演一个角色,他们的日常生活,包括衣着、言行、名字等等都会按照剧本指定角色的属性来安排。也就是说,这里的生活没有戏里戏外之分。另外,演员大多数生活在剧院,除非得到特别允许,从不外出活动,为的就是保持与角色关系的纯度”,10换言之,市剧院禁锢了演员的人性、个性,也禁锢了演员的自由,迫使人们长期封闭生活。而为了演员人戏合一,市剧院在他们临睡前,会发给每人一杯含有降低乙酰胆碱功能的特制药水,“演员便会几乎忘记昨天背诵过的台词,利用这种手段迫使他们重新掏空大脑,如同进入记忆搜索的轮回,直到药水不再对他们的记忆产生影响为止。亦即意味着,演员将永生不会遗忘自己的角色台词和性格,直至成为角色本身。”1更为荒诞的是,市剧院引进了声音发电装置,这样产生的痛苦以及痛苦表演的声波,变成了市剧院供电系统的电力来源。换言之,市剧院不仅破坏了演员的生理健康,摧毁他们的个性,也利用了演员的生理条件。市剧院甚至“打算用法庭审理的形式,像听囚犯自我辩白似的聆听我的回忆录报告”,因为“这是剧院的一贯手段,任何行为都必须带有表演性质。”2换言之,市剧院不允许出现正常的、非人为的生活形态。正是在此意义上,市剧院同时具备人文艺术机构和监狱的双重功能,“市剧院是一个人文艺术机构,但另一方面,它同时发挥着监狱的功能,那些被剥夺身份的囚犯被收编进来。比终身监禁更有意义的惩罚,是使犯人饰演其对立面,一个犯下诱奸罪的人在这里将成为一个禁欲的僧侣。在此地,艺术与惩罚是一对绝妙的组合!这也解释了为何市剧院处处透露着监狱不可抗拒的冰冷权威的气息,那里是灵魂的模具,更是肉体的地窖。”3被市剧院权力压制的是演员,而非市剧院的内部人员,他们掌握着权力,“内部人员通常不参与演出,他们负责发号施令,是舞台真正的掌权者,是命运的导演。”而为了不让‘“权力只是一条徒有其表的铁链”4,作为内部人员的女职员甚至参与表演。艺术本来是“直觉的自由释放,市剧院是在变相利用它,巩固权威和艺术统治”“以艺术名义禁锢人们”,使得人们成为被欺诈者,时时刻刻“在操纵者的控制中”。5
从整体而言如此,从个体而言亦如此,例如“我”的诞生便来源于市剧院的庞大而长久的艺术虚构计划。但是这已经不仅反映出权力的压制作用,还折射出权力的异化作用,对家庭的异化。妈妈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其实正相反,你们家族才是市剧院最狂热的信徒。你舅舅想成为推动这出戏的重要一环,而你外祖父则引领了这场家族性的表演。这成了他们后来进入市剧院高层的捷径,用牺牲换取权力。……你母亲在这样一个家庭中生存,即使对此抱有怀疑,也无济于事。”6妈妈只好听从家庭的命令,诱惑K.T.,于是便生下了主人公“我”。如此,家庭便成了一个牢笼,同时也成了一出戏剧:他们认为既然无法从暗子K.T.身上搞清他因何诞生,那就以他为蓝本,制造出全新的暗子,“一个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的人,到底会如何过完他的一生?所有人都是这出戏的观众,它是市剧院成立以来最隆重的排练。”7包括人们逃离市剧院,包括帝国旅店和沙门寺,都出自市剧院的安排。“如何逃出守卫森严的市剧院?解散剧院是必要的一环,因为你已在黑暗中孕育,接下来漫长的岁月,便是见证你的诞生以及充满痛苦疑惑的成长。只有解散剧组,他们才能让一无所知的你在世俗社会中成长,但他们同时开始了对你的实验观察。……外祖父和舅舅装成毫不知情的局外人,暗中却咀嚼着我们的痛苦,只为至高无上的表演艺术。”1主人公“我”是这出戏的主角,种种行为成为他们的观察对象,只要不死,这出戏就不会谢幕。
以上体现了权力的三个特征:一是肆虐性、奴役性、阴毒性。二是普遍性、弥散性、长久性。最可怕的是幻变性,权力以艺术的名义实施全方位的终生性的控制,权力贯穿了所有空间和时间,权力穿上艺术这件堂而皇之的外衣,权力变成了艺术,有它的表演内容和表演形式,让演员和观众都沉浸其中,潜移默化,无法自拔,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与鲁迅的《灯下漫笔》2相比,《暗子》虽然没有直指权力奴役的制度、历史,政治、社会结构,也没有指出权力的层级性与循环性,但是对权力的奴役性、普遍性、长久性与精神结构的表现,二者可谓不谋而合,而《暗子》对权力的幻变性或幻术性的发现,也可谓创造性的表达。
第二个空间是高斯大区,它可谓家庭空间。在城市的分布上,它是个贫民区。在家的感受上,这是“我”、妈妈和外祖父曾有过短暂家庭温暖的家,但也是贫穷的家、残缺的家、充满陌生感和创伤感的家,这意味着家的虚无。但是与此同时,它又是命运的象征:“我一再分析高斯大区呈现的命运象征:两侧区间的现实,毫无出路,实现理想的概率小于千分之三,被挤压变形。”3在很大程度上,它还是牢笼的象征,“我被市剧院玩弄于股掌之中,像宠物似的被圈养在高斯大区。”4乃至离开高斯大区,就有一种移民的感觉,甚至是一种重生的仪式。
第三个空间是鹿岛镜庄,那是外祖父的养病之地,它可谓镜像空间。鹿島原名鲁岛,有一个生产镜子的村庄,后来做了“北鹿南养”的实验基地,所以改名为鹿岛。外祖父订购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边缘很浅,几乎看不见,导致镜子跟周围融为一体;而镜庄则是一个建在山坡上的镜子城堡,所有建筑物都被镜子包裹着,甚至树木都闪着银光,外墙贴满镜子,玻璃窗户也是镜子,地上也铺满镜子,镜子本身没有颜色,与世界同一色泽。这导致的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互为镜像。但是与此同时,镜子却是一种强迫的象征。“镜中生活是经过过滤的生活。疾病和疯癫在这里彻底被过滤了。……镜庄的人长年习惯了在无差别的记忆网络里生活,一旦在读书会上获得了个人身份的回归,记忆被独立开来,他们马上变得焦躁”。5镜子让人们失去了个性与理性,无差别地生活,像机器一样生活,一旦读书(知识)开启了新视野,就会获得独立性,获得质疑的能力,但同时也因失去同一性而焦躁。“镜子是为了让我们记得,即使我们失去了血肉形体,单凭一个灵魂也能以人的名义永恒地活下去……非生非灭……镜中人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互为镜像,直到某天由于发现动作不同步,从而惊觉对方的存在。”6其中“不同步”才能导致发现对方的存在,换言之,“同步”的是麻木的现实的自己,“不同步”的却是有个性的理想的自己。这就像鲁迅的《影的告别》,影子本来是如影随形、形影不离的,但是为了告别堕落、沉沦的现实形体与现实社会,追寻个体的自由与理想,变成了“离形之影”,只不过这样追寻的结果却是“被黑暗沉没”,7表现出一种并未找到真正的自由与理想的虚无。
第四个空间是夜游者的废墟,它可谓哲学空间。它是X市乃至整个省份的一个最奇特的坐标,它是一个工业废墟,是一个流放地,是自暴自弃者的聚集地,“在那里生活后再回归社会的人,都是经历过自我放逐的,人人唾弃,因为没人知道他们是否真正找回了与人类社会共存的信念价值”。1它是一个自我放逐者的家园,是无名者的大本营,那里不仅有着与世俗社会不同的自由、贫穷与篝火,也有着“流亡中的哲学”,“哲学从流亡中诞生,因为安稳的日子从不创造真正的历史”,2只不过那里很多人并没有哲学思想,只记得自己“流亡哲学家”的称号。这也像鲁迅的《影的告别》,“离形之影”也不过是“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3,所谓“无地”就是一个乌托邦,是一个“没有的地方”,虚无之地。夜游者的废墟的哲学意味也许在于:理想主义已被玷污,流浪是最终的归宿。流亡象征着自由、理想,但流亡也象征着虚无,意味着失败、贫穷,而建立在虚无、失败与贫穷基础上的自由、理想,是否是真正的自由、理想?反而言之,如果不流亡,不背离,那么建立在功利与富裕基础上的神圣,又是否是真正的神圣?这是一个悖论,“艺术自由,无法在阳光下展示”4。
第五个空间是帝国旅店,它可谓艺术空间。它虽然也是边缘的、非正常生活的象征,与夜游者的废墟一样是“虚无主义的大本营”,是“市剧院大发善心,为社会上那些失去自我,对原本人生不满意,终日空虚的浪荡子,提供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5但是它同时也是艺术之地,它是由许多艺术家集资改建的公益性旅店,有数百个房间,老板只是名义上的老板,他是那里的艺术权威,是旅店的象征。它具有几个特征:其一,具有强制性:人们在旅店免费入住,但是必须留下他们的作品(搞清洁也算在内),就连老板也留下了雕塑作品《思想者的猿猴》。其二,具有紧张性:入住帝国旅店的人们“时刻处于紧张的思索状态之中”(178页),处于一种精神受虐的状态之中。其三,具有矛盾性:帝国旅店作为热爱自由者、无家可归者的大本营,但实际上“既然自由,何来帝国?这里本身就是矛盾的。”(256页)“一旦踏入艺术世界的大门,诅咒便不会放过他们。”(268页)其四,具有复原性与摧毁性。因搁浅而死掉的鲸鱼是再生性的象征,“这头巨兽的骨头不是锯不开,筋膜碎肉也并非刮不掉,而是在锯骨刮肉的间隙,那些由利刃造成的切口会很快恢复原状,重新长回去。”(191页)妈妈之所以不愿意离开帝国旅店,是因为“鲸骨让她看到了世界的复原力”(221页),可以让她永远拥有清洗鲸骨的工作,除非把鲸骨彻底毁灭,否则她不会停下来。最终,鲸骨被压路机碾碎,无法复原,世界的复原力,最终被“足以摧毁一切的最高痛苦”(284页)所毁灭。
事实上,帝国旅店也不过是市剧院巨大的艺术虚构计划的一个环节,这也是帝国旅店充满强制性、紧张性、矛盾性、摧毁性的动因所在。
而这样的紧张性与摧毁性也体现在“茅厕”这个空间里,茅厕可谓污秽空间。妈妈曾经梦见茅厕,“我”连同胎盘一起掉进茅厕,妈妈本想一走了之,“人从污秽的黑暗诞生,又在污秽的黑暗里灭亡”,(38页)是个最好的归宿,但因为“我”在哭喊,所以把“我”捞了回来。故此,茅厕也是污秽之地的象征,充满了黑暗、肮脏、不洁、污秽、罪恶。小说把这个世界称之为“他世界”,山魈正是在梦的现实中让妈妈怀上了孩子,妈妈对“他世界”深信不疑,“但她所做的努力只是为了让我和她能以人类肉体的姿态,在人世幻象中生活下去,因为她始终悲哀地认为,我们无法抵达彼岸。”(25页)这样的矛盾性、虚无性,与污秽性、罪恶性、紧张性一起,构成了茅厕空间的多重内涵,是“污秽、痛苦和虚无的三位一体”(199页)。“他世界”是梦幻的世界、想象的世界、彼岸的世界,本应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超拔不凡,但却与现实世界一样肮脏、不洁,故此无法抵达彼岸,就顺理成章了。而茅厕又是其他空间所必不可少的,这隐含着任何事物或心灵都有其不洁的一面的象征意味,也是小说“异类的虚无”主题的绝佳注释。正如路魆所言:“被掩埋在混凝土下的污秽不洁,终究会找到一条通道回到现代人的意识中。”1
三、异类的信仰
小说《暗子》还有一个重要的空间,就是沙门寺,它可谓信仰空间,意味着对信仰的追问,体现出一种“异类的信仰”。
开头写“我”见过一次沙门寺,但迷路找不到,无法探寻自己的出生或来历,而结尾写沙门寺就像一副大棺材,这也是整部小说从“身份的迷失”到“存在的虚无”的内涵的一种暗示。沙门寺建在须弥山上,寺里的僧人原来是市剧院的演员,由饰演国王的男人带领,逃出市剧院,也带走了K.T.,来到荒废多年的沙门寺,将其修缮翻新,从此居住下来,以此作为掩护,过着隐姓埋名的僧侣生活,潜修佛法,带头人也变成了主持。最终“我”才发现演员们逃到沙门寺也是市剧院安排饰演国王的男人这样做的,他原来是诱奸犯,被市剧院强迫接受这一任务,为了免除祸患,他只有安分守己,只不过演员化身的主持最终变成了德高望重的僧人,“希望彻底远离那些纷争,潜心苦修”,(326页)由假装信佛、表演信佛变成真正信佛,并在忏悔中对“我”说出了真相,完成了他“理想中的圆寂”。这可谓“异类的信仰”的一种内涵。
沙门寺是韦驮菩萨的道场,其中最具信仰色彩的是韦驮,小说以韦驮叙事体现了“异类的信仰”。小说中的韦驮作为一种暗能量,象征着“人已失去希望。这是一个需要神来平衡人类堕落的时代”,(274页)“没有信仰支撑的人生,在面对残酷的真相时,只会陷入贫瘠的痛苦”,(302页)“佛陀的教诲让我们内心的火长明”,(306页)“仿佛整个晦暗污秽的人生瞬间被虔诚光辉所照耀,洗涤干净”,(345页)即使是具体的念经,也会“带来一种可以重整体内结构的稳定力量,这种力量要比帝国旅店里的艺术都更有价值”(308页)。
但是这些关于宗教信仰的领悟都不是出自主人公,恰恰相反,主人公“我”对宗教信仰是怀疑的,体现出一种“异类的信仰”。
首先,从小就对神怀疑与不敬。因为妈妈对韦驮的信仰,用高价从姨婆(巫婆)手里买了一尊韦驮像,他被姨婆用蜡穿耳,戴上耳环,导致以后耳朵不时发炎,也导致他从小就对韦驮信仰抱有不敬之心,韦驮菩萨本是佛祖、佛法、信众的保护神,寺庙供奉韦驮意为护寺安僧,但它根本保护不了“我”。多年以后,“于我而言,在历经那些如同被附身的黑暗日子后,现今神祗早已没有正义的光辉,那不过是人类可笑的幻觉,虽然必要,但也可怜。”(274页)所以他虽然接受了K.T.临终前交给他的任务(即所谓“韦驮计划”,在须弥山顶竖起一尊韦驮菩萨像),但内心是怀疑、不屑的,甚至希望建成神像之后摧毁它。
其次,纸做的韦驮,一下雨可能就会崩溃,象征着信仰的易碎。“综合各方面考虑,韦驮菩萨像难以用石头进行雕刻。一是这里缺乏精湛的雕刻工艺师,二是没有体积足够大的石材。他们决定选用纸浆塑模”(328页),不仅用纸做神像,里面还混入了鲸骨灰和K.T.的骨灰,拜神相当于拜世界的复原力和艺术的帝王,这是对神的双重不敬。这样的神像,经过了多次的拉扯、挤压和碰撞,变成了歪瓜裂枣。即使没有人为的摧毁,也会被自然界的狂风暴雨摧毁,支撑不了多久。既然如此,“韦驮计划如今成了一只纸老虎,虚张声势,是自欺欺人的幻象。”(342页)
再次,以“我”的脸为韦驮的脸的原型,信奉神等于信奉自己。“真正的异常之处——菩萨的面容,跟以往见过的菩萨不一样。不错,菩萨那张脸,正是我自己的脸!……矗立在我面前的,不是菩萨,而是我自己的雕像。我信仰的只有我自己。”(346頁)这原是出于戏谑与狂妄,但结果是自我的更新,“一种奇特的变化,在我心里悄然发生。随着风往纸菩萨体内灌注,使其逐渐变得浑圆,几乎恢复原状时,我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自己,以菩萨之身矗立在须弥山巅,我突然打消了毁灭它的念头!我甚至满怀爱和怜悯,仰望自己的雕像,它处处昭示着脆弱之美。即使不出几日就会在狂风暴雨中崩塌,即使是人工的产物,它仍以肃穆的形体姿态,在这个世界掷地有声地存在过!”(347页)只是这依然不是宗教信仰,而是对存在的领悟:人即使很脆弱,会死亡,但只要活出自己的价值,就不枉此生。
许纪霖曾经指出:“面对旧价值的崩解,无路可走时,四种不同的‘纵欲与‘虚无。第一种‘纵欲是精神性的,找到了新的皈依与信仰,‘以为是往天国去,这是‘五四后期出现的各种主义以及为主义献身的狂热。第二种‘纵欲是物欲性的,‘醉了‘睡了,精神的信仰既然陨落,那么就沉湎于身体的欲望之中,成为一个永远叫不醒的装睡之人,这是杜亚泉犀利批评过的民初功利主义狂潮。第三种是逃遁的‘虚无,李叔同出家、朱谦之,周作人以平和的心情,苦中作乐,成为在世的隐士。而第四种呢,则是另类的‘虚无,‘以为是下地狱去,以战士的姿态‘悲哭。”1这最后一种虚无,在他看来,就是鲁迅,以行动来解决虚无,以反抗来对待虚无。
路魆不是鲁迅,他在第一、第三、第四种虚无之间徘徊,他找到了新的信仰(文学艺术),但他又不全然是在世的隐士,也缺乏鲁迅那种“在黑暗中,看一切暗”2的黑暗的处境、深刻的痛苦、虚无、勇敢、清醒与超越。毋宁说,路魆有着马克斯·韦伯所言的责任伦理:“在一个祛魅的时代,各种古老的神魅与眼花缭乱的主义已经失去了光彩,价值的冲突使得不再有绝对的存在。不再有上帝,不再有天国,不再有信仰。当信徒所依恃的‘信念伦理陨落之际,另一种对现在担当、对此刻负责的‘责任伦理成为严肃生活的价值尺度。而鲁迅,似乎是以这样一种新的伦理价值重新衡量人世、要求自己。他舍弃了天国,却获得了大地。”3应该说,这一点路魆与鲁迅接近,正如他的《暗子》后记所指出的“黑暗中的人,不要枉费你的空想与苦痛,暴烈地越渡黑暗的源流。”4只不过,路魆与鲁迅一样舍弃了天国,但没有舍弃宇宙,“人类矫作多情,自我美化,自我陶醉。H.P.洛夫克拉夫特说,宇宙本身对人类这种存在漠不关心。人的一生,无论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梦境中出现的,对人脑来说都没有区别。对宇宙来说亦同理。”1这也许就是路魆在《暗子》本可作结的“十九”节之后,增加了“二十”节。这样就使得回忆录的作者,从孙圣西变成了K.T.,而回忆录本身的特征也从孙圣西的半写实半虚构,变成了K.T.的完全虚构,这样就营造了三种上帝视角,孙圣西用上帝视角看别人,K.T.用上帝视角看孙圣西,作者路魆用上帝看K.T.和孙圣西。所不同的是,孙圣西通过写作回忆录来为自己确定一个角色(自我身份确立),而K.T.通过虚构的回忆录来“为自己创造一段起源故事”(352页),而路魆则为前两者创造起源,故此,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篇关注人类大命题“起源”的小说。另外,K.T.的回忆录题为《暗子》,路魆的小说也题为《暗子》,孙圣西的一生来自市剧院和K.T.的双重艺术虚构计划,而K.T.也来自路魆的艺术虚构。这样套中套的叙事策略,类似“山外青山楼外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但是这并不限于叙事策略或方法,更注重叙事视野,使得“在故事结尾,虚构再次以不可抵御的意志介入,完成了叙述者的生存本身。”2如此一来,小说便从虚构走向了虚无,树立了一种“向虚而在”的存在观念,这是路魆的独创。正如母亲的感孕而生下孙圣西,导致其“向虚而诞生”,他在七大空间中不断追问“我是谁”“父亲是谁”“ K.T.是谁”的过程中,使得其“向虚而生存”,结合起来,便是“向虚而在”,而人物对“起源”的追问与虚构,不过是“向虚而在”的艺术想象罢了。而处于现实世界的我们(包括现实世界的叙述者路魆),对自己诞生的起源,如果要追问到底,也许也会产生一种虚无感,现实社会中人不也被某种力量叙述或构造吗?这种力量或者是虚无,或者是宇宙,人们不过是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罢了。就像《暗子》,在作者路魆之外,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视角,我们可称之为宇宙,或不可知的力量,《暗子》最终要表达的,似乎就是这样的一种虚无感、不可知感。
至此,我们发现路魆具有一种世界文学的自觉。与中国前辈作家们要么关注启蒙、救亡、解放、个性,要么注重民族、国家、乡土、城市,要么揭示社会、历史、人性不同,路魆的小说创作倾向的是对人类、存在、结构的追问或思索,表现出一种新的眼光,为此,他的荒诞与中国前辈的社会型荒诞也有异,他指向的是一种存在型荒诞。路魆自述喜欢卡夫卡,他的小说也的确神似卡夫卡,缺乏鲜明的地方性,而具有一种隐喻性,我愿意称之为“类观念性写作”,但萦绕其中的是卡夫卡式的荒诞感、虚无感,只不过,路魆的结构更复杂,细节更细腻罢了。因为《暗子》的逻辑力量很强,叙事结构和知识结构比较复杂,所以读者阅读起来也更费神,冲击读者的审美惰性。鉴于此,我同意弋舟的观点:路魆的小说让人“读到了属于文学的、亘古的美。……表征着一种新的、我们尚未充分意识到的文学精神。……部分地摇撼了我,让我从那种昏昏欲睡的审美惰性中苏醒,依稀看到了,新鲜的美。”3一个优秀的作家首先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希望路魆能深化思想,保持“世界文学的自觉”,在虚实之间,寻找一个平衡。
作者单位:肇庆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