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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在松花江上(短篇小说)

2023-08-10蔡吉功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罗列镇子

作者简介:蔡吉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莽原》《北方文学》《黄河文学》《延安文学》《草地》《辽河》《短篇小说》等报刊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

中年男人

罗列的超市在镇子中央。通常情况下,和罗列打个招呼,再搜刮出若干条说得过去的理由,就能赊账。超市的一天中多数时间是寂静的,罗列仰靠在藤椅上,安静得如同货架上陈列的商品。

每年年末,欠账的人登门结清一年的债务。旧债消除了,重新立个新账。

“行,啥时有啥时给。”罗列对中年男人说。正午时分,超市绝少有人来,这让还钱的人少了当众发窘的尴尬,来人也许是特意挑这个时间来的。

罗列翻翻账本。中年男人先是眼神发怯,一双裸露着褐紫色青筋的枯硬的手,慌乱地拍了拍胸口,然后抠抠搜搜地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中年男人搓搓脸,两片薄嘴唇抖索着,又从另一个兜里摸出几枚硬币,一共是一百七十三元八角。只有欠账的二分之一多一点。这个过程,罗列自始至终靠在藤椅上,侧头望向窗外。干硬的柳枝在风中啸叫着,张牙舞爪。又有几块像积木般的巨大的暗影极缓慢地,似乎从天边飘摇而下的物体,轻轻地遮蔽了窗户一角。

“江对面是山,是座很大的山。”罗列说得漫不经心,身下的椅子因结构抻拉而发出吱嘎的响动。

中年男人的眉毛挑了挑,显然对罗列的说法很是惊诧。他嘬了会儿嘴唇,还是坚定地说:“没有山,是一片高楼,新建的小区,有六七幢呢,两幢大高层,山尖一样耸入半空,有三十二层呢,还有五幢十五层的小高层。小区内花园修得好极了。我在那儿做过防水的活。在咱这个四线小城,房子也不便宜,六千多一平方米!”

罗列听得很仔细。

从罗列居住的镇子挪步往南,徒步百多米便是江。不错,就是松花江。丰水期时,浩浩汤汤,江汊处漩涡轰然。发端于长白山,汇流于黑龙江的这条大江,硬生生把黑土地撕裂开一条伤口。此时的松花江已凝结成一条白练,逶迤远去。

江南岸,是喧嚣的城市。城市一天天在长高、长胖,它的影子总会有意无意地影响到对岸镇子的人。

超市主人罗列所在的位置,虽未处在繁华的市井中,城市却不忘眷顾他,镇子处于南岸城市的尾巴。镇子上的不少人都买了房到对面去住了。

如今的镇子,人依然不见少。在江南岸待久了的人,还会留恋镇子上的那份清静悠闲,回到原先的老屋住上一段,打理一下园地的菜蔬。爱摸鱼的在江汊子伏一截挂网,新鲜的江鱼还没到岸,就被人订购一空。这等自在,让江边看热闹的人眼热。罗列年龄大了,恋故土,不愿走,甘愿守着一份营生。也许心中有其他眷恋。

夏的薄雾、江鸥,还有穿梭的游船;冬的雕塑和纵目极致的凝固。这样一幅江景长卷徐徐伸展开来,内心应该旖旎才是啊。

但事与愿违,如此野性的美和胜景恐怕是旁人的,而不是他罗列的——他很少出屋,即使走出门口,也待不了几分钟,他腿脚不好,怕光又怕热,更怕冷——医院也诊断不出他得的是啥病。窝在让他舒服的超市,但他又恐惧寂寞,害怕身边没人跟他说话,更怕和社会脱节。而今,罗列快八十岁了,东西看多了眼疼,耳朵还有些聋。于是,上门购物的顾客便成了他稳定的交往对象。

有一件事,罗列笃定地坚持自己的想法,江对面是丛丛叠叠的山,不是什么高楼。停顿了两秒,罗列依然为自己狡辩:“在我看来,建筑楼房的砖瓦、水泥,和山石的性质没有什么不同。”罗列从藤椅上站起来,神情很是激动。

中年男人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让罗列满意,干脆沿着货架看琳琅满目的商品。

又进来一个还账的,罗列搁置下刚才的话题,对起账来。中年男人依然没走。送走别人,接下来的对答完全跟赊欠、还账的话题毫无关联。

“你在工地干过?”罗列追着中年男人的步伐,缓缓问道。

“干过,做了两幢楼。”中年男人翻动着眼皮,观看超市主人脸上的表情。罗列笑了笑,扔出一盒烟,示意他接着说。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就是老板一直没给工钱,说工程结束一块结账,所以我就不干了。但这钱是跑不了的,会给的。”罗列点着头表示赞许。干坐了一会儿,两人没啥可聊的,就都不说话了。屋子里渗进些寒意。东北的冬天不用过分铺垫,只消一场雪,便攒足了势头。此刻,正午的太阳还是那么炽热,货架上陈列的商品闪着熠熠的光彩。中年男人左右张望起来,用脚不断地捻压香烟屁股。罗列闭上眼睛。中年男人走出超市。罗列对欠下的账没再追要,并给了他想要的承诺——来年依然能够赊账。“人活着都不易啊。”罗列对从室内出来做饭的老伴说。

中年男人是镇子的租房户。镇子有很多的租房户,白天跨江到南岸谋生,傍晚倦鸟归巢般回落到镇子。

外乡人老燕

虽说镇子与对岸的城市仅一江之隔,但镇子的人节省,以至于镇子上供娱乐消遣的地方极少。几个收废品的外乡人,难得清闲,在镇子上溜达。当走到罗列的超市门前时,从半开的窗户里溜窜出的焖刀鱼的醋香味,微风一吹,香气扑鼻,钻入几人的鼻孔。几人抽抽鼻子,胃肠蠕动,便循香走进超市。

罗列倒也爽快,从自家锅中挟起几块刀鱼,几人又购得半箱冰啤,若干熟食、花生米,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手把瓶,吆五喝六,高低远近,家乡话夹杂着东北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几人喝得高兴,便没留意时间。罗列却想得周到,他从屋内扯出一段电线,接上一个高瓦度电灯泡。室外顿時升起一个小太阳。漫溢的光线罩住几平方米的街道。热闹的喧嚣声,让夜晚的镇子有了对岸街道的景致。

这几人常来超市购物,有时也打发妻儿来买些日用品,因此罗列认得他们。他们当中的老燕和罗列最为熟悉。老燕爱笑,无论何时见到他,都是笑眯眯的。

几个外乡人,权且这么称呼,喝了好一阵子,到最后越喝越清醒,坐老燕斜对面的人,晃晃脑袋,抱怨道:“感觉这酒没劲,不能喝尽兴。”其他人没接茬,各自瞅着手机。罗列爱热闹,更喜欢人多的地方,因此他的藤椅何时搬到门口的,他们几个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根本没在意。罗列笑眯眯地坐在那儿看着他们,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神色。老燕先发现的罗列,他举起啤酒瓶,冲罗列摇摇,说:“老哥,整口!”罗列伸手做出请的姿势,“不喝了,你们喝,你们喝。”老燕仰脖灌进最后的那点残酒,又冲罗列笑笑。

明日还有活干,几人很节制,约定哪天再聚。结账时,都蜂拥着往前凑,抢着往外掏钱。几人把兜里的钱全掏光了,还是凑不够今天的酒钱。几人尴尬地互相望着对方。罗列很大度地解围道:“差多少,可以记账。”几人中属老燕年长,又是他撺掇张罗的,他主动要求记在他的账上。罗列收取个整数,抹去了十多块钱的零头。

走出超市十分钟不到,老燕又折回来,送给罗列一床凉席,老燕说:“是用自己家的竹子编织的。”

罗列打烊晚,便和老燕聊起来。老燕说起家乡时就眉飞色舞的,夸家乡如何如何好。罗列会适时捧一把。老燕就更加来劲了。老燕说他来黑龙江十多年了,先头是夫妻两人,现在是他自己,还自嘲地说自己也算是半个东北人了。

罗列害怕静,就喜欢上了听故事。年轻时爱听传奇和玄幻的故事;年老了爱听普通人家街谈巷议的家长里短。也许这就是他开超市的初衷,他非常享受与他人聊天的乐趣。

罗列有一女,偶尔回来一趟,心里还像着火了,不停地看微信,坐卧不宁,半天不到,就匆匆返程。女儿让父母搬去跟她住。罗列说:“好。”女儿说:“那我们今天收拾收拾就走。”罗列只嘴上说“好”,脚却不动地方。“别总说好好的,倒是走呀。”罗列依然不离开藤椅。女儿接妈去她家住了大半个月,但老太太惦记罗列,自个儿又坐车回到了镇子。

老伴对罗列说:“小雯(女儿名)是真忙,好像总有加不完的班,不过,也挺好,活得充实。”老伴的脸色从先前的紧张渐渐松缓下来。

罗列连连点头,又有人过来结账,罗列喝口水,叹了口气,说:“两代人各有各的忙法。”

罗列在门前支起一张硕大的带有蓝白两色条纹的蓬伞,伞下安放了两张桌子,沿桌搁置些马扎和矮凳。夜晚,灯光煌煌,镇子消闲避暑的人渐至,呼朋引伴,推杯换盏。超市特意上了几样熟食,还有水煮花生等凉菜。食客吃啥自取,冰柜里有冰镇的啤酒,还有常温的。罗列和老伴倒像个闲人,袖着手看人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超市红火了一个多月,便门可罗雀了。罗列倒不惊慌,他并不指望超市的利润过活,他和老伴的退休金足够过上体面的生活。不过,罗列还是心不甘,打电话给几个常客。食客说:“能不能整个大排档,明火烤肉配冰镇啤酒,老爽了。”“虽说南岸是城市,北岸的镇子咋说也是城市的尾巴,尾巴是要跟着身体行进的。”这些人的说辞虽有些牵强,但道理值得咂摸。

罗列打电话让女儿采办烤肉的炉子、木炭,还有肉。“肉要买新鲜的,炭要买烟少火硬的。”罗列严肃地交代女儿,又让女儿复述一遍他说的。女儿嘴上埋怨父亲瞎折腾,但对父亲安排的任务相当上心,指使老公用一天的时间置办利索,然后开车送到北岸的镇子。

超市门前再度热闹起来,炉火通红,油烟从伞边漫上去,再平下来,平地亦有烟岚之气。

画家草白

罗列夏伏天搞的大排档,还有超市的收益,每天的流水,除去实际入账的现金,赊账的也不少。罗列是允许赊账的,而且是年底还的那种。罗列通常好说话,有钱还则还,能还多少就还多少,今年没钱明年再还也不迟,家里实在困难就销账。

但罗列有个条件:罗列喜欢跟人聊天,听人讲故事。

经常来买东西或吃烧烤的人,都住在镇子上,罗列和他们都熟悉。这些人吃得很节省,有几样冷菜价钱是一样的,能拼成一盘,绝不多要额外的一样。煨好的肉很新鲜,大块,在炉具上弹奏,起跃,很活泼的样子。夏天,人们多爱冰啤,烫嘴的烤肉就不会有多余的油腻。有时,食客情绪调动上来了,但依然很节制,兜里的钱全然不会花超的。

幸好是夏天,要不那个扎马尾的男人会把他的长头发放进衣领里。他穿跨栏背心,粉短裤,坐在矮凳上,显得怪模怪样。黑龙江的夏天黑得迟,扎马尾的男人正对面的位置是一道西射的逆光。后来他说他叫草白。“荒草的草,白吃白喝的白,听明白了吗?”镇子上的人永远对新鲜的事物保持着莫大的兴趣,而草白的自我介绍,让镇子上的人对这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兴趣。

镇子上的人,包括罗列,均细细端详过草白。草白给人的印象是很舒服的那种,他身材颀长,肤色却过度的白,近似于失去血色的那种白。长长的脸上,鼻梁周正挺拔,直眉星目。

草白來过两回,每次都是算准了快没人的时候才从暗影处转出来。点一盘肉、一盘土豆丝,两瓶雪花啤酒,一个人规规矩矩地吃喝,从不说些什么,中间也不打电话、看手机,然后结账走人,自始至终都不说话。罗列记得草白有两次结账用的是现金,有时候现金不够,罗列提醒他用微信支付。草白只是横了罗列一眼,说:“我回家取,稍候给你送来。”由于他带有口音,有个别字词咬得不太准确。

约一个月前,草白租住了镇子上的两间民居。草白来镇子是短住或是久居?他从事什么职业?据说镇子上有人见过草白一个人在江边走来走去,有时抱臂俯首一动不动,有时拿着画笔在画夹上涂抹着什么。

“说不定是个画家,画家才留那样的头发。”

“你没看见他的手,那手指长长的,多灵巧的一双手啊。”

草白没介绍过他的职业。每年,水丰草长的时期,镇子的巷道经常有作画的人早出晚归,来来去去。江畔的木船,平缓的沙地,石砌的堤坝,都有人作画。由此,镇子上的人铁定认为草白也是画画的艺人。

草白后来知道镇子上的人议论他的职业,没吭声,算是默认。

每年的七八月份有一段是汛期,松花江的汛情常有惊无险,都能安全度汛。但河道管理部门每年都大意不得,沿江岸贴通告,又用微信公众号通知,要求室外经营场所一律暂停营业,做好应急准备。

今早,草白突然造访罗列的超市,让罗列差点从藤椅上骨碌下去。

罗列皱皱眉头,故意不说话,他在等——草白这个时候造访,肯定有什么急事。果然,草白问:“听镇子上的人说,你这里可以赊账?”罗列刚想回答。草白急着补充道:“我肚子里装有很多的故事,每天一个都不会重样,够你听上大半年的。”他说这话时,脸色更白了,不知是羞于求人,还是天生的白。

罗列心里本想着喷他几句,冲口而出的却是笑声。罗列被草白的那番表白融化了。

兴致上来的罗列先不忙着让草白讲故事,他边支应几个顾客边努努嘴,让草白自行选购东西。

草白叉开十指作梳子状往后掠了掠头发。从货架上扯下个包装袋,他选了几样罐头,一提啤酒和一大堆熟食,外加两大包方便面,看来他很少生火做饭。扫过价码后,草白打算在超市建个户头。

写名字时,罗列终究迟疑不决。“草白是你的艺名?还是真名就叫草白,这也不像个人名呀。”罗列停下笔问。

“我就叫曹白,可能我不是东北人,说话有口音,被镇子上的人听成草白了。”见罗列的眼神依然狐疑,又补充道,“反正,草白这个名字挺好听,我也认。”说完,拿出身份证以证真伪,他确实叫曹白。

罗列伸直了腰,写下“赊账人:草白。赊账金额:九十六元四角。××年

×月×日”。

超市最后一个顾客也走了。草白左肘半压半靠着玻璃柜台,一半的重心外移向左边,腾出的右脚虚虚地挨着地儿。他低着头,半眯缝着双目,一副孤傲舍我其谁的架势——这表明一时三刻没有走的意思。罗列邀约草白与他饮茶,茶香氤氲,日光晃晃,这个美好的早晨似乎有了别样的味道。草白向他讲述了一个别人的故事。

草白说:“那人叫小侠。小侠学的是职教,临毕业时签下一家工厂,做模具工。和他一个班的工友均来自不同的省域,总共九个人。这就有意思了,因为地域口音的问题,同一件事往往鸡同鸭讲,叽叽呱呱,闹出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

“小侠平日话少,总是温和地笑着,只有当别人要求他发表意见时,才说上一两句,却直刺事物的要害。工友都喜欢接近他。

“小侠和大伙混得熟了,道出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从他口中,我们了解了他的家乡横卧在两大片丛生的野槐林中间,知道他有两个姐姐。小侠郑重其事地说他小时候异常胆小,十来岁了还不敢独自走夜路。小侠给我们讲了一件事。那年他十二岁,有天傍晚,三四个男孩相约到野地里捉蛐蛐。捉完蛐蛐,天已经黑了,小伙伴们都自顾自地回家了,只有小侠吓得不敢动家。天黑透时,父亲和两个姐姐才找到他。

“父亲恨他懦弱,一路都在训斥他。小侠在姐姐的背上惊醒过两回,也睡过去两回。

“慢慢地,他养成一个毛病,怕黑,也恐惧与人交流。

“这还不是重点。”

草白呼吸有些急促,他不得不停顿下来平抚一下情绪,“有段时间,工厂宿舍楼顶层同宿舍的员工,发现小侠常在夜晚沿着落水管攀上四楼楼顶,边爬边说‘我不怕,我不怕。

“车间和厂领导分别找他谈话,警告他这很危险:‘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工厂要对你负责的。他的思维,包括身体和精神都没有任何异常。他对工友和领导解释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在练胆呢。再后来,工厂不景气,解散了。小侠又找了几份工,都没做长。他跟工友说过,他特别渴望读书,后悔没上过大学。后来有工友发现他在街上给人画像……”

超市有人推门进来。草白起身。

这之后的十来日,草白再没光顾超市。草白精瘦,那些食品节省着吃也能支撑好多天。问题是草白不像缺钱的人啊。

八月下旬,连日的降水,松花江水位快升至警戒线了,江边两岸有了紧张的气氛,机械、人员都严阵以待。所幸到最后都有惊无险。

忽一日天气放晴,草白掀帘而入,递过来一张纸,初看像是重重叠叠的山,细看是南岸新升起的楼群。草白用的是抽象画法。

罗列颇感兴趣,惊叹这画画得好。“楼群以前是个锅厂,挺大的厂子,厂区里有三座不太高的山,山上种有绿植,还有各种小景,最是迷人处。”罗列惊问草白怎么想起画这个。

草白拖着长音说:“镇子上的人都说我是个画家,我就涂鸦了这么一幅。”

罗列默然。草白的这幅画作让罗列加深了对他的好感。

草白基本上两个月清一次账。断断续续地,草白也会给罗列讲讲时事新闻、热点事件等。

草白把他知道的,再加进自己的理解想象,全部转述给罗列听。罗列呢,最想知道小侠后来怎么样了,草白似乎刻意隐去这段,常常用其他话题岔过去。

孤居的大梅

除夕即至,鎮子弥漫着烟火喜庆之气。女儿早已谋划好春节欢聚的剧本,主角是罗列和老伴。原定于除夕早晨,小两口驱车涉江接老两口一同回到南岸。车子停在超市门前未熄火。最后一刻,罗列不想走了,他说:“今天是旧历最后一天,还有几个人的账没收,想在镇子上多待一天,催一催。”语气是温和的,那份坚决透着不容辩驳。几个人面面相觑,却又奈何罗列不得。

罗列斜靠在藤椅上,心不在焉。他尽量不弄出声响,空出寂静以便真切地倾听到那个声音——大梅一路走,一路咳,愈发走近,能清楚地听到大梅的胸腔像个风机,嘈杂的胸音让人担心她活着简直是受罪。大梅这么多年一路走来活得好好的,这让人感叹生命的坚韧。

以往的几年,年关即至,由远至近,那个总是拖拉着两脚、夹杂着长长短短喘气声的影子慢慢长高变胖,并慢慢覆盖住门框。“还有人在吗?但愿我来得还不算晚。”声音杂杂拉拉的,还带着点调皮的天真。

罗列从暗处走到明亮处,这个叫大梅的女人怯生生地堵在门口,似乎是走远路累了的缘故,她单手拄着磨出包浆的榆木拐杖,好腾出另一只手抚住腰,协助她喘匀每一口气。

对大梅这个女人,罗列说不上有啥好感,但也不太反感。大梅的宅子离超市不太远。大梅孤居多年,属于镇子上的常住居民,近年来,岁数越大脾性越古怪,变得让人不好接近。每次大梅来时,都是奔着麻团去的,这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罗列的超市原本不卖油炸食品,因为大梅的独特需求,罗列要求供应商定期送些存货备着。若没有存货,大梅便会不高兴,用她那不太灵光的、皱巴巴的眼睛四处搜寻货架的每个角落。

“怎么就没有了呢?”

“麻团时间长了容易坏掉,除了你,镇子的人都不怎么爱吃。”

“怎么就没有货呢?”

大梅仍在东张西望,好像麻团被放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不让她发现。

罗列忍住了,没吭声。

除了麻团,大梅很少买别的。每个麻团赚一角錢,如果大梅没及时拿走,就得扔掉,而这些损失都算在超市。大梅不会管这些的,她每次来都是为了同一目的,有则高兴,没有就会嘟哝好长一会儿。大梅在清醒时(她似乎永远都保持着清醒)觉得烦扰罗列有点过意不去,便会买些其他东西拎回家。

大梅有时不急着走,而是坐在超市的椅子上,哼哼唧唧地跟罗列扯上一阵子闲话。

罗列知道,大梅从不吃掉麻团,而是买回去后摆在擦得锃亮的盘盏中,然后对着麻团絮絮叨叨地说上一阵子,似乎麻团是她生活中的伴侣。

与镇子上的其他人一样,大梅也记账,到年底一并结算还清。这个习惯坚持好多年了,以至于双方都心照不宣。大梅以一种坚守宣示着生命的坚韧,而罗列用大度和悲悯护着镇子上的人:不论年老年少,每个生命都金贵,都值得尊重……

午后时分,就在罗列担心出现某种情况时,那个声音再次欢快地传过来:“还有人在吗?但愿我来得不算太晚。”罗列慢慢地从藤椅上站起身,门外,充沛的光线从后面托举着除夕最后一个上门的顾客,又从前面兜头罩住罗列,两人均沐浴在斑斓的光影中。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两人既明亮又模糊。

“新年快乐!”罗列和大梅互致问候。

善良的罗列

正月十五一过完,罗列就让女婿把他和老伴送回镇子。前文中提到的老燕,从老家返回来后,就已找过罗列两三回。

送罗列的车子刚停在超市门口,罗列就迫不及待地从车上下来。不远处,老燕正和卖冻鱼的摊主抽烟聊天。老燕望见罗列,忙拍拍衣襟,咧嘴冲罗列笑。罗列则冲他摇摇拐杖。

老燕是来还账的。年前走得匆忙,没顾上还。老燕几次欲言又止。罗列瞅瞅他,问:“有啥事直说。”

老燕使劲吸口气。“那个扎辫子的画家,不,那个草白,你走这些天,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罗列抽回放在货架上的手,那神情表明他确实未知。

老燕快人快语:“前几天,草白在南岸的商场购物时,晕倒了。被人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罗列不信,说:“初一早晨,草白还通过微信给我拜年。你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从镇上。据说草白一直资助贫困山区的孩子,把卖画的钱全捐了。”老燕答复。

罗列很是惊愕。老燕打开微信,找出收藏的那条新闻给罗列看——受曹白资助的学生正在深情地回忆曹白叔叔。

罗列悲痛地望着远处,定定地坐着,许久没有说话。

镇子太小,草白的突然逝去,着实让镇子上的人谈论了一阵子。确确实实,草白租住的房屋,还有他穿过的几件衣服,一个拉杆箱,剃须刀,几张画像草图,这些东西都规规矩矩地放在原位。

草白在镇子上生活快两年了。平日里,草白只和罗列喝茶聊天。除此之外,只能在河柳丛、大卵石上,望见他孤独垂钓的身影。总之,草白跟他突然造访镇子一样,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犹如荒地上掠过一阵急风,夹带着碎屑草棍,转瞬间,地皮上干干净净。

生活照常进行。

老燕经常来。老燕在超市消费的大宗商品是啤酒、白酒。老燕身上的口袋不像是揣钱的,每回买完东西都是吆喝一声“记账”,便呵呵笑着扬长而去。有一天,老燕向罗列透露他在南岸买房了。老燕脸上的笑容更丰富了。

大梅现在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过去每隔一周必来,现在是两周,有时是三周来一次超市,依然记挂着她的麻团。

新年后,镇子的规划进入建设实施阶段。新矗立的规划图,描绘出全新的面貌。罗列也有了新的事情,他让女儿联系山区学校,捐了一些图书、文具,他还拿出自己的退休金资助了几名特困生。

杏花香满原野时,罗列会把藤椅搬到门口,有时拿出那张抽象画,瞄几眼,望望南岸层叠的楼群,想想草白,想那个把头发扎成马尾,脸色苍白的男人,心里一阵酸楚。

罗列抬起头望向远处,此时,天气晴好,一群群哨鸽飞翔盘旋,阳光照在松花江上,闪着金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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