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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短篇小说)

2023-08-10姜爱东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平川柳河戈壁

作者简介:姜爱东,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曾供职于乌鲁木齐局集团公司直属机关党委,已退休。在《天山路》《新疆铁道报》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10篇、小小说30余篇。

柳河巡道班隶属老岩沟养路工区管辖,距工区六公里。这年春末夏初,巡道班张师傅因病请假,工区派我去顶岗。计划维修任务紧,走行车一大早就载着工区的人到了工地,因没有车能送我,我就背上行李,提着网袋上路了。

对柳河的印象,只是上大班坐在车上去工地时,一闪而过地看过,这次是到那里顶岗,多少有些新奇和兴奋,脚步也轻松有力。虽是春末,天气依旧裹挟着阴冷,风从一望无际的戈壁刮过来,透着阵阵寒意。树木稀少,荒草稀疏,满天遮着薄云,透不出太阳闪耀的光亮,戈壁更显得苍茫而冷清。我裹紧绒衣,手脚有些麻木了。

一阵悠远的歌声从空旷的远天传来,声音渐渐清晰高亢,载着满车干柴的毛驴车也由模糊变得真切,赶车的维吾尔族老人甩动鞭子,随着颠簸的驴车,歌声似乎已穿破了云层。我站在路肩专注地听,虽听不懂,却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一种在寂寥的戈壁才会感受到的温暖。老人笑着朝我挥挥手,歌声没停,毛驴车也没停。我想,那是含着喜悦、带着幸福的微笑。等毛驴车走远,身边只剩下戈壁、铁路和我,我也唱起了歌,那是我最喜爱的一首歌:青春啊青春,美丽的时光,比那彩霞还要鲜艳,比那玫瑰更加芬芳……

柳河巡道班真实地展现在我眼前。距离线路二十来米是两排平顶砖房,中间空地上是一片排列有序的林子,生长着白杨、柳树和沙枣树,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邹班长站在线路上迎接我,将我引到一间屋里。“巡道班人少屋多,这间一直空着,你就住这吧。”我铺好床铺,坐在铺上歇息。屋子足有三十平方米,若在老岩沟,定会安置六七个人一起。除了一张床铺,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说话都能听到回声。窗台上摆着一盏煤油灯,算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摆设了。

安排我今天下午上阴阳班(阴阳班系工务段对巡道工班次的俗称。巡道分三个班次,即白班,9:00至17:00;阴阳班,17:00至1:00;夜班,1:00至9:00。因17时至1时的班次一半在白天巡,一半在夜里巡,故称阴阳班),由于走了几公里路,这会儿也感觉饿了。邹班长把我领到伙房,说:“米面油和青菜都有,咱们这的大师傅走了十几天了,还没人来接替,每个人的班都不一样,饭就自己做吧。”他指指墙上挂着的本子,“吃多少,自己记上去。”我围着冷锅冷灶寻思了半天,只能做个汤面条。我呼噜呼噜喝了两大碗,只觉得饱了,但没吃出啥滋味。

屋子里清冷。蒙着被子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直到来交班的楚师傅把我叫醒。他蹲在地上,将火炬、响墩、扳手、信号旗、标号牌等从巡道袋里掏出来,一边念叨,一边一件件地装回去,抬头看看我,说:“备品都齐了,你该上线了,注意安全。”我站起身想和他说说话,初来乍到,我想尽快和每个师傅熟悉起来,可他已起身出了屋门,那句浓重的陕北话似乎还在屋子的墙壁上回旋。

线路笔直,一直通向远天。空中的薄云不知啥时候已经散了,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天际。没有风,没有笛鸣,除了我的脚步声,再听不到任何声响。走出去两公里,我回头朝巡道班张望,只能看见那片林子隐在灰褐的戈壁之间。这时候,离开老岩沟时工长的话忽然回响在耳边:“张师傅这次请假时间可能要長一些,你替班替到啥时候,看情况再说。”我回过头,看着笔直的线路,心绪有些暗淡,轻快的脚步也觉得沉重了许多。

回到巡道班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我点上煤油灯,晕黄的光亮在屋子里弥散开来,将我的身影斜映在斑驳的墙上。隐隐约约听到两声笛鸣,但很快一切又恢复到寂静中。这寂静让我感到心慌,而窗外扑进来的沉沉夜色,更让我心绪烦乱。我走出屋门,希望能看见人影,哪怕是哪间屋子能透出一丝光亮来,也会让我感到慰藉,但我失望了,巡道班完全隐没在夜的深邃中。回到屋里躺在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来时的新奇和激动,已完全被眼前的寂静、孤独填满。

人在寂寥中,总会怀念曾经的喧闹。其实喧闹都是相对的。在老岩沟,喧闹大都局限在傍晚,局限在站台。只停一分钟的客车在站上停靠,年轻人尤其是小伙子都会聚集在这里,感受、享受这戈壁小站短暂的喧闹。透过一扇扇车窗,看着一张张面孔,熟悉的,陌生的,年轻的,苍老的……都让人觉得亲切。在没有话语沟通,没有肢体接触,只有目光的匆匆交流中,体味着小站人对喧闹、对繁华、对展现自我的渴望和满足。

但柳河就不同了。尽管这里也有客车停靠,却没有站台能聚集,更没有年轻人可聚集。于是,短短几天下来,停靠的客车似乎渐渐地从我的生活里被清除了。

大自然对戈壁是慷慨的,因为戈壁不会拒绝,也没有能力拒绝。还没到盛夏时节,太阳就炙烤着戈壁,热浪穿透砖墙,将屋子变得蒸笼一般。我爬上屋顶,在厚厚的荒草上躺下。荒草早已枯萎,细密而又柔软。那棵粗壮的沙枣树伸过屋脊,浓密的枝叶在屋顶上方遮出一片荫凉,遮挡了烈日的蒸腾。正是沙枣花盛开的时节,缀满枝头的金黄色小花在微风中摇曳,袭来阵阵甜香。我很诧异,在这吃水都靠火车拉的巡道班,沙枣树竟然长得如此壮实,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把舒婷的诗集放在一边,枕着胳膊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但朦胧的诗句仍在脑海中回旋:

……傍晚的海岸夜一样冷静/冷夜的山岩死一般严峻/从海岸的山岩/多么寂寞我的影/从黄昏到夜阑/多么骄傲我的心……

万籁寂静,睡意恍惚,我仿佛正漂浮在茫茫海面上,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甚至没有停靠的终点。

马蹄表急促的闹铃声惊醒了我。朝西巡,正是正午时分,好不容易才到了柳河的管界尽头,浑身已被汗水浸透。站在路肩放眼望去,闪着银光的铁轨将戈壁切割成南北两片,热浪在视野里蒸腾跃动,宛若一片烟波浩渺的海洋。戈壁无遮无挡,我只得坐在路肩上,不停地扇动草帽。嘴唇干裂,嗓子干涩,身体里的水分变成汗水,顺着脸颊淌到嘴边,咸涩的味道涌进心里。仅仅是汗水的咸涩吗?茫茫戈壁,烈日蒸腾,我的青春驻足在这人迹罕至的巡道班还要多久?我能够忍受吗?我为什么忍受?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希望那只是流经脸颊浸入眼睑的汗水。

终于清晰地看见巡道班前面的那片树林,我感到自己快要虚脱了。我没有注意到那块公里标上不知何时爬满了蜜蜂,更没有留意四周飞舞的蜜蜂,因为强烈的光线让我睁不开眼睛。当我感到嘴唇上针刺的疼痛时,面部已经肿起来了。

和郜师傅交接时,我的半边脸已肿得老高。他惊异地看着我,说:“是被蜂子蛰了吧,你快躺下。”说着,他贴近我,两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摸索,忽然用力一挤,短瞬的疼痛间,他已举起两指,“毒刺拔出来了。”他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他端着脸盆进来,说:“这是从屋后井里打上来的水,有些苦咸,但很凉,被蜂蛰了,得敷着消肿。”我看着郜师傅忙乎,心里很感激,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表达。郜师傅投了投毛巾后给我敷上,“别着急,我东头巡回来就去友谊二场买药,抹上药膏,很快就会好的。”

我就那么躺着,耳边只有马蹄表嘀嗒嘀嗒的响声。脸上因为肿胀而疼痛,我心里却被一股温暖冲撞着。我想象得出,郜师傅巡过东头,一定急切地骑着自行车,在满是浮土和沙砾的戈壁上奋力地朝二场方向骑去。他是我父亲那般的年纪,待我就像待自己的孩子。实际上,到巡道班这些天,只是交接班时,才有机会和这些师傅照上面,其余时间基本都看不见人影。还是刚到巡道班那天,邹班长给我介绍这里的情况时,我才知道郜师傅祖籍甘肃,妻子和孩子都在老家,他独自一人在这里快三十年了,是柳河的老人。

睡梦能够暂时忘记疼痛。郜师傅再次站在我面前时,已时近黄昏,但我看到他满脸是汗,头发都湿透了。他在我的脸上涂抹药膏时,我的心里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包裹着。我赶紧闭上眼睛,怕泪水会涌出眼眶。

风是下午3点多钟刮起来的。风一起,就露出了狂放不羁的面目。迅猛的风从坦荡的戈壁毫无顾忌地横扫而来,掠过线路,在白杨树的枝梢发出尖厉的风嘶,被风扬起的黄土雾一般席卷了空宇,沙粒打在砖墙和门板上,发出唰唰的声响,短短十几分钟,沙尘已将巡道班及周边的荒野搅得浑黄一片。

巡道班没有接到停班的通知,我背上巡道袋就上路了。浑黄的戈壁只能听见风在肆虐地嘶吼,迅猛的风刮得我几乎站立不住,细密的沙粒打在脸上,像一根根针扎进皮肤,两眼怎么也睁不开。临近管界最后五百米的路基不高,风却把我刮下路基,我只好趴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到了交接地点。

往回走的路上,我感到身上已经没有了力气,浑黄的天际也暗了下来,毫不减弱的风势将我的衬衣掀起来,裤腿在风中哗哗作响。一阵阵的沙粒宣泄下来,灌满我的头发,又顺着衣领灌到衣服里。几次被风刮下路基,我又艰难地爬上去。在混沌的风沙中,只能贴紧路基,认准朝向,才不会迷失。恍惚之间,我似乎听到了另外的声音,我努力地站稳脚跟,集中精力去倾听,我听到了,那是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呼喊的正是我的名字。一瞬间,我的精神崩溃了。我大声地应答,风瞬间就将我的声音吹散了。当我看清站在面前的是邹班长,踉踉跄跄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时,两行滚烫的泪水从我眼眶里涌出来。

风在窗外嘶吼着,煤油灯的光亮在微微地跳动。我抖落头上的细沙,身上的沙粒也纷纷落到地上。我看看邹班长,他的脸上、头发上满是灰土,就像从土里扒出来一般。

“接到停班的消息,你已走了不短的时间了。你年轻,又新来乍到,就怕路上出什么事。”邹班长喘着粗气说。

“班长,这一路真把我吓坏了,您不怕嗎?”

他吐着嘴里的沙子,拍打着头发笑了,“这样的天气,在戈壁滩经常会发生,习惯了就不怕了。”

邹班长走了,我掀开被褥,躺在铺板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呈现的还是浑黄的天际,耳边回荡的还是尖厉的风嘶。邹班长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我陷入沉思。他说习惯了就不怕了,习惯是什么?是习以为常的秉承,还是对这种恶劣天气融入骨子里的蔑视?只有习惯了困苦和煎熬,才会褪去灵魂里的懦弱,也才会淡然地面对生活,面对自己,面对一切。

门开了,风沙的咆哮随着一个身影进到屋子里,是楚师傅。他用脚抵上门,将端着的一只钢精锅放在地上。“小钟,起来,喝点羊奶暖暖胃。”我坐起身迟疑着,他已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奶递给我,“来,趁热喝。”我接过碗,闻到了一股诱人的奶香。“楚师傅,这哪儿来的?”我捧着碗,一口接一口地喝,嗓子的干涩和腹中的饥饿顿时化解了很多。

楚师傅笑了,露出缺失的一颗门牙,“是我养的奶羊啊。这锅里还多着呢,你敞开了喝,来天我带你去看我的羊。”

喝饱了羊奶,身上也觉得有了力气。风在黑沉沉的夜里刮着,煤油灯的光亮依旧在屋子里忽闪。我从枕头下抽出那张报纸,那是昨天老岩沟的师傅带给我的。“你的诗在报纸上发表了,这在老岩沟算是一条新闻呢,都说咱养路工区将来要出大作家了。”我并不在意老岩沟的人怎么议论,我也看不清自己将来的归宿,只想在这风沙弥漫的夜晚,透过诗句,去咀嚼巡道班带给我心灵的那份寂寥。

……在深夜里起航/将风点燃的微光/

把沙尘隐没的方向/交给大地去领航/累了/靠一靠倦怠的身影/理一理缭乱的头发/在滑落的情思中/掬一捧绚烂云霞……

风刮了两天两夜终于停了,巡道班又寂静下来。再大的风也刮不走林子的树叶,所以绿色依旧。我打开窗子,清扫了屋子里沉积的细沙。两排砖房经历又一场大风后沧桑未变,但迎风面堆积了厚厚的沉沙。邹班长没让清扫,他说:“都省些力气,下一场风会把这些沙子刮得无影无踪的。”

我拿着顾城、舒婷的诗集爬上屋顶。屋顶铺的荒草不见踪迹,取代它的是一层厚厚的积沙,沙子细密柔软且干净。站在沙枣树边,黄花已经凋零,甜香也已散尽。向西的土路扬着尘土,郜师傅骑着自行车,吼着秦腔,又开始了他的漫游。轮到休班,一整天的时间,我就躺在细沙上,透过沙枣树茂密的枝叶,看着云朵从枝叶间飘移。

……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

顾城的诗让我的思绪进入他的世界。迷迷蒙蒙中,激昂欢快的歌声在耳边响起。

“这是谁的歌声?太独特了。”我翻身坐起来,那歌声以无法抗拒的诱惑,一下子渗透到我的心里。我顺着屋檐跳下去,一缕久违的炊烟从厨房里飘出来。

一台砖头块大小的录音机摆到门前的枕木垛上,歌声更加清晰地在耳边激荡:

……打一个电话,梳一梳头发,换上牛仔裤,带着男友,轻松地走在宽阔的大马路……

我被这歌声震撼了,俯身趴在录音机前,头发遮在机子上,“这歌太好听了!”我禁不住喊出声来。

一个年轻姑娘从伙房探出头来,“是张蔷的歌,现在正流行呢。你是钟华吧。”

我抬头循声看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到录音机上。巡道班的沉寂,孤独中的躁动不安,在这一刻,被张蔷狂放、激越的歌声彻底融化了。

一大碗拉条子结结实实地摆在我的面前,她伸出手,咯咯地笑着,说:“认识一下吧,我叫陈岚,刚来到巡道班,负责做饭。”我机械地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手,辣椒炒肉的香味已让我按捺不住,捧起碗蹲到墙根下埋头大口吃起来。

陈岚性格开朗,没几天,我们就熟悉起来。到了饭点,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再不用对着锅台发呆,这让我很开心。关键是,巡道班来了个年轻的姑娘,给这里增添了不少色彩。尽管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仅仅因为工作才相遇,但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有了改变,甚至看着厨房的屋顶升起的炊烟,心里都充满生机和活力。

那天阴阳班的一头巡回来,下了路基,看到她正坐在枕木垛边专注地忙乎,走到跟前看她正在包饺子,我觉得很惊讶。不要说是柳河,就是在老岩沟,不年不节的也吃不上饺子。我站在她面前,不知该问什么话才能打消心中的疑惑。她忽然看到我,轻轻拍掉手上的面粉,端着盖帘直起身,“师傅们都吃过了,这就给你下饺子。”我回屋放下巡道袋,回到枕木垛前刚坐下,她又抱着录音机出来,说:“你先听听歌,饺子一会儿就煮好了。”我靠在砖墙上,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天际,余温留在墙上,暖暖的,微风在林子里晃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已经流淌出丝丝的清凉。

饺子端上来,我便狼吞虎咽一顿猛吃,都没顾上问她吃没吃。抬起来,看到她还在包饺子,“你咋还包饺子?不嫌麻烦啊?”“让你们吃好,是我的任务啊。”她轻轻地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的面汤,“听说你歌唱得特别好,拿了全段第一,真了不起。”她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敬佩的神情。我苦苦一笑,“只是爱好而已,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眯起眼睛,将视線转向线路,“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年龄,都要有追求。”她收回目光,脸上露出恬静的笑容,“听听这首歌吧,我都被感动了。”她倒着磁带,录音机里传出张蔷激越的歌声:

……在每个日月交替的时刻里面,让你我洒满美丽的笑颜。在每段世界转换期间,让沙漠也变成草原。再来一次春天,再来一次春天……

我的思绪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面对她的笑容,我感到羞愧,甚至无地自容。我知道,藏在自己心中的那些苦楚、那些埋怨,面对她的敞亮、她的坦然,就像戈壁迎来日出,暗淡无处藏身。

那天我和楚师傅都休息,他领着我看了他的奶羊。

巡道班人少屋多,就算每人两间都绰绰有余,闲置的屋子就按需所取了。楚师傅的羊圈在最东面那间屋子里,当他打开屋门时,我几乎愕然了。屋子被隔成两部分,羊就在进门的地方,用细木条扎成栅栏,刚割来的草还泛着清新的味道,地上铺着一层细沙,干干净净。屋子的后墙像百货商店的货架,规规整整地摞着纸壳、酒瓶、废铜烂铁,红柳根也被劈得长短一致,齐齐地码着……楚师傅看着我的表情,笑了,他说:“屋后还有我开的菜地,另外几只羊在那儿拴着呢。”

除了感佩楚师傅的勤劳和节俭,我一时还找不出其他的词语来形容。我又跟着楚师傅到了他的宿舍,更惊愕了,他竟然有一个小书柜,里面摆满了书。《七侠五义》《隋唐演义》《说岳全传》《李自成》……我看看楚师傅,“这都是您的书?您都读过?”我实在没有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巡道工,会与书籍联系在一起。楚师傅从床下拿出两只小马扎,“今天咱俩都没班,走,我给你唠叨唠叨岳飞的事。”我欣喜地应了下来。坐在林子下,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楚师傅眉飞色舞,就像个说评书的,将岳家军的故事讲得生动传神,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敬佩楚师傅的记忆力,更敬佩他在这孤寂的巡道班,能沉下心读书。

我的思绪正沉浸在那个年代、那场战争中,楚师傅却突然收口不讲了,这让我感到没有尽兴。“来,小伙子,我再练两下拳脚让你瞧瞧。”楚师傅站起身,拉开架势,他的一招一式更让我惊讶,那腿踢出去,都呼呼带着风。

我看出楚师傅有些累了,不忍心再叨扰他,可心里的一个结还一直纠着。“楚师傅,我能问您个问题吗?”楚师傅坐在小马扎上,“你问吧。”“您捡那些纸壳、酒瓶、废铜烂铁,还有红柳疙瘩,做什么用呢?”楚师傅抹抹脸上的汗珠,说:“那些破烂,我攒差不多了就驮到友谊二场废品站去卖。红柳疙瘩戈壁滩有的是,大休了我就骑车带回家去,能省不少煤炭。”“为啥这么辛苦自己?”楚师傅看着我摇摇头,“辛苦因为甘愿。你不知道,那年生我家老大时我们都在沿线,因为没有车,误了些时间,孩子生下来后智力有些问题。我做这些,就是为他的将来考虑。”我的心顿时被重重地击了一下,那天楚师傅给我送羊奶的情景一下子就浮现在眼前。

我还想问问楚师傅在巡道班是靠什么熬过来的,为什么不想办法调回市区,好去照顾患病的孩子,可话到嘴边,我竟没有勇气说出来。我想,对楚师傅,还有其他师傅而言,在巡道班度过的那些日月,绝不能用煎熬来形容,他们是在坚守,是在奉献。我环视着这片林子、两排砖房和这条线路,眼前所能够看到的,不都是在坚守、在奉献吗?有了他们的存在,才有了巡道班存在的意义。

邹班长从老远的地方喊我,我赶了过去。是老岩沟工长打来的电话:“张师傅病情加重,已转到首府大医院去治疗,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你还得继续替一阵子班。”我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我躺在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这里,初春已经进入盛夏。我能够隐忍短暂,但融进骨子里的青春的躁动,却让我不能跨越年轮,不能刻意地强迫自己去适应和改变。那一夜,我失眠了。

邹班长通知我去段上参加抗风抢险表彰大会,这让我感到很意外。“怎么会有我呢?班长,这一定是搞错了。”我倚在门框上,捋捋额头的长发。“咋就不能有你?没有错的。年轻人在巡道班替班,顶着狂风上线巡道,不找借口,没有抱怨,认真履行职责,这就值得表彰。”邹班长说。“我能不去吗?”我使劲吸了口烟,“我只是赶巧碰上一次,你们呢?常年守在这里,经历那么多风雨,受表彰的应该是你们。”“别推辞了。抓紧准备,慢车快到了。”

表彰会开得很隆重。我把奖状卷好放进挎包,到新华书店买了《杨牧诗选》,又特意给楚师傅买了本《杨家将》。地区供应站卖的毛线围巾很抢手,我给母亲买了一条。慢车到来之前,我匆匆赶到车站。我不想因为开会而让邹班长替我的班。

车到老岩沟站停靠,我缩着头靠在座椅上,直到慢车开出车站。我一直以为,能够受到段上的表彰,是由于在柳河巡道班遇到的那场风沙,实在受之有愧。假如我没来柳河,面对的就是老岩河的风平浪静。人生的悲壮就是在特定环境中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我为能领悟到这些而欣喜,也觉得自己没有辜负青春的壮丽。

两脚踏上巡道班的沙土地,满目的绿色让我振奋。离晚饭还有不短的时间,竟看到厨房屋顶冒着股股浓烟,这让我觉得很好奇。没放下挎包我就进了伙房,除了陈岚,灶台前还站着一个姑娘,碎花上衣在阳光的斜射下透着粉红的色泽。我正感到疑惑,一个身材高挑的汉子抱着柴草走进门来。陈岚看见我,笑着说:“这么快就回来了。”说着,她拉拉那个姑娘的衣袖,又指指抱柴的汉子,“这是杏花,他是郜师傅的儿子平川。”我怔在门口不知该说什么,一阵高亢浓厚的秦腔伴着清脆的铃铛声从厨房的西面传过来。

郜师傅提着两瓶酒和一个兜子迎面走进来,看看我,高声说:“就等你了。钟华,我儿子平川,还有他对象从老家看我来了。今天人都齐全,难得,咱们喝点。”

也许,这是很久以来柳河巡道班里少有的欢聚。枕木垛上铺了报纸,菜有凉的有热的,一盘一碗地端上来。陈岚和杏花让我折服,因为从郜师傅吼着秦腔回来到能够围在一起举杯,这不长的时间里,她们竟将有限的食材烧成满桌的菜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郜师傅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欢愉的笑容。

平川长得英俊,杏花也娇小柔静。我给平川敬酒时,他只是微微点点头,很少有言语,端起茶缸,不论里面酒多酒少,都一气喝尽。平川的举动都被郜师傅看在眼里,我渐渐发现,平日里有性情、有情致的师傅,面对平川,酒虽然喝得很畅,话语却收敛起来了。

年轻人自然很容易亲近,没多少时日,我和平川就熟了。那天我是白班,朝西巡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我出门时,见平川正站在路基旁,走到他跟前时,他说:“我陪你巡线。”看我有些犹豫,他笑笑说:“俺乡下的日头也毒,平地除草,拔秧收割,比这苦得多,我行。”我不好再拦着。一路上我们话不多,就像那天的聚餐。朝回走时,平川突然站住,拿手遮在眉弓上朝柳河的方向望着,说:“俺爸半辈子在这不容易,可他对不起俺妈。”他平静地看着我,“二十来年,他回家二十来次,除了给家里汇钱,没帮上其他事。去年俺妈病重,说啥都不让我告诉俺爸,等他请假回来,连俺妈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俺爸亏心呢。”我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说:“平川,不要这么看你爸,更不要有怨气。他们那代人都这样,总会有亏欠,不是亏欠家人,就是亏欠自己。”

平川想回老家。他心里明白,父亲一再挽留他,是想对他有点补偿。但他觉得,父亲越是挽留,他心里越是不安。我懂他的心思。但一看到郜师傅眼里含着的苦涩,我能猜到那个骑着自行车,甩一路高亢秦腔的郜师傅,是以怎样的心境度过每一天的。

入秋时节,戈壁的燥热一点也没减弱,屋子的门窗大开着,过堂风始终裹挟着热浪。好在窗外的菜地里时而透过来一丝凉风,绿的辣椒,紫的茄子,红的番茄,让我干涩的眼睛得到片刻的释缓。

横竖都躺不住,我就翻身起来,爬到屋顶上,在沙枣树的凉荫下躲着燥热。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到张蔷的歌声了,陈岚住在我隔壁,打开窗子时,那歌声便清晰地传过来。我意外地发现,每到慢车将要开过来的时候,在砖房通往线路的小路上,总有一个身影会准时出现。是陈岚。她总是换上时兴的裙装,或白色,或粉红。慢车停下时,她驻足观望,慢车开走后,她总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举动让我感觉到她很沮丧。

晚饭过后,我到屋后的菜地溜达。忽然听到喊声,是陈岚。她走到我身边的田埂上,弯腰采了一朵盛开的马莲,放在鼻子边轻轻地闻。“钟华,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看着我说。我笑笑,“你問吧。”她蹲下身,抚摸着番茄的叶子,“你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靠得住吗?”太阳即将从地平线沉下去,一抹余晖洒下来,在田埂里的水面上泛着点点银光。“那要看是什么人了,如果是亲情,大多数还是靠得住的。”“如果是恋情呢?”我看看她,将视线转向黄昏的戈壁,“我没有这样的体验,也说不好,但我觉得还是要看人,看他的本性。”她站起身,轻抚着手里的花朵,“我真羡慕杏花和平川。他们单纯地走到一起,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

她踩着田埂走了,粉红的背影在砖房的山墙前隐没。我离开菜园子,朝着戈壁走去。太阳隐入地平线后,戈壁立即暗淡下来,我的脚下发出嚓嚓的声响,荒草静静地蜷缩在干燥的大地上。回过头去,巡道班伴着夜色完全隐没。我站定了,在寂静的戈壁腹地,看着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壮烈情怀。我在黑夜中摸索着,满天的星斗,远处列车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我心中聚集已久的愁闷。我躺在大地上,大地的余温传递到身上的这一刻,我感到我读懂了戈壁,也触摸到了她宽阔、坦荡的心胸。

不知何时我竟然进入了梦乡。是平川推醒了我,杏花跟在他的身后。“见你还没回来,我们到处找你。邹班长说有事和你商量。”

我爬起身,匆匆赶回去。邹班长在我的屋里等我,见我喘着粗气,就摆摆手,说:“别急。钟华,刚才老岩沟工长来电话,说张师傅病逝了。算算,你来柳河也有不少日子了,从未向工区提过什么要求,工长觉得对不住。他让你明天就回老岩沟。”

我抓起窗台上的茶缸,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抹抹嘴角,说:“那谁来接替我?”邹班长站起身,“这你就别管了,工区会安排人来。”

“班长,我还是留下来吧。”

“什么?”

“我是说,我留下接着替班,直到有人正式接替张师傅,我再回老岩沟。”

邹班长走过来,拉住我的手,“钟华,你是认真的?这么些年,我还没遇见哪个年轻人愿意长时间在巡道班替班的。你可想好了,如果留下,再回老岩沟,那就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

“我想好了,班长。”我的语气很坚定。

煤油灯昏黄的光亮又一次将我的身影斜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就连这寂静的夜也许也猜不透我的心思。

秋风渐起,戈壁滩上仅有的荒草的绿色,随着秋风的吹拂也一天天变黄。秋天的戈壁,因为阳光不再暴晒,因为云朵不再高远,而更显空旷。走在秋天的阳光里,我的歌声也显得敞亮。

那天没有班,想着张师傅分管的里程有两根松动的螺栓需要补修,我就从楚师傅那儿要来一个罐头盒,取了螺栓,带上扳手,就奔了东面。等我将螺栓锚固好,看见楚师傅推着自行车走过来,车上驮的、挂的,满满当当。我下了路基,从楚师傅手里接过自行车。楚师傅擦擦额头上的汗,说:“小钟,你送我的书真好,我连着看了两遍。”我推着自动车,看看楚师傅,感到他又苍老了许多,稀疏的头发又增添了白发,腰比以前更弯了。

到了友谊二场废品站,楚师傅卖了废品,径直去了场部国营商店。我在外面等着,一会儿,楚师傅出来了,买了满满一提兜的东西。我骑着自行车带着楚师傅,他抱着提兜,说:“别看二场场部不大,商店的东西真不少。”我说:“楚师傅,我猜您买的东西都是给儿子的吧。”“是啊,是我耽误了孩子,是我亏欠他太多,我这个父亲当得不称职啊。”楚师傅的话让我感动。“楚师傅,想想我真不懂事,这些天没少喝您送的羊奶,该留给您儿子喝才是。”楚师傅笑了,“傻小子,大热的天,奶不喝不都坏了?我每次回去,都现挤一大瓶奶给他。我跟二场一个放羊的老人学了一手,用奶做了不少奶疙瘩,儿子可喜欢吃了。”一路颠簸,楚师傅念叨了一路,话题都是关于儿子的。我的心里有些发沉,从楚师傅的言谈中,我感受到他深深的内疚中隐含着的深沉的爱。

那天晚上,窗外呼啸的风拍打着窗棂。我正趴在铺上誊写一首诗,门突然开了,是楚师傅。“快,快,钟华,给我帮帮忙。”我赶忙跟着楚师傅出了门。窗子上映出光亮,那是楚师傅的羊圈。进门去,看见那只羊躺在地上,咩咩地叫着。“是难产。”楚师傅蹲下去,“你帮我按着羊腿,我看能不能帮它生出来。”羊的叫声越来越弱,眼前的景象让人心寒。小羊羔是腿先出来的,楚师傅也是手足无措,他拉着小羊的腿试图拽出来,但怎么也拽不动,灯光映照下,楚师傅额头的汗像雨水一样朝下淌。他每拽一下,母羊就震颤一下。我看着楚师傅,楚师傅看着我,他的眼里满含泪水……时间过去很久,依旧无济于事。楚师傅瘫坐在地上。

我和楚师傅久久没有说话。我看得出,也想象得出,楚师傅的心里是多么痛苦。也许,在我趴在屋里的铺上看书习作时,楚师傅正一边给羊喂着草,一边疼爱地看着它。这是一种寄托吗?也许是。

“楚师傅……咱找个地方……把羊埋了吧。”我伸出手,拉着楚师傅站起身。

楚师傅沉吟了半天,低声说:“给大家改善一下生活吧。它不会怪我的。”

第二天,陈岚和杏花准备好柴草,要在大锅里煮羊肉。我和平川提着铁锨和那只小羊羔,准备找个地方将它埋了。

因为是夜班,所以,我在白天又爬上了屋顶。深秋季节,已无须躲在沙枣树下躲避酷热。我喜欢站在高处,在这里,我的心中会产生一种开阔敞亮的情愫。张蔷的歌声从陈岚的屋子里飘出来。这几天,再没看见她在林子边的小路上驻足。慢车开过来了,我在屋顶循着它停下又开走。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慢车的停靠仿佛是在例行公事。一阵风过,沙枣树的叶子随着风唰唰飘落。我仰望天空,冬天快要来了。

入冬时节,屋子里生起了火炉。炉火烧得很旺,水壶在炉上腾着热气,发出滋滋的声响。坐在炉前,捧着《艾青诗选》,我沉浸在大堰河那深沉的意境中,以至于没有听见敲门声。

打开屋门,是陈岚。她抱着录音机,上面摆着几盒盒带,“先放你这吧,你没事了可以听听歌。”我接过录音机,把她让进屋子里。“怎么,你要出门?”她静静地看着我,说:“我妈住院了,我请了假,回去照看几天。”“要紧吗?”“不要紧,天一凉,哮喘病就犯,都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我抚摸着录音机,“杏花不是在你屋里住吗?留给她听吧。”她拿起我铺上的一本诗集,随手翻了几页又放下,“杏花明天就走了,她说回去准备准备,年底就结婚了。”我往炉子里添了煤,“你们还好吧。”“我们?和谁啊?”我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前阵子我见你总接慢车,像是在等什么人,后来再没见你去。對不起,我瞎猜的,你别放心上。”她笑了,“到底是诗人,喜欢观察。对,那是我高中的同学,他分到了车务段,前阵子进了机关,我们就……”她捋捋头发看着我,“说说你吧。记得上次在菜地,你说你没有这样的体验。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没谈过恋爱吗?”我自嘲地笑了,“没有。你想啊,谁愿意嫁给养路工呢?”

那晚,我和陈岚聊了不少话题,但更多的还是关于前途。我问她的打算,她很淡定,“听说要招工了,我正在复习。”她看看我,“你呢?你有什么打算?”我说:“干什么工作倒不怕,就怕活得平庸。”“你会留在巡道班吗?会一直干下去吗?”我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深沉的夜幕沉思良久,“不知道,怎么安排都行。”

等她走后,我放低音量,沉浸在张蔷的歌声里:

……追赶不上,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月光……

入冬的雪早早飘落戈壁。雪在天快黑的时候开始下,飘飘洒洒,零零落落。到凌晨时分,漫天飞舞的雪片铺天盖地,密密匝匝,抬头仰望,眼睛都睁不开。邹班长再三叮嘱不要走道心,我就一直循着路肩走。没有风,没有声响,一脚下去,雪深陷至小腿。走出去两公里,浑身已没有多少气力。远处的笛鸣声短促而孤寂,很快就被大雪吸附。一列货车缓缓地驶来,到了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才隐隐约约看见车灯。车灯散发出晕黄的光,纷纷扬扬的雪片在车灯前聚集,形成一道缓缓移动的厚重晶莹的雪墙。借着灯光,我看到自己浑身落满雪花,就像一尊冰雪塑像。总算到了交界处,邻站的师傅还没来,我裹紧棉衣,坐在冰冷的路肩上,这一刻,我感到身上的热量正随着漫天的大雪一点一点飘散。

回到巡道班,整个柳河像要被雪覆盖住。炉火烧得正旺,我坐在炉边,冰冷渐渐被驱散,感觉晕黄的煤油灯光也格处温暖。我摊开本子,将在雪线上闪过的灵感记录下来:

雪幕里筛过的寒意/在黄昏的迷离中悬浮/青春的躁动/压抑许久/迷离了风景/难以迷离生命的脚步/用澎湃迎击又一个黎明/凄寒只能是暗夜里的/一点忧愁。

从没有认真地感受过柳河的夜。此刻,我打开门,任凭大雪落在身上。毫无睡意,我沿着林子边的小路上了路基。回望巡道班,已完全沉浸在寂静的雪夜中。几十年间,有多少人在柳河工作、生活过?又有多少人在这里短暂停留、又匆匆离去?柳河始终沉默着,用淡然的情绪、宽厚的心胸接纳一切,遮挡着岁月的风雨,承袭着守望的使命,用她的坚定,她的无私,她的柔情,她的一切,迎来每一个喷薄的日出,送走每一个隐没的黄昏。

我忽然感到,自己已经属于柳河,属于这片荒芜的土地了。

天气寒冷,我坐在枕木垛上或者蹲在墙根吃饭,几乎没有机会看到巡道班的人。我只能在脑海里想象:郜师傅依旧骑着自行车,在土路上吼着秦腔向西而去;地里荒了,耕种要等来年,楚师傅守着羊圈,精心喂养刚买回来的羊羔,精细地劈着红柳疙瘩;邹班长呢?戴上老花镜,整理巡道班的台账,围着两排砖房四下转悠,这里看看,那里弄弄,总不得闲。

一大碗拌面下肚,我将碗搁在地上。陈岚呢?有几天没听到录音机播放的歌声了,招工考试在即,一定是在紧张复习的状态中。我掀开被子钻进被窝。寒冷的冬日,能在温暖的被窝里歇息,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班长推门进来,我赶忙爬起身。“工长来电话,说领工区给巡道班新调来了一位老同志,你收拾收拾,下午就坐车回老岩沟。”他坐在炉前的小凳子上,“说实话,我真不舍得让你走。段上下了文件,柳河巡道班评上了安全生产先进班组,这里面有你的心血。可我必须放你走,巡道班太小,不是年轻人能待得住的地方。钟华,你工作认真,肯下力气,又能写会唱,到哪儿都不会差。”他站起身,“等车来了,大家伙去送你。”

说心里话,等这个通知,已等了近一年,真等到通知到来时,我心里却涌动着难以言状的情愫。要离开巡道班,离开师傅们,我感到难以割舍。历经了巡道班四季的轮回,让我真切地感悟到了它的性情。忽然间就这么离开,一种亏欠感油然而生。柳河赋予我的与我能给柳河的差距太大,一种伤感的情绪顿时占据了我的心。

在陈岚的屋门口犹豫了很久,我还是轻轻地敲响了门。陈岚热情地把我让进屋子里。半年多,还是第一次进她的屋子,整洁,素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没啥事,就是想借你的录音机再听听歌。”她将录音机递给我,“我没时间听,就放你那吧。”我接过录音机冲她笑笑,“我想再听听张蔷的歌。我要离开这里了。”“你要走了?是回老巖沟吗?”我站在门口,“巡道班又调来个老师傅。好在离得近,我有空来看你们。”

我放低录音机的音量,张蔷的歌声在耳边响起。《请留下来》《请你别忘记》《不能不看你》……伴着歌声,我的心又一次被融化。以往,那震撼的声音更多的是对我孤寂心灵的冲撞,这一刻,我有了全新的感受。这些歌曲,大多是对爱情的赞美和渴望。近一年间风霜雪雨的经历、日升月落的轮回、孤独寂寥的熬煎,自己何曾因为这歌声,而对爱情产生过渴望呢?倒是这震撼的歌声,贴近戈壁性情,吻合柳河性情,才化解了我的躁动,润泽了我的心田,让我在寂寥的长夜感受着煤油灯温柔的光亮,在风霜雨雪的酷烈中磨砺着脆弱的意志。漂着草叶的井水略带苦涩,却在烈焰的蒸腾中润泽着我汗浸的脊背;浮着灯灰的墙壁斑驳老旧,却在凄寒的风嘶中庇护着我柔弱的身心。

我收拾好行李,将那盏煤油灯擦得光彩照人。在慢车还有一个小时才到来之前,我背上行李带好屋门悄然走上线路。在录音机上,我留下了一封短信。

陈岚:

这是我留给师傅们、留给你、留给平川和杏花的信。请恕我不辞而别,我不敢等到慢车来,我怕面对别离会抑制不住心中的泪水。

柳河一年,我感受到的是满满的温暖。我忘不了漫天风沙中邹班长迎见我时那满含疼爱的面容,忘不了郜师傅为我治伤买药时那汗浸的衣衫,忘不了在我嗓子干涩、浑身乏力时楚师傅端给我羊奶的那份清香,忘不了你恬静的笑容、坦然的心态,忘不了平川和杏花质朴的情感、纯真的情谊。

柳河一年,如果说让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守望。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在风霜雪雨的行进中,是你们,教会我坚守岗位的执着,追求生活的热情,面对困苦的坦然,迎接着日升月落,笑望着柳绿花开。

再见,柳河!再见,我想念的人们!

风依旧从戈壁由北向南吹袭。我走在路上,觉得这风已没有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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