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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在医院中》的陆萍形象赏析

2023-08-10回佳敏时曙晖

文学教育 2023年7期
关键词:丁玲

回佳敏 时曙晖

内容摘要: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塑造了一位对革命充满热情但始终难以融入组织的新青年形象陆萍,这也是当时前往延安的众多青年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陆萍在奔赴延安后开启了自身成长的锤炼之旅,在经历改造后,她克服了自身的“病症”,蜕变成为“有用”的人。反观这一成长过程,恰恰反映了新青年在转折中经历的思想改造和不断磨合,也是当时众多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

关键词:丁玲 革命圣地延安 《在医院中》 陆萍形象

《在医院中》是现代作家丁玲扎根在延安创作并于1941年初次发表在《谷雨》第1期上的一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其可以说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先驱。主人公陆萍在这所革命圣地体验了空有现代性噱头的医院和形形色色的人后逐渐将知识分子本身的“病症”一一显露,在与自我和环境的混沌纠结中病情逐步恶化,偏执的陆萍选择了奋起反抗攻击自己的每一位假想敌而后经历蜕变获得了精神成长。

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发表前,丁玲就以作家超前敏锐的感知能力捕捉到众多新青年将延安视为可全身心信赖且能够托付的归宿,但在与之磨合中却逐步囿于内心的一方狭小天地的现象。身为革命文艺工作者的丁玲便迅速调整创作方向,努力隔绝起旧有的“莎菲式”的话语形态,不断磨练探索适宜于当下的文学表达,积极融入具体的革命组织和革命秩序当中,成为党组织下的“一颗螺丝钉”。但丁玲在处理这两种话语形态时不可避免地暴露了碎裂且撕扯的特殊体验,也就是说新话语的习得还未达到自如的状态,因而产生了缝隙,通过这个缝隙呈现的丰富内涵可以窥见陆萍的成长轨迹。

一.初现症候的新青年

作为一个富有现代性的存在——医院,它发挥的功能不僅仅是救治伤残病患,同时还在治愈着生活在延安接受洗礼并不断成长的每一位新青年。小说的主人公陆萍的身份是多元的:产科学校毕业的医生、热爱文学书籍的浪漫主义者、想要成为“活跃的政治工作者”的年轻人,耽于幻想,一位女性,同时也是一名共产党员。无法适应新环境的陆萍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再次引发旧疾,更是暴露了身为知识分子的局限性。

她体验过上海都市的繁华,接触过先进的民主思想,接受过专业的医学知识,正是这样一位具有独特思想个性和对革命充满美好幻想的新青年开启了新生活。面对党的需要,陆萍调整心态积极服从党组织的命令来到延安附近一所新开的医院工作,这虽与自己憧憬的光明前途愈加拉开了距离,但她仍然不断说服自己未来的理想生活不会过于糟糕。从上海到延安这一位置的转移本身就有些暧昧的意味,陆萍向往成为“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但上面的命令和“党的需要”实在是像没有办法挣脱的“铁箍套”,违抗不得。一路上她像不谙世事的孩童般一副高兴的神气和两颗黑溜溜且圆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纠结矛盾的心境一直缠绕在陆萍的心头,她用着在学校待人处事的那一套办法来面对在这里见到的人,尤其是对事务工作人员选择了一种适宜的声调交谈,为的是同他们交好。这里的人虽说不上冷漠,的确也没有使初来乍到的陆萍感受到家人般的温暖和友谊的快乐,即使是错觉,这也就导致后来陆萍在难以调节情绪后开始思念家人。

小说基本上是借主人公陆萍的视角去观察医院里的人物和周围环境的。首先遇到的是一路带她前往窑洞的像将军般的李管理科长,他顺手支好碎了的床铺后便匆匆走了;和自己一同住在这个空荡寒冷的窑洞里的是张医生的老婆,是一个看护,她像老熟人似的同陆萍打着招呼,说着也自顾自出去了,独居生活的愿望就这样破灭了;农民出身的院长以一种不需要尊重女同志的态度招待了她,“像看一张买草料的收据那样懒洋洋的神气读了她的介绍信”,院长也很忙碌;朴素谨慎的指导员黄守荣同志告诉陆萍这个医院困难重重:没有钱、因为新成立的缘故群众工作难以开展、不仅医生很少,就连负责任的那几位还是从外面调来的;还有充满敌意的化验室的林莎,时常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向陆萍展示自己的容貌,十分傲慢;做文化教员的张芳子虽然性格温柔,但不大有主见,一直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充满“教会女人气味”的产科主任王梭华总是用白种人看有色人种的眼光审视一切,“像一个受惩的仙子下临凡世”;王医生的丈夫倒是给陆萍还不错的印象,虽然有一种资产阶级所特有的虚伪与应承,但她愿意同这类人一起工作;再后面遇到的总务处长的夫人穿着一身中山装,也派头十足,没有丝毫的服务精神;还有说不上名字的头发乱糟糟、脸色苍白的妇女。丁玲用最浅显直白的语言把他们勾勒得各具特色,一一“暴露”了这些人身上的缺点。丁玲曾坦言在描写这些人物时不敢太暴露,还是保留了一些,可知真实情况不言而喻。通过对这些人物的印象和短暂相处经历可以看出陆萍并非涉世未深的二十岁少女,她能对这里的每一个人做出较精准的判断。敏感的她认为这些人都对自己充满了敌意,从而他们暂时无法站在统一的战线上,她与他们是不相容的。

小说开篇的基调便给人一种阴郁、无力的颓败感,周遭的环境有静态的结了冰的大河小河、冰冻了的牛马粪堆,动态的有呜呜叫着的风、藏起来的野雉、打旋的苍蝇、因寒冷而打着寒战的鸟雀和夹紧尾巴的狗,整体的环境似乎是看不到希望的。撇开那个时有老鼠冒出、寒冷漆黑的窑洞,简陋的居住环境陆萍是可以忍耐的。“陆萍的心思在理想和颓丧之间摇摆,对任何环境都能‘宽容理解,恰恰说明了人物欠缺判断和应对能力,对环境和自我的认定尚不稳定”①。视角转向医院,当真正开始工作,实际情况使得这位新青年完全没法消化焦灼无力的情绪:交待给看护、洗衣员的工作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陆萍为着老百姓能拥有整洁的生活环境只好自己身兼数职,这些举动在他们眼里反而成了一个怪人;她的心时时刻刻牵挂在病人身上,消毒、换药、制作棉花球、卷纱布,她也从没觉得自己的行为应该得到夸奖,这是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养成的“道德心”;已经弯曲的注射针、残破的橡胶手套、稀少的煤炭、冰冷的手术室……都在挑战磨损陆萍那颗日益冷却的心,新的惶恐一直在压迫着,只觉得自己“心就像沉在海底下似地那么平稳,那么凉”,到这里一个“患病”的陆萍形象已经初步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二.由迷惘到反抗的成长历程

坚定的革命者在次次碰壁后决定实行到底自己的理念,她要反抗!手术室中毒事件把陆萍积压已久的情绪全部引了出来,散落的流言蜚语钻进了她的躯体,为着反抗开始寻找一切证据,偏执的她要证明自己是正确。同时也表现了新青年在成长过程中需要革命组织进行改造的可能性。

于陆萍而言,医院里的每一位患者如同兄弟姐妹,她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这些人身上,却像石沉大海没有泛起丝毫的涟漪。付出的感情没有得到正向回馈,她厌烦这样浪费时间和没有回应的感情。“小说里面陆萍那样一个女孩子,什么经验也没有,跑到革命队伍里,从她眼睛看到很多不合理的东西,落后的东西,就有了意见,在那个时候,在那个环境里,就必然产生矛盾”②。除了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陆萍总是以欣喜的状态参加会议,依旧勇敢提出自己认为这里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她没有世故的天赋,有充沛的热情。对病房的美好设想固然带有很大的理想主义成分,但这个医院内部呈现出的“病态”更像是用“现代方式”建构起来的“病态”,仅凭个体是不足以撼动的。陆萍的建议虽合理,但太新,还没有人敢迈出这一步,对于墨守成规的医院更是显得格格不入,随之而来的不理解的目光愈来愈多的注视在了这位新青年身上,她成了“小小的怪人”。只有作为朋友的黎涯和郑鹏是比较支持她的,但他们也觉得陆萍的热情不经过理智过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手术室中毒事件之前,陆萍的心理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恨外科主任的不专业,恨未达标准的手术室,这似乎是给后面的医疗事故埋下伏笔。无名的压迫和不安一直发酵着,在此事件之后终于爆发。如果说起初面对医院里每个都对自己充满敌意的人和不具备现代性的环境设备是不解的态度,那么到后面这种态度已经演变成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反抗、偏执心理。陆萍在黎涯因长时间待在不通风的手术室而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被拖出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情绪失控,紧接着自己也支撑不住了,再次醒来是躺在雪地上,她记挂的仍然是年轻的朋友和病人。这次医疗事故毫不留情地击垮了陆萍一直以来的热情和理想,她衰弱了!她没有办法理解本应该是团结友爱的革命大家庭,为什么那个晚上没有人肯帮忙?为什么院长要在这些方面克扣经费?她开始怀疑革命的意义,却也猛地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动摇了。

神经衰弱症又复发了,失眠变成了享受,夜晚任由思绪飘荡,怀乡愁绪中的家乡是有着美丽的原野、熟悉的庭院、思念的亲人,和此时此刻寒冷的陕北高原形成了强烈对比。作为一名新青年,来到这里是勇敢的挑战,但没有克服知识分子的一些习气如陷溺亲情的羁绊,脱离群众的散漫,之所以有思乡病正是因为情感需求上与革命组织疏离。医院把一些“帽子”全扣在了她的头上,支部、院长、患者全都对她冷淡了,她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找到自己刚来这里的心境。带有偏见的谈话让陆萍变得更加焦躁,“这样的谈话,虽使她感到惊讶与被侮辱,却又把她激怒起来了,她寻仇似的四处找着缝隙来进攻,她指摘着一切。她每天苦苦寻思,如何能攻倒别人,她永远相信,真理是在自己这边的”③。陆萍的个体性痛苦在这一时刻全部化作了难以肃清的痼疾,与这个“总体性”无法达到哪怕是微妙的平衡状态。失控的陆萍已经偏离了正常轨道,把革命伙伴当作敌人,陷入盲目证明自我的漩涡,先前的实践已经转换到了防御的话语层面,此时主宰陆萍行为的是锋利的偏执,不能倒下,她要连同之前的一起算上,为自己正名。

三.蜕变新生的新青年

迷茫无助的新青年在象征党组织的老同志帮助下意识到自身问题,经过一番思考后陆萍改变了先前极端的行为模式,感受到了党组织的关爱,告别了旧我,开启新的人生篇章。

丁玲的小说有时会设置一个“辅导教师”的角色,《在医院》中充当该角色的是一位“没有脚的害疟疾病”的同志,是在偶然探视病房时遇见的,陆萍感到很是亲切。带着所有的困惑和愤懑她抱怨这个医院根本就不像样,老同志安慰她和以前比现在的状况已经改善了许多,换人是行不通的,永远都是那一套办法。在老同志眼里,陆萍和其他人不同,她接受过专业的教育,掌握现代科学技术,但却不懂得策略。他温柔的劝解,不要急躁慢慢来,不能眼睛只盯着那几个人,这样只会白白消耗自己。毫无疑问老同志的一番话是具有启发意义的,既认可了陆萍的努力,又点出了问题所在。“如黄子平所说,这个‘没有脚的人是在举行一场‘驱邪仪式,使陆萍的矛盾、困惑和焦虑被看作‘个人的问题而取消其合法性”④。听完老同志劝告的陆萍顿觉两人见面太晚,对医院的不满情绪和对革命组织的反抗心理已悄然转换成了对老同志的惋惜,她不再激烈地去批判一切,革命组织也同样全面了解了事情全部经过,同意陆萍这位新青年去异地继续深造学习。小说后面虽然没提到医院有向好的变化,但陆萍的的确确是成长了,被治愈了。陆萍离开医院时天气虽然仍旧寒冷,但风已经不再刺骨,美好的心情代替了之前心中的阴霾与不快,她还把老同志的教诲转告了两位朋友,这正是革命伙伴之间的惺惺相惜。

陸萍的经历和丁玲本人想象中的革命与现实具体的革命组织生活感受或许是重叠的。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通常会用生动具体的形象来反映生活,无论是之前“叛逆的绝叫者”莎菲女士,经历双重磨折的贞贞,还是一步步成长的新青年陆萍,都是丁玲本人在自觉进行自我革命的实践印记,同时也是丁玲的自我生命体验和人生理想的外化呈现。在谈创作这篇小说时丁玲表示自己接触的女孩子也和陆萍一样乐观有理想,但缺少客观精神,所以很容易产生失望颓废、劲头消退、麻木消沉的连锁反应,所以想写这样一篇小说来鼓励大家一定能迈过荆棘,在艰苦中卓越成长。所谓“艰苦”也就包含了个体在融入革命政权时经历的曲折和重重障碍,和全新的乡土环境与之前的现代都市环境的巨大落差。反观陆萍这一成长过程,同样也是身为知识分子的丁玲的悠悠岁月中不可忽略的重要篇章,逃离“魍魉世界”后来到了延安,把延安视为温暖值得信赖的港湾和心灵归宿,在这里奉献了美丽的年华青春,一步步褪去了倔强和稚气,成为一名更加坚定的革命作家。

从稚嫩热情的知识分子蜕变成为革命组织内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必然要经历身心的全面改造,离开象牙塔前往十字街头或许注定要使得自己经历一种脱胎换骨的新生。个体在短时间内或许无法以自身的力量去改变环境,但是像陆萍一样的新青年可以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提高自身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做到不被环境所同化,不因环境而打退堂鼓,如此以来才能真正成长为“有用”的人,这也不失为智慧的生存哲学。小说的寓意是积极深刻的,“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正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陆萍带着老同志传达的教诲离开了延安,在某种意义上,作家丁玲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不管是作家丁玲还是笔下的陆萍都明白沿途还有新的更困难的“成长之路”要走,在这个起点再次出发,放任自己翱翔,在漩涡中去勇敢探索,以自身宝贵的经历去获得真理。

注 释

①李晨:《在医院中》再解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0期,第102页。

②丁玲:《和北京语言学院留学生的一次谈话》,《丁玲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91-292页。

③丁玲:《丁玲全集》第4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书,不再另注”

④贺桂梅:《知识分子、女性与革命——从丁玲个案看延安另类实践中的身份政治》,《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第124页。

(作者单位: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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