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希望:尼采对虚无主义的确认与超越
2023-08-08赵峻敏李馨宇
赵峻敏,李馨宇
(沈阳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沈阳,110034)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德语:Fri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现代西方哲学家,他的哲学有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完成和后现代性的开端”[1],所研究的虚无主义问题域是现时代主要的文化现象,积极地理解、应对和克服虚无主义问题是哲学研究的重要任务,进而推动精神文化的健康走向,尼采在这方面提供了积极丰富的思想资源。
一、尼采语境中的“虚无主义”
所谓“虚无主义”(nihilism),最初源于拉丁语,意为“什么都没有”,认为生命(特别是人类)以及世界的存在没有什么客观意义和目的,只有感官感知的才是现实的和现存的,在此之外,皆为虚无。尼采认为,虚无主义与西方文明是相伴而生的,是历史性的存在,在这场来势汹汹的运动中,虚无主义的发生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必然的历史趋势,实质上是精神层面的危机现象。尼采在《权利意志》中指出:“虚无主义是绝对的无价值状态。”[2]尼采在继承了大多数思想家对虚无主义的基本看法之上,又创新性地提出了与之不同的观点,认为并不应该把它全部视为消极的意义,声称只有感受到认识到世界是“虚无”的时候,才是一个真正热爱生命的人,正是因为毫无意义,所以,创造意义就变得格外有意义。尼采的现实旨趣并没有停留在对虚无主义神秘面纱的揭露,而是试图在虚空的文化体系中进一步建立新的价值原则,这种构建性的思想和价值观念是富有时代意义的,其思想的丰富广阔性根植于虚无主义,既批判攻击,又美化渲染,最终又回荡于虚无主义,这是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清算,对宗教道德和理性主义的批判,在此意义上而言,虚无主义具有了本体论的意义,尼采语境中的虚无主义具有不同的含义,对于虚无主义的理解和掌握是具有前提性意义的。
一方面是消极的虚无主义(passive Nihilism),即“疲惫的虚无主义”。其一,表现为19 世纪普遍存在于欧洲大陆的“疲惫的”“倦怠的”和“软弱的”生存状态,是得知“上帝已死”后的一种对信仰、目标和意义的丧失状态,是“强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的衰竭和虚无,这里所指的强力意志是一种精神力量,是可以自我创造和自我表现的原始冲动和欲望,正是由于它的沦丧才使得一切变得“无目标”和“无标准”,是丧失价值而导致的颓废的没落结果;其二,是指传统形而上学所表现的对价值和生命意志的虚化,虚无主义存在于形而上学体系当中并不断地发展成熟和壮大,这是具有历史根源的,自柏拉图起,西方哲学家总是恪守固定的思维方式来描绘这样的一个社会图景:设立一个极其抽象的和超感性的世界作为“真实的世界”,设定成为高于现象的本质存在,把现实世界虚无化,形成本质和现象的二元对立,这就是形而上学。欧洲形而上学的发展过程其实就是神秘的面纱不断揭露和暴露弊端的过程,最终复归于“消极的虚无主义”,这是现存世界与信仰世界、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对立,归根结底,这是消极出世的思想。在尼采这里,消极的虚无主义实质就是现代性危机的表现,对它的批判也就是对现代意识形态和文化的批判。
另一方面是积极的虚无主义(active Nihilism)。在这里,积极的虚无主义是指拥有着强大生命力的破坏力量,打倒信仰,重估一切价值,形成新的价值观念和创造力量,也就是“成为你自己”,这是一种不仅出世而且还入世的思潮。尼采生称自己是第一个虚无主义者,并认为“达摩克里斯只有在他的剑下舞蹈,才会跳的更好”,并不是笼罩在虚无主义中,而是打破了、揉碎了造成虚无主义的一切后,欣然接受面对和改造不完满的现实,积极创造自我意义的空间,这就是“积极的虚无主义”,这是强力意志的主体性哲学,是生命本身的力量,成为了西方文化精神文明中的一道光,不是智慧的终点,而是起点。尼采相信,凭借着对过去价值的重估,抛弃所谓的“永恒价值”,建立新的价值体系,赋予生活全新的意义和自由精神,以此来获得继续存在的理由,所以,尼采批判一切压抑生命力、创造力的事物,不仅反对消极的虚无主义,也反对对人价值的贬低,鼓励人成为“超人”,自立为神、自立价值、自己创造自己、自己发展自己的人。
二、危机:消极虚无主义——“上帝之死”
尼采洞察到,虚无主义的产生存在着深厚的历史根源,并不是凭空产生的,他震耳发聩的语录:“上帝已死”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在这里有必要界定上帝的概念,这里的“上帝”暗指“最高价值(high⁃est values)”,“死亡”则是指“失去价值(devaluation)”,在哲学上用来表示“最高价值的贬低”,它根源于形而上学的本性,这是悲观主义逻辑的产物,是主客体思维对立和工具主义盛行的结果,所处的时代中充斥布满着消极虚无主义的病灶。在政治领域中表现为无政府主义和机会主义,在科学和艺术领域中表现为机械主义和浪漫主义,在历史领域中表现为宿命论和达尔文主义,精神领域中表现为无家可归的失落感和基督教中的禁欲主义等,这种对价值的绝对否弃,正如雨果在写到关伯仑时所哀叹的:“他失掉了指南针。”
首先,尼采展开了对基督教无情的批判。尼采触及了西方文化的根基,是发掘西方文化危机与症候的第一人,把两千多年的西方文明视为“柏拉图主义”或“形而上学”的历史,实现了对传统价值观的摒弃。基督教作为象征主义运动,“上帝”的形象始终是基督教存在和维系的基础,最终也成为了虚无主义发生的原因。传统西方宗教中把人的本性、思想的产生完全归结于上帝(并绝对化),因此,尼采将对基督教的批判矛头直指“上帝”,认为这是削弱人意志的原动力,基督教抽象地描绘了象征着爱与希望的世界图景,促使人们沉浸在不复存在的世界里,用一个莫须有的超验上帝,否定了有限的尘世(或生命),牺牲此岸生活,无尽地向往彼岸世界,用尼采的话解释道,他们除了追求虚无(Wille zur Nicht),再也无所追求(Nicht will)。在虚无主义这个深渊中,尼采认为这个妄想般的完美造物主只不过是虚荣和权力的化身,正是现世的无能与倦怠滋养了神灵和来世,将宿命论播种于弱者的尘世间,使其坚信并且忍受苦难,对一切抱有包容的态度,这是蒙蔽着“道德的外衣”,失去了自身的价值判断与价值选择,这是典型的“价值虚无主义”,是对生命的敌视与反叛。
其次,尼采展开了对传统道德的否定。尼采的立足点于人的生命意志,价值中心认定为人,正是由于人本身才创造了有价值的世界,由此对西方传统道德进行了批判。尼采承认道德价值的社会化,它渗透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基本的群体生存需要,是自我保存的有力支撑,维系着长久以来的“服从与命令”的交往模式,这种将个体道德标准上升为普遍道德标准的“强制力量”,通过长久以来的规定与传承就形成了所谓的社会习俗。尼采描述道:“强制先于道德,甚至有一段时间道德本身就是强制,人们为了避免不快,便服从了它。然后它就像所有长期以来习惯成自然的东西一样,同快乐相联系——并被称为德行。”[3]它蒙蔽以“传统”的面纱,是贯以使命与担当之名的奴隶道德,营造出看似合乎道德的制高点,衍生出“良心”之意,是对人创造力的抹杀和对人性的贬低,滞缓了人的主动进步,这种奴隶道德弥漫着悲观和颓废的气息,在尼采看来,这实质上是堕落的表现形式,在丧失了人本能的情况下,被迫选择了不利于自己的处境,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人们消磨了竞争意识,安于既有的一切,对幸福的定义机械生冷地搬套,对当下的一切持怀疑悲观的态度,使生命充满着无尽的失望。
最后,尼采展开了对科学理性的反思。尼采认为“科学”应该涵盖人类所有的知识体系,“他对科学的批判也就是对整个人类知识的批判,是对以往知识观的批判”[4],传统的知识架造于理性主义之上,对科学知识进行批判,实质上也就实现了对理性主义的抨击。尼采被视为“非理性主义”的代表,他崇尚艺术、生命和本能,并指出人的本质应该是生命,否认将科学树立为新的信仰,反对唯科学主义科学观。19 世纪末的西方社会,机械主义成为了科学的价值基础,理性主义沦为知识的唯一来源,实证主义者坚持科学可以精确描述现实的客观世界,科学可以有效控制生活并使得生活有序化,是现实生活的有效指南,在尼采看来,科学不外乎是为人们把握世界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一个新的手段,极力反对理性和科学的盲目崇拜,否认科学万能论和绝对真理观,提倡科学要回归现实生活、立足现实生活,服务于人类,“尼采批评了使科学脱离现实生活的世界观和科学观,强调了科学从生命的强力意志中获得了巨大的动力”[5]。
人在科学知识和真理层面解读自身,便会脱离本真的世界,尼采认为科学丧失了对人的关怀,如果以此来作为尺度原则,就会失去自身的价值和自我批判能力,纯粹地为了科学而科学终将会陷入虚无主义的危机。
三、超越:积极虚无主义——“价值重构”
愿人们立足于废墟之上,仍对生命价值怀有热爱。正如罗曼·罗兰所言,“真正的英雄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热爱生活的人”,以积极的心态来解读尼采,以强力意志限制(而不是拒斥)近代西方理性主义,实质上是构架了古希腊和现时代的桥梁。尼采认为理想主义暴露的是虚无主义的本质,并不应该用一种形而上学来代替另一种形而上学,面对这种“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的现状,要高扬人的力量去发挥创造力和意志力,唤醒人性的希望和乌托邦,这种积极的虚无主义是在新的维度上对生命价值进行了重估,开启了新的价值重构之路,提出了“永恒轮回”“超人”和“强力意志”学说。
其一,“永恒轮回”饱含了对未来的渴望与憧憬。这里的“永恒”不是作为超感性的实体,而是“权力意志”的生成与变化,在轮回中实现能量的永恒持存,正如尼采所描述的投掷骰子,尽管在规定时间内点数存在偏差,但如此循环往复,终将实现平衡。在这个过程中,尼采保证了生命价值的永恒存在,这是不断向上的轮回,是创造自身无限价值的过程,尼采视它为“最高肯定形式”和“最沉重的负担”,意思是说,一方面最高限度地肯定了生命;另一方面,又背负起对于世界和人生责任的重担。在生命这个长河中,似乎每一个环节都是某个曾经环节的再现(而且不止一次),而此刻这个环节也许会发生在未来的某一刻,正如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解释道:“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决无新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6]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永恒轮回”就成为了试金石,向后而生的人们将会重新审视当下的行为与举止,赋予生命本身更为重要的意义。如果将它视为是古典因果论中的机械形式,这显然是对尼采的误读,尼采要表现的是“我”的自我同一性,“我”本身就是因与果,也就是赋予了生存以最高的强力意志,否定了传统形而上学从“点”最终走向完美的结局,也否定了最终走向死亡和虚无,以实现“形而上学”向“永恒轮回”的转向,这样就颠覆了神的世界,肯定了无限生成与循环,这是应对虚无主义的积极尝试,让自身成为了信仰,这也就是自我实现的过程。这种“永恒轮回”可以被认定为是对“达尔文式的价值重估”,与优胜劣汰的法则不同,尼采的“永恒轮回”为弱者发声,认为轮回与回归并不是否定意义上的,只有被肯定的事物才有资格进入回归,显然,此轮回嵌入与未来相关的新鲜事物,保证了轮回的主体性与选择性,最终以实现自我创造与自我提升。
其二,“超人”展现了对新人性的向往与追求。尼采视超人为人类的高级形态和永世轮回的主体对象,但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具体的人(人种),查拉图斯特拉说是对“以往人”的超越,是求得生命力强化的精神与态度,是强力生命意志的必然归宿,摆脱了传统形而上学对生命的否定状态,带领西方人们在精神领域走出黑暗与迷惘,因此,超人≠上帝,超人≠彼岸世界(看似美好),它把对于新人性的向往和追求拉到了“大地”,关切着现实世界及其生活,如一股春风,吹散了虚无主义,使传统价值观念走向了不归途,弥补了人类价值信仰的缺失,这个不断升华自己、不断追求更高方向的人,就是所谓“超人”的形象。他是可塑的,可以超越原己,更正原有的价值观念,重新评估新的价值;是自由的,可以跨越鸿沟,摆脱原有的思维束缚,重新评估生命的价值;是有判断力的,可以打破权威,批判原有的善恶标准,重新建立新的标准;是超越的,可以勇往直前,匡革原有的人性圭臬;正如尼采所说:“让你们之对生命的爱即是你们之对最高希望的爱,而让你们的最高希望即是生命的最高理念吧!然而,我要你们的最高理想听命于你们——就是这个:人类是应该被超越的!”[7]这种积极的生存状态打破了传统形而上学最大的弊端——“颓废”,面对着满目疮痍的虚无世界,唯有实现超越,才有可能克服虚无主义氛围。其实,这里的生命哲学似乎可以看成是未来存在主义的雏形,含摄出诸多存在主义的理念。那么,人类该如何生存,尼采的答案是——“意义生存”,在尼采看来,“意义生存”是“超人”生存的最高境界,成为自我本身,拒绝盲目崇拜,在众人中保持独立个性,做生命的主人,在生命的维度中实现生命的意义,弥补“上帝死了”的价值信仰空缺,总之,尼采借“超人”描绘了所追求的“新人性”,赋予生活新的目标,是具有积极向导性作用的,使消极的虚无主义和传统的价值观失去了存在的沃土。
其三,“权力意志”孕育了改造生命的源泉与动因。这里的“权力意志”并非指的是政治领域中的强权或暴力,而是蕴意在文化意义上的,在认识论角度,认为是“永不枯竭的创造性的生之意志”[8],是生命行为的原动力、创造力和支配力,也译为“强力意志”(der Wile zur Macht),直译为“追求强大力量的意志”。尼采认为生命本身不应该停留在基本的生存欲层面上,而是应该不断地自我扩张、自我强化和自我发展的过程,并以此作为“重估一切价值”(die Umwertung aller Werte)的准则,而尼采的“酒神精神”就成为了“重估一切价值”的精神实质,首次出现是在《悲剧的诞生》中,“酒神”是指狄奥尼索斯,由于长期以来的痛苦经历,使得他长期沉迷于酗酒来麻醉自己,并且将酒传播整个希腊,以此来获得放松和解脱,以至于后来用举办“酒神节”来纪念和感谢他,实质上,这是狂醉状态下的精神快乐,是狂放式的非理性精神,与此相对应的就是“日神”,它讲究的是秩序与理性,尼采从对古希腊悲剧的考察出发,把“酒神精神”解释为被解放了的精神,反对极端的悲观主义和虚假的乐观主义。在这里,“酒神精神”就彰显了“权力意志”的本质,尽管在苦难的人生中,在社会规则的压制下,也会让生命变得丰盈,可见,“酒神精神”作为一种价值观,应该被视为感悟和体验生命的基础,是改造生命的本源动力,也体现了尼采悲观主义精神中不可磨灭的乐观主义迹象。
尼采从个体生存角度来分析虚无主义的危机与希望,就像他所说的:“其实人和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他深刻洞见了欧洲的精神文化危机,是被危险时代召唤的哲学家,为西方文化觉醒提供了一缕光,是形而上学传统的颠覆者。虽然他陷入自身思想发展的螺旋中,最终没有摆脱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泥沼,伴有神秘主义色彩,但是这并没有泯灭尼采的哲学价值,因而要区别对待,辩证理解,使尼采哲学更好地为现代化服务,就像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评价的那样:尼采的精神生活根本没有间歇,没有静止的反射平面,它是流动的,变化的,充满突然的转变、掉头和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