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与挽歌的变奏——《边城》悲剧结局再探
2023-08-08戴嘉树张一曼
戴嘉树,张一曼
牧歌与挽歌的变奏——《边城》悲剧结局再探
戴嘉树,张一曼
(集美大学 海洋文化与法律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沈从文的《边城》以独特的审美视域和抒情笔调,展现了清新幽美的自然环境,和谐淳朴的乡土生活,善良美好的人情人性。这一牧歌式的文体风格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不可替代的美学价值。《边城》结局突然脱离了牧歌的主旋律,急转直下奏出“死亡”气息浓厚的挽歌,落差形成了强烈的叙事张力,造成审美的陌生化效果。悲剧结局的原因既有乡村女性难以摆脱的宿命阴影,也折射出沈从文复杂矛盾的女性观。
沈从文;《边城》;牧歌;挽歌;悲剧;宿命;女性观
《边城》自1934年出版至今,已有80余年,其独特的美学价值,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边城》的内容、思想以及艺术表现等都引起了学界持久不衰的争议和讨论。本文试在已有的研究基础上,探究《边城》的结局由牧歌向挽歌变奏的逻辑脉络,及其悲剧结局的成因和内在关联。
一、牧歌变挽歌的叙事张力
(一)《边城》的牧歌风格
牧歌(pastoral),原意指牧人唱的歌谣,也泛指以田园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最早以诗歌形式出现在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在田园主题下描绘西西里岛牧羊人的生活,向往纯真温情的凡人世界。后来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创作了诗集《牧歌》,使田园诗的风格更为成熟。“牧歌”所开创的文学样式对后世文学具有深远的意义。
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沈从文是现实主义“主流”外的“支流”代表。他曾说,“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1]304,“我需要一点传奇……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各式各样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1]310。沈从文追求的是“牧歌”文学理想,他以这一理想化笔墨执着地书写湘西,在与物欲横流、道德沦丧、风气败坏的城市对比中,彰显和赞颂自然、古朴、宁静的乡野及其纯真的人性之美。在《边城》诞生之初,汪伟曾评论说:“《边城》整个调子颇类牧歌。”[2]179刘西渭称之为“一部idyllic杰作”[3]208。夏志清认定《边城》是“可以称为牧歌型的”作品[4]162。此外,从牧歌视角研究《边城》的还有杨义、刘洪涛等。杨义认为沈从文的小说不仅表现出“闲适冲淡”的牧歌情调,“而且具有屈原《九歌》式的凄艳幽渺”[5]619。刘洪涛将牧歌与中国形象联系起来进行了系统研究,指出《边城》是“中国现代文学牧歌传统中的顶峰之作,它巩固、发展和深化了乡土抒情模式,继鲁迅的《阿Q正传》之后重塑了中国形象”[6]。确如评论者的评判,就作品的基调和整体风格而言,《边城》散发着浓郁的牧歌气息,文本中营造了一个世外桃源,一个充满诗意和梦幻的世界。那里的人民善良淳朴,不去追名逐利,不会勾心斗角,人与人之间没有纷争,没有地位差距。在结局尚未揭晓之前,没有人怀疑它是一曲完整的祥和牧歌,一首充盈着赞美之歌。这也是沈从文“湘西”叙事的突出品格。
(二)落差形成的叙事张力
挽歌,是写给死者的诗歌,弥漫悲伤的气氛。在田园牧歌生活中,牧羊人会遭遇天灾、死亡的威胁,或经受失恋等感情创伤,所以哀婉的抒情自然而然构成了牧歌的一部分。《边城》的诗意叙事没有向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发展,而是在爱情与亲情难以两全其美的尴尬处境中奏响死亡哀歌——天保带着失恋痛苦在意外之灾中溺亡;翠翠的爷爷在被船总顺顺一家误解、责难和担忧翠翠未来命运的多重愁绪打击下,郁闷而死;傩送对翠翠的纯真爱情也在哥哥死亡的阴影和父亲反对的压力下变得沉重和复杂,他只能逃离出走,留下孤零零的翠翠面对不可知的命运。这样的结局瞬间给作品倒灌进一股悲观意识和悲剧气氛,它有悖于期待大团圆结局的审美习惯和传统的道德教化意识。而按通常法则,沈从文小说特点是:反映湘西和城市的小说必是判若鸿沟的,前者牧歌式灌注着作者心血和无限深情;后者是讽刺和批判式,并不掩饰作者厌恶和鄙视的情感。前者是美化的,后者是丑化的,都是刻意的。非黑即白,爱憎分明,不纠结不困扰。既然如此,翠翠与傩送的爱情何以悲剧终结,留下无限遗憾作收场呢?如是,不管按照传统的创作原则还是遵循审美习惯,不管是作者的创作风格还是读者的审美期待,都打破了常规,打乱了套路。沈从文曾解说创作《边城》的动机:“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7]45这也说明,创作初衷和作品结局出现了巨大落差和错位。细细品味曲终处“突兀”的变向,它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沈从文让傩送是否回来成为叙事空白和无解的“难题”,从接受美学层面看,作者并不很刻意要把《边城》的结尾做成现在结尾,但是如果以喜剧收场,无论如何是无法交代的,所以只能将无限的疑惑留给读者,让读者去揣度、去思索,这就形成了较强的叙事张力,延伸了文本的想象空间,造成审美陌生化的效果。
如果对沈从文湘西小说进行一番扫描的话,会清晰地发现,其大部分作品因作家的审美理想而刻意营造一种诗意的境界,这是一个“世外桃源”式、过滤了杂质的“法外天地”。作家为了抗衡都市的龌龊,对湘西进行的“梦幻”性叙事超出了现实世界本真的面貌,大多数读者对这一创作风格认知已经定性和定格了。事实上,沈从文在湘西和城市两种题材的创作中都无法纳入现实主义的观照视野——前者虚幻,后者荒诞。这两头与现实本质的“虚脱”,说明他提供的“文学世界”有太多想象的元素,而“现实元素”的欠缺也是沈从文长期受到主流文学排斥、批评的原因之一。
沈从文表现湘西的作品有一部分是以“悲剧”告终的,如《阿黑小史·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三三》《贵生》等。“悲剧”结尾更多的是表现人生的无常和不确定性,所以结尾的悲剧性处理通常是人物的意外死亡、病死或无预警地消失,完全导向一种偶然性、宿命感和命运的不确定性。这是长期身处偏僻山区的沈从文与湘西近乎“魔幻”“原始”的思维形式的一种对话,这可视为他们感知世界的独特方式和工具。“他不欲给主人公的命运规定某种解决办法。这一方面,在客观上,生活从来就没有与人预约某种前途,成功与失败、喜剧与悲剧的机会均等。另一方面,在主观上,沈从文也无法给作品的主人公指出自己信得过的人生道路。”[8]193
余秋雨在其《伟大作品的隐秘结构》一书中谈到,伟大作品的一个重大秘诀,在于它的不封闭。不封闭于某段历史、某些典型,而是直通一切人;也不封闭于各种“伪解决状态”,而是让巨大的两难直通今天和未来。一般说来,不封闭程度越高,也就越伟大[9]。他列举了许多作品的结尾来说明这个道理,如古希腊悲剧、《离骚》《浮士德》和《红楼梦》,这些作品都含有悲剧的共通性,但不是结尾作了悲剧处理即可达到这种效果,其中还要具备各种复杂的创作因素。沈从文没有先在理论上意识到这种处理会带来最佳效果,而是在其积累了相当量的人生经验和创作经验之后,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已经获得独立的生命形态和成长形态,当然这些形态中毫无疑问亦投射了作者的某些观念和情感倾向。
二、宿命性的悲剧
所谓宿命性悲剧,是一种既定的、人为不可改变的必然性悲剧,这种必然性悲剧不仅仅只能发生在翠翠身上,而是可能发生在受环境制约的每一个湘西少女的身上。翠翠的爷爷在回忆起翠翠母亲自杀的旧事时,“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10]51然而这“天定”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根深蒂固的封建伦理道德威力,还有女性终究无法避免的性别悲剧。
(一)隐性的伦理道德枷锁
在《边城》的前半部分叙述中,呈现的皆是祥和、安宁、欢乐的生活场景和风俗画面。在这些场景和画面中,不仅丝毫没有残酷的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也没有森严的封建道德约束,人们自由而自律。女孩儿翠翠天真活泼如“小兽物”,但“又那么乖”,绝不轻佻;管理渡船的爷爷忠于职责,勤恳认真,不贪小利,贫穷却自足;掌水码头的船总顺顺公正无私,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为人处世自有分寸;天保、傩送兄弟壮实能干、豪爽聪明,也有吃苦耐劳的美德;就连镇上的妓女,“也永远是那么浑厚”。然而,翠翠父母的悲剧在小说开头已经交代,但作者只是以平淡的语气简略地讲述了事件的发生与结局,在牧歌的氛围中,这个过去的事件好像是一个短暂的插曲,使人尚不能慢慢感受悲伤之情就已经被新的爱情萌动所吸引。随着故事演进,三年后的端午节,乡绅太太带着女儿到顺顺家受到贵客般礼遇,“碾坊陪嫁”属于傩送之传言已众所皆知,而翠翠心中有烦恼却又浑然不知命运将如何安排她的时候,贫富差距与等级观念事实上已经在一点一点消解着爱情牧歌的清纯浪漫,裸露出一些现实底色。封建宗法意识和人伦关系的价值维度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偏离淳朴人性的倾斜。天真无邪的翠翠在乡绅太太和小姐面前也感到“心中不安宁”,或有隐隐的卑怯。当傩送邀请她去楼上,她却心里嘀咕“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10]72。碾坊成了二人之间一堵无形的墙。而这堵墙在爷爷的心里最沉重,因为他已经感觉到翠翠爱的是二老而不是已经托人来说媒的大老,为此开始担忧起来。“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10]79老船夫似乎已经看到女儿的不幸命运将在孙女身上复现,过去的事情不断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多次向翠翠提起她死去的母亲。听着母亲的往事,翠翠“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10]88。
虽然作者没有转述爷爷所讲的更多关于翠翠父母情殇的具体细节,但是读者却不由得在叙事的空白处多了一些揣想。既然茶峒这个地方如世外桃源一般让人活得自由自在,且有青年男女对歌定情的风俗,为什么翠翠的母亲和那个给她唱情歌的青年军人不能修成正果,反而陷入偷情的“罪孽”?刘洪涛通过《边城》中的风俗描写推断翠翠的爷爷是苗族,而根据沈从文的《从文自传·我的家庭》《湘西·苗族问题》等文所谈及的苗汉通婚情况,可以了解到异族婚姻是受阻碍的,那么翠翠父母不能结成良缘或与此习俗有关。当翠翠母亲怀了孩子后必然会遭受不堪忍受的歧视,所以他们陷入恐惧和绝望之中。他们本来可以私奔却又没有逃走,男子不愿违背了军人的责任,女子不忍离开父亲,但是无法消除的负罪感让他们走不了也活不成——虽然船夫父亲知道此事后“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10]13。最终军人服毒自杀,翠翠母亲生下小孩后也殉情而亡,两个年轻人惨烈的死亡方式显然是因无形的威力在胁迫,或驱使他们。沈从文在叙述中有意回避了道德层面的议论,让牧歌气息遮蔽了现实的冷酷真相。如果说,在“牧歌”的序曲中,翠翠父母的悲剧插曲只是短暂的不和谐音符,那么在小说结尾,即使曲终人走,低沉的“挽歌”仍然如山中水雾氤氲弥漫。翠翠不一定会像母亲一样毁灭,但在重重阴影下,生命将不再绚丽如花,宿命性的悲剧在母亲两代人——也在湘西闭塞环境中的女性身上延续轮回。
沈从文没有用任何笔墨揭示湘西世界那些僭越人性的封建伦理。然而,潜在的伦理纲常不仅击垮了卑微恭顺的老船夫,也毁灭了血性方刚的大老,抑制了二老追求爱情的勇气。两兄弟同时喜欢上翠翠,“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10]81然而,大老与二老不仅没有发生激烈冲突,甚至在一起去碧溪岨对翠翠唱情歌时,都表现出大度、公平、谦和的风度。弟弟想“两人凭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哥哥却明白自己赢不过弟弟,就决定离开茶峒,驾油船下驶。兄弟如手足,在这一天伦关系面前,人的自身情欲似乎变得轻微渺小。正如翠翠父母的感情,在礼俗与责任重压下脆弱粉碎。
(二)女性背负的原罪
天保的死亡开始了悲剧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老船夫得罪了天保,心里不安和愧疚,傩送认为“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索利,大老是他弄死的”[10]102。船总顺顺虽然对老船夫说“一切是天,算了吧”,但是这一家人对老船夫的怨气也已经不会消散了。对于傩送该选“碾坊”还是“渡船”,顺顺的家长意志坚硬如铁,“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做第二个儿子的媳妇”[10]113。这绝情的背后,不排除“女人是祸水”的陈腐观念在作祟。老船夫在顺顺父子面前越发卑微胆怯,碰了“钉子”、挨了“闷拳”后心头郁结,担忧着孙女的处境,在暴雨之夜不幸去世。
洋溢着牧歌气息的湘西世界固然是理想的栖息地,却也隐蔽了愚昧与顽固,作为现代知识分子,沈从文不可能没有现实洞察力和理性认识。为了一种审美理想,他用美好抵御丑恶,却不能遮蔽悲剧,该发生的总得发生,挽歌既是为情殇哀叹,更是为“边城”的衰落而隐痛。
三、矛盾的女性观在悲剧中的投射
纵观沈从文的创作历程,其影响大、价值高的作品无一不与作品中美丽多姿、生动感人的女性形象有关,显然这是沈从文女性审美对象理想化的成功体现。
(一)女性生命崇拜遮蔽了女性诉求
沈从文钟情于乡野中长大的女孩,翠翠,阿黑,三三……不仅有山花一样的天生丽质,溪水一般的透明纯净,而且她们都展示着“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7]45。由此可见,沈从文的女性审美理想和他的牧歌文学理想完全融为一体,他以亲近自然的心态和视角发现万物之美、生命之美,也以此构筑爱、美、善的人生图景,女性便是这图景的灵魂和神韵。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鹿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10]13
在沈从文的审美意识里,只有青山绿水才能孕育出灵秀俊美,乖巧善良的女孩子,纯净的大自然赋予女性的是天然去雕琢的美,淳朴的乡野社会又滋养了她们的美德和情怀。沈从文曾说过,“上帝创造女子时并不忘记他的手续,第一使她美丽,第二使她聪明,第三使她同情男子”[7]300,“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倘若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11]98。由此可见,沈从文没有歧视女性,反而有女性生命崇拜情结。但是他仅从自然视角礼赞女性的生命形态,却忽略或回避从更加广阔、复杂的社会视野观照女性的存在价值及其精神主体,就又表现出落后、保守的性别意识。尽管沈从文极为反对封建伦理对女性的压制与束缚,主人公翠翠在生活中保持着率性与活力,没有“封建家长”威严管制,也没有三从四德的妇女榜样要求;但是翠翠的女性魅力与品质依然是在男性话语体系与审美期待中构建的。女性的存在是为了男性话语体系中的喜欢或需要,女性的幸福抑或不幸也是被男性话语权决定的,因而归根结底她们的命运也是被男性话语所安排和掌握的。
大老喜欢翠翠是为了娶到一个“长得真标致”的媳妇,但他带着男人的优越感挑剔说:“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做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媳妇。”[10]52二老真心爱上翠翠,愿意为她天天晚上唱情歌,也不稀奇有“碾坊”陪嫁的团总的千金小姐,可是当哥哥出事,面对家里的变故和父亲的压力,他已然不能给翠翠一个坚定承诺,以逃离的方式回避人生难题。从本质上说,男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总可以寻找一个外面的世界包容自我,而女人则注定留守于封闭的、狭小的生存空间受制于男性话语权威。
翠翠的悲剧结局可能有多种指向——迫于生活被安排嫁人(这个人会不会唱情歌已经无意义),重复做媳妇的女人一样的人生;成为水手们惦记议论的“吊脚楼上”的女人,她也会渐渐变得多情而“浑厚”。翠翠的幸福结局只有一个指向——二老回来娶了她,但终究还是重复做媳妇的女人一样的人生,她走不出茶峒,她的女儿又将轮回她的人生。由此,不容怀疑所有指向都是挽歌的余响。翠翠虽然是《边城》的主角,但并没有对自身命运的感受与诉说,只是偶尔在唱着歌时“觉得心上有一丝儿凄凉”。当她从爷爷口中知道顺顺托媒人来给大老提亲,并不是她喜欢的二老,也不能向爷爷表明心迹,“心中只想哭”……对比有“碾子”陪嫁、戴着银手镯的小姐,她自然为自己的凄苦身世产生隐隐的不平和忧伤。特别是黄昏来临,在杜鹃声和飘乡生意人的说话声里,在混合着泥土、草木、昆虫的气味里,她也会“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然而翠翠的一切心事意愿、烦恼忧伤都没有诉说的对象,也没有诉说的可能。女性在命运面前是“失声”的群体。沈从文的传统意识覆盖着翠翠的“表达”——嫁或者不嫁、嫁给谁?从始至终都处在一种“失语”的状态。沈从文虽然崇尚女性的自然灵秀和真善美德,但却从未赋予她们清醒的灵魂和独立的人格。因此这样的女性只能被动成为命运与苦难的承担者。在男性话语体系中,默默地承受依然是女性应该恪守的美德。沈从文既崇尚女性生命又遮蔽女性诉求的矛盾性,导致《边城》挽歌结局的“无解”和“无力”。
(二)女性“解放”困惑下的“守望”
千年父与子的权力循环中,女性是有生命而无历史的。孟悦、戴锦华的这一论断可谓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女性在历史话语与社会身份中的空白真相。她们指出,五四那个颠覆封建礼教秩序的时代,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女性”的诞生期。激烈反传统的新文化养育了一代人,“人道主义”“个性解放”的大旗,吸引着一批女儿勇敢地走出了家庭,背叛角色,争取自由[12]27-29。在这一时代潮流中,涌现出丁玲、庐隐、白薇、冯沅君、凌叔华等女作家,她们以叛逆的姿态书写“新女性”形象,大胆展示女性被压制的欲望和“自我”,抒发苦闷的情绪,张扬反抗的精神。与此同时,担当启蒙重任的男性作家也自觉为女性解放运动助力呐喊。陈独秀撰写了《妇女问题与社会主义》,认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实现妇女的彻底解放;胡适发表了《贞操问题》,强烈抨击封建贞操观对女性的戕害;鲁迅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娜拉”们“出走”后面临的现实矛盾与人生困境,一时成为被广泛讨论、热议的焦点问题。
沈从文的青年时代深受五四思潮的影响。走出湘西的沈从文,作为接受了五四新文化启蒙和现代思潮影响的知识分子,他对妇女的解放、独立、平等、发展等问题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关注与思考。他曾批评在一些流行的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的“新观念”——性别平等、女性解放等,只是关注大学里男女同学可以自由恋爱的现象。他认为,女子所受教育“和民族最有关系”,因为她们“还要到社会工作,做主妇,做母亲,都需要一些比当前更进步、更自重的做人知识和更健康、更勇敢的人生观”[13]25。这意味着沈从文提倡女性的社会发展,但是又没有彻底跳出男权窠臼看女性的社会角色及其责任。所以他希望“对于中层社会怀有兴趣的作家,能用一个比较新也比较健康的态度,用青年女子做对象,来写几部新式《青史子》或《列女传》。更希望对通俗文学充满信心的作家,以平常妇女为对象,用同样态度来写几部新式《女儿经》”[13]26。优秀的、接受良好教育的女性还应该在新的“规约”下辅助男人——以不落后于时代的素养承担“做主妇、做母亲”的职责。沈从文的分裂的、矛盾的女性观一方面表现为对女性的教育程度、文化修养是极为看重的,在现实生活中,他欣赏(包括爱恋)的女性都是出生于名门,谈吐不俗、气质高雅、才貌双全的知识女性——如勇敢追求理想、个性鲜明、才华斐然的女作家丁玲,聪慧灵秀、天真活泼、读书上进的女学生张兆和,留学西洋、拥有智慧和美貌的大家闺秀林徽因等。在《记丁玲》一文中,沈从文谈到“我最理想的是女子必聪明得你说一样她知道十样”。“她一定又美丽,又尊贵,又骄傲,才能使我发疯发痴。”[14]61沈从文曾将15岁的九妹从湘西接到北平读书,让她学法语、读小说。上述种种感情倾向和行为,都表明他赞赏冲破传统束缚和守旧藩篱的新女性。但另一方面,他在文学想象和牧歌书写中,所倾情塑造、赞美的却是没有受过文化教育和现代文明熏陶的乡野女子。在这些女性形象身上,沈从文的进步女性观显然难以显现。他既不愿以冷峻的现实视角审视她们贫困、落后、愚昧、麻木的生存境况和精神状态,让她们最终都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样在族权、夫权、神权的压迫下凄惨了结一生,他也不忍心让她们在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中苦苦挣扎,像丁玲笔下的阿毛姑娘那样,在无法改变命运的绝望中选择自杀。当然,沈从文更不可能让这些单纯无知的女子“出走”——走到哪里去呢?
《边城》中写翠翠独自在黄昏时感到心里有点儿薄薄的凄凉,她独自胡思乱想: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灯笼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很放肆地去想到这样一件事情,她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她皆无结果,到后如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10]86
翠翠“出走”的潜意识颇耐人寻味。看似是一个撒娇的女孩子在生爷爷的气,但作为从小在渡船上送迎过客的翠翠,对他人游历的外面世界一定心存好奇和向往。因为见闻有限,她想象的远方不过是桃源县——并不是象征着繁华与文明的现代大都市。然而就是这样一瞬间的违逆意识,也让翠翠“吓怕起来了”。疼爱她的爷爷竟然带着一把刀寻她!这绝不可能却又像是个隐喻——对女子的道德规约就是悬在头上看不见的“刀”,随时会冷酷无情地落下。“刀”也象征着土俗社会看似松散实则坚固的秩序,从根本上阉割了淳朴善良的乡村女性“出走”的勇气。
“娜拉”——那些受过文明教育的现代女性,她们有勇气离开原有的男性中心家庭,但出走之后谁又能保证她们不会沦落到一个更为强大的男权社会。那些像翠翠一样的乡村女性,“出走”的结局几乎就是奔向深渊。
沈从文在妇女解放的时代呼声中提出:“凡是对于妇女运动具有热诚的人,也应当承认‘改造运动’必较‘解放运动’重要,‘做人运动’必较‘做事运动’重要。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妇女运动,以‘改造’与‘做人’为目的。”[13]25虽然他的观点没有展开阐释,很显然,他对女性“解放”有自己的困惑。在社会没有为女性的“解放”进行“改造”之前,既没有保障她们生存的经济条件,也没有慰藉她们的文化关怀,甚至也没有提升她们自信力的教育计划,那么这样的女性解放必会落空的。
正因为对女性“解放”前景抱有疑虑,他只能以保守的姿态让心中的美好女子们“守望”——她们不必嫁为人妇,在传统的旧生活里沦陷;也不必勇立时代潮头,探寻不可抵达的理想世界。翠翠的结局,一定不是“大团圆”,也一定不是“大悲剧”。《边城》的故事与人的命运只能是悠扬牧歌与哀怨挽歌的混响,留给一个终将逝去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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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riations of Madrigal and Elegy: a Reexamination of the Tragic Ending of
DAI Jia-shu, ZHANG Yi-man
(College of Marine Culture and Law, Jimei University, Xiamen 361021, China)
The, with its unique aesthetic vision and lyrical tone, shows a fresh and beautiful natural environment, a harmonious and simple rural life, and kind and beautiful human nature. This pastoral style has irreplaceable aesthetic value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owever, the ending ofsuddenly deviates from the main theme of the pastoral and turns to elegies with a strong sense of “death”, forming a strong narrative tension and resulting in an aesthetic strangeness effect. The reasons for the tragic ending are not only the shadow of destiny that rural women can’t get rid of, but also author’s complex and contradictory view of women.
Shen Congwen,, madrigal, elegy, tragedy, destiny, view of women
I206.7
A
1001 - 5124(2023)03 - 0048 - 07
2022-12-21
戴嘉树(1962-),男,福建南安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E-mail: dh292801@hotmail.com
(责任编辑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