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受美学视角分析《送菜升降机》的艺术风格
2023-08-07张倩倩
张倩倩
【摘要】品特的作品在场景设置、人物关系、语言等方面各有特点。故事通常发生在一个房间里,人物关系简单,语言简练、对话简单,常常使用沉默、停顿等表达方式。本文试从接受美学视域,研究戏剧作品本身与读者的反映,探讨读者的审美活动对于戏剧中人物、语言和场景的鉴赏及意义。品特戏剧中出人意料的不确定性随处可见,正如现实生活中种种没有答案的问题。读者又因为人生经验、阅历的不同,而对其产生不同理解。只有读者认识到种种生活中的异化扭曲,才能产生反思,为营造一个更好的社会做出努力,这也是品特文学创作所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关键词】品特;《送菜升降机》;接受美学;艺术风格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6-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06
一、引言
作为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人,哈罗德·品特是一个英国犹太剧作家。他的早期作品受到荒诞派风格影响,但又与荒诞派有所区别,后来他的戏剧被称为“威胁喜剧”。荒诞派在文学作品中,指的是反映荒诞现实的一类作品。威胁喜剧,即在喜剧的表面下,隐藏着的威胁无处不在。品特的作品分别从场景设置、人物关系、语言等方面各有特点。故事通常发生在一个房间里,房间狭小、逼仄,充满压迫感。人物关系简单,角色数量少。语言具有鲜明特点,贴近现代人的日常生活,主要由沉默、停顿、重复的对话组成。接受美学创始人伊瑟尔(1991)認为文学作品包含有两极,一极是艺术极,一极是审美极。艺术极是作者的文本,是审美客体;审美极是读者,是审美主体。只有通过读者的审美解读,艺术作品蕴藏的审美价值才能得以实现。在《送菜升降机》中,读者可以体会到强烈的荒诞派风格。但另一方面,从荒诞中又能看出现实生活的痕迹。
国内从接受美学角度研究品特作品,主题包括品特戏剧语言上的沉默、场景设置的房间以及历史叙事,大部分集中在品特的多个作品上,而对于品特一个作品的研究并不多见。关于《送菜升降机》这一作品的研究,包括各种角度,如新历史主义、文化创伤、贝克特的影响、玩笑、存在主义、荒诞喜剧及其他艺术风格角度。本文试从接受美学角度,研究戏剧作品本身与读者的反映,探讨读者的审美活动对于戏剧中人物、语言和场景的鉴赏及意义。
二、人物
剧中只出场两个角色,本和格斯,他们年龄、背景不明。二者表面上是上下级关系,但实质上是相互斗争,压迫与反抗的关系。本是一个压迫者,而格斯是被压迫者。格斯对于本的反抗有许多,这些反抗体现在格斯的语言和行为上。例如,本五次催促格斯泡茶、命令格斯接触外来信封、查看升降机时,格斯都态度犹疑。本对于格斯的控制也从开始一直持续到剧终。在刚开始,本的态度很明显,他装作看报纸,实则将注意力放在格斯身上,一直观察着格斯的行为,并且内心不满。格斯进入左侧房间后,本将报纸重重扔下,这是发怒的行为,但他却转而谈论起报纸上的一则荒诞新闻,来掩饰自己。到后来两人就“点水壶”问题争夺话语权,格斯退让,直到最后本直接掌控格斯的生死。本对格斯的压迫和控制从未减少,甚至逐步增加。
从他们简短、不顺畅的语言以及行为中,读者可以大概推测二者的性格。作者从开头格斯系鞋带、本看格斯,掏出火柴盒、解鞋带、掏出烟盒、系鞋带等这些默剧一样的重复动作中,营造出滑稽感,刻画了一个笨拙的、迟钝的人物形象。格斯固执地追问,想要反抗,却又总沉默回避,屈服于本。本身上体现出强烈的控制欲,他统治格斯,对格斯的反抗心存不满,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服从自己命令的下属。有危险时,格斯总被命令首先接触探查,本小心谨慎的躲在后面。本作为一个压迫者,处处维护自己的权威,但在面对外界威胁时却畏缩懦弱。
剧中还有一个存在于对话中的人物——上司威尔逊。他在两人心中重于泰山,两人拼命地想要完成他给出的指令、要求,献上了自己有的一切,服从命令还不够,最后却还要被剥夺生命。从剧中的只言片语,读者很难看出威尔逊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也就给这个角色一种普遍性的象征意义。人只要进入社会工作,都会进入上下级的关系之中。上司给出指令、统筹全局,而作为下级的员工兢兢业业,努力完成工作,这种关系通常是压迫性的。有压迫就会有反抗,剧中格斯和本的警惕与戒备,也可以说是一种反抗。
伊瑟尔(1998)指出“游移视点”指的是,在阅读过程中,读过的东西不断退化为背景,但也预示了某种期望,它与读者正在阅读的文本形成了交融、碰撞。阅读的过程,就是视点不断前移、变化的过程,读者在视点的不断变换中获得了不同的感受,并不断修正自己的看法。例如,关于本和格斯的身份或职业问题。戏剧开头是在地下室环境,有两个人在闲聊,比较贴近日常,读者不知道到这两人在做什么。后来门下奇怪的来信,读者看到枪出现,开始产生疑问,但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二人闲聊中透露出上一个女性受害者,升降机传来动静,二人立刻拿枪武装。读者就从二人的警惕以及对于武器的高度依赖反应中,意识到危险的情况和二人的身份。他们隶属于一个神秘组织,接到任务后开车到临时居所,白天睡觉,晚上行动。但由于行动的时间未知,他们苦苦等待通知。观众了解到这些信息后,便会将二人视为一个团体,随着格斯的提问,产生下一个目标是谁的疑问。观众会认为,他们的身份是杀手,那么二人的任务目标定然是另外一个个体。因此最后本把枪口对准格斯,揭晓出格斯就是下一个目标时,就产生出人意料的冲击。剧情的发展与读者的审美期待背道而驰。世界是荒诞的,杀人这个行为的发生最少只需要两个人,基本条件满足,二者必然要产生杀人者与被杀者,最后的结局又可说在意料之中。品特作品的不确定性使得作品的含义广泛,从多种角度均可解读。
三、语言
语言是交流的工具,但品特的《送菜升降机》中的语言却没有发挥交流的作用,或者说,当人的内心拒绝沟通时,即便使用语言,也无法产生沟通的效果。剧中的对话大部分是格斯在推动,两主人公虽然在说话,但并没有交流。沉默、停顿、重复经常出现于他们的对话。刘明录(2015)指出从接受美学的视角来看,沉默是空白结构,带来了不确定性,形成了多重阐释,它引发了读者阅读的兴趣,召唤读者对本文进行解读;沉默也是否定结构,是游移视点的冲突或融合,在这一过程中,荒诞性在沉默中得以展现。此时无声胜有声,就如音乐中的沉默、绘画中的留白,品特戏剧中的停顿和沉默,带着比语言更加强有力的意义和情感,使观众从一刻不停的剧情中清醒过来,得以审视当下的情况。
剧中格斯不断地提出问题,向本寻求回答。而本的应答策略是回避、转移话题、用询问回答或机械地重复一套说辞。本的态度是敷衍的,他拒绝更深层的交流,格斯也是如此。少数表面上进行下去的话题并没有实质的、语言层面的意义,传达的是一种权威、地位和警告。两人在提及工作、任务目标时都不约而同的沉默或转移话题,使对话无法进行下去。无法沟通,体现的是一种人与人隔离的状态。这也是人与人之间威胁的体现。
外界的威胁出现有四次,第一次强烈的外界威胁是从门下出现的信封。这代表外界的神秘力量向房间内的人传达出危险的信号。未知最令人害怕,本和格斯神经紧绷。在接受本捡起信封、打开信封、打开门查看的命令时,格斯仿佛突然失聪,反复提问,显得犹疑,三次均是如此。两人对话不畅、沟通不能有效进行。在面对潜在的威胁时,格斯内心害怕,却又不得不遵从命令。
品特(2010:155-156)在独幕剧中这样描写,格斯倒出火柴后与本有一段机械重复的对话:
格斯:嗯,它们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班:不错。
格斯:对吧?
班:对,你经常会用完,对吧?
格斯:经常。
班:嗯,那么它们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格斯:不错。
班:对吧?
格斯:对,我可以拿它们派用场。我也可以拿它们派用场。
……
格斯掏出火柴看说可以派上用场,派上用场在这段对话出现四次。机械的重复对话,实际上暗示了两人内心的惊慌。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火柴上,而在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上。外界带来的巨大的压力和威胁感,使他们急于寻找摆脱的途径,因此表面的闲谈是为了化解恐慌。他们假装无事,粉饰太平,却犹如惊弓之鸟,仿佛失忆般,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在高度紧张状态下,人物思维模式固定,既痛苦,又无法逃离。对于读者来说,他们能从这些荒诞的对话中看到现实生活中的对话。在文学作品的引导下,读者通过阅读或观赏戏剧的审美活动,对不曾注意或不能理解的生活中的对话产生思考与深刻认识,从而进行反思。
沉默在剧中也助长了荒诞。品特(2010:182-183)在剧末这样设计,两人经历过一系无形的威胁后,又开始聊起新闻,他们对话其中几处停顿显得十分怪异:
班把报纸扔下。
班:靠!
他捡起报纸,看着。
听听这个!
(停顿。)
那是怎么回事,嗯?
(停顿。)
靠!
(停顿。)
你听说过这种事吗?
格斯(阴郁的):胡扯!
班:这是真的。
……
本在说出“听听这个”后,是一个停顿,此处本该是本读新闻,与观众的期待不符。下一句本询问格斯看法,又一个停顿,是在等待格斯回应,但格斯沉默。没有等到格斯的回应,本选择继续挑起话题,停顿后依然没有读者期待的新闻内容。本在机械重复两次后,终于得到格斯回应。这段对话令读者惊异的是,二人的对话丢掉了基本的内容,却仍然进行了下去。这与读者在戏剧开始看到的两人关于新闻的谈话不同。此时的交流显然已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沟通,而成为二人矛盾爆发、情绪崩溃后,弥补关系性质的手段。这段对话在三次停顿之中凸显出深刻的荒诞性。人们在激烈的冲突或者吵架之后,所做的选择要么是结束关系,要么是修复关系。剧中主人公们是工作搭档,不论情愿与否,他们都被绑定在了一起,因此要继续工作也就不得不继续产生交流。这表现出现代人受种种限制、无法决定自己的意志、被迫压迫自己并活在痛苦中的困境。在这一方面又体现出现实主义色彩,令读者从荒诞当中读出现实。
四、场景
现代社会,几乎所有人都居住在房间里,房间这一场景的普适性得到极大延伸。不同于王尔德的《不可儿戏》、萧伯纳的《卖花女》中多样繁复的花园、街道和车站等地点,品特的送菜升降机中,场景单一,作者只详细描述了一个房间,左侧的厕所和厨房及右侧过道一笔带过。马丁·艾斯林(1978)对品特式房间给予了高度肯定,他认为: “房间是品特戏剧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一个空间,两扇门,构成了品特戏剧的基本元素。在读者生活经验中,居住过的房间会为读者提供一种线索,随着作者的描绘,勾起相似的回忆,在读者脑海中构建出审美客体。刘明录(2014)指出人们通常认为房间是家、庇护所之所在,代表安全、温暖、舒适。品特式房间解构了房间的传统形象,然而这并非审美的终点,读者或观众对品特式房间产生了新的想法,重构了房间的形象。
在剧情中,场景一方面衬托出人物性格、价值观和人生态度。剧中通过旁白和人物话语,描述了一个十分简陋的地下室。本从头至尾都呆在地下室一个房间,未去过厕所和厨房,剧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报纸,这表明他对周围环境的漠不关心。格斯则多次进入厕所和厨房,并对房间、瓷器、抽水箱、海報、床铺等等物品进行评价,甚至抱怨上司威尔逊对员工待遇的不关心。居住环境“越来越糟糕”,暗示格斯对工作的不满。从中,读者可以看出格斯对于生活环境和条件的要求显然比本要高,他需要窗户及风景、干净的被褥床单、正常运转的居家设施、看球赛的空闲时间、喝啤酒吃薯片;而本对生活似乎毫无要求,只一味逃避忍受简陋的环境,期待等待的终结。二人对生活的态度一个积极,一个消极。本在工作中失去了自我,他对生活的热情被消磨殆尽,成为一种机器般的存在。人的机械化,这种看似荒诞的现象,实则与现实生活紧密相关。品特把生活中实际发生的事情搬到舞台上,使观众感到十分陌生,却又分外熟悉。另一方面,场景制造出剧情空白。结尾进入左侧厨房喝水的格斯,被剥去枪、外套等从右侧过道被推入。这一段未描述的空白,让观众不禁猜想格斯经历了什么,他是怎么来到右边走道的。他或许是趁机要从厨房逃跑,被组织发现捉住,又扭送回地下室;又或者是被神秘力量绑走。不论发生什么,格斯都被外界的神秘力量控制、摆布。这段空白有力地渲染出“人一旦脱离房间,就会面临危险甚至死亡”的威胁氛围,体现出品特重构的房间所代表的形象:一所摇摇欲坠的庇护所。最终,神秘力量会侵入房间,向房间内的人展露出残忍可怕的真实面目。
五、总结
品特戏剧中出人意料的不确定性随处可见,正如现实生活中种种没有答案的问题。读者又因为人生经验、阅历的不同,而对其产生不同理解。许许多多的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开始的任务目标是谁?到门下的信封是什么意思?再到一系列的菜单被升降机传下,难道是上司的考验?升降机带来的一个个不明不白的问题,使剧中人仿佛生活在迷雾之中,也使观众在困惑的同时,产生对荒诞现实更深刻的认识。虽然《送菜升降机》让人体验荒诞,但这样的作品最终是为了唤起人们抗争的勇气,因为只有读者认识到种种生活中的异化扭曲,才能产生反思,为营造一个更好的社会做出努力。这也是品特文学创作所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参考文献:
[1]Esslin M.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M].London: Penguin Books,1978: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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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沃尔夫岗·伊泽尔.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M].霍桂桓,李宝彦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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