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争夺与超脱
2023-08-07靳宇扬
【摘要】《红楼梦》中的身体书写,不仅是个体自我意识觉醒的外在体现,也是对传统封建思想束缚的重要挑战。身体书写在这部作品中不仅描绘了人物的外在形象,也反映了社会文化和个体精神的深层内涵。封建时代的家长权力渗透到社会的各方面,作为权力的体现,家长对于后辈的身体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他们通过身体惩罚与言语规训,以及社会监控,对其进行全方位的掌控。但身体的原始欲望与主体的个人需求引发了情欲的躁动,觉醒的主体与权威发生冲突。自我的身体毁坏与死亡成为反抗的主要手段,但这种消极的状态背后却是一种崭新的身体观念,它既是对封建身体控制场域的超脱,也是自我意识的复归。
【关键词】身体;规训;自我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6-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04
基金项目:上海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项目“《红楼梦》中的身体描写及宗教表达”(项目编号:22WKY144)。
身体研究是一门新兴学科,但身体意识却不是。《红楼梦》中丰富的身体描写反映的是中国古代社会的文化特征。身体的权力是争夺的焦点,作为主体,夺得身体是对封建社会与阶级控制的反抗;而作为封建社会的捍卫者,保卫权力是必然的要求。身体的权力争夺不仅是个体权力的得失,而是社会控制权的竞争,身体的含义已然超脱其物理属性,演化为一种社会身体。就像奥尼尔所说:“有时身体被视为一种生理客体……即使这样讲的时候,我们的语言还是从其赖以栖居的身体中疏离或异化了出来——后者指的是那种交往性的身体存在……在他人和我们自己身上我们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1]身体的争夺只是一种策略,它所导向的是更为深刻的社会层面,对《红楼梦》身体叙事的研究实则是一种对当时社会历史文化的研究,同时,这也是对《红楼梦》研究本身的一种拓宽。
一、规训与惩罚——身体的失控状态
失控是一种危险的状态,而这种失控状态来源于社会的运行机制,这种机制包含两种控制手段:规训与惩罚。规训是非强制性的,内化于人的生活经验;惩罚则是采用直接的手段外化于人的身躯。
《红楼梦》中身体规训的首要表现是走不出的深宅大院,贾家的深宅大院就是一座监牢,尤其是为元春省亲而建造的大观园,当宝玉和其姊妹入住之后,他们就时刻生活在透明的牢房中。大到贾府,小到大观园,他们都是与外围社会世界的一种分割,一道道门就像一道道关卡,每道门有都有家丁看护,这种策略使得每个人的任何行踪都清晰明了。从而,一方面园内的人员流动一清二楚;另一方面个人的身体始终处于一种被监视的状态中。尤其对于女性来说,这种空间的规训层层细化,最后渗透到了他们仅有的私密的空间—— “闺阁”,“《红楼梦》中女性所处的闺阁空间限制束缚着她们的自由,而家族成员对其进行严密的监视。权力通过物理空间的隔绝和严密的监控系统控制女性的身体行为、思想情感,以完成对女性本身全方位的驯服。”[2]物理空间的监视只是表面,而这种空间的引导下,人自觉地担任了监视的角色,即使是本来被限制在“闺阁”中的女性,人人都同时拥有监督者與被监督者的双重身份。如第八回李嬷嬷对贾宝玉吃酒行为的限制,第十九回袭人对于宝玉的告诫与约定。
这种自觉的监督意识不是与生俱来,而是通过日常生活渗透进众人的潜意识中。一方面,这种内化体现在伦理标准的固定,成为众人的行为准则,就比如第十九回贾宝玉撞破茗烟与丫鬟私会,大声斥责他。另一方面,礼法又带来行为言语的细化要求,人生活在固定的行为规范中,大到礼仪庆典,小到日常作息,一切都依据规定进行。在难以计数的循环后。规定内化为行为习惯,连带着这种行为习惯背后的伦理观念也被主体所接受。第十七回的元妃省亲是为了“尽孝”,但是在她成为妃子之后,亲情就要被阻隔在封建阶级之后,众人的接见要服从皇家的等级安排,封建等级制度以一种生活日常化的形式渗透进人的身体。
规训作为一种柔和的劝导方式支配着人的身体状态,但越轨行为难以避免,于是惩罚开始发挥作用。在《红楼梦》中惩罚的手段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身体折磨,另一种则是逐出贾府。身体的酷刑分很多种,但应用最多的是杖刑。所谓“杖刑”即是在公开场合击打受惩罚者的臀部,这种处罚的实施类似于一种仪式。“我们不能把公开处决仅仅理解为一种司法仪式。它也是一种政治仪式。即使是在小案件中,它也属于展示权力的仪式。”[3]受罚者一方面遭受身体的折磨,另一方面其受罚过程的展示令其承受着社会性羞辱。而旁观者则是从其遭受的痛苦中吸取教训,确保自己时刻履行着正确的道德规范与行事准则。惩罚的仪式一方面是在警告众人要遵从贾府的行为规范,一方面则是在重申封建家长的权力地位。第三十三回贾政对贾宝玉的惩罚就是此种权力仪式,全面地展示了越轨的后果并且重新彰显了封建家长的权力地位。
而逐出贾府则意味着不可原谅,代表着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制度对其彻底否定,这种结果往往会导致人的社会性死亡,这种惩罚方式依赖于既有的社会伦理准则,运用伦理的力量扼杀人的主体性存在,是一种彻底的毁灭。第三十回中金钗儿因为与宝玉调笑而被王夫人逐出贾府,最后用跳井自杀以保全自己的社会身体。放逐在这里其实也是一种权力,一种彻底否定的仪式。
规训与惩罚的机制构造了完整的封建社会运行准则,人不由自主地受其影响与控制,这种身体的失控状态呈现出的是主体自我的缺失,也是一种封建威权的地位呈现。然而在看似稳固的伦理秩序中,情欲与身体的冲动唤醒人的自我,鼓动着主体的觉醒,流动的情感与欲望正在悄然松动封建社会的陈腐结构。
二、情欲与自我——身体的争夺过程
身体的失控意味着主导权的丧失,身体的自然欲望与主体自我的要求处于一种被压制状态,压制只会导致更加迫切的解放。从而在情欲与自我意识的推动下,人走上了反抗之路。反抗是为了争夺身体的主导权,主导的不仅是身体的自然欲望,更是主体的自我意识。
首先是身体的自然欲求,在封建社会中,性成了一种禁忌符号,人的自然欲望长期被压制在封建伦理之下,污秽成了它的代名词。但作为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性是无法被抹去的,性行为的出现悄然瓦解着既有的权力机制。第六回中贾宝玉梦遗被袭人发现,后与袭人偷试云雨。作为一种生理现象的“梦遗”被袭人认为是污浊之事,但她却没有拒绝宝玉的要求,她以为自己归属于贾宝玉,所以不逾礼法。从封建伦理的角度看,她知道性是一种越轨行为,但作为一个自然主体,她却又接受这种叛逆行为。这种矛盾的观念展示出了封建伦理的不合理性与脆弱性。在欲望与伦理的碰撞中,人逐渐找回对自我身体的掌控,开始尝试有悖于既有准则的行为。第十五回秦钟与智能儿相见如故,两人也偷期缱绻。智能儿是馒头庵的女尼,按理来说应是六根清净之人,但她却也依从身体的自然要求,甘愿违反封建伦理与宗教信条,人的自然欲望在封建礼法的铁笼中涌动。“它只是以否定的方式建立起权力与性之间的关系。抛弃、排斥、拒绝、阻碍、掩饰或伪装。权力除了对性与快感说不外,对它们‘无能为力。”[4]这里的它所指涉的是权力与性的关系,福柯提到权力与性是一种否定的关系,性行为是对权力体系的一种反叛,所以贾府中出现的一系列关于性的行为都是对于封建体制的一种挑战。
当然,性的追求是建立在情感交流的基础上,单纯的欲望会走向极端,情欲的结合才是身体诉求的核心。第三十六回贾蔷和龄官的情感关系以及第九十二回司棋与仆从的生死爱恋都不被封建伦理所允许,但情感的热忱冲破了樊篱,尤其是其中的女性主体,以巨大的勇气挑战封建伦理,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性是身体本能,情是主导因素,二者的结合才是瓦解封建伦理的关键之处,性行为只是一种形式的挑战,而情才是内核的改变。在情欲的探索过程中,作为情欲主体的人,无论是贾宝玉还是他的随从茗烟,都处在一种寻找自我的过程中,性体验带来的生理快感促使主体注重自我的身体感受,而情感体验带来的心灵冲击推动了主体对自我意识的思考。
自我意识是相对于身体的失控状态而言的,失控状态下的自我意识是模糊的,而在情欲体验后,身体的感受促使自我意识觉醒。《红楼梦》中第五十六回中写到贾宝玉面对着镜子睡觉,梦见了甄宝玉,二人家里的陈设、人物、景观乃至于生活事件皆吻合。其实甄贾宝玉都是宝玉,二者的相遇是宝玉自我意识对于主体的认知表现。这牵涉到“镜中自我”理论,“具体来说,‘镜中自我主要是指个体在与周围人地交流互动中,获得了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和评价,而这些看法和评价就像是一面镜子,使个体得以从‘镜中认识自己、评价自己,获得自我现实的影像。”[5]甄贾宝玉的会面是以一种社会关系的交织而呈现的,而其中两个人又都是从对方的家庭对自己的评价而了解自己。
这种相遇导致的是个体对于自我的一种追寻,即发出“我是谁”的终极问询。自我意识的建构来源于社会生活的交往中,贾宝玉等人的自我意识就形成于封建制度的威权之下,“如果我们认为权力同时也形成了主体,并提供了它存在的条件和欲望的轨道,那么,权力就不单单是我们所对抗的东西,而在很大意义上,权力是我们的存在所依靠的东西。”[6]当拥有自我意识的主体展开了价值追寻,必然要与权力展开碰撞,个体以激烈的形式冲击着权力构成,牢固的权力之网占有绝对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已然走向毁灭之途,但毁灭却是另一种夺取权力的途径,因为毁灭之后是新的身体的诞生。
三、痛苦与死亡——超脱的身体理念
身体权力的争夺不仅是一方的反抗,也必然伴随着激烈的冲突。以贾宝玉为代表的个体处于一种弱势状态,而以贾母为代表的封建家长占有绝对的优势,两方争夺的结果显而易见,个体无法击败权力机制,并将被其压制。个体似乎必然走向毁灭,但在毁灭的过程中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主体决定把握毁灭的主动权,自己走向毁灭。
争夺的行为必然被旧有的秩序所约束,并加以惩罚,惩罚一方面通过身体的痛苦使犯错者悔改,另一方面则通过身体的公开羞辱使得旁观者遵从规定。为了应对这种惩罚,个体通过自我伤害与死亡来行使自己的身体权力。这种方法呈现出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观处境,但这却也是掌控自己身体的最佳办法。第八十九回林黛玉知晓贾宝玉迎娶薛宝钗,她与贾宝玉被迫分离,为了对抗这种被操纵的状态,她决定通过绝食而来毁伤自己的身体。这种行为无疑是消极的,但它所指向的意义却是突破性的。“她们通过对自己身体的处置方式发泄内心复杂而激烈的情感,这是对于权力和既有文化规范的抵抗,她们以毁伤身体的方式表达自己不可动摇的决心。”[7]身体的自我伤害不只是一种消极行为,而是成了一种抵抗的身体话语策略。遭受痛苦的躯体作为一种象征身体主权的符号在特定的空间中被突出,主体与封建社会正面冲突演化成为具体身体的争夺。
在经历自我伤害的阶段后,面对强大的威权,主体的身体权力仍然处于他者手中,这种“失控状态”促使本已觉醒的个体与封建社会进行彻底的决裂,而这种决裂是以死亡为代价。三十回的金钗儿跳井,七十八回晴雯的死亡……这些人的死亡都是由于主体的自我意识与封建体制的冲突导致,这种极端的反抗策略是所导向的是一种崭新的身体状态。“死亡是女性所建构出的清净王国,那里没有尘世的污垢与满目的疮痍,故黛玉、红玉等皆认为死亡反而‘身登清净,她们是要在生命的余烬之上重建新的希望。”[8]
这些个体的死亡并非绝对毁灭,他们只是身躯的死亡,但其精神身体却并未死亡,她们通过躯体的死亡超脱肉身的限制。晴雯死后贾宝玉尊她为芙蓉花神;林黛玉死后变回“潇湘妃子”,在第一一六回中,贾宝玉重回太虚幻境,他在那里重新见到了那些死去的女性,她们的面貌性格全都一致,只不过是以一种不同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死亡的身体只是世俗肉身,其所重视的是作为个人特质的精神身体,换句话说,就是自我意识,即认为人拥有的精神身体与肉体是分离的,肉体的死亡并不代表着主体的毁灭。康托洛维茨在研究中世纪政治神学时提到中世纪國王拥有双重身体[9]:一是作为外壳的生理躯体,一则是作为国王政治身份代表的政治身体,这具身体不会死亡,不会消失。弗雷泽在研究“金枝”[10]问题时也提及了原始人所谓“金枝”的巫术仪式也是为了保护 “神圣帝王”的精神身体,那些死亡的肉身只是精神的寄居之所。《红楼梦》体现的正是与此相类似的身体观点,即肉身作为生物机体必然会走向毁灭,但主体的自我意识才是生命的意义核心,通过旧有的躯体的死亡,精神身体摆脱了先前的限制,超脱躯体而长存,身体的非生理意义被凸显,这是对传统身体控制机制的终极胜利。
展示痛苦与奔向死亡在这里被理解为一种反抗策略,这种策略是生活在封建社会中的个体自我意识的表现。此外,死亡的背后不是一味地毁灭,而被理解成一种精神实体的解放,躯体的消亡与精神的常存相分离,精神身体被看作是人的生命核心。这种身体观并不是追求所谓的彼岸,而是强调此岸的精神存在,正是通过这种策略,主体超脱了肉体层面,迈向了精神实在。身体超越了生理意义,一种崭新的身体观念在此诞生。
四、结语
《红楼梦》中的身体争夺是一场贯穿始终的隐秘战争,在疾病、痛苦与死亡的背后是封建权威与个体自我的权力争斗。规训与惩罚是封建社会维持权威的强力手段,但随着个体意识的苏醒,主体通过越轨事件去体验自我,打破秩序,情欲与自我鼓动着反抗的浪潮。反抗的最后是躯体的毁灭,但是通过这种毁灭,个体重新发现了自我,将精神与躯体分离,突破了封建社会的控制场域。这种身体观念的创新所体现的是时代精神的革命与历史意识的突破,象征的是《红楼梦》背后的社会历史文化的巨大变动。同时,这也凸显了《红楼梦》所蕴含的深刻的艺术价值与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美)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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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51.
[4](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1卷:认知的意志[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70-71.
[5]李晴晴,刘毅.身体意象失调的成因:基于“镜中自我”的视角[J].心理科学进展,2018,26(11):2013-2023.
[6](美)朱迪斯·巴特勒.权力的精神生活:服从的理論[M].张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2.
[8]陈晨.《红楼梦》中的疾痛隐喻与女性形象建构[J].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7(06):96-102.
[9](德)恩斯特·H.坎托洛维奇.国王的两个身体——中世纪政治神学研究[M].尹景旺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0.
[10](英)詹姆斯·乔治·弗雷泽.金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作者简介:
靳宇扬,男,江苏盐城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