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曲亭马琴对《西游记》的仿写与解读

2023-08-07勾艳军

关键词:江户西游记小说

勾艳军

(天津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350)

在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中后期,曲亭马琴(1767—1848)堪称最为了解和喜爱《西游记》的小说家,他常将《西游记》与《水浒传》相提并论并予以高度评价:“水浒西游记,既奇且巧。其文绝妙,句句锦绣。诚是稗史之大笔、和文之师表。”[1]曲亭马琴先后对《西游记》进行过借鉴、翻案、抄录、评论、续书点评等,相关文字成为考察《西游记》在江户时代传播与影响状况的珍贵资料。

麻生矶次、鸟居久靖①等日本学者对《西游记》传入日本的路径、版本、译介情况进行过考察,但围绕曲亭马琴与《西游记》密切关联的研究还非常简略;近年来,信多纯一②及神田正行③等学者考察了曲亭马琴对《西游记》的借鉴与抄录情况,但尚缺少对曲亭马琴与《西游记》深刻渊源的综合把握。笔者将在充分参照先行研究的基础上,聚焦于曲亭马琴对《西游记》偶有踌躇、不断深化的接受过程,从对《西游记》的局部借鉴、整体翻案、彷徨反思、解读评论四个方面,深入考察曲亭马琴在解读《西游记》过程中的不懈努力。

一、 曲亭马琴与《西游记》的不解之缘

《西游记》最早传入日本的时期大约为室町时代(1336—1573)末期,伴随着佛学典籍的东渐而远播至日本,但一直到江户时代才逐渐渗透到民间。德川幕府的《御文库目录》和林罗山的《梅村载笔》等,均发现《西游记》的记载。日光轮王寺的天海藏目录中也发现世德堂明刊本及其他两部明刊本《西游记》,之后的舶载书目更是常见《西游记》的字样。这表明作为四大奇书之一,《西游记》已然受到江户时代读者的广泛关注与喜爱,与之相对应的训点、翻译、翻案等工作也在逐渐展开。

《通俗西游记》(1758—1831)是日本最早的《西游记》译本,以《西游真诠》为底本,翻译特点为抄译和直译,共五编三十一卷。初编问世于宝历八年(1758),到第五编(1831)最终出版完成,耗时长达74年,且几易译者(初编译者口木山人、后编和三编译者石麿吕山人、四编译者尾形贞斋、五编译者岳亭丘山),出版商也屡次更迭,翻译过程可谓漫长而曲折。

《绘本西游全传》(1806)近似于“摘译本”,同样以《西游真诠》为底本,全书共四十卷,前后大约耗时30 年完成。如题目中“绘本”二字所示,抄译本以图画为主,表现出简洁扼要的翻译特点。《绘本西游全传》同样经历了译者的更迭(初编译者口木山人、二编译者山珪士信、三编译者岳亭丘山、四编译者岳亭五岳)。《绘本西游全传》对日本近世和近代以后《西游记》的普及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并于明治二十年(1887)实现了铅字印刷和出版。

曲亭马琴很早就与《西游记》结缘,上述《绘本西游全传》的出版商文金堂浪华书肆,就曾将《西游记》书籍邮寄给曲亭马琴,请他为初编作序。然而,曲亭马琴认为古人序言已十分完美,因此将原书中《秣陵陈元之刊西游记序》抄录后寄还书肆,只在结尾处附加了几句说明,表示原书序言“文辞皆锦绣”,自身不能僭越:“画本西游记刻毕,近属文金堂者,浪华书肆也。遥寄书请叙于余。余以为,古人往往叙其书,而文辞皆锦绣,亦不可僭焉,因录旧遂还之。”[2]

曲亭马琴在创作长篇史传小说《南总里见八犬传》(1814—1842,下文简称《八犬传》)时,曾局部借鉴《西游记》的奇幻构思,如将唐僧西行的构思嫁接到点大法师的人生经历中,再如对孙悟空机智行动的模仿等。曲亭马琴在序跋文中多次以《西游记》为例证,对批评《八犬传》多怪谈鬼话的声音予以反驳。同时,在谢肇淛“虚实相半”、虚构之中有“至理”等观念的启示下,不断深化着对《西游记》虚构特征的认知。

曲亭马琴还曾推出长篇合卷《金毘罗船利生缆》(1824—1831,未完稿),这是江户时代第一篇真正且大规模翻案《西游记》的小说,依据的版本主要是曲亭马琴自己收藏的明刊本《西游记》(缺少卷九41~45回、卷十46~50 回、卷十六71~75 回)。作者在前三编致力于将《西游记》改写为适应本土风俗人情的故事,在融合日本记纪神话、嫁接日本历史人物等方面花费了诸多心血。但是,从第四编到第八编讲述净藏师徒西行的旅程时,曲亭马琴基本上沿袭了原著的情节,除了人名、地名和一些细节的改动外,很多情景几乎原样照搬原著。曲亭马琴收藏的《西游记》缺少卷九41 回~45 回,所以对这部分内容不太熟悉,尽管通过画工池田英泉借阅到完整的清刊本《西游真诠》,但曲亭马琴仅仅参照该版本的41 回和42 回,完成了第八编与红孩儿有关的内容,便暂时停止了翻案。

其实,曲亭马琴并未放弃对《西游记》的翻案。文政十三年(1830),曲亭马琴将手头的明刊本《西游记》中缺失部分,从清刊本《西游真诠》抄录下来,作成《西游记国字抄》(又名《西游记抄录》),以备日后继续翻案。抄录的内容包括《西游真诠》尤侗序、口绘、像赞、第43 回到第50 回梗概、第71 回到75 回梗概、第9 回梗概。《西游记国字抄》被收入《惜字杂笺》(未刊写本,共六册)第六册,现收藏于早稻田大学图书馆。

之所以暂时搁笔且最终未能完稿,主要的外在原因是出版商的要求。出版商十分羡慕长篇翻案小说《倾城水浒传》(1825—1835)的畅销,所以恳请曲亭马琴翻案一些多女性角色、有情爱色彩的小说。作为以润笔费谋生的戏作者,曲亭马琴在声明删除原著淫乱情节后,无奈开始了长篇合卷《新编金瓶梅》(十辑八卷,1831—1847 年)的写作。

曲亭马琴不仅致力于对《西游记》进行仿写与评论,对《续西游记》《后西游记》等续书也非常关注,并于1833 年撰写了长篇评论文《续西游记国字评》(写本,保存于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曲亭丛书”),以34 则评论文字略评《续西游记》的妙处、瑕疵与重复。具体来说,曲亭马琴认为续书的功绩在于使妇人孺子领悟到机变的危害,瑕疵在于观点自相矛盾、重复较多、照应伏线等技法少。曲亭马琴在续书评论中时常谈及原著《西游记》,如认为《续西游记》对机变的否定是对原著隐微的继承、《西游记》主人公人数过少导致情节多重复等。总之,《续西游记国字评》对了解曲亭马琴的《西游记》评论同样具有借鉴意义。

二、 借鉴与重塑:《八犬传》与《西游记》

曲亭马琴的《八犬传》是一部融合古今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既扎根于日本的史书、传说、战记物语,又摄取中国史传、志怪、演义的情节与理念。小说家在序言中明确表示,《八犬传》前半部借鉴了《水浒传》的故事梗概,后半部尤其是“关东大决战”受到《三国演义》“赤壁之战”的重要影响。常常被忽略的是,《八犬传》对《西游记》其实也进行了局部的情节借鉴,并明确提示出典故来源,借以激发读者的联想、提升小说的价值。同时,在艰苦程度、人物性格、审美意境方面进行了本土化重塑,从而赋予了小说鲜明的江户时代特色。

1. 借鉴

曲亭马琴对《西游记》最为明显的情节借鉴,是将唐僧西行取经的构思,巧妙融入《八犬传》的开篇叙事中。借助小说人物的谈论,揭示出典故来源并直接与《西游记》相类比,从而凸显出点大法师的寻觅之旅意义非比寻常,艰难程度亦不逊色于三藏西行。

《八犬传》讲述了室町时代里见义实在八位犬士辅佐下平定叛乱的故事。义实半开玩笑地对爱犬八房说,如果能将敌将的首级衔回来,就将女儿伏姬嫁给他。八房果然取回敌将首级,伏姬公主为帮父亲兑现承诺,义无反顾地跟随八房去深山隐居。武士金碗大辅冒险前去营救公主,谁料猎枪在击中八房的同时,也误伤了伏姫。伏姬为表贞洁自尽,颈项间的八颗灵玉散发着光芒消逝到八方。金碗大辅欲自尽谢罪,后在主君宽恕下选择了出家,法号“点大法师”,从此踏上了遍历六十余国、为主君寻觅八颗灵玉的漫长旅程。

点大法师耗时二十余年聚齐八位犬士,将他们带回主君身旁建功立业。在向继任主君义成复命之际,主君联想到《西游记》中唐三藏求取真经的故事,感叹点大法师不畏艰险寻觅八颗灵玉的过程,毫不逊色于《西游记》中的唐僧西行。

唐山(指中国,笔者注)也有相似事例。那唐朝三藏法师,赴天竺取经,往还十二年,约莫十万八千里。逆旅艰辛,至雷音寺受经文,有大功。太宗感慨其西行,与其结为兄弟,称御弟。十万八千里虽远,但有投奔方向,和僧追寻八颗散逸灵玉之下落,却毫无方向。只是意志坚定、深信不疑,才将八颗灵玉聚为八位贤者,成为吾家之栋梁,此功勋不逊色于三藏法师。(略)我虽想仿效太宗,以御弟相称,然法师年长于我,应该称为内兄才是。[3]

面对主君盛赞,点大法师万分惶恐地谦辞道:

臣自入佛门,已经历许多春秋,然于弘扬佛法寸功未建,怎敢比肩三藏?[3]330-331

像这样,曲亭马琴借助书中人物之口,明确指出点大法师周游六十余国、寻觅灵玉下落的构思,类似于《西游记》中的“唐僧取经”。日本学者麻生矶次在《江户文学与中国文学》中也指出,这是对《西游记》的模仿:“点大法师寻觅八颗灵玉的下落,走上漫无目的的旅途,历尽艰难险阻,正如第一百三十回义成谈话中所透露的,这段故事是对《西游记》三藏法师艰辛之旅的模仿吧!”[4]

笔者认为,曲亭马琴之所以引用《西游记》西行求取的构思,来设计点大法师的寻觅之旅,并特意揭示出典故的出处,主要出自如下两点考量。

首先,激发联想、事半功倍。经过《通俗西游记》和《绘本西游全传》的译介后,江户时代的读者对西游故事有了初步的了解。经过小说家的提示和对比,读者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在时间之漫长、距离之遥远、过程之艰难方面,点大法师的功勋丝毫不逊色于唐三藏。而且,通过唐三藏与唐太宗关系的类比,读者也更能深切感受到主君对点大法师的器重,意识到点大法师是举足轻重的功勋人物,并对其后来的运筹帷幄满怀期待。总之,通过与《西游记》类比、联想和引申,《八犬传》收获了事半功倍的叙事功效。

其次,仿效经典、提升价值。《西游记》《水浒传》等中国俗语小说因构思新颖奇妙、情节跌宕起伏、前后文脉紧密照应、人物性格丰富鲜明等优越性,深深地吸引了江户时代的读者,满足了读者对于遥远的先进文明的憧憬,小说界也由此掀起一股翻案中国小说的热潮。曲亭马琴从不讳言对《西游记》等明清经典小说的欣赏,像他在开篇的《八犬士传序》中明确表示,该书“窃取唐山故事撮合以缀之”[5]。通过仿效《西游记》等明清小说经典的方式,不仅丰富了叙事素材、增添了异国情趣,还极大提升了翻案小说的价值,为其存在与发展争得了一席之地。

2.重塑

曲亭马琴并未原样照搬《西游记》的经典构思,而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本土化重塑,使人物形象更加契合新作品的主旨,顺应江户时代读者的审美需求。具体到点大法师的西行之旅,主人公“西行”的情节,曲亭马琴在艰苦程度、人物性格、审美意境方面进行了重塑,使作品呈现出不同于原著的江户时代特色。

首先,艰苦程度的重塑。曲亭马琴借助文中人物的对话,对点大法师与唐三藏寻觅之旅的艰难程度进行了对比,指出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方向性的有无”。唐僧西行取经有明确的方向,而点大法师踏上的是漫无目的的寻觅之旅,遍历六十余国,历时二十几年,凭借坚韧不拔的意志,才将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八犬士聚齐。所以,从有无方向性这一点来看,点大法师的寻觅之旅更加艰难,其功勋并不亚于三藏法师。

其次,人物性格的重塑。《西游记》中唐僧虔诚、善良、不惧艰险,有时会是非不分,离不开三名徒弟的辅佐与观世音的协助。与之相对,曲亭马琴在塑造点大法师的性格时,突出了忠诚、勇武、智慧、谦逊等性格特点。独自一人历尽艰难险阻,走遍六十余国,完成了将八位犬士聚于主君麾下的重任,并在日后关东大决战中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总之,点大法师更接近于日本传统武家社会的军师角色,截然不同于一心探求佛法真谛的唐僧形象。

当然,点大法师的性格虽然“完美无缺”,但却远不及唐僧那般富于人间情味。这也是曲亭马琴等近世小说家塑造人物时的通病,即人物沦为道德教化的傀儡,性格过分理想化、类型化,缺乏对真情实感生动细腻的展现,因此也招致近现代读者对《八犬传》人物性格僵化的批判。

再次,审美意境的重塑。《西游记》的西行取经之旅,充满了浪漫奇幻色彩、戏谑讽刺意味。与之相对,曲亭马琴笔下点大法师的寻觅之旅,却被赋予了悲壮色彩和哀伤韵味。点大法师踏上寻找八颗灵玉的艰苦旅途,既是为主君尽忠,也是为误伤伏姬公主而赎罪。携灵玉而生的八位犬士相当于伏姬的孩子,点大法师对伏姬之死怀有深深的愧疚,时刻不忘为伏姬祈祷冥福,曾经的仰慕转化为不惧千难万险寻觅八颗灵玉的行动。主君后来也说点大正是自己为伏姬寻觅的理想女婿人选,冥冥中的缘分让人不胜唏嘘。像这样,点大法师的西行之旅融入了愧悔、哀伤、仰慕等细腻的人情描摹,更加符合江户时代妇幼读者的欣赏趣味,小说由此被赋予了符合日本传统审美中的“物哀”意境。

综上所述,曲亭马琴通过对《西游记》精彩构思的借鉴,既可以激发读者联想,获得事半功倍的叙述功效,又能通过仿效明清小说经典的方式提升自身价值。借鉴的过程往往伴随着重塑,曲亭马琴在艰苦程度、人物性格、审美意境方面进行了本土化的改写,使人物形象更加贴近江户时代读者的审美需求,也凸显出中日小说在性格塑造、艺术审美方面的差异。

三、 翻案与本土化:《金毘罗船利生缆》与《西游记》

日本江户时代的“翻案”小说,多指在模仿中国小说梗概的基础上,替换以日本的人名地名、风俗人情等进行仿写、改编与杂糅,翻案手法为题材陷入单调停滞状态的日本近世小说注入了清新的气息。曲亭马琴被奉为翻案小说家的巨擘,他的翻案很多时候并非“暗喻”,而是“明言”,致力于在模仿的基础上实现脱胎换骨,并希望通过“大同”中的“小异”,获得当世乃至后世知音的理解与共鸣。

《金毘罗船利生缆》(1824—1831)是江户时代对《西游记》唯一正式的翻案小说,描写了净藏法师去天竺迎接金毘罗神王的西域之行。净藏法师相当于《西游记》中的唐三藏,净藏的三个徒弟石拆神、羽八戒、沙和尚,分别对应着原著的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就具体章节来看,《金毘罗船利生缆》前三编将《西游记》情节与日本神话及历史人物进行有机融合,在翻案方面颇费了一番心思;第四编到第八编则基本沿袭了原著西行取经的情节,未作大的改动,很多情节几乎都是原样照搬原著,所以日本学者麻生矶次将这部分内容定性为“半翻译”。

以下,笔者将聚焦于翻案部分(前三编)进行考察,分析小说家如何将《西游记》的奇思妙想嫁接融合到日本神话和历史人物身上?在此过程中又流露出怎样的翻案理念?揭示出怎样的翻案理想境界?

1. 记纪神话的嫁接与融合

曲亭马琴从日本古老的记纪神话中,选择出“石拆神”来对应原著的“孙悟空”。《金毘罗船利生缆》第一编模仿《西游记》第1 回到第8 回的内容,讲述了石拆神出世、学习仙术、大闹天宫、被压两界山下的经过。的确,石拆神与孙悟空存在很多共通之处,如诞生均与“开天辟地”神话相关、均涉及“石生神”概念、均具有叛逆精神、均威力无穷等。

具体来说,在《古事记》《日本书纪》的神话传说记述中,石拆神原本由火神幻化而来。开天辟地之神伊奘诺尊与伊奘冉尊结成夫妇,生下八大洲、多个海岛、众神与万物(石头、泥土、河流、海洋、山川、树木等)。伊奘冉尊生下火神时反被烧死,伊奘诺尊怒斩火神,刀尖的血滴入岩石,生成石拆神。石拆神出生时伴随着火焰、刀剑、电闪雷鸣等因素,因此具有融化和碎裂岩石的无穷威力。

为了与《西游记》情节更为自然地衔接起来,曲亭马琴又对石拆神的诞生进行了适度的“改写”。原本石拆神是火神死后血液渗入岩石形成的,但经过曲亭马琴的改编,火神的血液凝结成两块巨石,一块化为象头山,一块化为无边无量国的方便山。几万年后,石拆神从方便山巨石中幻化而出,这样的情境很好地对应了孙悟空自花果山仙石中幻化而生的意境,从而实现了与原著的巧妙对接。

像这样,《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形象被曲亭马琴替换为石拆神,从而实现了核心人物孙悟空在日本读者心中的“本土化”。将故事纳入日本记纪神话的整体脉络中,既更容易为日本普通百姓所理解和接受,又能完美地衔接《西游记》的奇思妙想,体现出小说家巧妙的翻案手法,是嫁接改写原著人物、融会本国风土人情的很好的案例。

2. 历史人物的置换与添加

曲亭马琴选择了平安时代的“净藏法师”,来对应原著的“玄奘法师”。唐僧是《西游记》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原型是唐代著名高僧、法相宗创始人玄奘。净藏法师(891—964)也是日本平安时代佛学造诣深厚的高僧,二者具有很多共同点,如均为真实的历史人物、均为得道高僧转世、均自幼潜心修习佛法、均得到皇帝的信任和嘱托等。

具体来说,净藏法师据说是弘法大师的转世,自仙鹤卵中孕育而出,由平安朝中期文章博士三善清行抚养长大。12 岁在比叡山受戒,成长为著名的天台密教僧侣,颇受宫廷贵族赏识,在祈祷国运、降服叛乱、治疗疾患等方面颇具名望。曲亭马琴基于上述共同点,选择净藏法师来替换唐三藏,使翻案过程更加顺畅自然、富有说服力,能够更好地实现小说的“本土化”。

曲亭马琴在置换历史人物的同时,还添加了一些著名的人物和事件,经过适度的改写与融合,实现与《西游记》情节的衔接。例如,曲亭马琴引进平安时代著名的菅原道真(845—903)的传说,来对应唐太宗因泾河龙王魂魄纠缠而早入地府,幸得魏征托人解救进而潜心向佛的故事。具体来说,在《金毘罗船利生缆》中,菅原道真是鹈鹕帝执政时期的右大臣,因遭受藤原时平陷害被左迁至太宰府,含恨而死后天地间出现天灾疫病等事件,世人均认作是菅原道真的怨灵作祟。鹈鹕帝惊惧而亡后在地狱走了一圈,幸亏净藏法师施法镇祭了菅原道真的怨灵,才得以悠悠醒转。还阳的鹈鹕帝为菅原道真昭雪冤屈,净藏法师也因此受到鹈鹕帝的赏识,被派往天竺迎接金毘罗神王。

不难看出,此段情节是对《西游记》第9 回到11回的翻案,曲亭马琴之所以选择了菅原道真来置换这段奇异情节,主要基于如下两个共通的形象。1)怨灵的形象:泾河龙王被唐太宗赦免但又遭魏征斩首,其魂魄一直对唐太宗纠缠不清。与之相对应,菅原道真也因为被陷害而演化成引发灾难疫病的怨灵神。2)龙的形象:泾河龙王是呼风唤雨的龙王,菅原道真的怨念据说也凝聚成两条青龙。延喜九年,藤原时平被菅原道真的怨灵所困扰时,净藏曾为其加持祈祷,看到两条青龙从藤原时平左右耳腾空飞走。

像这样,曲亭马琴在模拟唐僧这一角色时,联想到平安时代具有相似经历的净藏法师,并添加融会了菅原道真怨灵作祟的传说。 如此一来,既能顺畅地承接《西游记》的情节,又实现了异域神奇构思与本国审美趣味的有机融合,使读者减少了许多生疏隔膜之感,读来犹如本国故事一般。

3. 翻案的理想境界:本土化

曲亭马琴在翻案过程中,不断思索着何为翻案的理想境界?在《金毘罗船利生缆》第二编自序中,他以浅井了意的《御伽婢子》为范本,强调翻案追求的理想状态是“不夹杂丝毫唐土气息”,自己的这篇《金毘罗船利生缆》虽模仿《西游记》,但也要尽力写出不同,这里的“不同”,其实就是要尽力地摆脱原著的异国痕迹,追求小说的“本土化”。

昔浅井氏之《御伽婢子》,改写自《剪灯新话》,不夹杂丝毫唐土气息。不知原著者暂且不提,凡喜好日汉稗史之看官,皆以此为作者之功绩。此草纸亦有类似之处,虽趣向源于《西游记》,然与彼小说不同,著述之苦心,谁人可知?若以俗眼读之,只是儿戏册子而已。[6]

如何实现翻案小说的本土化呢?曲亭马琴通过《金毘罗船利生缆》的翻案实践提示我们,首先要进行符合本国历史文化语境的移植,其次要进行不拘泥于原著与史实的浪漫虚构。

首先,匠心移植,浑然天成。浅井了意的怪异小说集《御伽婢子》(1666),是对《剪灯新话》等中国志怪传奇及明清小说的翻案。《御伽婢子》既注重摄取志怪传奇及明清小说的精髓,又充分考虑了日本近世读者在题材和审美上的需求,兼顾怪异性、趣味性、文学性。曲亭马琴以《御伽婢子》为典范,致力于将《西游记》改写为适应本土风俗人情的故事,在融汇日本记纪神话、置换添加日本历史人物等方面花费了诸多心血,使作品在摄取《西游记》浪漫奇幻构思的同时,不夹杂丝毫异域文学的痕迹,没有生硬突兀之感,从而实现了异域神奇构思与本国审美趣味的融合。

其次,不拘史实,理外幻境。曲亭马琴认为,因为国家之间事物有很大差异,所以在移植外国人物和事件时,不能苛求是否符合史实。小说本就是虚实相半的“无稽之言”,追求的是“游于理外之幻境”,所以不能拘泥于原著,也不必讨论事件之有无,允许且必须进行适度的虚构,正如他在《金毘罗船利生缆》第三编自序中所言:“华胥南柯、无稽之言,游于理外之幻境。犹如梦之浮桥,论事迹之有无者,似于胶柱。将唐山小说,改写为我国之事,彼此事物皆相异也。若为原书所束缚,则写作不得自由,作者之苦心有十分,看官仅能领略二分三分。”[7]

四、 彷徨与反思:对《金毘罗船利生缆》 未能完稿的解析

作为江户时代唯一一部《西游记》翻案小说,《金毘罗船利生缆》因何未能最终完稿?是什么导致小说家放弃了翻案的尝试?其实,曲亭马琴在连载过程中,就探讨过《金毘罗船利生缆》不太畅销的原因,以下笔者将结合曲亭马琴本人的思索,分析曲亭马琴最终在出版商建议下停笔的根本原因。

1. 虚无缥缈,少情致

《西游记》以浓郁的奇幻浪漫色彩,对传统实录小说观念产生了强烈冲击。但是,一些小说家依然难以摆脱史余思想的束缚,认为《西游记》情节过于虚无缥缈。批评家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指出,荒诞不经的《西游记》远不及《三国演义》:“《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诞而不经。不若《三国》实叙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且《西游》好处《三国》已皆有之。”[8]

曲亭马琴早期受传统实录观念的影响也颇为深刻。他在随笔《玄同放言》(1818—1820)第二集中认为,《西游记》多怪诞而少情致,无法与《水浒传》《三国演义》相比肩,思路与上述毛宗岗的观点如出一辙:“《西游记》虽妙作,但其事过于怪诞,毫无写情致处。其书难出《水浒传》《三国演义》其右,皆因此故。”[9]

正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心路历程,所以曲亭马琴能够站在读者的视角,在第六编自序中分析《金毘罗船利生缆》不太受欢迎的原因,可能在于神话部分过于虚无缥缈,多妖魔怪僧而无柔美可爱的形象。

大凡如此册子,看官易讥之,作者亦有难处。推其缘由,初编神代虚无缥缈,妇幼难以得其要领。自第四编,若非异邦人物,便是魔王妖邪之类也,之后也尽是和尚与怪僧,无可爱柔美角色,闺秀儿童如见生人一般。[10]

“看官”的喜好是曲亭马琴考虑的重点。《金毘罗船利生缆》体裁上属于“草双纸”④,读者多是曲亭马琴所说的“闺秀儿童”“妇人孺子”等,翻阅的目的也多是消遣娱乐而已。在“闺秀儿童”等读者看来,《金毘罗船利生缆》前三编的神代起源故事过于虚幻怪诞,没有较为深厚的古代神话素养,很难理清错综复杂的叙事脉络。自第四编起师徒四人一路西行,几乎原样照搬原著《西游记》,遇到的不是陌生的异邦人物,就是魔王妖邪、和尚怪僧之类,没有柔美可爱的人物形象,很难使妇幼读者产生亲近之感。

“无可爱柔美角色”一语,透露出非常重要的信息。江户后期读者更喜欢贴近生活的形象,较之于神魔小说《西游记》的怪诞,类似于世情小说的写实风格更受妇幼读者的青睐。考虑到人们对于《金毘罗船利生缆》缺少情爱的评价,曲亭马琴应出版商之邀,立即着手《倾城水浒传》(1825—1835)的写作。翻案手法是将原著男性豪杰改为忠烈女子,忠实地翻案了《水浒传》五十七回的内容,受到看官的广泛喜爱。

值得关注的是,这一时期还处于“人情本”⑤日渐兴起的文政年间(1818—1830),出版商受到《倾城水浒传》畅销的激励,反复邀约曲亭马琴翻案另一部明清小说《金瓶梅》。尽管曲亭马琴对迎合淫乱世风的题材不屑一顾,但还是勉为其难陆续推出了长篇合卷《新编金瓶梅》(十辑八卷,1831—1847 年刊)。上述时间与《西游记》的翻案时间基本重合,也正因如此,《金毘罗船利生缆》暂时停笔且再未被提上写作日程。

2. 画虎类犬,欠新意

翻案本质上是一种模仿性的改写,既要依附于原著,又要尽可能地别出心裁,因此小说家常常面临困境。《西游记》是一部极具浪漫奇幻色彩的神魔小说,由于两国文化背景不同,很多嫁接的情节难免生硬突兀,读者也会产生文化隔膜感。即使是煞费苦心的构思,对于读过原著的读者而言,也常是欠缺新意的模拟剽窃。因此,小说家常有劳而无功的疲惫感,曲亭马琴在《金毘罗船利生缆》第六编、第八编自序中,就多次慨叹翻案之难。

熟悉《西游记》之人,又感觉无稀奇之处。[10]1吾写这小说,完全剽窃模拟彼书,辅之以我国故事,亦似于画虎类犬。[11]

如第八编序言所示,曲亭马琴直接使用了剽窃模拟等字眼,承认第四编到第八编基本上是对原著的蹈袭,而且效果并不理想,近似于“画虎类犬”。这既是小说家常用的谦辞,也是无奈心情的真实写照。

综上所述,翻案本质上是文学作品的跨文化移植,曲亭马琴在《西游记》的翻案实践中真切感受到了文化的隔膜、审美的差异、欣赏水平的落差,尽管做出了融入本国神话、依托历史人物、顺应风土人情等努力,但《金毘罗船利生缆》的市场行情依然遭遇了挫折。特别是翻案这样一部极具浪漫色彩的神魔小说,通篇依托远古神话与历史,满眼皆是异邦僧侣与神怪,几乎很少涉及现实生活的场景,更缺少对情感世界的细腻描摹,因此使妇幼读者在心理上产生了遥远的距离感,更无法满足其对于细腻忧伤的审美境界的期待。

五、 曲亭马琴的《西游记》观

曲亭马琴在模仿和翻案《西游记》的过程中,一直在思索其虚诞表象下隐喻着怎样的内涵。这一论证过程是循序渐进式展开的,由最初难以摆脱史家实录观念的束缚,发展到从虚构中发掘教诫隐微,最后在谢肇淛虚实相半、游戏三昧思想的支撑下,更加注重虚构的艺术魅力,继而形成了“虚诞之中有隐微”的《西游记》观。

1.《西游记》观:虚诞之中有“隐微”

关于《西游记》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对曲亭马琴影响最深刻的明代小说理论家莫过于谢肇淛。谢肇淛在《五杂俎》中多次以《西游记》为例,强调小说虽极“幻妄无当”,但“亦有至理存焉”。此处的至理,即著名的“求放心”之喻:“小说野俚诸书,稗官所不载者,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浒传》无论已,《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12]

曲亭马琴对谢肇淛的《西游记》评论一直非常重视。在《金毘罗船利生缆》第六编自序中,就以谢肇淛的观点为依据,对世人关于《西游记》的偏见表示遗憾,认为误解的根源在于尚未参透《西游记》。

明谢肇淛评论古今稗史,以《西游记》为第一。(略)《西游记》以百怪千妖、变化不测为宗旨,罕写情态也。以故世评曰,不及《水浒》,此等人尚未参透《西游记》也。予亦同意谢肇淛,因彼书而著此书。[10]1

怎样才能真正参透《西游记》呢?曲亭马琴一直尝试透过小说虚幻荒诞的表象,解读其中的深刻寓意。创作生涯中后期摸索成型的“隐微”一词,是曲亭马琴经常运用的批评术语。隐微“乃作者文外有深意,待百年后知音悟之”[13],隐微源于中国小说理论家微言大义的写作传统、寓言的思维模式,与谢肇淛所言“至理”的意义十分相近。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曲亭马琴虽然借鉴了谢肇淛等中国评论家从虚构中寻求至理的传统。但是,关于至理的内容,却呈现出较大的差异。我们知道,《西游记》常被视作寓言之书,几百年学者从心学视角、儒佛教理出发,对其主题思想进行着多角度的解读。

但是,与上述主旨解读有所不同,曲亭马琴认为《西游记》的核心思想在于劝惩教化。也就是说,《西游记》在虚幻怪诞、机心生魔的表象之外,隐喻着“机变有害”的教诫意味,这才是《西游记》的隐微与至理。

机.变.有.害. ,此世俗小说之教谕,若世人悟之,便是《续西游记》作者之功。然此亦非作者之发明,如前记所载,孙悟空、猪八戒等因机变而惹出妖魔之事,三藏亦因机变而多入魔境,此. 意. 为. 前. 记.( 即.《 西.游.记. 》,笔.者.注. )之.隐.微. ,续记予以发挥而已,续记如同前记之注释文。(《续西游记国字评》第四条)[14]

需要留意的是,曲亭马琴对于《西游记》隐微的提炼,离不开《续西游记》序者真复居士的启示。真复居士在序言中强调:“机心存于中,则大道畔于外”[15],即机心对于修道成佛危害极大,所以续书要纠正原著的种种机变,实现对市井百姓的引导和教诫。曲亭马琴对此深感共鸣,他曾写下长篇评论文《续西游记国字评》,并以古今众多人物失败的事例表明,机心动处,自然会惹出魔障,孙悟空、猪八戒、三藏等都因机变而惹出妖魔之事,“机变有害”便是前记即《西游记》之隐微,《续西游记》恰似这一隐微的注释文。

2. 局限性与进步性

(1)局限性:教化色彩。曲亭马琴在强调“机心生魔”的基础上,时刻不忘提示“机变有害”的教诫之理,并顺势将其引入对庶民读者的教诫之中,进而形成了带有浓郁江户特色的《西游记》观。当然,这一结论的局限性也显而易见。

首先,从小说家的解读动机来看,“机变有害”是顺应江户时代文化政策的主旨解读,也是近世戏作小说局限性的典型投影。德川幕府奉儒家思想为主流意识形态,将小说戏剧等统称为二流“戏作”。小说家为免受诲淫诲盗的指责,往往会在序跋及评论中强调劝惩教化功效。江户中后期文治政策日益严苛,有的小说家甚至会遭遇戴手铐等刑罚。有鉴于此,曲亭马琴更加注重对劝善教化意义的发掘。《西游记》机变有害的主旨解读,正是基于这样的时代文艺氛围。

其次,从读者的接受屏幕来看,江户时代读者对《西游记》主旨的理解还非常浅显。曲亭马琴“虚诞之中有隐微”的《西游记》观,可以说是对读者接受水平和审美视角的顺应与妥协。曲亭马琴阅读的是清代陈士斌(悟一子)删改而成的百回本《西游真诠》,他在《金毘罗船利生缆》第八编自序中提到了尤侗和陈士斌对《西游记》隐微的解读,如《西游记》殆《华严经》之外篇、《西游记》作者乃三教之真弟子等。

然而,江户时代以妇人孺子为主体的小说读者,大都将《西游记》视作“怪谈之巨擘,相看以充喷饭而已”,基本上不会去领悟虚诞表象下的深刻内涵。

《西游记》一书,幻缘不可思议,不知原何人之作。(略)尤侗于序中论及此义,言皆取自《华严经》,发掘隐微,近于得其精髓。然悟一子陈氏评论曰,作者乃三教之忠臣。看官不悟,读者稀少,皆谓怪谈之巨擘,相看以充喷饭而已。[11]1

可见,曲亭马琴本人也意识到以教化之理解读《西游记》的局限性。但是,作为一名依靠润笔费为生的戏作者,不敢奢求读者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共鸣,读者的接受屏幕、出版商的盈利需求,都是不得不考虑的要素。以通俗易解的教化之理来解读《西游记》的隐微,是小说家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的无奈结果,既是个人的选择,也是时代的产物。

(2)进步性:肯定虚构。《西游记》的浪漫主义虚构对日本近世小说家产生了重要启示,促使他们摆脱传统史传思想的束缚,认识到虚构在安排情节、慰藉娱乐方面的重要意义。曲亭马琴在努力提炼《西游记》思想内涵的同时,其实非常欣赏《西游记》虚构浪漫的趣味性。例如,在《八犬传》第九辑引言中,马琴略带得意地引用了友人“默老半渔”对自己的赞誉:“绣口锦心优水浒,狗谭猫话压西游。”[16]意在表明《八犬传》构思玄妙虚幻,已堪与中国的《西游记》相媲美。可见,曲亭马琴在创作生涯比较成熟的中后期,基本已经摆脱了史家实录观念的桎梏,愈发意识到小说本就是“架空无根”之言,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驱散睡魔、慰藉寂寥而已。

鬼话怪谈之多者非独《西游记》,譬如《水浒传》,亦以怪谈立旨趣。[16]221

稗官野史之言,捕风逐影,架空无根,于世人有何裨益?其用途只是驱散春日独坐之睡魔、治愈秋夕之寂寥烦郁而已。(略)《水浒传》地煞星七十二人,《西游记》之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及诸魔君,不胜枚举。[1]3-4

不难看出,曲亭马琴更多时候是将《西游记》作为强有力的佐证,用来反驳那些对于怪谈鬼话的批判,进而强调虚构正是稗史不同于史传的特征。尽管还未彻底摆脱从虚构中深求寓意的思维习惯,但曲亭马琴对于《西游记》虚构魅力的肯定是确凿无疑的,对与之相伴而生的娱乐趣味性也予以充分的肯定,这在日本近世小说评论史上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进步。

六、 结 语

曲亭马琴被誉为日本江户时代小说家的巨擘、小说批评家的鼻祖[17],考察其关于《西游记》的翻案与评论,有助于了解近世小说家的“《西游记》观”以及读者的“《西游记》印象”。曲亭马琴在《西游记》的启示下,冲破了传统实录观念的束缚,积极摄取《西游记》的奇思妙想并将其作为虚构理念的支撑。当然,摄取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最终也因文化隔膜、翻案困境、不符合审美潮流等原因而遭遇挫折。但是,这一过程恰恰也是小说家深受启迪、偶有彷徨、不断反思的过程,最终提出的“虚构之中有隐微”的《西游记》观,虽然带有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性,但对于虚构的肯定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进步。值得注意的是,曲亭马琴对《续西游记》等《西游记》续书的理念深感共鸣,反映出日本近世翻案小说与明清小说续书存在诸多共通之处,这也是今后非常值得探讨的研究课题。

注 释:

①麻生矶次在《江戸文学と中国文学》(东京:三省堂,1972:345-350)中,围绕《金毘罗船利生缆》对《西游记》的翻案情况做了概要介绍;鸟居久靖在论文《わが国に於ける西遊記の流行:書誌的に見たる》(《天理大学学报》,1955,7(2):49-69)中,以年代为顺序描述了《西游记》在江户时期、明治时期、大正时期、昭和时期的传播与译介情况。

②信多纯一在《馬琴の大夢:里見八犬伝の世界》第十二章《八犬伝の構造》(东京:岩波书店,2004:373-418)中,考察了《八犬传》构思与《西游记》的关联,并将《西游记》解读为“悟道之书”。

③神田正行在论文《曲亭馬琴<西遊記抄録>改題と翻刻》(《明治大学教养论集》,2013,492:1-64)中,对曲亭马琴摘抄《西游真诠》的情况进行讲解,并将《金毘罗船利生缆》各编序言收作附录。

④草双纸是江户时代中期到明治初期流行的通俗绘图小说。

⑤人情本是文政年间到明治初期流行的风俗小说的一种,多注重情感的共鸣,主要描写男女爱情。

猜你喜欢

江户西游记小说
From Monroe to Mishima:Gender and Cultural Identity in Yasumasa Morimura’s Performance and Photography*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建材与城市规划的时代烙印——论日本江户火灾的得与失
西游记
西游记
西游记
江户日本的情报分析及世界认识
地图所见江户日本的国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