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宋词中的南京书写

2023-08-07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赏心南京城秦淮

陈 悦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南京,古称金陵、秣陵、建业、白下等,在今天被称为“世界文学之都”与“天下文枢”,一方面是因为千百年来无数文人于此出生、做官或者隐居;另一方面,也因为文学史上诞生于此的无数经典文学作品。诗歌里,我们可以看见,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和刘禹锡《金陵五题·乌衣巷》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等等不朽篇章;小说当中,也有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所描写的“人烟凑集,金粉楼台”,以及曹雪芹笔下令人思慕不已的金陵石头城。可以说,南京在各种文体当中都是一个值得被大书特书的城市,宋词当中亦是如此。粗翻《全宋词》,可见语涉南京的篇章俯拾皆是,略略检索便百首有余。在这些作品中,南京城被词人们从三个层面进行书写:或在宏观上作为江南胜地中的一个地标意象,或以微观视角展示城中具体的琳琅美景,又或者被寄予历史的沉思,成为怀古六朝旧事的物质形式。

一、建业南京:江南胜地的地标意象

南京,“其地居全国东南,当长江下游,北控中原,南制闽粤,西扼巴蜀,东临吴越;居长江流域之沃野,控沿海七省之腰膂;所谓‘龙蟠虎踞’‘负山带江’是也”[1]。这样的地理位置,不论在经济发展还是军事战略上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故而至宋朝之前,已经作为东吴、东晋等多个朝代(政权)的都城存在。谢朓《入朝曲》所言“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正对应了南京的政治地位。南京作为一个地标意象,被书写进文学作品之中便顺理成章。略举两例,一首为辛弃疾《品令》:

迢迢征路。又小舸、金陵去。西风黄叶,淡烟衰草,平沙将暮。回首高城,一步远如一步。 江边朱户。忍追忆、分携处。今宵山馆,怎生禁得,许多愁绪。辛苦罗巾,揾取几行泪雨。[2]

另沈瀛《念奴娇·郊原浩荡》:

郊原浩荡,正夺目花光,动人春色。白下长干佳丽最,寒食嬉游人物。雾卷香轮,风嘶宝骑,云表歌声遏。归来灯火,不知斗柄西揭。 六代当日繁华,幕天席地,醉拍江流窄。游女人人争唱道,缓缓踏青阡陌。乐事何穷,赏心无限,惟惜年光迫。须臾聚散,人生真信如客。[2]

宋绍兴三十二年(1162)正月,辛弃疾受命奉表南归,十八日到达南京[3]。几年后又授任建康通判,与南京结下不解之缘。此词或为辛弃疾初到南京所作,金陵只是作为一个地标意象出现,本身并没有承载什么深厚的寄托。当时辛弃疾自北边奉命南下,离开了“西风黄叶,淡烟衰草”的边城,来到黛瓦朱户的金陵城,还是忍不住回忆往事,平生愁绪——此刻的南京之于稼轩,是一处美丽而无情的“他乡”;然而,对沈瀛来说,南京却是风光夺目、处处美景,也正对应其另一首《西江月》所言“五马人生最贵,金陵自古繁华”之语。词之上阕以描写为主,以宏观视角整体写白下城的繁华:游人、歌声、灯火,词人之笔没有在微观具体的某一景物上过多留恋,而是将这些景观组织成一幅宏观的画面。下阕中,词人感慨南京城里“乐事无穷,赏心无限”,并且叹息时光飞快、人生如寄,不能更长久地享受这样一份欢愉,读之可感词人颇有“此间乐,不思蜀”的心态。

在书写南京时,词人的眼光往往是宏观的、非聚焦的,并不着眼于一草一木、一亭一景的描绘,而是力图将南京城作为一个整体。以程珌《沁园春·谢刘小山频寄所作》为例:

君有新词,何妨为我,时遣奚奴。看此山大小,风流晋宋,眼中馀子,苦自侏儒。九曲清溪,千枝杨柳,还记新条更有无。春将好,欲从君商略,君意何如。 佳人玉佩琼琚。更胸中、浇灌有诗书。把古人行处,从头检点,今人说底,却不须渠。更上石头,重登锺阜,画作金陵考古图。频相见,怕薰风早晚,便隔天隅。[2]

作为一首赠答词,上阕寒暄往来,聊表情谊;下阕从历史的视角,一方面回顾金陵古人行处,一方面登上石头城,俯瞰整个南京城,将城中实景与历史相联系,意欲将之变为统一整体。“画作金陵考古图”,更是一语道着往来词人的本心:即从宏观层面书写或者绘画一座江南地标——南京城。

二、赏心秦淮:南京城中的琳琅美景

(一)赏心亭

《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城阙志》三《亭轩》载:“赏心亭,在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4]赏心亭因其毗邻秦淮绝佳的观景位置,吸引登临者甚众,时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的辛弃疾也是其中之一。观览美景之余,辛弃疾在此写下传世名篇《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2]

此时的辛弃疾,已久居南京,不再是创作《品令》(迢迢征路)时那个新到的外乡人。在南京担任建康通判的几年经历让他对这座城市有了更深刻的体认,对于城中的景物也已经相对熟悉。所以,当他登上赏心亭,所感慨的不仅仅是眼底所见之美景,而是将自己的平生经历和未竟之志相联系。上阕描写由水到山、由景到情,层层递进,进而慨叹无人了解其怀念北地、希图宝刀战马再去沙场的英雄壮心;下阕活用典故,直接言志,进一步将情感在景色中凸显出来。此时的赏心亭,不再是赏景之亭,而真正成了词人反窥内心、评赏心境的物理环境。

同样的描写手法我们还可以在其他词人的作品中发现。张舜民《江神子·癸亥陈和叔会于赏心亭》一首,同样作于赏心亭观景之时,也同样在景观之中超脱了出来,首句“七朝文物旧江山”奠定了全词基调,让下文的“千古斜阳”“秦淮旧曲”顺势而出。上阕以景句结,下阕以言志起。仕途的波折、朋友的离别、时间的恍惚,种种情绪于赏心亭处凝聚,读之内容丰富,蕴藉深沉,饱含怀古伤今之情,深寓人世沧桑之感。

(二)秦淮河

立于赏心亭上俯瞰,入眼便是秦淮。秦淮之名,得于先秦。《景定建康志》卷十八《溪涧》载:“秦淮,旧传秦始皇时望气者,言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于是东游以厌当之,乃凿方山、断长垅,为渎入于江,故曰秦淮。”[4]六朝时候,长江天险是南京城外的有力屏障,而秦淮河则是宫城南面最后一道防线。自从杜牧《泊秦淮》吟咏“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后,秦淮河便一直是南京城最具代表性的文学景观,且看仲殊《诉衷情·建康》一首:

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 寂寞处,两潮回。黯愁怀。汀花雨细,水树风闲,又是秋来。[2]

上阙写的是秦淮夜景,词人坐看钟山暗影、江上楼台,明月出而薄雾散,始看清秦淮真容,好似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下阕抒情,感慨岁月流逝如潮水,又是一年秋季。

“夜泊秦淮”历来是词家善写之题,如晁补之《如梦令》中的“无绪。无绪。今夜秦淮泊处”,赵希迈《八声甘州》中“几伤心、桥东片月,趁夜潮、流恨入秦淮。潮回处,引西风恨,又渡江来”,等等。而张元干的《瑶台第一层》(宝历祥开飞练上)所写却是“青冥万里光”下的白日胜景,并将其与瑞世升平之景相关联,突破了原有“秦淮夜咏后庭花”的历史意蕴。同样较有新意的还有程珌的《沁园春》(玉局仙人)与侯置的《遥天奉翠华引》(雪消楼外山)两阕,分别写到岁尽(离情处,正秦淮岁晚,雪意模糊)以及初春(正秦淮、翠溢回澜)刚刚融冰回绿时的秦淮河景,读来眼目觉新。

秦淮河不仅仅是宋词实景,更饱蕴历史情思,且看苏轼《临江仙》:

昨夜渡江何处宿,望中疑是秦淮。月明谁起笛中哀。多情王谢女,相逐过江来。 云雨未成还又散,思量好事难谐。凭陵急桨两相催。想伊归去后,应似我情怀。[2]

是词本为一首送别之作,只因歌伎与侍女陪送,而写到这些底层女性。词中“秦淮”,首先是实景的秦淮河,进而又是包含着历史反思的“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典故。昔日的秦淮韵事,是作者反思和批判的对象。同样带有所谓“六朝遗恨”的反思情绪的秦淮河,还出现在王奕《贺新郎》(采石书生勋业在,吊锦袍、公子魂何处。流恨下、秦淮商女)和赵希迈《八声甘州》(几伤心、桥东片月,趁夜潮、流恨入秦淮)等作品当中。

(三)秦淮沿岸

秦淮如练,将南京城内其他美景一一串联。将视角锁定在赏心亭上,沿着秦淮河上下游两个方向延伸:溯游而上,有江上雨花台和江中白鹭洲;顺流而下,便可见清凉山上石头城。王质《八声甘州》中“气佳哉、烟紫石头城,云碧雨花台。想东山前后,望春树绿,看晚潮回。自古英雄豪杰,无不待时来。拥鼻微吟处,山静花开”[2]所写,正是这一段风光之缩影也。这几处景观分布在秦淮沿岸,由秦淮河连点成线,构成一轴壮美的水墨长卷。词家们在此题咏不疲,孰不是想借着这条长流千古的秦淮,将自己的作品也镌在那历史画卷的一角上。

对于这些景观,词人的书写无一例外还是采用了微观的视角,聚焦在景物本身,且赋予其一定的历史思考。比如韩元吉《水调歌头·雨花台》中虽以“泽国又秋晚,天际有飞鸿”的景语开篇,转而就用“中原何在,极目千里暮云重”的疑问将视线拉到历史当中,最后回转到现实,以“且斗尊前酒美,莫问楼头佳丽,往事有无中。却笑东山老,拥鼻与谁同”收束。无独有偶,吴潜《南乡子》中“野景有谁收。只在苍鸥白鹭洲”“多少心情多少事,都休。载取江湖一片愁”[2]亦是同样笔法。

三、怀古金陵:六朝旧事的物质形式

《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5]朱熹认为,想要了解一件事物,首先在于细致的观察,然后方能由表及里,体味其深蕴之道。词家们对于南京之书写,便是建立在对其认识的不断深入基础上的:词人们初到南京,对南京城的体认不深,仅仅停留在一个宏观的视角上,故而在其词作中,南京便仅以一个江南地标出现;随着词人认识的加深,对南京的书写就进入到了新的境界,即微观的境界,具体的景物。在这一类词中,借物抒情是极普遍的写作手法,状物抒情之中,咏史怀古之意已初见端倪。“怀古并非简单意义上的发思古之幽情,其更为深刻的含义则是文人骚客凭藉对于古迹的咏叹,表达出现实时代背景下的政治感慨。”[6]而南京古迹,正是承载这些政治感慨的物质形式。六朝江山只半壁,向来羸弱,两宋词人——尤其是南宋词人——回顾这段历史时,无一不有一种“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担忧,他们或者叹惋当时国家偏安江南,或者愤怒朝中投降派当道,抑或是对自己仕途坎坷心有戚戚。

就北宋而言,“金陵怀古”已起先声,面对北宋中前期社会暴露出的种种弊病,金陵怀古词的主基调一般是担忧。王安石罢相之后来到江宁出任知府,面对六朝旧都风景,难免将历史与自己政治上变法之失败联系起来,对国家之未来产生担忧。他的《桂枝香·金陵怀古》上阕写南京秋景,意欲渲染萧索之气氛的同时,也是对自己生理上的年迈、政治上的挫败的折射。继而,于下阕之中心生忧虑:六朝遗恨虽然已经成为历史,但难保不会再现,就像草木一般犹能够从枯败中返绿。最后化用杜牧典故,也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样的作品还比如周邦彦之《西河·金陵》开篇“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直接点出怀古之主题,后文一面写金陵之胜景,一面对金陵古迹发出凭吊:“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可见作者同样的担忧心态。下阕里,化用刘禹锡《乌衣巷》句,“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面对历史变迁,词人其实也无能为力,只能是“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罢了。

而到了南宋,北宋词人们所担忧的山河破碎已然成为现实,当世词人们再面对六朝历史的“活化石”南京城时,其心态便不是“担忧”一词可以概括的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悲愤、感伤、哀怨、无奈等更深层次的体验。由是,怀古词在南宋迎来勃兴,“金陵怀古”则是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辛弃疾《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一首,开篇便感慨道:“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2]词人借由凭吊金陵古迹,一吐胸中之愁绪,大有英雄失路、美人迟暮的悲凉情感。这类南宋金陵怀古词,较前文所引北宋王安石的作品已经产生了区别:北宋怀古,是慨叹政治疲敝、社会黑暗,希望国家能够复起而振作,不复六朝覆灭的旧路;而南宋怀古,更多的是表达战争之后,面对江山凋敝、复国无门的无奈。而要论起这样的情感与思考,无人能比感受过国破家亡的遗民词人更加深刻了。且看王奕《贺新郎·金陵怀古》:

决眦斜阳里。品江山、洛阳第一,金陵第二。休论六朝兴废梦,且说南浮之始。合就此、衣冠故址。底事轻抛形胜地,把笙歌、恋定西湖水。百年内,苟而已。 纵然成败由天理。叹石城、潮落潮生,朝昏知几。可笑诸公俱铸错,回首金瓯瞥徙。漫涴了、紫云青史。老媚幽花栖断础,睇故宫、空拊英雄髀。身世蝶,侯王蚁。[2]

词人把批评的矛头直指南宋朝廷,毫不客气地指斥其政治上的错误和苟安江南的现实,“百年内,苟而已”可谓辛辣至极。面对金陵旧都,词人一方面赞赏其为千古形胜之地;另一方面也认为,南宋朝廷在都城的选择上,放弃金陵的长江天险而选择杭州的西湖风光,是“诸公俱铸错”的错误决策。但到头来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是“空拊英雄髀”独自叹息罢了。

前文所述可以看出,金陵怀古词中的南京城,是作为承担六朝旧事的物质载体形式而出现的,它的被书写,与其本身的政治、经济、地理条件无关,也与其城内的诸多美景无关,而是因为其曾作为六朝古都,被赋予了历史的内蕴。当然,南京城本身及其城内景观,与六朝历史三者之间又是不能割裂来看的,是相互促成的。所以,宋词中的金陵怀古词对于南京的书写,是需要词人更深层次地体认南京之后,在宏观与微观书写之外,另开辟出的历史书写这一层面,而这一层面,也是宋词中南京书写的三个层面中意蕴最为深厚的。

四、结语

宋词中词人对于南京的书写,大概可以分为三个层面:宏观层面上的地标书写、微观层面上的景物书写,以及最常见的历史层面上“金陵怀古”主题的书写。这三个书写层面,取决于词人对于南京城体认的深刻程度:一般来说,宏观层面上的地标书写往往发生在词人对南京城的初体验之时,微观层面上的景物书写则是词人对南京城愈加熟悉之后,而“金陵怀古”的主题书写则寄予了词人深刻的历史思考和感慨。

南京之所以能在宏观层面上作为江南地标而被词人书写进作品,取决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六朝以来确立的政治地位,这些因素使得南京城能够与众多往来文人产生文学上的联系,最终而形成一个文化地标或者意象。

南京不仅是宋词意象,更有宋词实景。宋词中,南京城内的微观实景基本以赏心亭为中心,以秦淮河为线,在其上下游两个方向沿河分布,形成了一条罕见的宋词实景分布带。这样的一条宋词实景带,不仅具有极大的旅游价值,更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是宋词以文学书写的形式留给南京城的一笔宝贵文化遗产。

金陵怀古词是词人对南京深入体认,结合历史反思后到达的书写层次,也是宋词中南京书写三个层面中最为深刻的一层。其先声起自北宋,南宋时迎来真正的勃兴,而到宋元之际的遗民词人手中时,其表达则更加直接且辛辣了。在金陵怀古词中,南京城不再是一个文化符号,而是一个真实承载了有关六朝旧事历史思考的物质载体。这个物质载体是词人们抒发怀古情思时跳不开的一环,所以对南京进行文学书写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猜你喜欢

赏心南京城秦淮
秦淮:“123”工作法打造有“情怀”的侨务工作
宝塔峰
秦淮古今不了情
南京城市中心区生态需水量探析
赏心只有三两枝
赏心只有三两枝
秦淮看月记
南京城与秦淮河
秦淮是道任意门
赏心美景入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