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文化的时代内涵与抗疫中的社会价值
2023-08-07徐梦依
方 方,徐梦依,徐 可
(1.中共开封市委党校 公共管理教研室,河南 开封 475001 2.郑州财经学院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近年来,中原地区黄帝时期的考古发现与古代文献相互佐证,推进了中华文明的“探源工程”,有关黄帝的史迹史料也成为中华文明的源头注解。黄帝文化作为中华民族独特精神标识的经典符号,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推陈出新、与时俱进,具有特殊的研究意义。
2022年4月3日是传统的上巳节,新郑黄帝故里再次举办了“拜祖大典”。《人民日报》以“同根同祖同源,和平和睦和谐”为题,向华夏儿女发出“始祖山下心手相牵,祈福中华”的邀约。这一“神圣仪式”在华人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黄帝“活态文化”的呈现样式。在疫情冲击下,全球华人“网上拜祖祈福互动平台”成为拜祖大典的重要构成,在规模上超过了历届参与人数,成为“逆势上扬”的文化现象,彰显了黄帝文化的当代影响力和当下特殊的“抗疫价值”。
一、上巳节庆:驱避瘟疫与“祓禊”习俗的滥觞
“黄帝”与“黄河”被称为“两黄文化”,从人物和地域的两个维度代表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和主流[1]。而黄帝既见于正史的《左传》《国语》的文献中,也出现在《山海经》《庄子》的瑰丽想象中,黄帝既是神话主角也是历史人物,构成了黄帝文化形成的双重路径。作为文明源头的神话并非是一种虚构的荒诞不经的故事,还具有一种文化价值上的编码功能[2],沿着“史野”两条脉络,生生不息,广为流传。
在古代中国,瘟疫作为一种看不见的“超自然”力量,成为巫术与祈愿的重要对象,“驱避瘟疫”也因而成为黄帝文化中的隐秘内容。上巳节是古老的节庆,传说中黄帝诞辰是农历三月初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上古时代干支纪日中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为“上巳”,上巳节便由此而来。郑玄在《周礼》中注“岁时祓除,三月上巳如水”。民间信仰祭拜黄帝的“上巳节”不仅周期性地唤醒人们的始祖意识,还具有重要的社会交往功能。这一天的风俗是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故称为“祓禊”,显而易见也是人们“亲密交往”的生活场景。此后漫长的历史中,随着人们物质富裕又增加了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外游春等娱乐活动,但都离不开“驱避瘟疫”的愿景。在古代节日里人们通过复杂的仪式,怀着对看不见的瘟疫的恐惧,和诸神或祖宗一起“天人合一”地进行盛大狂欢,抒发着中国式的“酒神精神”①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司掌酿造、陶醉、狂欢、戏剧等等。。当然,欢娱之后人们不得不返回现实的日常劳作,在“期盼—忍耐—欢娱”的不断转换的周期性节律中,找到辛苦劳作的日常生活的精神期盼和慰藉。上巳节起源于古代巫术的“祓禊”。“祓”是古代除灾求福之祭,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祓”曰“除恶祭也”,《左传》杜预注云:“祓,除凶之礼。”上巳节祭祀不仅有神圣的仪式还有通灵之术,例如南朝梁沈约《宋书》卷十五礼二引《韩诗》云:“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
总之,“上巳节”与“端午”一样,都源自“辟邪通灵”的巫术仪式,生成了各种古老而丰富的驱避瘟疫的地方习俗。例如《荆楚岁时记》记载“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人们香草沐浴以期消灾祛邪,也即“祓禊”。另外,“黄帝”名下的“斋醮法术”“丹道医学”其实都是驱避瘟疫的生活实践的神秘化与仪式化,关于上巳节中的驱避瘟疫与道教法术的契合,已有许多文献加以考证[3],更遑论《黄帝内经》中的古老防疫思想了。黄帝崇拜与道教信仰法术相互促进,由此开启了中国本土道教法脉仙术的“黄老”渊源。
二、始祖崇拜:中西方文化分野与抗疫政策的差异
中华民族之所以称为“炎黄子孙”,在文化上源自“始祖崇拜情结”,而“祖源崇拜”的背后其实还隐藏着“生命冲动”的哲学意蕴。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认为宇宙万物所有种种实在的产生和演化发展,均根植于最根本最原始的“生命冲动”,从而赋于生命进化与时间绵延以回归世界本原及本体的崇高地位[4]。
“生命的冲动”以人的生命意志为原点构建了生命的时间绵延。单从“炎黄始祖”的起源来看,其叙事主要试图解释“人从哪里来”的问题,从而具有了终极追问的“元意识”。对于“始祖文化”中西方有着不同的认知和理性根源。万物有其因果联系同时也构成了逻辑链条,这也是自古希腊直至黑格尔的“线性逻辑”的理性传统。
希腊和希伯来的“两希文明”是西方文化的源头,他们也同样追问生命与万事万物的起源,进而将“生命的源头”转换为“生命的创造”,通过“创世”的解释,产生了超验的“上帝信仰”。中世纪经院哲学家阿奎那在证明“上帝的存在性”时所用“终极因”方法论,也即“原因的原因”“所有的原因”“最后的原因”,以因果直线逻辑来解答人类理性无法穷尽的生命奥秘,最终证明了上帝作为“全能”的“造物主”的存在性,从而阻隔了因果链条的无限追问。这也是西方文化根深蒂固的理性传统,每个个体生命直接与“造物主”产生单线关联,在个体生命与个人自由的基础上形成了西方文化的核心价值观。
与西方的理性追问与纯粹思辨不同,中华民族的“始祖崇拜”源自群体生命的演化进程的“起源地位”。《国语·晋语》记载“黄帝之子,二十五宗”,黄帝后裔或“居官为氏,或以地为氏,或以国为氏”,血缘关系开始分化,取而代之的是以族群为核心的政治共同体成员。正如清华简《五纪》中的记载:“黄帝之身,溥有天下,始有树邦,始有王公。四荒、四冘、四柱、四维,群祇、万貌焉始相之。”可见,黄帝文化中的“始祖崇拜”不仅促进了家族内部的血缘认同,而且还在农耕文明中适应了“大一统”社会的集体心理需求,形成了巨型社会的治理体系。文献可考的最早举行黄帝祭祀是秦灵公三年也即公元前422年,秦灵公“作吴阳上畤,专祭黄帝”。自此,历代皇帝祭祀黄帝的活动绵延不绝,除了有的时段将黄帝作为“天神”“帝王”祭祀外,都将黄帝作为祖先祭祀,取得了正式仪轨的“政治合法性”。加之“慎终追远”向来是儒教文化的一部分,黄帝文化由于历朝帝王的祭拜更深刻地融入儒教传统,融入“大一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中。
在现代化进程中,传统节日仪式和祭拜活动也逐渐消解了其最初的“神秘性”,开始走向大众娱乐与世俗活动。按照韦伯的“祛魅”理论,这是现代“理性”的社会化和程序化过程。中国传统神话的“巫术”“仪式”和对“超自然”现象的敬畏,也在理性与科学面前失去了以往的“神秘性”。但这无法抹去传统文化中的魅力与“神圣性”。例如,作为黄帝部落活动的核心地区,新郑举办的黄帝祭拜不仅成为重大的文化项目,甚至随着台湾地区政界知名人士连战、宋楚瑜等参与黄帝祭拜活动,从此还具有了“民族统一”的神圣含义。从“大历史”来看,对黄帝血缘与世系的共同认同消弭了族群隔阂,促进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和发展[5]。
众所周知,在西方文化传统中的“个体理性”与“集体行动”中产生了深刻的“囚徒悖论”,其根源就在于“直线追问”的理性传统下,“原子式”“自由”的“个体生命”无法与“家庭—族群—民族”的整体生命相融合。这也是面对疫情,西方国家不得已进行“集体免疫”的文化背景,而“始祖崇拜”是中国人从源头上对“生命共同体”的敬畏,也是对“家族—族群—民族”的集体生命的崇高认同。这也是当前中国凭借“大国治理”的制度优势,以全社会“动态清零”来抗击疫情的社会文化基础。
三、抗争意志:不求神而求诸己的生命共同体
有人认为中国人在审美精神活动中侧重“正向”“圆满”的审美向度,而忽视了“苦难意识”和“悲剧意识”、“抗争意识”的审美价值,甚至产生了“中国无悲剧”一说①蔡元培曾说,“西人重视悲剧而我国则竟尚喜剧”;王国维曾说,“中国小说都是乐天的,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享”;胡适曾说,“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点”;等等。。其实,黄帝作为“中国式战神”就充满了悲情的审美因素,正如朱光潜曾说,“悲剧感是崇高感的一种形式”,“一样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奋鼓舞的力量”[6]。
黄帝史迹很多与战争有关,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凭借战功与威信为各部落首领所尊崇,“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抵御灾害、兴修水利工程和发动部落战争等等都是早期先民的“力量展示”,既有壮美也有沧桑、残缺和遗憾,交织着多种审美体验②西方公认古希腊神话中蕴含了“悲剧美”和“崇高美”两种美学范畴,而在黄帝神话中,也不乏这种审美意象。,而其中最为鲜明的就是“抗争意识”。美国哈佛大学神学院的大卫·查普曼教授试图用“局外人”的眼光解释中国远古神话,如果撇开“大禹治水”“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精卫填海”这些神话中的具体情节,转而去寻找其中要表现的文化核心,那么只有两个字:抗争。
中国自古不乏自我牺牲的悲情英雄。“汤之时,大旱七年……殷史卜曰:‘当以人祷。’汤曰:‘吾所请雨者民也,若必以人祷,吾请自当。’”[7]希腊神话以及荷马史诗也不乏苦难抗争中“人神混体”的英雄形象,但黄帝文化中的以血缘为基础的“始祖崇拜”与以事功为基础的“英雄崇拜”逐渐交织,遂有《国语·鲁语下》所记载的“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这也是中国古代社会围绕“核心人物”构建“生命共同体”的开端。例如《汉书·艺文志》将二十余部著作都归到黄帝名下,有人分析了黄帝如何成为“方技术数”之宗,认为东周礼制促使黄帝文化从祖先崇拜到英雄崇拜的过渡[8]。“英雄崇拜”必然生成“核心意识”,维系着“大一统”的“合法性”,这有其深刻的社会心理发生机制。常言道“乱世出英雄”,因而“英雄崇拜”也是“生命共同体”和“巨型治理”体系的共同需求。否则,就会像西方城邦文化那样,转向以个体生命为基础的超自然的神祇崇拜和上帝信仰。
中国人向来将“多难兴邦”作为自己的历史总结。一百年来,中华民族经历了“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不断抗争,而黄帝作为一种“英雄原型”,其影响仍然深远而广泛。在清末民初的社会危机中,维新派主张开启“黄帝纪元”,改良派的梁启超也主张以轩辕为“民族肇纪”[9]。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知识分子以“黄帝传人”自居,一方面彰显黄帝的“战神形象”,另一方面也彰显中华文化相对于东瀛文化的悠久绵长,以此“文化自信”提升“抗战自信”。正如王夫之所述那样,每逢民族危机,“当有明鼎革,抱种族之痛,发愤著书,乃取轩辕肇纪,推所自出,以一吾族而统吾国”[10]。
在当代,黄帝文化的抗争意志仍有踪可寻。例如黄帝与蚩尤大战的涿鹿县是冀北的贫困地区,许多传说史迹集中在“黄帝城”附近,包括黄帝城、黄帝泉、黄帝祠、轩辕湖、蚩尤寨、蚩尤泉、蚩尤城、蚩尤坟等等。这些地方利用黄帝文化资源开展“小城镇建设”“特色小镇”“百镇千村旅游”,借助“脱贫攻坚”对“抗争意志”作出了“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的当代解读。
面对新一轮疫情冲击,党中央提出要“深刻认识抗疫斗争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充分发扬斗争精神,坚决筑牢疫情防控屏障”[11]。在这重大危机时刻,中华民族将在“不求诸神而求己”的文化基因上,再次重构抗疫“生命共同体”,激活“抗争意识”,在抗疫总体战的“伟大斗争”中再次凝聚“敢于斗争”的精神力量。
四、家国情怀:“大一统”的社会治理与自组织性
一般认为,黄帝文化在汉代开始演化为“大一统”的文化符号。司马迁《史记》将黄帝本纪置于历史叙事的开端,就是为了满足汉代“大一统”基础上的政治构想[12]。“史公论语,屡言五帝,无以陶唐为主之意。”以《五帝本纪》为开篇,是司马迁一次重要的知识建构,归其要旨就在于锻造“大一统”的民族凝聚力[13]。
“大一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内核。我国作为长期统一的大陆国家集聚了大量的人口、财富与文明,这种空间地理的统一也深深地塑造着历史与文化上的观念和价值取向。“大一统”的核心内容不仅在于“大统一”,更在于“大治理”。王夫之据《五帝本纪》视黄帝为“华夏畛域”之界定者,“昔者轩辕之帝也……建万国,树侯王,君其国,子其民”[14],堪称大国治理的典范。
黄帝文化“始祖崇拜—生命冲动—抗争意志”的谱系背后,是中华民族“生命共同体”的精神发展史。在“大一统”时期,这种“生命共同体意识”以“家国情怀”的方式具体地呈现出来。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向死而生”,而中国人历来以家族繁衍来超越生死,从而获得了精神上永恒的慰藉。“家”就取代了西方的宗教,成为中国道德哲学与伦理文化的精神内核,家庭团圆与和谐就成为“大一统”文化的微观基础和伦理支柱。
传统文化产生于漫长的静态社会,而当代社会的快速发展与激荡变化也不断消解与重构着传统文化的意义。今天黄河流域的传统农区大多是劳动力输出地,外出打工是青年一代的生活方式。人口流动与迁徙逐渐将原来的城乡二元对立转换为“家与远方”的分割,这种对立与分割在“记住乡愁”的传统文化中得到了精神安慰,在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的历史实践中得到了现实和解。正因为“家国一体”,形成了特有的紧致型套嵌组织结构。当面对外部冲击时,系统的自组织性就会增强,内部物质能量与信息加速交换与重构,生成新的互助性组织结构。
黄帝文化与“大一统”治理体系相互适应,在当今我国巨型社会组织结构中仍然发挥着“催化剂”和“黏合剂”的社会功能。疫情冲击下,封闭隔离的人们相互改变了疏离的邻里关系,自发形成了不同层级的互助型“社区共同体”,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朋友圈”和志愿者群体。这是当代“家国情怀”的微观组织与基层机制,通过“压力—动力”的倒逼转换,凝聚了每个家庭每个社区的抗疫决心。
五、黄帝文化:抗疫总体战中的精神力量
2020年春节,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紧急时刻,中央电视台春晚河南分会场就在郑州黄河名胜区的“炎黄广场”举行,其背后有着深刻的文化价值涵义。中华民族作为炎黄子孙在“炎黄广场”举行最隆重最盛大的节庆活动,能够最大化地启发中华民族对于共同家园的认同与记忆,凝聚成为抵御疫情冲击的命运共同体。
2022年4月份以来,疫情新一轮冲击使得中华民族又一次面临危机时刻,黄帝文化再一次激发了中华民族的危机意识和抗争意识。有了家国情怀才会有“保家卫国”的坚强意志和自发的求胜信念。这次抗疫总体战也是如此,必将深刻融入中华民族的记忆长河中。每次危机时刻,中华民族都会诞生抗争式的英雄人物,随着时间绵延而演化成族群共识的文化符号。黄帝文化就是中华民族连绵不绝的“生命冲动”的开端,历经“自然崇拜”“祖先崇拜”“英雄崇拜”,黄帝文化也在不同历史阶段演化成系列精神谱系。
黄帝文化作为中华民族最为认可和广为接受的文化符号,首先表达了“天下归一”的意愿,正如《庄子·天下》中的“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源于一”。其次表达了“天下一统”的意愿,正如孟子在回答梁襄王“天下恶乎定”时所说的“定于一”。黄帝文化中“始祖崇拜”与“英雄崇拜”也是对这种“共同意愿”的维护与巩固,进而成为抵御外部冲击的强大精神力量。
2022年5月5日,中央政治局召开疫情分析防控会议,要求“社会各方面要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党中央决策部署上来,自觉在思想上政治上行动上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坚决同一切歪曲、怀疑、否定我国防疫方针政策的言行作斗争”[15]。可见,当前形成抗疫政策共识,维护核心意识,是打赢疫情总体战的关键所在。
总之,黄帝文化与“大一统”治理体系的相互契合,呈现出“生命共同体”的价值观及其核心内涵。在疫情冲击下,黄帝文化以“始祖崇拜”慰藉我们的精神,以“抗争意志”激励我们的斗志,以“家国情怀”凝聚我们的决心,其传统价值与社会功能,都可以从当前的抗击疫情的伟大斗争中获得新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