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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思与忧思:毛姆东方书写中的帝国想象与帝国焦虑

2023-08-05谭晓亮

内蒙古财经大学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毛姆帝国

谭晓亮

(牡丹江师范学院 西方语言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一、前言

早在苏格兰养病期间,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花费大量精力规划一场远东之旅。1919年8月,在剧作《家庭和美人》(HomeandBeauty, 1919)杀青并搬上银幕后,毛姆正式开启为期六个月的远东旅行。以利物浦为起点,毛姆沿着利物浦—纽约—芝加哥—西海岸—香港—上海—北京—沈阳—日本—苏伊士运河的地理轨迹做一次远东之旅,并详实记录沿途的风土人情,之后辑录成《在中国屏风上》(OnaChineseScreen,1922)。同时,毛姆分别于1921年和1925年造访马来西亚,期间的旅行笔记成为《一片树叶的颤动》(TheTremblingofaLeaf,1921)、《木麻黄树》(TheCasuarinaTree,1926)、《客厅里的绅士》(TheGentlemanintheParlour,1930)、《马来故事集》(AhKing,1933)的创作泉源。毛姆东方系列特写的主要场景是马来西亚(当时为英属马来亚)和中国,作品包括中国、东南亚小说兼及相关的日记、信件等,其中《在中国屏风上》《客厅里的绅士》《一片树叶的颤动》,以及《苏伊士之东》(EastofSuez,1922) 等作品构成了毛姆东方书写的主体部分。虽然毛姆的东方叙事笼罩于《人生的枷锁》(OfHumanBondage,1915)、《月亮与六便士》(TheMoonandSixpence,1919)、《刀锋》(TheRazor’sEdge,1944)等鸿篇巨制的艺术光环之下,但蕴藏的文学价值不容小觑,是研究毛姆政治无意识的绿色通道。

实际上,毛姆的旅行书写是审视20世纪上半叶英帝国“日落黄昏”,新晋帝国坐收渔翁之利的经典文本。一战期间,欧洲列强鏖战正酣,美、日乘虚而入,在亚太地区采取“填补空白式的扩张”。1915,日本炮制“二十一条”,企图通过政治、经济双管齐下的方法独占中国,同时向东南亚和南亚次大陆实行经济进军;与此同步,美国通过巴拿马航道兵分两路:一路沿着夏威夷—中途岛—威克岛—关岛—菲律宾;另一路沿着萨摩亚至澳大利亚。这两条亚太航线一方面“横断在日本南下扩张的道路上”[1]182,185,另一方面威胁着英帝国在南海殖民地的统治根基。战后,华盛顿体系下的太平洋面临着“重新洗牌”的局面,这一局面却是英国在太平洋地区帝国事业“日薄西山”的征兆。一战后毛姆作亚洲之旅并沿途记录所见所闻,其访谒时机和创作动机绝非机缘巧合。

黄福海在《木麻黄树》的译后记中提及:“毛姆与马来西亚的关系,就像吉卜林与印度的关系”[2]214;译者周成林也同样表示,“毛姆笔下的东南亚就像吉卜林和奥威尔笔下的东南亚,是个早已消逝的世界”[3]203,这充分体察出毛姆潜意识中未曾失落的帝国气质。据毛姆的传记作家赛琳娜·黑斯廷斯(Selina Hastings)记述,一战前的毛姆曾无比自豪地赞颂英国国民是“上帝的选民”:“全能的上帝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统治棕榈和松树,这是上天赋予‘斗牛犬’的特权……我的孩子也要坚定不移,以免帝国的学子们忘了谁是主子,谁是仆人”[4]253,这无疑展露其政治意识中的帝国主义倾向。同时,毛姆因为擅于伪装与倾听,一战期间屡受英国情报局的重用,以协调员的身份在瑞士日内瓦搜集间谍的情报,同时为使俄国继续留在协约国,他向政府主动请缨,前往彼得格勒拉拢社会革命党党魁亚历山大·弗多洛维奇·克伦斯基(Alexander Fyodorovich Kerensky,1881—1970),姑且不论毛姆此行成功与否,他所协助协约国稳定东线、孤立同盟国的种种努力便是为维护英帝国的民族尊严添砖加瓦。对此,萨义德有过精辟的论述:“无数的学者、旅行家、小说家、诗人……每个人都对宗主中心现实的形成做出了贡献”[5]9。故而,研究毛姆在一战后的东方叙事不仅有利于全面认识其复杂的思想面相,更有利于审视大战后作为一介帝国文人对祖国江河日下之势的沉重隐忧,流露出毛姆与英国维稳霸主地位之间的共鸣关系。事实上,毛姆的东方书写中流淌着隐晦的帝国焦虑与帝国想象,充分展现出作家同大英帝国在亚太地区维持霸权问题上的互动勾连关系。

二、 疾病隐喻下的帝国偏见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在《疯癫与文明》(MadnessandCivilization)中曾深刻地指出,“事物本身背负起越来越多的属性、标志和隐喻,以致最终丧失了自身的形式”,这种现象最终会导致“意义不再能被直接的直觉所解读,形象不再表明自身”[6]20。疾病,从细胞学层面来看,缘起于病毒穿透细胞膜,进入细胞里面累积以至造成细胞损伤,这个被损伤的细胞出现功能、代谢、形态结构紊乱从而使人体致病。然而,地理大发现时期的疾病(尤其是热带病)常被殖民者利用,其社会属性泛化为征服、统辖环赤道岛国的政治话语,这肇始于殖民医学(Colonial medicine)的发酵与传播。“自1492 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西方医学也伴随着欧洲的海外殖民与扩张而逐渐传播到美洲、非洲、大洋洲与亚洲等世界各地”[4]99。在此语境下,疾病议题跨越医学话语的畛域进入政治话语当中,也被附带上国族身份,譬如,脑疲劳(Brain-fag)被打上“菲律宾炎”(Philippinitis)的戳记;麻风病(Lepriasis)被诬蔑为中国疾病(Mai Pake)。凡此隐喻无一不带有民族偏见,这种偏见能为殖民者“不断干预与控制当地社会与居民提供科学合理的借口”[4]107。

提到殖民医学的帝国隐喻,就绕不开亨廷顿的气候决定论。1915年,美国地理学家伊斯沃思·亨廷顿(Ellsworth Huntington,1876—1947)在其医学论著《文明与气候》(CivilizationandClimate)中提出了“气候决定论”(Climatic Determinism),在那里,亨廷顿从三个维度阐释了气候对文明的决定性影响:其一,每个地域都会有一个最适合劳动的温度,温度较高或较低都会直接影响劳动生产率;其二,15摄氏度是人类劳动的绝对适温;其三,多变的气候会加快人类文明的进化速度,以应对各种气候突变事件,而单一的气候(如寒带、热带地区)则会阻碍文明的进步[7]66,67。以此为基础,亨廷顿炮制出一个结论:“只有温带才可能产生进步的文明”[7]67。在“气候决定论”的魅惑下,帝国的热带殖民地瞬间被打上“瘴疠之地”的标签,而生活其中的赤道岛民则被罗织成天生具有“迟钝昏聩”“慵懒堕落”的原罪。实际上,这一演化理论缺乏科学依据,纯粹是“欧美中心(盎格鲁—撒克逊中心)的思维”[7]67,后来受到曾田长宗等医学家的质疑和批驳。虽说“气候决定论”纯属无稽之谈,但在那个医疗水平低、瘟病猖獗的年代里,这种论调依然具有相当的市场,并且潜移默化地感染了不少知识分子。毫无疑问,作为一名曾在圣托马斯医院接受过专业医学培训的作家,毛姆深受亨廷顿“气候决定论”以及热带医学病论的影响。在《总结》(TheSummingUp, 1938)中,毛姆谈及“影响萨摩亚和塔希提人的是让人时刻感觉慵懒的气候条件和怪异的自然环境”[8]345,这种气候致病、热带地区多罹疾患的殖民医学观点在毛姆的小说和故事中屡见不鲜,充分体现出毛姆对西方殖民医学的认同以及对热带地区的帝国偏见。

首先,毛姆笔下的亚洲疾病攸关于亚洲邋遢不堪的生活环境。19世纪英国公共卫生运动认为,“腐败的物质会散发出毒素,人类吸入漂浮空气中的毒素就会罹患热病”[7]242。不良的卫生习惯、腌臜的城市排污系统使秽物无法正常清理,导致腐败物发酵、蚊虫滋生,从而形成传播源,最后诱发传染病。实际上,在19世纪大多数来华医师的观点出发,“中国人卫生习惯不良,中国政府既未负起维护公共卫生的责任也没制订相关法规”,导致“城市卫生措施严重不足、卫生状况极为恶劣”[7]240。大战后作中国之旅的毛姆,光凭游历途中所见的满目疮痍的城墙、拥挤破旧的道路以及衣衫褴褛的乞丐,就臆断“中国人一生都在和各种难闻的气味打交道”[9]99,从而在游记中将“疾病”与“肮脏”相勾连,把中国人所罹之疾统统归因于其腌臜的生活习惯,从而将其黑化为一个“肮脏的民族”。《在中国屏风上》中的兰伯特小姐来到中国后变得“越来越有些邋遢”,并且她的健康“也因中国饮食而受到损害,开始看上去有些病态了”,这都是因为她的中国夫家“每样东西都脏得很,还有异味”,就连一个盛饭的碗都“闻着有股食物腐臭味”[9]83;《面纱》(ThePaintedVeil,1925)中的凯蒂(Kitty)陪伴丈夫沃尔特(Walter)去湄潭府救治罹患霍乱的中国人时,那里集镇的“垃圾和杂物堆了好几周,臭气熏天”[10]135,院落墙角下躺着一具“打了个补丁的破蓝布衫,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的男尸使得凯蒂心有余悸,也成为其挥之不去的阴霾[10]126。

事实上,诸如此类的“邋遢书写”无非是作者“橘越淮为枳”的荒谬诘责,带有相当的主观性,这是因为:其一,与旧中国类似,近代英国的公共卫生问题同样十分严峻。经过工业革命的英国市容并不见得比旧中国的城市优胜,对此,狄更斯曾在《雾都孤儿》(OliverTwist,1838)中细腻且真实地描绘当时的伦敦集市:“地面上的污秽和淤泥几乎齐踝深。不断从散发着恶臭的牲口躯体上冒出来的一缕浓浓的蒸汽与似乎停留在烟囱顶上的雾气混合在一起……不断地来回奔跑在人群中的满脸污垢、胡子拉碴、邋邋遢遢、浑身脏兮兮的人影”,这一切构成了“令人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的景象,令你的感官不知所措”[11]150。与此同时,工业废气导致的霍乱、肺结核等流行性疾病成为当时英国人不寒而栗的“头号杀手”。“在英国,肺结核、支气管炎、肺炎、上呼吸道感染已经成为常见病和导致死亡的最大原因,仅在伦敦,1873、1880、1892和1952 年就发生过四次毒雾事件,造成非常惨重的死亡”[12]62。这都与当时政府对城市清洁问题的不重视有着密切的联系,为此,狄更斯在一次都市公共卫生协会周年庆贺宴会上痛陈卫生健康之利害,“没有人能够估量不卫生状况所造成的危害程度”,为此,他大声疾呼“彻底的公共卫生改革必须走在其他所有的社会补救措施之前”[13]124,125。但直到1848年《公共健康法案》(PublicHealthAct)通过,英国国民健康才得以立法的形式保障下来。由此可见,近代中英两国都具有突出的公共卫生问题,因此,毛姆这种对中国“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指责并不具备足够的科学支撑。其二,污秽的卫生环境并非传染性疾病的主导因素,这一点已有确凿的证据。曾经对旧中国卫生状况持有强烈负面情绪的德贞(John Dudgeon 1837—1901)经过多次考察,发现北京的挑粪工从事着最肮脏、恶臭的工作,却“既健康又强壮,而且并没有因为置身这样的空气而生病”[7]245,由此怀疑“疠气致病说”的科学性。经过多次的实证考察,德贞于1884年在伦敦举行的“国际健康展”(International Health Exhibition)中提交《中国人的饮食、衣着、住家和健康之关系》一文,以科学的眼光表明“东方人对发炎性疾病以及身体各种器官的急性疾病都具有免疫力”,这与中国人以素食为主、均衡的饮食习惯息息相关[7]246,247,从而使得西方人对东方以卫生健康为借口的无端指责不攻自破。

需要指出的是,即便如此,邋遢、堕落仍作为一种思维定式萦绕在西方人的脑海中,“不讲卫生”依然是西方滤镜下的“东方痼疾”,饱受殖民者攻讦。《驻地分署》中的驻地长官沃伯顿自驻守以来一直保持英国人特有的条理与整洁,其麾下的迪雅克士兵的“连站立姿势都是军人式的,制服打理得干净整洁,枪也擦得锃亮”,而作为长官的沃伯顿更是以身作则,高度保持维多利亚时期的温文儒雅,他房间里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好像有一个英国仆从一般”,日常就餐所穿的都是“浆过的衬衫、高领、丝袜和漆皮鞋,衣着正式得就像在蓓尔美尔街上的俱乐部就餐一样”[2]69-71。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在殖民地里维护一个作为统治者的倨傲和高贵,“一个白人,哪怕稍微有一点屈服于他周围环境的影响,就会很快丧失自尊,而一旦丧失了自尊,那就可以肯定,当地人也很快不再尊重他”[2]72。换言之,“清洁卫生”成为毛姆笔下的疾病隐喻,作为与东方“脏乱不堪”的对立面而存在,其话语和范式极大程度地决定了东方书写的意识形态取向。

其次,在东方叙事中,毛姆竭力塑造“欧洲医生”拯救“东方病人”的文化意象,意图牢固欧洲殖民者作为“救世福音”的身份认同。《面纱》里最吸引读者眼球的莫过于来自湄潭府的霍乱。这场霍乱中,“人们以每天一百的速度死去”,感染霍乱的人们“几乎没有一个会痊愈”,由于“人死得太快,几乎来不及掩埋”[10]115,116,很多医生、传教士都唯恐对这个疫区避之不及。然而,“如果说有谁能单枪匹马阻止这场可怕的瘟疫,这个人就是沃尔特”。沃尔特原本是一名细菌学家,“没人叫他到这儿来”,但他却“因为同情那些快死的中国人才来的”[10]129,130,被毛姆冠以悬壶济世的主角光环,作为这场与瘟魔抗争的超级英雄,沃尔特“每天都要冒着二十次生命危险”,调动余上校的军队以兹医用,想发设法“医治病人、清理城市、尽力净化饮用水”[10]129;同时,毛姆将“这些没什么抵抗力的中国人”作为医生和修女拯救的对象呈现在欧洲读者眼前,这些饱受霍乱煎熬的中国人“面黄肌瘦、发育不良,加上扁平的鼻子,看着简直不像人,甚至令人讨厌”[10]141,相较之下,站在他们中间的修道院院长却是“慈悲的化身”,充当着白衣天使的角色,时刻准备治病救人。在西方文化长廊里,“治病”与“救赎”是一体两面,医生不仅肩负着救死扶伤的重任,而且还充当着心灵创伤的护理者。毛姆的种种疾病隐喻似乎在传达出浪漫的救赎观念:东方是欧洲有待解决的问题和有待接管的对象。对欧洲人来说,基督教肩负着“复活一个死去的世界的使命”,同时,这一“堕落的、没有生气的世界的潜能只有欧洲人才能将其辨察出来”[14]230。

三、“这是一种施在他身上的魔法”:毛姆的东方恐惧

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东方人在西方对熟悉的东西的轻蔑和对新异的东西既兴奋又恐惧之间摇摆不定[14]77。毛姆笔下的东方人是怪诞与惊惧、过去与现在的奇异组合体,实际上,他的东方叙事是把政治意识向美学、文学、艺术诸文本的一种分配。他要向欧洲观众提供一种文本范式,使他们时刻警惕东方人的“危险性”。

首先,与其他的知识分子类似,毛姆深惮于东方巫术所带来的灵幻恐惧。在西方人的心目中,东方人是巫蛊与咒语的代名词:他们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施咒下蛊,被巫术诅咒之人即使身处万里也难逃符咒所带来的厄运。美国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 1845—1932)在《中国人的气质》(ChineseCharacteristics)中就阐述过东方巫术的可怖性:“关于占卜、巫术和算命,中国人有着一整套复杂的理论和实践,它们是建立在各种力量的显现和相互作用的基础上的,这些力量是通过直线运动清晰可见地传导出来的”[15]132,这是当时西方人对超自然力的一种普遍认知,给东方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虽说毛姆曾受过医学教育,且对解剖学颇有心得,但是他未能把科学思维贯彻始终,对于那些在当时尚处于朦胧感知的疾病,毛姆习惯性地用巫术的虚渺来代替科学的真实。

在《铁行轮船公司》中,毛姆不惜笔力地渲染东方巫术的可怕:加拉格尔先生在马来联邦州生活了25年,靠橡胶生意赚取了一大桶金,本来打算回到爱尔兰后就把自己的计划付诸现实:先买幢房子,再置办一辆汽车,最后养马打猎。然而,他因受巫术所害而将计划和生命永远定格在途中,施咒者正是与他同居十几年的马来女孩,她为了把加拉格尔留在当地而施下恶咒:当陆地沉到海里去的时候,死神就会降临到你头上,在重新看到陆地的时候,死神就会把你带走。受巫术所困的加拉格尔表现出以下症状:先是发出“一阵阵剧烈的打嗝声”,然后“掉了不少肉,脖子上的皮肤松垮垮的,脸色一片死灰”,临别之际用马来语“重复一个女孩的名字”。通过医师资格认证的医生在苦无对策的情况下不得不以超自然思维来诊断:这是一种施在他身上的魔法[2]33-68。虽说此论缺乏科学依据,毛姆却通过多组哥特式镜头,默认并暗示东方巫术的合理性:首先,哈姆林太太在东方生活过20年,表示在那里“偶尔会发生一些古怪的事”,此外,当她看见在船上看见两个玩掷绳圈的日本绅士时,会“隐约地感到有些不安”,甚至连“神经也快崩溃了”,预设了东方巫术的客观存在。其次,当加拉格尔患病的时候,那些非白人的船客一致认为那个被抛弃的马来女人“正在遥远的南方对他施以魔法”,尤其是印度水手和中国人,“他们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儿”,极致地增强了巫术的真实性。最后,马来女子一语成谶,药石无灵的加拉格尔果然在船只抵达阿拉伯岛前逝世,没能看见陆地;毛姆把“坐在孟加拉式平房前台阶上的、肥胖的马来女人”这一特写穿插全文当中,旨在告诉读者:东方是一个擅于魔法巫术的民族生活的地域,随时会对西方人造成生命威胁。

其次,受吉卜林等殖民作家影响,毛姆笔下的东方是一片物欲横流、乱人心性之地。吉卜林在《从大海到大海》(FromTidewaytoTideway, 1889)中就添油加醋地黑化东方:“在孟买,所有亚洲的气味都登上航船……这是一种暴力的,有攻击性的气味,易于让陌生人产生偏见”[16]21。受其影响,毛姆笔下的东方也是一片罪孽之乡:《丛林里的脚印》开篇就提到塔纳莫拉是一座“让人感到昏昏欲睡的小镇”,来到这里的西方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失掉自己本来的激情”,因为“这里轻松、懒散的生活方式便会融入他们的血液”[17]1;《人生的枷锁》中,宋先生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东方人堕落的气氛:闷人的香火味隐藏着不道德行为的神秘气氛,似乎令人窒息”,坐在一旁的菲利普“心慌意乱”,“似乎感觉到某种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同时又使他感到厌恶和恐怖”[18]121,122;就连《客厅里的绅士》中的区区河流都被论说成“既无我们英国河流的温和,也无它们含笑的淡漠”,它们“神秘而悲惨,它的水流有着人类不羁欲求的险恶张力”[3]93。

值得注意的是,毛姆对东方的魅惑描写既有短镜头,也有长镜头:《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中爱德华与伊莎贝尔本来两情相悦,且在大学期间已订下婚约,但是一场金融风暴致使爱德华家庭一无所有,父亲开枪自杀。为了维持这段婚姻,爱德华在布朗施密特的帮助下前往塔希提岛经营生意。去塔希提前的爱德华还是一个满腔热血的有为青年,想去海外历练一番,“力图把美国人的行事方式介绍到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然后衣锦还乡,与伊莎贝尔再续前缘。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爱德华渐渐耽迷于土著的生活方式而把最初的鸿鹄壮志抛诸脑后,“用可悲的方式浪费自己的才华和青春,也错失良机”,甚至遗忘了当年与伊莎贝尔的海盟山誓,甘愿与一个混血儿安度此生[19]47-91。最后,故事以伊莎贝尔的一句喟叹结尾:“可怜的爱德华”。如此剧情安排,毛姆无非想释放出两个信号:其一,他对爱德华这样的青青子衿受环境的“污染”,从此变得乐道安贫、庸碌无为表示愤懑。其二,东方是一个滋生堕落的温床,任何踌躇满志的白人来到此间犹如着了魔法一般,变得松散懈怠。

一言以蔽之,不管是对东方巫术的惊惶,还是对东方侨民的担忧,毛姆都借助东方的魅惑来凸显萨义德所言的“坏的东方”——好的东方永远只属于像昔日印度这样遥远的古代[14]133,目的是为欧洲十字军式的文明征服和教化提供冠冕堂皇的借口。所谓的“东方巫术”或“堕落之乡”,不过是一面欧洲殖民者的旗帜罢了。

四、“我们是统治的民族”:毛姆的帝国迷思与忧思

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指出:“伟大的欧洲现实主义小说几乎无人察觉地维持了社会对海外扩张的赞同”,这种赞同“帝国主义背后的自私势力会利用宗教、科学、艺术等没有功利目的的保护色”[5]14。仔细审视不难发现,毛姆的东方书写正是对英国维稳太平洋权益的一种文化支撑,这种支撑背后裹挟着毛姆的帝国迷思和忧思。

长期以来,太平洋一直是列强枕戈相望之地,“将太平洋织进人类海路航道网,将环太平洋地区拉入近代世界这个前所未有的整体之中”一直是西方列强的雄心和野心[1]69。而作为“日不落帝国”的英国更是对这片辽阔的水域垂涎三尺:从15世纪卡波特探索“西北航道”到18世纪库克船队对太平洋的三次勘察,英国先后发现新几内亚岛、苏门答腊、马来半岛、澳大利亚、新西兰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岛屿,然后一一将其收编入伍。但是,自1922年《五国海军协定》签订后,由于美英日法意可拥有主力舰的吨位比例调整至5∶5∶3∶1.75∶1.75,英国海权一家独大的局面被打破,海上霸权时代的宣告结束[1]190,即便如此,“没有任何一个大国曾经甘心看着自己的海岸和河流入海口被人夺走”[20]15。作为一个全球海洋霸权帝国,英国密切关注太平洋的地缘政治版图,而作为一名帝国公民,“毛姆等同于大英帝国,毛姆就是英国绅士的象征”[21]2,时刻关注海洋边疆的盈亏消长。

首先,毛姆深谙亚太地区对于20世纪英国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为此他借助如椽之笔卖力渲染太平洋,以唤起国民对远东的帝国迷思。这从亚太书写的两个叙述维度得以清晰呈现:其一,他对太平洋及其岛国地缘政治的高度定位: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笔下的“太平洋比其他大洋更为寂寥,海面也更加广阔无边”,浮在海面上的塔希提岛则是“金色的国度”,犹如“一个美丽的女人浪漫优雅地对你展示她迷人的魅力”,当船只驶进帕皮提港时,整洁的双桅帆船、典雅的小城、红色的凤凰树以及蔚蓝的天空“令人陶醉其中的感觉简直无法言喻”,它们“散发出放荡不羁的肉欲,令你呼吸加速”[22]184,185。毛姆把南海诸岛比拟成浪漫优雅、魅力无穷的窈窕淑女,其意在于彰显南海女性化的自然身体,隐射其疲软、易于规训的政治身体,同时引申到英国绅士对南海淑女的寤寐之思,目的是将其纳入国族空间提供心理基础和文化支持。

其次,毛姆密切关注中国时局,并积极参与构建西方视阈下的西藏形象。早在19世纪,英国就对西藏虎视眈眈,自19世纪中叶控制印度全境开始,东印度公司更是加紧对西藏意识形态和军事力量的渗透,并分别于1888年、1903年肆意挑起侵藏事端。虽说经过藏族人民的英勇抗争和多方斡旋,侵藏战争以清政府拒签《拉萨条约》、英国被迫承认中国领土完整而暂告一段落,但英方从未收敛对藏的狼狈之相。作为一名帝国鼓吹手,毛姆竭力为国家侵吞西藏背书:在《残片》中,叙事者手捧一尊残缺的希腊塑像,第一感觉便是仿佛“徘徊在英吉利海峡一个港口”,同时,叙事者“让”法国收藏家做出解释:这个雕像是亚历山大的塑像,是在靠西藏边界的地方发现的,它已被深埋两千多年[19]150,映射欧洲对西藏的宗主权深厚的历史渊源。但这一段描述蕴含着明显的史实讹误:亚历山大远征军抵达恒河流域之际便遭到当地人民的激烈反抗,加之南亚酷暑湿热、瘴疠丛生,兵士厌战情绪高涨,致使亚历山大无功而返,因此“西藏边界发现希腊塑像”这一现象纯属耳食之论。毛姆之所以杜撰“马其顿将军进入中国边陲”的历史伪命题,与其说是对历史的误读,毋宁是其借古讽今之举,目的是表明:两千多年前的马其顿凭借旌旗铠甲尚且可以剑抵东方,如今拥有“战舰之精、机器之利”的日不落帝国却折戟沉沙。悻悻之余,毛姆在文末编排起帝国赝象:一位马其顿将军进入西藏后,在那儿为希腊爱神和酒神建庙镂铭,王宫大厅里“吟游诗人吟诵着《奥德赛》”,大理石残片唤起的记忆都是帕特农神庙和爱琴海,而不是西藏的旗幡或青瓷茶具[9]150,151。鉴于此,毛姆为英国占有亚太地区(尤其是中国),重拾维多利亚时期荣光的帝国心理昭然若揭。

此外,毛姆借助旅行书写中关于近代中国之破败的表征隐晦地表达战后英国的焦虑,同时还借助英国的绅士标准规训殖民官员,以图维持国家在远东的政治版图与权力图景。一战后,英国面临内外交困的局面:对内,作为战时美国最大的债务国,英国欠下了巨额贷款,国家财政不堪重负;对外,英国的国际地位一落千丈,东南亚、澳洲的海外领地面临着被美、日取而代之的风险。种种日薄西山的迹象使毛姆轻易地联想到近代中国这个前车之鉴:曾经万国来朝、威势赫赫的中华帝国如今却是强敌环伺、皇威扫地,那么,海上称霸数百年的日不落帝国将何去何从?“在当时满目疮痍的中国土地上,最让毛姆感兴趣的正是那暮色里消逝的东方神奇与奥秘,也就是用那种衰落的豪华寄予着自己的怀古忧思”[23]53,这种怀古忧思,不仅是作者对礼崩乐坏、文明蒙尘的古老东方民族的感旧之哀,更是作者对母国滑落神坛、未来难测的彷徨与不安。在毛姆看来,欲安天下,先取人心,这种人心就是绅士精神,是国家机器的安全阀。“毛姆看重的是英国绅士传统中的强悍、责任感与冒险精神,而这些与帝国的权力与统治息息相关”[24]112。《内阁部长》中部长一边大谈圣贤之道,一边腐败渎职、行贿受贿,致使“中国沦落到他所悲叹的地步”[9]12;《亨德森》中的亨德森本是一个绅士,表面上对黄包车夫尊敬有加,实际上却装腔作势,车夫只是错过了拐弯的地方就“往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9]43。在毛姆看来,正是这些寡廉鲜耻、蝇营狗苟之辈使得殖民社会变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被殖民者产生抵触心理,英国的宗主国权威大打折扣。与此相反,《驻地分署》的沃伯顿管理婆罗洲赏罚分明,努力调解部落势力,亲自讨伐那些“拿敌人首级作战利品的土人”[2]79,80,同时理解并接纳当地的风俗习惯,以“绅士风度”安身立命,最后使得人人景从,户户安居乐业。通过展现代理人在殖民地的正反镜头,毛姆无非想传达出“优秀的帝国代理人是理想化的英国绅士”[3]113这一信号,只有对殖民地恩威并重、处事公允,才能撷取人心,夯实帝国大厦的地基。

五、结语

毛姆的东方旅行书写显示出一战后英国政府和文士群体对于军事上征服和文化上维系远东地区所达成的共识,这种共识被毛姆以旅行文学的方式阐发和呈现为一种有关太平洋地区的殖民空间的神话,意图激发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坚持“英国绅士”的特质并担负维护帝国领土的重任。毛姆的帝国迷思附和了英国对维系海洋霸权的执着和努力,而帝国忧思则流露出作者对英国江河日下的一种焦虑。无论是迷思还是忧思,毛姆的东方书写都有着牢固的帝国立场,这恰如萨义德所言:“每一个欧洲人,不管他会对东方发表什么看法,最终都几乎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帝国主义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民族中心主义者”。[14]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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