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贰臣诗词仕清归明心态“六观”论
2023-08-05赵润哲
赵润哲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提出“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列举了进行文学批评时需要注意的六个方面,即“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1]337的“六观”法。《知音》篇对“六观”不曾有详细的解释。但综观《文心雕龙》劝说,有诸多与“六观”相关的论述,如《情采》篇谈到了创作的情感即主题,《熔裁》《章句》等篇目可以看其创作结构,等等。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提出:“一观位体,体性等篇论之。二观置辞,丽辞等篇论之。三观通变,通变本篇论之。四观奇正,定势等篇论之。五观事义,事类等篇论之。六观宫商,声律等篇论之。大较如此,其细条当参伍错综以求之。”[2]147顾此可知,“六观”的理论内涵散见于《文心雕龙》其他篇目中。
明末清初社会动荡,不论山水隐居之遗民,抑或清朝求仕之官员,其复杂矛盾心态皆从文本可窥。本文所谓贰臣的观照,既有政治标准,更有文学标准,即原仕宦明朝,后改投新朝的官员,并且有一定文学作品或文学声誉流传后世的汉族作家群体。这个群体不被当时社会“反清复明”的汉族文化话语所认同,但无论是何种缘由改仕新朝,这个群体因为这种不被自己赖以生存的文化模式所认同,必然形成文化层面的心理压力,因此有诸多贰臣试图寻求文化身份的归依,并折射到其诗文创作中,如在诗文中以伍子胥等历史人物以自况,曲折地表达对以明朝为象征的汉族文化的伦理认同。不论是否为当时社会汉族文化的语境所压迫导致,明末清初贰臣们和当时许多遗民相似,把自己对明王朝的沉痛追忆化入其诗文创作中,其诗词体现对于明朝旧主的伦理认同与道德追寻,这不论是否为当时社会话语的压迫导致,都体现了贰臣们的自我辩解与身份回归。鉴于此,本文拟从贰臣的诗歌文本出发,用刘勰《文心雕龙》的“六观”之法,来分析其清初贰臣诗歌中蕴含的仕清归明的矛盾心态。
一、观位体
观“位体”,此类说法各家均有不同,比如黄维梁先生认为“就是观作品的主题、体裁、形式、结构、整体风格”[3]355,周振甫先生在《文心雕龙今译》中提出“作者根据所要抒写的情理来确定体裁风格,读者因此先看作品的体裁和风格。”[4]128,不同的学者对此有看法不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位体”考察的是文章体裁和风格等要求。
以吴伟业创作为例,虽然入仕清朝,但其一生中对自己仕清的选择作了多次辩白。比如其《临终诗》中所写: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临终诗·其一》)[5]814
从主题上看,诗歌是对自己入仕清朝的自我批判和对明朝恩泽的感恩怀念。如“忍死偷生”“罪孽”等字眼,可见吴伟业对自己并没有像其他明朝遗老那样,或是为反清复明而奔走,或是慷慨就义与明朝一同赴死的行为而羞愧悔恨。“受恩欠债”一语也能看出吴伟业对明朝恩德的肯定,和自己没有坚定选择的亏欠。
本诗是晚期临终所写,并非某一个具体时期的心境,而是着眼于对他整体人生的回望。吴伟业此处“忍死”是创作背景临终心态的叙述,亦是对自己一生经历的回顾与总结,以“忍死偷生”消极意味极浓之语形容临终心态,使全诗在铺陈之余流露悔恨酸苦之情。吴伟业临终时的死生病痛让这首诗最大程度上地逃离了现实政治话语权的束缚,体现了他虽然选择入仕清朝,但是心中有对明朝旧主的回归与依靠,也体现了他作为贰臣的内心煎熬与愧疚。
而以吴伟业其他作品为例,也能看出其作为贰臣的仕清归明的矛盾心态,如《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绝决。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6]1133
整首词的风格悲壮慷慨的,全词有对“故人慷慨多奇节”的那些坚守自我反清复明遗民的高度肯定,也有对自己“草间偷活”苟活于世的羞愧。可以看出,这首词体现了作者向现实屈服的无奈心态,如“脱屣妻孥非易事”一般难以甩开尘世物质家室的包袱与纠葛,与宁可放弃一切功名利禄,也绝不向清朝妥协的遗民相比,吴伟业的自白虽然并不决绝,但确实是体现了其现实生活与精神坚持难以平衡的复杂心境,是忠君爱国与实际选择之间的抵牾。
二、观置辞
因为刘勰并没有给“六观”法下准确的定义,所以对于“置辞”,学界也有不同看法,比如周振甫先生认为“置辞”是对文辞进行规范和安排[4]428,这也就是强调语言文字与充分表达文章主旨之间的关系,更贴近于《神思》篇中刘勰所提出来的作者需要克服的下笔文字与脑海主旨之间表达矛盾的调和;而也有另一部分学者认为“置辞”更倾向于是对文辞修饰作用的强调。
但诸家观点皆体现出“置辞”说都是从作品语言文辞切入来进行作品分析的,所以分析明末清初贰臣的诗词可知在入官出仕清廷的明朝旧臣中,很多人无法放下旧朝身份,限于政治话语权的约束,对怀念往昔的情感符号只能隐约投射在其创作中。这在其作品中的文辞与意象可见一般。
如顺治二年,在京城的贰臣们以金陵怀古为题集会酬唱,唱和主题多为感慨故国、哀悼明朝。以其中代表性作者龚鼎孳的《大酺·和秋岳春忆》为例:
忆柳如烟,乌啼月,江左瑯琊何处。高楼红树里,有银筝纨扇,与花相妒。六代莺声,三山草色,曾记游人来否。芳怀随云散,悔东华走马,此行原误。更风满败梧,日斜横笛,燕穿飞絮。
包胥无一旅,看公等、歌舞夸南渡。为问取、夷吾往矣,祖逖何如,绣芙蓉、那能频顾。梦逐江流去。还懊恼、数峰遮住。料难到、家山路。菱花怜我,萧索长卿非故。倩谁百金买赋。[7]1125
其实明清时期的所谓金陵怀古,大多与文人对于故国的追思与情感有关。但因为主流统治者话语权的原因,这些为清廷效力的臣子不敢直抒其对明朝旧主的哀悼与悲怜,但是从其作品中的字句,可一窥得其对故国的复杂心绪。
据朱则杰先生分析,在清初人语境中,作品中的“春”“朱”“红”“日”“月”等意象,往往取其字面含义背后的隐语,喻指朱明王朝。[8]如本词中“芳怀随云散,悔东华走马,此行原误”句,“东华”是太阳的别称,也就是“日”,暗指大明王朝落日西沉,大势已去;“更风满败梧,日斜横笛”句,暗指明朝日落西山,气息奄奄,为整首词笼罩了一层哀伤的气氛,作者所抒发的感情在于最后“萧索长卿”一句,用司马相如卖赋的典故,即使作者才华依旧,但物是人非旧主不在,无伯乐欣赏自己才能。此时作者效忠于清廷,但从他的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对旧主明朝的愧疚与哀叹,体现了在其作品中蕴含的虽然仕清,但心归明的矛盾心态。
熊文举词也是如此:
“一片淮清波底月,迢递钟山何处。飞烟迷燕幕。有百种呢喃,差池相妒。桂子三秋,荷花十里,曾忆当年事否。更结绮临春,美人尘土,风流已误,况雨汛糟丘,风喧歌管,泪干丝絮。
飘零如逆旅。看魂梦、千里随烟渡。宁知道、花晨月夕,地角天涯,乌啼更有谁回顾。春去几多时,烦问取、怎生留住。恨芳草、斜阳路。青山相忆,见说高门如故。鲍照芜城欲赋。”[9]47
全词创作基调低沉愁郁,前文亦论述诸如“花晨月夕”“一片淮清波底月”“恨芳草、斜阳路”可以看作故国大明之象征,在整首词对亡国感叹的遗声中,出现了“春去几多时,烦问取、怎生留住”之语,即隐含对大明逝去而自身难以挽留的遗憾和无力,而这种无力无法为主流政权话语所知晓,只能隐晦地投射在诗歌中,这也体现了其虽然仕清,但心归明的矛盾心态。
三、观通变
“通变”这一观学界对此争论较小,正如《文心雕龙》中有《通变》一章专门论述“文辞气力,通变则久”[2]648,也就是对前人作品的继承与革新,“通”即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继承,“变”则是在此基础上创新,作者只有将二者合二为一,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
以仕清贰臣中的钱谦益为例,他非常提倡“通经汲古”,强调在“通变”的前提下推陈出新,学习古人,如他提出“天地之运会,人世之景物,新新不停,生生相续。”[10]323认为万事万物都处于变化当中,文学创作也不例外,这和《文心雕龙》中所倡导的“通变”之观不谋而合。
以其作品《后秋兴八首》为例,这是在杜甫《秋兴八首》用韵的基础上加以创新,用次韵组诗的形式进行创作而成,而在《后秋兴八首》中,作者也将意象与《秋兴八首》贴合,如“舟”“雁”“泪”等都有重叠。但意象相同意指却相异,在这类意象感伤时事、营造愁绪氛围的诗歌功能之外,运用这些意象也不乏隐含了其在正统政治话语威压下的仕清归明的心态。如“海”“浪”等意象暗指郑成功反清复明的事业;“日”“月”连用暗指“明”字,即对明朝旧主的情感寄托等。钱谦益在杜甫原有《秋兴八首》的框架下,赋予这些原有意象新的意义,以此来寄寓自己不能为清朝政治话语所探知的归明之心。
四、观奇正
学界对于“奇正”的含义也存在着许多争论。比如周振甫以此为一种表现手法,由《定势》篇中“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1]244得之,周振甫认为作者若要创作佳篇,必须语句颠倒,在奇变中寻求艺术美感。[4]428而王运熙则认为“奇正”指的是一种文学风貌,“奇”即是奇妙之风格,而“正”则更贴近于儒家所倡导的“雅正”。[11]235作者创作出佳作需要将“奇”与“正”相统一,强调的是这两种风貌在作品里对立统一而产生的文学张力。
以明末清初文人王铎的作品为例,王铎常以奇特诡谲意象入诗,不论是咏物咏史,或是感怀言情,他都擅以冷色凄迷之景入诗,其弟王鑨曾作《读觉斯长兄诗文》云:“语峻多奇奥,幽玄孰可谋。补天惊彩石,飞海掣长鳅。人被诗书溺,笔擎日月流。公侯应不少,未必勒千秋。”[12]613此等评价中作者奇绝冷厉之风格可见一斑。
以王铎的《谢三弟言》一诗为例:
子尚知狂性,非因徇禄留。
大钧畴所坏,小智果难周。
石脑求滋润,金龟积悔尤。
潜愚怀旧咏,寤叹不能休。[13]1131
王铎在入清之后写的这首诗深刻忏悔了自己的失节行为,并且做出了辩解,即他降清并不是为了追求高官厚禄,而是国家已经“大钧畴所坏”,面对四分五裂的山河他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在诗歌中他运用了“石脑”“金龟”等意象,虽然并没有他前期诗歌中奇诡风貌那么明显,但也不脱奇崛之感,在奇特中寓于自己哀叹故国的忏悔和追忆往事的悲伤。
王铎诗歌中还有许多类似主题的悲歌,如“身退何劳八百咏,书成不羡五侯鲭。”[13]2574“昔日谬儒业,折腰一病官”[13]1015;“负日凌云还自嗤,鼎鼎匡时心以碎。丈夫得时遇合难,一鸾孤鸣意众吠”[13]1268。
他将自己的奇异风貌与其儒者文人的故国之思相结合,在作品中实现了“奇”与“正”的对立统一,所谓前路彷徨、仕宦悲歌显得越发有诗歌张力。而在王铎这类诗歌中“归隐”主题也是与之相关的,颇有伯夷叔齐之感。所以在其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是忏悔选择、怀念旧主、皈依山林的矛盾之情。与之前的贰臣不同,他选择降清之后对政治话语的束缚更为突破,虽为清臣子,实则明亡人之心情更加明显。
五、观事义
事义即为用典用事,刘勰强调用典需要“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1]378。因为刘勰并未对此下具体的定义和解释,所以学界对于“事义”的理解也是有所出入的,但相比于其他几“观”而言,对“事义”的理解通常是脱不开用典用事的,具体差异体现在比较细微之处,比如侧重于用典用事的意义,或是侧重用典用事的合理性,或是具体应用方法等。
比如前文所引用的龚鼎孳《大酺·和秋岳春忆》为例:
菱花怜我,萧索长卿非故。倩谁百金买赋。[7]1125
最后一句以司马相如自况,暗喻其空有一身才华,却无伯乐欣赏,而龚鼎孳此时身为清廷臣子,援引此等典故,有与清廷话语相分离之意。但纵观其前文对旧主明朝的追思与哀叹,可以看出,此处用司马相如之典故有归明之心。这个典故体现了龚鼎孳身处清廷,虽处于主流政权的绝对话语威压下,但依旧不舍故国之隐秘而矛盾心态,与其现实选择相联系,这种心态就显得尤为复杂。
以吴伟业的词作《金人捧露盘·观演〈秣陵春〉》为例:
记当年,曾供奉,旧霓裳。叹茂陵、遗事凄凉。酒旗戏鼓,买花簪帽一春狂。绿杨池馆,逢高会、身在他乡。
喜新词,初填就,无限恨,断人肠。为知音、仔细思量。偷声减字,画堂高烛弄丝簧。夜深风月,催檀板、顾曲周郎。[14]1356
“夜深风月,催檀板、顾曲周郎”一句引“曲有误,周郎顾”之典,映照前文中的“断肠”“新词”希望知音来听,暗指自己于此寄寓的故国之思希望能被理解,体现了其心中对明朝旧主的回归。
再以吴伟业另一首词《满江红·蒜山怀古》为例:
沽酒南徐,听夜雨、江声千尺。记当年、阿童东下,佛狸深入。白面书生成底用?萧郎裙屐偏轻敌。笑风流北府好谈兵,参军客。
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落日楼船鸣铁锁,西风吹尽王侯宅。任黄芦苦竹打寒潮,渔樵笛。[14]1339
如本词中“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化用杜牧《赤壁》中“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一句,而结尾最后一句“任黄芦苦竹打寒潮,渔樵笛。”就是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黄芦苦竹绕宅生”,以体现其生活环境之苦。整首词虽是以“蒜山怀古”为题,但仍能从作者的事义之处看出其颠沛流离、受尽辛苦,含蓄地表达了作者依旧怀恋故国旧主的复杂心境。
六、观宫商
与“事义”一观相似,大部分学者对“宫商”的解释都没有太大的出入,基本上都把它解释为音律上的和谐。结合刘勰所处的时代和其主张,如《南齐书·陆厥传》所说:“汝南周颙善识声韵,(沈)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15]898此处记载了周颙、沈约等人提出了“四声八病”的音乐美学要求,而在此基础上刘勰的声律论也对南朝文坛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在《文心雕龙·声律》篇中,刘勰强调作者需要通过文字的运用来调五音协六律,这样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才会提高。
清初贰臣们在音律上是有一定追求的,比如钱谦益在其《读杜小笺》的小序中提出了他所倡导的音律观,他批评之前宋明时期学杜诗会囿于“奇句硬语”的追求,而忽略了杜诗“铺陈终始、排比声韵”[16]2153,在此可以看出钱谦益将诗歌风貌与盛大美学相结合,追求诗歌的一种光华流转、大气磅礴的整体风貌。这可联想到“变风变雅”之语,盛世出正气,钱谦益的诗歌美学是一种很好的期盼;而家国异政、万象殊俗的现状则让当时贰臣的诗歌充满悲哀之音。
如仕清臣子陈之遴,在其流放辽东时所作《冬日怀同汉槎作》为例:
长空横断雁,故国杳双鱼。
谁道颠连久,今方患难初。
名污轻性命,身废怨诗书。
他日重携手,应连万死余。[17]127
题目中的“汉槎”是共同流放辽东的朋友吴兆骞,本诗字面上是描写自己孤苦难捱的流放生活,表达对宦海无常的悲叹,实则分析其“故国”“名污”等意象和词语的应用,不难发现作者对自己仕清选择的后悔,以及字里行间隐含的对明朝旧主的追思。这首诗并没有钱谦益所提倡的雅正之风,因其个人经历而充满了孤凄变声。本身该诗所压的韵部就不是读上去干净利落的,而诸如“颠连”“诗书”等双声叠韵词的应用让这首诗歌更添一唱三叹、唇齿相依之感。
清初贰臣文人诗文创作中蕴涵仕清归明心态,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作为清初贰臣自我辩解的陈词,诗词中愧疚归依之语隐含对“贰臣”符号的修正。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给当时文人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价值选择,士人们在生与死、仕与隐中艰难抉择,这构成了明末清初士人精神困境的基础架构,贰臣本身所蕴含的遗民心态充满矛盾,有对现实政权话语的妥协,亦有对个人选择的追悔,投射进诗歌中体现对旧朝的追忆回归。从前文论述可知,不论清朝主流政治话语的威压,贰臣们在其作品中也或多或少地蕴含了对明朝旧主的递归之意,但是否出自真情实感却有待商榷。儒家自古提倡忠君爱国,背离旧主之人是为儒家大传统话语所不容的,不论是朋辈社交还是家族地缘都会受到极大影响,所以贰臣在作品中流露出的归明之意很可能是对已经陷入批判的自我名誉的救赎。比如大多贰臣最初并不承认自己的贰臣身份,面对道义的指控之时,他们对“未死”与“改仕”两大指控进行辩护。如熊文举在其作品《亡儿鼎华殉义志》《南还邗上与同乡诸老书》中一再提及降清之情境,“城陷之日,仓皇求死,自缢者再。一为门生翰林刘世芳解救,一为中书潭淐解救。今其人现在,可问也”[18]169龚鼎孳也曾对自己未以死殉国的选择进行辩解:“方流寇之陷都城也,自分必死,既已被执,求死不得,所以窘辱万状。稍得闲,即同内人赴井死,不幸为邻人救苏。”[16]不止此二人,大多贰臣都做了自己降清理由的解释,但是不管如何怀念旧主,他们的现实选择确然忠于清朝,所以相较于其语言上的辩解,事实的出入让他们烙印了“贰臣”的政治文化符号。二是贰臣文人仕途失意,故于诗文创作中寄托现实的侘傺。以周亮工为例,其初入清时对明朝并没有强烈的归属感,对反清势力打击尤甚,势要与明朝旧主划清界限。如在其任福建按察使时对反清势力强硬打击,并且在作品中也并没有如龚鼎孽、钱谦益、吴伟业等人的自我辩白和请求谅解之语,而是避开不谈旧主,完全归于清廷。然顺治十二年,周亮工因谗下狱,之前贰臣所常见的精神困境因物质困境而显露,他在其作品《六月十日纪事》中言:
豹头山下海波宽,对簿声残裹里瘢。
自分当时填马革,敢烦具狱望天看。[19]234
在诗中周亮工认为自己于清廷劳苦功高,没有受到封赏,反而因谗入狱,直言自己不如战死沙场,也比过此时囿于牢狱好。从此可见其对清廷有所怨怼,并且结合其酒后之言“若使周某当日遂死,岂不与日月争光哉!”所谓“当时”亦可指为明臣抗清之时,其作品中归明之意极浓。
综上可知,以刘勰“六观”之法考察清初贰臣文人诗文创作,可发现他们诗文中“仕清归明”心态的隐微,而此种隐微,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形成对“贰臣”符号的修正。清初贰臣虽于清朝仕宦,且为封建政治主流话语而言定“贰臣”身份符号,但在明末清初改朝换代的社会动荡下,贰臣们的现实选择和内心隐秘的遗民心态之间的矛盾与显隐,让其内心依旧有效忠故国、悔恨自身的情感因素,并投射进文学创作中。兼以贰臣们喜欢用典论证其出仕清朝的积极意义,比如“通变”处所论及的内容,贰臣们喜欢用伍子胥、程婴等典故来论证其出仕清朝的积极意义,“贰臣”身份也成为其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的代言词,这样便冲淡了该词负面意义的价值属性,也对自己在儒家大传统的话语权下的士人地位有所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