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春天的八十一道笔画
2023-08-04张晓风
张晓风
少年时读张爱玲的《秧歌》,内有一段写男主角金根想去典当棉被做赌本,一旦赢了,便能苟活下去。女主角月香抵死不肯,两人扯拉棉被,月香叫了一句:
“这数九寒天……”
数九寒天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完全不能体会。
长大以后懂得去查书了,知道从冬至日算起,叫“入九”,待九九八十一天以后“出九”,便算是春日了。
我初逢那北京的朋友便在去年的数九寒天。我把所有的冬衣一股脑全裹在身上,圆滚滚的像是又恢复了童年,像是随时可以把自己当一枚大雪球来滚。
“一九二九不出手,”他念北京人的歌谣给我听。
“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哇!大雁回头了!
“九九杨落地。”
我的一颗悬着的心也安然落了地。
听他念着如歌的行板,我的心里急急地跟着念。不仅因为歌谣的好听韵律,也是因为他慎重恭谨的记忆。北京就是北京,数九寒天总是不变的歌谣,大可以一代复一代地传唱下去。
对那一代一代的人来说,岁月是如此诚正可信,童叟无欺。虽然一九二九天已冷得伸不出手来,虽然三九四九河水都冻实了,人在冰上行走,但一到五九六九,柳树的青眼便蒙然欲睁。最动人的是,一数到七九,宇宙的呼吸便骤然加快。啊,七九河开之际,大约略如蜿蜒的巨龙在翻身欠腰,骨节舒张,格格作响,一时如千枚水雷乍爆。八九雁来也极为动人,仿佛那群大雁是听到大河解冻才赶来试试它们那善于拨水的红桨似的。终于,九九到了,九九杨落地,杨花飘棉,是张先词中:九九杨落地,那长长一冬提着的心吊着的胆也都放了下来,从此,便是春天了。
《帝京景物略》曾记录一段美丽的“解决寒冷的方案”。其办法如下:
“冬至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曰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
据说清宣宗御制了一个句子:“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如果以诗词意境讨论它,这句子顶多只能得个中上,绝对不是什么上上佳句。但仔细探究,原来句子每个字都是九笔构成的,光是这一点,也就不容易了。
这样一幅字,用“双钩”的方法写成(把字的轮廓沿边勾划出来,中间留白),贴在墙上。宫中女子,每过一天,便用黑墨填一笔。每个字填九天,九个字填九九八十一天。八十一天填满后便是春天。
我问我自己,究竟爱明朝人染花瓣的方法,还是爱清朝人描双钩字的方法?啊!如果可能,我两种消寒图都要。前者备些胭脂,淡淡地染它九九八十一瓣蜡梅。冬雪照窗之际,那漫天的雪大概也搞不清这株梅是土里长的还是纸上开的吧。至于那九个字,一笔笔端稳秾丽,隐含风雷,每天早晨浓浓地涂它一点或一横,一竖或一钩,久而久之,饱笔酣墨,就这样一撇一捺间,也就给我偷填出一天春色来了。原来春天是用一支笔迎来的,不管世界多冷,运笔的动作竟能酝酿春色。
我承认“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是一句好得不能再好的诗,不是因为诗好,是人和诗之间的心情好。
这样看起来,现时代在人海沉浮的你我,不都像亭前的那株枯索无聊的垂柳吗?等待一则春风的传奇来度脱我们僵老的肢体使之舒柔,将我们黯败的面目更新使之焕灿。春风是什么?我们并不了然。去年来过的春风今年还会不会来?我们并无把握。但“珍重等待”,却是我们最后的权利。
使心情为之美丽,使目光为之腾烈的,其实,只是等待啊!
我渐渐相信等待是幸福的同义词,女子“待嫁”或作曲家手上有一只曲子“待完成”,或怀中有个孩子“待长大”,这些人,都是有福人,虽然他们自己未必知道。
如果不曾长途渴耗,则水只是水,但旱漠归来,则一碗凉水顿成琼浆……
生命原无幸与不幸,无非各人去填满各人那一瓣瓣梅花的颜色,各人去充实那一直一横空白待填的笔触。
故事里可怜的孙悟空,跟在唐三藏后面横度大漠,西天路上有九九八十一个劫难。而我们凡人,我们凡人要在春回大地之前与那九九八十一次酷寒斡旋。
不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一张“人生消寒图”,可以把生命里的每一片萧索都染成柔红的花瓣,将每一笔空白都填成跃然的飞龙。
【文本解讀】
许多时候,我们都会被古人对自然、天地、万物的浪漫所打动。《九九消寒图》是古人在天寒地冻中等候春至的一种风雅的消遣方式,在一笔一划间迎接惠风和畅的春天。在充满敬重之心的写写画画中,给岁月规定了时序,相信“万物有时”,心中也充盈着暖暖的希望。染完九九八十一瓣,和暖的春天也便来了。时间从不会辜负一颗等待的心。
在作者心中,人生总会经历寒风吹彻的时刻,这时,只要心里充盈着暖暖的希望,那么每一天的流逝都是向着憧憬迈进的一步。梦想中的种种,也在远方等着我们,等着我们与它邂逅,只要我们不停下脚步。而等待美丽的过程,也会流泻出一种美丽。
【文题延伸】顺境与逆境;最美的样子;莫辜负_____……(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