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致李鸿裔未刊信札考释
2023-08-04李文君
李文君
(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北京 100009)
故宫博物院藏有曾纪泽致李鸿裔信札5 通,是20 世纪50 年代从国家文物局调拨入藏的,此前从未公开刊布。现以时间为序,将其一并整理,并进行简单考释,以惠学林。
一、寄信人与收信人
寄信人曾纪泽(1839—1890),字劼刚,号梦瞻,室名归朴斋,谥“惠敏”,湖南湘乡(今属双峰)人,曾国藩次子,同治九年(1870 年),以二品荫生引见,任户部陕西司员外郎。光绪三年(1877 年),承袭一等毅勇侯爵。从光绪四年开始,担任中国驻英法等国公使。光绪六年(1880 年)又兼任驻俄公使。光绪七年,代表清廷与沙俄签订《伊犁改订条约》,收回伊犁地区和特克斯河流域。光绪十二年(1886 年)底,任满回国,先后在总理衙门行走,担任户部右侍郎等职务。
高心夔(1835—1881),字伯足,号碧湄、陶堂,江西湖口人,咸丰九年(1859 年)会试,考中贡士,因新贡士复试时,押错韵脚,位列四等,被罚停殿试一科[1]1425。咸丰十年(1860 年)参加恩科殿试,中二甲十五名进士,但朝考再次位列四等之末[2]215。高心夔曾先后在曾国藩、肃顺、李鸿章等人的幕府中任职,也曾在家乡湖口组织团练,与太平军作战。高心夔先后两次担任江苏吴县(今属苏州)知县。他性格豪爽[3],擅诗文,精篆刻,撰有《高陶堂遗集》。
收信人李鸿裔(1831—1885),字眉生,号香严、髯仙,四川中江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 年)拔贡,咸丰元年(1851 年)中举,捐赀为兵部主事。咸丰十年离京南下,进入湖北巡抚胡林翼幕府。咸丰十一年(1861 年)胡林翼去世之后,又转入两江总督曾国藩幕府,深受曾国藩赏识。同治六年(1867 年),李鸿裔出任江苏按察使。同治七年,因病辞官,定居苏州,购得网师园,移居其中,因其地与北宋苏舜钦修建的沧浪亭相近,苏舜钦又是四川中江乡贤,故又自号“苏邻”。李鸿裔擅诗文,精书法,富鉴藏,以金石书画自遣,与顾文彬、吴云、沈秉成等鉴藏家关系密切。
曾国藩视李鸿裔为后起之秀,对其赏识有加。在曾国藩为数不多的诗作中,就有专门写给李鸿裔的长诗《赠李眉生》五言古体诗两组[4]90-91。曾国藩在同治四年(1865 年)闰四月初十日“观李眉生诗,爱其俊拔而有情韵,将来必为诗人。纪泽前后作次筵字韵诗二首,韵稳而脉清,吐属亦当名贵,将来或亦为诗人,殊以为慰”[5]46。由此可见曾国藩对李鸿裔诗才的欣赏。受父亲的影响,曾纪泽与李鸿裔的关系也很密切,亲如手足,相知甚深。在曾纪泽存世的4 卷诗集共有230 首作品[6]2,其中题赠给李鸿裔的唱和、送别、怀念类诗作就有8 篇。如得知李鸿裔在苏州去世之后,光绪十二年(1886 年)四月十三日,在伦敦的曾纪泽作挽联一副:“贞疾几时增剧,仙游何月飞升,谓故人偶断音书,岂意一朝千古;官未尽长才,劬学不求广誉,愿他日多刊词翰,流传四海九州。”[1]1576光绪十二年(1886 年)九月廿二日,在回国的海船上,曾纪泽又作《挽李香严》七律一首[1]1616,诗云:“勉缀哀词侑奠尊,惭持布鼓沓雷门。卅年金石论声气,万国云涛接梦魂。蝴蝶倦飞蒙叟邈,杜鹃归去蜀山昏。事功文采都难泯,故纸残缣若为存。”[2]281回国之后,曾纪泽又亲自过问李鸿裔诗集的整理与编定工作。
学术界对曾纪泽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外交成就与西学思想方面[3],对他与李鸿裔的关系,除姜知含在《曾纪泽诗歌研究》一文中提到曾纪泽作诗挽悼李鸿裔之外[6]55,基本再未有人涉略。曾纪泽存世信札方面,喻岳衡先生校点的《曾纪泽集》中的“文集”部分,从卷三到卷五,专门收录曾纪泽的信札,其中最早的信札作于光绪四年(1878年),并未收录致李鸿裔的信札[2]150-205。目前公布的曾纪泽致李鸿裔信札,仅有旅顺博物馆所藏的作于光绪初年的3 通[7]。从这个意义上讲,故宫博物院所藏这5 通信札,对研究曾纪泽与李鸿裔,均有其独特的价值。
二、信札考释
从信札内容来看,第1 通信札作于同治七年(1868 年),第2 至4 通信札作于同治八年,第5 通信札作于同治九年之前,具体年份不详。自同治七年起,李鸿裔就辞去江苏按察使(驻苏州),定居于苏州。曾纪泽则先在两江总督的驻地江宁(南京),后因曾国藩从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曾纪泽北上至直隶总督驻地保定。李鸿裔行五,故曾纪泽在信中称其为“五兄”。为方便考释起见,把每通信札在故宫博物院的文物名称与文物编号用括弧标注在信札末尾,并根据其主要内容,给每通信札归纳了一个小标题。
(一)安慰失兄之痛
眉生世仁兄大人左右:日来思念正殷,方以前函久不得报,玉带和章,渺无踪迹,颇讥我兄过于儒缓。顷奉手教,乃知令四兄忽复仙逝,台从方在城南佛寺料理棺漆诸事,闻此不胜骇愕。尊庭人眷本不畅王,而连岁值此变故,想兄悲恸伤摧,百感丛集,非复寻常期功之丧比也。然无可如何之事,虽忧戚成病,亦复何益,独有吟啸永日,善自消遣耳! 丧事料检有绪,或宜买舟一游瓯越,流连西湖、灵隐之间,既偿夙愿,亦解愁烦。贵体以近年欢少愁多,似益孱弱,不宜郁郁枯坐,致成痼疾。伍崧生兄来宁,数月游兴甚佳,月底当至姑苏奉访,即约老兄偕往浙中,亮无不可耳!
家严作金山寺观玉带诗,次韵者惟弟与廉昉两人,余子皆束手,不似夏间踊跃矣。弟诗亦远逊原作,久欲寄阅,惭恶不果。兹录呈,请试点铁成金,化臭腐为神奇手段。既和原韵,又不换题,本是难事,此韵稍宽,正以宽故,倍难于前,惟行家能知之耳!
对笔四枝领到,已试用,甚佳,便可再制一二十枝寄赐。小羊毫亦以长嘴为良,家严酷嗜用之。六月间尝命纪泽致书左右,托制日用之笔,以春湖清赏为蓝本,弟比以刻下难览佳豪禀覆。兄试嘱杨春华就现有之豪精加柬择,仿照春湖清赏,单细之式做一二枝,又扩充令微长大另作一二枝,要之,以瘦长为贵耳! 或刻求阙斋,或径不镌字,皆无不可。前此兼怀新阁、天镜楼两种,不见赏于严君,弟寄数管献九叔,乃得痛诋。弟自用则不能毁,亦不能誉也。是非笔之罪,自是嗜好酸咸不同耳! 铜柈翁已南归,此叟品学可钦,诗则耄矣,昨游后湖一律,似童儿初学之作,兄看然否? 弟亦有诗,自谓稍胜,亦录上。手复,即颂箸安,惟极适珍卫不尽。弟纪泽叩上。七月廿三。(文物名称:曾纪泽致眉生札,文物编号:新00152032 -33/40)
此信于同治七年(1868 年)七月廿三日作于江宁,李鸿裔时在苏州。信的开始,就李鸿裔四兄去世之事,予以慰问。《曾国藩日记》同治七年二月二十日记载:“闻李眉生之堂兄号石兰者,于舟次梦魇,百呼不醒,竟于次日午刻死去,亦异闻也。”[4]22此处的李石兰,应该就是信中提及的李鸿裔四兄。李鸿裔一家人丁本就不旺,值此“期服之丧”(弟为兄服丧一年,称为“期服”),为排遣李鸿裔的悲恸情绪,曾纪泽建议其料理完丧事之后,往浙江西湖一游,以调适心境。伍崧生,指伍肇龄(1827—?),字椿年,号崧生,四川邛州(今邛崃)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 年)进士,当时在江宁游历。
同治七年(1868 年)四月廿九日,两江总督曾国藩在从江宁赴上海查阅外海水师的途中,“渡江一游金山,看东坡所留玉带”[5]42。一个月之后的闰四月廿九日,曾国藩“夜作诗数句,《金山观东坡玉带》七古一首作毕,殊无佳句”[5]52。五月初一日,曾国藩“将昨所作之诗用笺纸誊写一过,共三百字”[5]53。曾国藩的诗作,题为《游金山观东坡玉带诗》,为七言古体诗,收录于《曾国藩全集》之中[4]87-88。曾纪泽与何栻二人,就曾国藩的诗作,创作了次韵和诗。何栻(1816—1872),字廉昉,一作莲舫,号悔余,江苏江阴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进士,官至江西吉安知府。何栻的和诗题为《次湘乡师游金山观东坡玉带原韵》,收录在其诗集《悔余庵诗稿》第十二卷[8]。曾纪泽将自己的和诗寄给李鸿裔,请李鸿裔加以指点。不过,曾纪泽的和诗今已不存,未被《曾纪泽集》所收录。
当时,苏州是江南地区的文化与经济中心,手工业发达,故曾纪泽托李鸿裔从苏州笔庄为曾国藩(家严)、曾国荃(九叔)及自己采购对笔、小狼毫等毛笔。杨春华,苏州著名制笔商,以擅制羊毫闻名,苏州鉴藏大家吴云在致同治元年(1864 年)状元徐郙的书信中,曾推荐杨春华之子所制的羊毫[9]。怀新阁与天镜楼,均为李鸿裔的书斋名,李鸿裔将自己定制的镌刻“怀新阁”与“天镜楼”的毛笔寄送曾国藩,因笔锋不够细长,不为曾氏所喜。求阙斋为曾国藩的书斋名,曾纪泽建议李鸿裔再向杨春华定做毛笔,要么不刻款,若刻款,须镌刻“求阙斋”为好。
铜柈翁,指吴敏树(1805—1873),号南屏,湖南岳阳人,著名散文家,同治七年(1868 年),吴敏树游历江南地区,受到曾国藩及其幕府诸人的热烈欢迎。昨游后湖一律,指同治七年七月十五日,曾纪泽代表曾国藩,邀请曾氏幕府诸人游览江宁玄武湖一事,当日的《莫友芝日记》[10]与《赵烈文日记》[11]1192均有记载:参加聚会的人有莫友芝、赵烈文、钱应溥、陈方坦、任伊、王香倬、薛福成、黎庶昌、吴汝纶、伍肇龄、汪士铎、邓传密、吴敏树等人。游湖之后,吴敏树作有《同邓守之、汪梅村、莫子偲、伍嵩生、钱子密、陈啸甫、任棣香、王子云、赵惠甫、黎莼斋、薛叔壬、吴挚甫游元武湖①,是日相侯命劼刚为主人,还饮昭忠祠,仍泛青溪、秦淮,诗报劼刚即呈相侯》一诗,诗云:“未了荷花元武湖,尚联襟袂侈通都。船穿秋叶似披径,手摘新房更命奴。三阁谁怜金粉艳,陪京休叹瓦砖芜(湖内五洲,明时藏黄籍处,今民间以败砖葺墙,多南京工部字样,陈后主三阁亦故临湖上)。青溪萧瑟秦淮冷,终古从今一叹吁。”[12]此诗被曾纪泽形容为“童儿初学之作”。曾纪泽自己作有《七月七日游玄武湖,荷花尚多,望日重至,凋谢尽矣,赋呈同游诸君。廉昉苦多睡,前后游皆不与,并以调之》一诗,诗共有两首,其一云:“舞阁歌堂一炬空,长蛇封豕十年雄。扬尘东海时三变,洗甲南都日再中。小艇独凌千倾碧,残荷犹见万花红。西风几夜吹零落,百亿莲房饷醉翁。”其二云:“山头旭日照君榻,天末凉风穿我襟。闰岁入秋无酷暑,晴云当昼结层阴。东关古渡名桃叶,南国群贤会竹林。闭户新诗如泼水,可能悬和乐游吟。”[2]227-228七月廿二日,同游的赵烈文作和诗三首,诗题为《奉教游元武湖归,公子劼刚先有诗,答上兼呈同会,时吴叟南屏行还巴陵》,其一云:“鸡鸣埭口万荷丛,小艇瓜皮屈曲通。四叟须眉照湖水(会者邓守之丈,七十有四;汪梅村孝廉,六十有七;吴南屏学博,六十有四;莫子偲大令,五十有八。皆头须皓然),诸贤裙屐动清风。携来春茗浮浮碧,吟到秋花淡淡红。何事梁园渐授简,陈王八斗擅词雄。”其二云:“捷音昨夜到江头,北极风尘澒洞收。折屐已觇黄阁喜,卷书先醉碧湖秋。万方戈甲销忠骨,廿载筝琶感旧游。闻道秦淮有烟景,与君重上木兰舟。”其三云:“真同社燕寄修椽,此日看花为惘然。细数朋簪一回首(去夏同游彭丽生孝廉、俞荫甫编修皆他去),那堪尊酒又明年。江湖水满浮归楫,池馆秋清落弦筵。但遣心神专一壑,何须定买颍东田。”[11]1193
(二)介绍养女
眉生五兄大人阁下:前寄箴尚未奉到复示,不知近来意绪如何? 申夫被人复劾,乃系毛举细故以为风流罪过,寄谕交李相查办,有“不准化大为小”之语。李相好名,既与申夫有夙嫌,或反不至十分刻薄。然宦路如是,险巇得罢,亦是幸耳! 雨亭有鼓盆之戚,其太夫人在家,病亦甚剧,近来退志坚决。严君改北后,三数友朋,遂有风流云散之象,此宝玉所为涕泗横流者也。家严廿日出京,先至永定河查阅工程,月杪抵保定,定于本月初二巳刻接印。家眷决于三月初旬北上。兄前言当至扬州握别,不审果能鼓与否? 弟为兄觅得一女,在黄子春家带养数月,甚属壮实。若茂林可至维扬,便可将乳媪小孩一同交付,祈酌之。黎竹舲因其子病,已于正月廿五日回扬。弟之三女乾秀于廿七日辰刻殇亡,风病缠绵,本无可救,惟目击其人小病重,千磨百折,以至澌尽,深可怜悯,令人不忍视耳! 抄书既毕,忽思有数万言,向兄陈说,把笔已复忘之,遂止于此,即请箸安。弟纪泽谨上,十三。前寄大图章,当有米汤以谢。篆刻牙章以报石,篆刻不谢可也,石不报不可也。(文物名称:曾纪泽致眉生札,文物编号:新00152032 -34/40)
此信于同治八年(1869 年)二月十三日作于江宁。信中提到曾国藩“月杪抵保定,定于本月初二巳刻接印”。同治七年七月廿七日,曾国藩接到调补直隶总督的调令[5]80,十一月初四日,离开江宁北上[5]110,十二月十三日到达北京[5]125。朝觐同治皇帝与两宫太后,在京过年之后,正月二十日离京[5]147,先视察永定河工程,正月二十七日(月杪)到达直隶总督的驻地保定[5]150,二月初正式接印,可知此信应作于同治八年二月十三日。申夫,指李榕(1819—1890),本名李甲先,字由初,号申夫,四川剑州(今剑阁)人,咸丰二年(1852 年)进士,曾在曾国藩幕府任职,时任湖南布政使。因得罪湘中富豪大族,被人以“任用优伶翠喜为家丁,招摇诈索”为由弹劾,朝廷命湖广总督李鸿章(李相)处理此事。李鸿章建议先将其革职,由王文韶接任湖南布政使[13]。为此,在同治八年二月十七日致曾国藩的信中,李鸿章还解释道:“申夫向不理于众口,莅湘后初尚振作,嗣因米捐繁重,忽动公愤。若无家丁翠喜在外招摇,尚可自立……鸿章同为欧苏门人,先后同被举荐,本应为亲者讳,其理与势又不可以曲讳,先陈大略,稍厌谗慝之口,将来或可一奏了案,伏祈鉴谅”[14]7。二月二十九日,曾国藩接到李鸿章的书信,“得阅李申夫参案,声名狼藉至此,亦其平日不恤人言之流弊所致也”[5]161。雨亭,指江宁布政使李宗羲(1818—1884),字雨亭,号耐轩,四川开县(今属重庆)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 年)进士,当时任江宁布政使。李宗羲刚刚丧妻,李母身体状况也不佳,家庭琐事不断,使李宗羲萌生退意。严君改北,指曾国藩从两江总督改任直隶总督,两江总督署曾国藩幕府中诸人随之星散。曾国藩十一月北上之时,因欧阳夫人患咳喘病,北方天气冷,于病不利,所以未能一起进京,留下纪泽夫妇一家在江宁侍奉母亲,纪鸿陪同自己北上[15]74-75。此时,曾纪泽准备护送母亲一行于同治八年三月沿运河北上保定,希望李鸿裔能来扬州一别。曾纪泽为李鸿裔觅得一个养女,若李氏能到维扬,可将乳母与小孩一并交付。李鸿裔无子,光绪初年,过继其从兄弟之子为嗣子[7]277,嗣子名贵猷,字载门[1]1913,其人“不贤”[1]1576。黎竹舲,一作黎竹林,粗通医术,曾给欧阳夫人治病,但未能阻止其双目失明。曾纪泽共有三个女儿,长女广璇(福秀)许给合肥李鹤章之子李经馥,次女广珣(宝秀)许给浙江归安(今湖州)吴永[16]513。乾秀为第三女,于同治八年正月廿七日殇。对此,曾纪泽夫妇很是伤心。曾国藩得悉此事后,在二月十八日的家书中宽慰曾纪泽夫妇,告诉他不应把孩子看得太娇贵,要顺其自然。曾国藩说:“知三孙女乾秀殇亡,殊为感恼,知尔夫妇尤伤怀也。然吾观儿女多少成否,丝毫皆有前定,绝非人力所可强求。故君子之道,以知命为第一要务,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尔之天分甚高,胸襟颇广,而于儿女一事不免黏滞之象。吾观乡里贫家儿女愈看得贱愈易长大,富户儿女愈看得娇愈难成器。尔夫妇视儿女过于娇贵,柳子厚《郭橐驼传》所谓旦视而暮抚、爪肤而摇本者,爱之而反以害之。彼谓养树通于养民,吾谓养树通于养儿。尔与冢妇宜深晓此意。”[17]
(三)预备北上行程
眉生五兄大人左右:晤雨翁知兄因嫂氏病剧,不复到扬,怅怅! 弟奉母决于十三日登舟,由清江一路进发,闻张秋无水,不可通舟,拟在济宁登陆。辎重大半载于轮船,由沪运津。家母旧病已瘳,长途辛苦,必尚可耐,拟雇骡轿,免车行颠簸耳! 知念奉闻。申夫虽被污辱,然无猥鄙乞怜之色,所以为申夫也。来信钞寄舍弟,所寄一包亦奉上。匆匆不及多写,即请台安。弟纪泽上,三月十日夜。(文物名称:曾纪泽致眉生札,文物编号:新00181789 -7/48)
此信于同治八年(1869 年)三月初十日作于江宁,当时,曾纪泽准备奉母北上,作此信向苏州的李鸿裔通报相关情况。雨翁,指江苏巡抚丁日昌。曾纪泽原计划在北上途中,与李鸿裔在扬州会面,但因夫人身体不适,李鸿裔未能赶赴维扬。曾纪泽一行,队伍庞大,共计9 人,包括母亲欧阳夫人、五妹纪芬,纪泽夫妇及福秀、宝秀两个小女儿,纪鸿夫人郭氏及元七、亨三两个小侄儿[15]76,拟沿运河北行至山东济宁,再从陆路赶赴保定。曾家的辎重则选择海路,从上海运往天津,再转运至保定。张秋,指张秋镇,位于今山东阳谷县境内,大运河与金堤河、黄河的交汇处。因张秋一带运河水浅,曾纪泽不得不从济宁下船改走陆路。申夫指李榕,李榕遭弹劾后主动离职,不留恋权位,不拖泥带水,不失读书人的本色。舍弟,指曾国藩三子曾纪鸿,当时在保定随侍曾国藩。对曾纪泽奉母北上情形,在金陵官书局校书的张文虎记载甚详。《张文虎日记》三月初六日记载:“拜曾劼刚,言将侍太夫人北上,呼天平船带至瓜洲,准十三日上船。知予有旅沪之意,约照会轮船同行。”[18]173三月十三日出发当天记载:“申刻劼刚船抵江口泊,须明日出江。”十四日记载:“劼刚船出江,水师护送甚众,鸣炮不绝,适有英法两兵船来泊下关,亦鸣炮相送。午刻启碇,申刻抵瓜洲。”[18]174
(四)通报赴保经过
香岩我兄大人左右:到保定即欲作箴奉告一切,迁延未果。顷奉五月五日赐书,欣审潭第清吉,体中愉快,日课有常,心绪渐佳,为之大慰。弟于三月十四日自下关解缆,廿一抵清江。家母座船傍岸安泊,弟之座船本系吴家榜营长龙,原议清江只雇一船,以代龙骧,弟即独据长龙。故在金陵登舟时,凡“归朴斋”之物,概置长龙之上。是夜四更,长龙后梢火起,势如奔电,不可向迩。幸座船更夫得力,一面呼唤各船人众,一面持刀斩断镶绳。是时,西北风自上而下,长龙哨官举篙一刾,及时离远座船数尺。座船后梢已有火尾,本船扑救得熄,仅烧去大缆索一盘而已。弟初上船时,本在长龙上歇宿,厥后鬼使神差,移于龙骧前舱,向使不移,则弟难免焦头烂额之苦,更夫亦不敢遽斩镶绳,势必至两败俱伤,移而获免,其幸一也。长龙改为座船,不复存藏火药,各舢板虽有火药,掩盖如法,未及延烧,其幸二也。银钱所长龙业已然火,头工取篙撑送火船,舱长持桶提水浇泼,亦得保全,其幸三也。惟弟随身书籍及四时衣物都成灰烬,最后舢板用水扑灭余火,得物廿分之一。弟之大文柜以木厚未及烧透,笔墨尚未损失。手钞《说文》尚存三分之二,然斑驳破碎,不复似前可爱矣。自清江至济宁,运河水浅,舟行不甚通畅。济宁登陆之后,行二日至旧县驿,而次侄亨三以慢脾风病殇亡。此次途间拂意之事,可谓极矣。四月廿日抵保定。山东、直隶到处旱灾,天气亢旸,灰尘四塞,舆马驰骤,甚为辛苦。所幸家慈调摄得宜,去岁咳喘旧病,未致复发。家严公事虽忙,精神亦尚如常。余眷属亦顺遂。初到之时,大侄元七、次女宝秀同时染重痢疾,现已痊愈,尚须调养耳!
弟惟日忙医药,不复能治它事。看书虽未间断,奉行故事而已。殿版廿四史烧去《南史》一函,最可惜。弟所钞书,因其中疵病甚多,故亦不甚惜之。弟之对笔另存一箧,遂被祝融攘去。便中寄惠长毫对笔数管,以济匮乏。苏城新补段《说文》,求精刷一部见寄。纸以玉版官碓为佳(呈上式样一张,即告示纸之精者,纹细而质薄,坚韧而宜书,在白纸之上也),天地头以极长为妙。吴平斋先生所刻《说文声类》,亦求代索一部。寄来之法,交钱调翁最妥,否则商之小舫,由沪上递至天津。北来之物宜坚封严装,内塞紧而外加油,兄所稔知,不须赘也。来示询竹舲医术,竹舲之病,在看书太少。然天分颇好,见症亦多,家母去岁之疾,实赖渠之特识。诸病皆瘳,惟余目昏,已是深幸。云目疾由竹舲之药,亦非确论。目蒙在去岁未病之前也。凌杂奉答,不尽百一,即请兄嫂双安,并问如嫂近好。弟纪泽谨上,五月廿三夜。(文物名称:曾纪泽致香严札,文物编号:新00181788 -35/43)
此信于同治八年(1869 年)五月廿三日作于保定,主要向李鸿裔通报北上的情况。三月十四日,曾纪泽奉母离开江宁下关,三月廿一日,抵达清江浦,当日夜间,曾纪泽的座船不慎失火,烧毁随身衣物与部分书籍,所幸扑救及时得法,未造成更多损失。曾纪泽言这次火灾损失不大,其实是怕李鸿裔为己担心。实际上,这次火灾烧毁了曾纪泽的不少作品。曾纪鸿在光绪三年(1877 年)为曾纪泽的《归朴斋诗抄》作序时指出:“同治己巳(1869年)孟夏,奉先妣欧阳侯太夫人板舆发金陵就保定节署,行次清河,副舟不戒于火,兄之诗文杂草,所著小学、训诂、声韵诸书稿本及手校子史若干部皆荡为煨烬,独近体数十首,诗册存纪鸿处得全。”[2]213可见曾纪泽损失之巨。吴家榜,湖南益阳人,湘军水师将领,曾纪泽一行北上,吴家榜提供了座船。从济宁改走陆路之后,行至旧县驿(今东平县旧县乡)时,曾纪鸿次子广钊(亨三)[16]512夭折。四月十三日,曾国藩在保定接到曾纪泽家书,“知次孙亨三于十一日殇亡,皆由点牛痘之后,服克伐之药太多,在济宁又连服大黄,故遂伤生,亦由余久作大官,不无损阴德之处也”[5]175-176。元七,指曾纪鸿长子广钧,于同治五年(1866 年)八月初十日生于武昌[19],光绪十五年(1889 年)进士。四月二十日,《曾国藩日记》记载:“辰正后,送眷属来者陆续进署,巳正,全眷俱到。内人病后失明,孙儿元七、孙女宝秀俱有小疾。”[5]178在此后的20多天,为了孙儿元七、孙女宝秀之病,曾国藩屡屡焦 急 愁 闷, 在 《日 记》中 留 下 了 大 段 的记载[5]179-183。
苏城新补段《说文》,指苏州官书局整理的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曾纪泽因自己手钞的《说文》被火焚毁大半,故请李鸿裔将此书“精刷”一部,并对用纸和内文版式提出了要求。吴平斋,指定居苏州的鉴藏家吴云,他翻刻了乾嘉年间严可均撰写的利用谐声研究古韵的专书《说文声类》。钱调翁,指钱鼎铭(1824—1875),江苏太仓人,同治八年,经曾国藩奏调,从江南发往直隶,出任大顺广道道员,七月北上到达保定[14]26。小舫,指杜文澜(1814—1881),浙江秀水(今嘉兴)人,时任江苏道员。对黎竹舲医术的评判,足见曾纪泽的诚朴宽厚,并未被外间谣传的欧阳夫人医疗事故所裹挟。书信末尾的问候,除问候李鸿裔夫妇之外,还向李鸿裔的如夫人问候,由此可见曾纪泽与李鸿裔关系之亲密。
(五)邀请便饭
昨约今午过敝斋,省三与栗諴一局已终,以兄未到,故复有第二局,竢台旌来同饭,饭后同访廉昉耳! 此颂,香严主人即安。归朴顿首,廿五。(文物名称:归朴致香严札,文物编号:新00181788 -32/43)
此札为一便条,主要是邀请李鸿裔一起用饭并看望朋友,因是便条,落款较随意,故用斋号“归朴”。此信写作时间待考,从内容来看,写信时李鸿裔应与曾纪泽应同处一地,则可推知当作于同治年间曾国藩任两江总督之时,曾纪泽与李鸿裔当时俱在江宁。现存的《曾纪泽日记》起自同治九年(1870 年),查不到相关记录,可知此信应作于同治九年之前。省三,指庞际云(1822—1887),直隶宁津(今属山东)人,咸丰二年(1852 年)进士,曾在曾国藩幕府任职,曾纪泽以师侍之。栗諴,指曾纪鸿。廉昉,指何栻。曾国藩、曾纪泽均嗜好下棋,在他们日记中经常有与人对弈围棋、象棋的记载,甚至还有对弈“洋棋”的记录[1]152。
三、余论
现存的《曾纪泽日记》,始于同治九年(1870年)正月,这5 通信札,均作于同治九年之前,对补充《曾纪泽日记》的相关记载,了解早年的曾纪泽,有一定的价值。另外,这5 通信札还可补充丰富《曾纪泽集》中信札部分的内容。现存《李鸿裔日记稿本》有两种,藏于上海图书馆,收入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年出版的《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18 册中。这两种日记的内容并不连贯,第一种是《苏邻日记》,记同治十三年(1874 年)与光绪元年(1875 年)之事;第二种是《靠苍阁日记》,记光绪六年至八年之事[20]。这些作于同治九年之前的信札,对我们了解李鸿裔刚刚定居苏州时的情况,也是难得的材料。
写这5 通信札时,曾纪泽还未出仕,故信中谈论公事不多,仅限于曾国藩及其幕府中诸人。饶是如此,还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生动的细节,如朝廷下旨由李鸿章来处理李榕被劾一案,曾纪泽断言“李相好名,既与申夫有夙嫌,或反不至十分刻薄。”(见第二通信札)。从事后的结果来看,果真应验,足见曾纪泽对李鸿章个性的了解。信札中提到的私事,虽然琐屑,却是难得的一手材料。如信中提及曾国藩喜好长锋小羊毫,对研究曾氏的书法风格而言,就非常关键。再如曾纪泽北上之时在清江浦座船失火一事,在扬州为李鸿裔觅得养女,曾纪泽夫妇痛失三女乾秀等,都是别处难得一见的细节。又如曾国藩赴直隶任职之后,江宁幕府中诸人逐渐散去,曾纪泽借《红楼梦》中的话语感慨道:“此宝玉所为涕泗横流者也。”(见第二通信札),也透露出在重视传统经学与诗词古文的曾家,对《红楼梦》亦非常喜欢。对红学研究来说,这亦是珍贵的材料。
总之,曾纪泽致李鸿裔的5 通信札,对丰富完善《曾纪泽集》的内容,对研究曾纪泽奉母北上保定的情况,曾国藩幕府中诸人的生活状态,曾纪泽与李鸿裔的诗文交流等,均有一定的价值,值得深入研究。
注释:
①清人为避康熙帝名讳,“玄武湖”写作“元武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