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背景下对“泛CP”现象的解读与反思
2023-08-04吕文婷
□吕文婷
研究背景
研究缘起。 CP 的完整表达为Character Pairing(人物配对),也有说法是Coupling(情侣),大意都为情侣、配对等,[1]这一概念虽缘于日本的游戏、动漫等同人圈,但事实上,在国内的文化语境中,早在上世纪末的影视剧中也出现了很多被大众认为是“金童玉女”的男女演员搭档。可以说,“磕CP”和“拉CP”行为是由来已久的。随着新媒体的发展,这种行为又由线下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转而成为线上的一种粉丝行为,发展到今天,“CP”一词的所指已逐渐扩大,从最初的荧幕情侣、绯闻情侣发展为可以代指两个同性、两个不同次元的人物,甚至是无生命的物体、机构等,都可以用“CP”来形容,(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涉及到的两个同性,并不一定要求是同性恋人关系),人们称这种现象为“泛CP”现象。
研究方法与发现。 通过对以往文献的梳理,发现过往的研究主要是从文化消费角度解读“CP 粉丝”的商业价值,或是从符号学角度解读“CP 文化”,对于“泛CP”现象的成因探究尚属于空缺状态。本文通过参与式观察的方式,对微博相关超话、抖音剪辑CP 的账号以及豆瓣小组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观察和记录,通过归纳和总结,发现了四种常见的CP 类型。
第一种,影视剧、网文或综艺中真正的或炒作的情侣及夫妻。这是最常见的一种CP 类型,也是最容易被理解和受众群体最多的一种,其对象一般为一男一女。比起后面的三种类型,这种CP 类型往往较为稳定,关联性也较强,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往往是真的夫妻或情侣,或者有一定的暧昧关系。磕这种CP,受众喜欢捕捉他们的甜蜜瞬间,期待他们真的能够“撒糖”。由于第一种类型太过于常规,因此本文的研究对象主要是后面三种。
第二种,两个同性之间。这种CP 类型往往有一定随机性,粉丝并不要求二者一定是情侣关系,只要有能被捕捉到的契合或互补的点,都会被认为有“CP 感”。这其中,有的是从影视剧中的虚拟人物延伸出的,例如《陈情令》中爆火的王一博与肖战,被粉丝成为“博君一肖”组合,与他们有关的同人文、应援歌曲和视频剪辑层出不穷。还有的本身就是现实中有知名度的人物,他们本身就有一定的流量和关注度,比如主持人王冰冰和冬奥会冠军谷爱凌,二人首次同屏,因其不同的人设风格被网民调侃为“三十岁的萝莉和十八岁的御姐”,又因为她们本身都是各自行业的优秀代表,且有一定的反差感和互补性,很多粉丝留言说“磕到了”。这种类型的CP 一定程度上是粉丝利用一定的符号“建构”出的配对。
第三种,不同次元。与第二种类型不同的是,如果说前者是在一定现实基础上的粉丝“再创作”,那么这种则是完全将原有意义解构后的重构,其中随机性和任意性极大,创作对象基本都是小说和影视剧中的虚拟人物。典型代表是林黛玉与伏地魔组成的“伏黛CP”,该CP 最早出自CP向同人文《来自远方为你葬花》。故事讲的是伏地魔灵魂穿越到红楼梦的故事里,附身在一朵小花里然后被黛玉所救,随后还救了林黛玉的父亲,完全改变了原剧情。众所周知,伏地魔是《哈利·波特》中的人物,林黛玉是《红楼梦》中人物,两个不同次元完全没有交集的人物却在同人文中凭空演绎了一段情缘,后续还诞生了很多剪辑的视频。与此类似的还有孙悟空与林黛玉、雍正帝与容嬷嬷、甄嬛与灭霸等等,多以视频剪辑、抠图为主。这一类型的CP 其实就是一种类似冷笑话的存在,受众并不要求被重组的对象有什么特别的契合点和CP 感,而是脑洞大开,跨度越大越离谱越是有看点,大家一边评论着“离离原上谱”“CP 可以冷门,但不能邪门”,却又一边乐此不疲地进行各种稀奇古怪的组合。
第四种,无生命体和组织、机构等。这种CP 组合同样具有很强的随机性,典型代表是近年来各大高校之间组成的“高校CP”。长安大学和西北大学的官微就曾在“高校三行情书”的微博话题下互相艾特并发文:我在长安,你的西北,爱自未央。还有仅一墙之隔的南开大学和天津大学,也被称为“高校CP”的模范,在录取通知书上,南开大学出了日月主题通知书,天津大学也很快出了星辰主题,寓意“日月星辰,携手百年之约”。除此之外,还有不同品牌的CP,例如OPPO 和VIVO,由于一蓝一绿的标志性色彩且手机店经常开在隔壁,很多网民表示,“OPPO 的右手边,总有VIVO”。还有一些是品牌联名,如今也普遍称之为CP,典型代表有卡地亚与故宫博物馆、泸州老窖与气味图书馆、太平鸟与宝洁等。
由此可见,“CP”一词在新媒体的语境中早已脱离其原本内涵,被异化为几乎一切两两结合与配对的形式代称,无论作为一种亚文化创新,还是商品经济的促销方式,“泛CP”时代已经来临,对于不同形式CP 背后产生机制的探究与解析,有助于人们更好地了解新媒体传播的思路和内在逻辑。
“泛CP”现象的成因解读
“异托邦”的情感投射。 要理解“泛CP”现象的成因,就不得不提及虚拟与实在的关系。通过文献梳理,发现中国最早系统讨论“虚拟实在”问题的学者是翟振明教授,他在2007 年出版的《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一书中提出,我们所谓的“客观世界”只是无限数目的可能世界中的一个,它与人们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是平行关系而非衍生关系。不同的是,“客观世界”是人们被动接受的,“虚拟世界”则是人们自主创造的。由此他提出并且系统论证了两个极具颠覆性的断言——在虚拟实在和自然实在之间不存在本体论的差别;作为虚拟世界的集体创造者,我们——作为整体的人类——第一次开始过上一种系统的有意义的生活。[2]这与福柯早年(1967)提出但未完全阐释的“异托邦”理论有很多相通之处。
对于“异托邦”的理解,可以参考人们所熟知的“乌托邦”一词。如果说乌托邦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化王国,异托邦则是与它相反的,是一种已经被实现了的乌托邦,是一个文明当中真实有效的场所被抗议和被颠覆之后的结果,尽管它是局部化的,却绝非虚拟,而是与现实世界并存的另一个世界。[3]可以说,这一理论的出现有着极强的预言性,新媒体的出现恰恰就为“异托邦”理论提供了广阔的实践天地。互联网的UGC 生产模式促使原本线下分散的粉丝群体通过新媒体搭建的网络社群进行组织和汇合,他们成为免费的数字劳工,其生产和创作出的文化符号正是异托邦理论的生动体现。在“拉CP”“磕CP”的过程中,无论是率先发起的意见领袖还是其后的追随者,都是以一种“粉丝”身份,在追随本来含义的同时又不满足于符号现有的所指而进行的积极创作和意义操控。凭借新媒体构建的独立空间和独特规则,粉丝可以将现实中的关系颠倒、扭曲,构成一个“异托邦”,并通过生产与之相关的符号和意义的流通进行运转。因此,人们认为这种情境下的粉丝群体,并不是单纯的信息接收者或者狂热的追星者,而是形成了一种抵抗主流文化的亚文化形式。
亨利·詹金斯在其著作《文本盗猎者》中重塑了粉丝群体的形象,在他看来,粉丝并不是刻板印象中所认为的“极端他者”,而是具有复杂的社会和文化身份。他分析了粉丝是如何将文本转变为事实的,即粉丝接受文本的模式,其包括三个方面:文本近距(粉丝将文本拉进自己的生活经验中)、重读、将电视剧文本转化为对话和八卦来源等。通过这三个方面,文本具有了独特性,在粉丝的使用过程中重新获得意义。[4]这种参与式接收就形成了新文本和新社群,将他人眼中无足轻重或没有价值的符号建构出新的意义。“泛CP”风气的形成的,正是借助于这种粉丝对文本的重构行为所产生的,因此“泛CP”虽然“泛”,但也都是有一定客观实在的原型作为基础的。当受众站在了粉丝的角度上对其重新定义和理解时,就会产生新的语意及内涵。
当下,人们的社会交往与情感认同大都依赖于新媒体技术所支撑的平台,代替式参与和准社会互动越来越多,人们只需要借助智能终端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和憧憬构建新的故事,在“异托邦”的世界里满足情感投射,还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好友,寻得心理认同。同时,“异托邦”所构建的世界是既开放的又是封闭的,所以CP 粉丝群体虽然人数众多,但也是处于一种“圈地自萌”的状态,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内的“自嗨”,并不因线上的CP 影响到线下的真实生活和理性判断。因此,该种亚文化的诞生方式也注定了它只会是局部性的且依靠新媒体传播,可以预见,在未来,它将会长期与主流文化并存,协同发展。
匿名性构建的狂欢广场。巴赫金的狂欢理论认为,狂欢的本质离不开狂欢节、狂欢式和狂欢化。狂欢式可分为四种范畴,一是人们在狂欢中可以亲昵地互相接触,拉近距离;二是插科打诨的相处方式;三是人们平等亲昵的生活态度;四是粗鄙,对权威、神圣和主流的反叛和讽刺[5]。
狂欢理论的精髓在于其独特的狂欢精神,主要体现在全民性、仪式性和颠覆性。新媒体正是狂欢仪式产生的绝佳土壤,网络的人际传播是现实世界人际传播的拟态化表现,因受到匿名性和未知性的影响,人们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也无需交代自己的真实信息,这样的交流为群体狂欢创造了良好前提。
在上一部分所分类的四种CP 类型中,除第一种常规CP 以外,剩余三种均是人为编码、自主解码的产物,这三种CP 类型在现实的身边人中或许不一定有爱好相同者,但在网络空间则可以轻而易举地达成这种狂欢所需的条件。人们不需要像平日里一样将自己包裹起来,而是自由而平等,可以放下敬畏和虔诚,完全脱离常规生活,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无论是同性CP 还是不同次元的“邪门”CP,大家一边调侃着“我一个变态都觉得这样变态”,一边乐此不疲地寻找更加“奇葩”、出乎意料的CP 组合,以得到大家疯狂的点赞和认同。在狂欢中,人与人的关系仿佛被改写,人回归了自身,也重新感觉到了自身。不过,这种狂欢只是作为一时的娱乐存在,谁也不会将它带入到现实生活中,就像那些自称“变态”和自己说着“这CP 可不兴磕”的网民,他们并非真的觉得自己是变态,也不是真的反感拉CP,只是在一群有着同样解码方式的人群中,作为一种口头语进行捧场罢了。
日本学者中野牧提出了“容器人”概念,认为大众传媒的使用使得现代人的内心如同罐状器皿一般,是独立而又封闭的,他们想要摆脱孤独,渴望与他人交往,但更多的是外壁的碰撞,而无法抵达内心世界。而类似“磕CP”“拉CP”这样的话题,给大众提供了一个可以交流调侃的自由平台,让大家可以匿名发言,尽情调侃,既满足了大众的八卦心理与反叛心理,也不需暴露自己的真正想法和真实喜好,聊过就翻篇。在所有人都默认是一种玩笑和“玩梗”的情境下,谁也不会计较发言的逻辑和真实性。
女性意识的崛起。 技术决定论的代表人麦克卢汉(Mcluhan)在其理论中提到:“技术媒介构建了主体间的各种社会关系。”在新媒体环境下,传播方式的变革瓦解了男女性别二元对立的传统观点,“她经济”的崛起标志着多元消费观的出现,女性成为消费大军,打破作为被看对象的传统。从这个角度来看,“泛CP”现象也包含着打破男性凝视后,由女性视角出发的审视与构建。
比起传统要求郎才女貌的金童玉女,当代爆火的CP几乎都是女性喜爱的对象,特别是同性CP。上野千鹤子在《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一书中论述过男性的“恐同”,来源于对丧失性主体地位的恐惧,同性恋中的一方会沦为“像女人的男人”,沦为被拥有的、性的客体。[6]因此,爆火的“男男”CP 其粉丝几乎都是由女性组成,基本没有男性。无论是“博君一肖”组合还是“胡霍”组合,在商业化模式下组成的“卖腐”,满足了亚文化圈中CP 粉信奉的“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信条。究其本质,均是依靠“她经济”之下大量女粉丝维系的强大消费力量,推动偶像成为“形象劳工”。
“女女”CP 也是同理,以王冰冰和谷爱凌为例,二人本没有太多交集,只是一次偶然的同屏,就被网友们认为是一对可以磕的CP,甚至是视频里谷爱凌的一个简单微笑,也被网民截图称为对王冰冰“宠溺地笑”。这种主观的解码同样与女性意识崛起有关,无论是王冰冰还是谷爱凌,都是成功女性的典范,依据上文谈到的狂欢理论,受众从理性上未必真的是将这二人看作一对,只是这个CP 代表着女性渴望独立自强,无论物质上还是情感上都不依靠男性的人生理念,因此才会戳中很多女性的心声,引发大量关注。可见,“泛CP”也包含着女性渴望打破父权体制下的男性凝视、建立女性自身的话语体系的内在逻辑。
商业化推动及宣传的需要。 在当前市场经济环境下,CP 文化不单单是一种娱乐,也是企业和组织借此进行形象营造、品牌营销的“吸粉”过程,因此很多CP 呈现出过度商业和资本化的趋势。
“无CP,不成戏。”在影视剧中,CP 实际是一种商品,为满足受众代替式参与的情感需求,就通过构建完美人设,例如很多男主角往往是高颜值、身材好、绅士又多金的形象,以此吸引观众投入其中。在消费社会,粉丝作为一种情感导向的消费群体数量相当可观,在粉丝经济的驱动下,娱乐产业“对症下药”,运用炒CP、剪辑CP 等方式,产出符合消费者审美的CP 组合,使CP 粉的虚拟想象走进现实,以此收割流量,获得经济效益。
品牌的联名与高校联合的宣传也是同理。不同的是,高校并非以营利为目的,但是用CP 这种拟人化的表述,可以拉近与大众的距离,且“成双成对”要比形单影只、孤军奋战的个体更具吸引力,是一种互相认可、各取所长的协同发展,可以借助对方力量一起形成品牌效应,让大众更容易加深记忆并形成文化认同。
问题与反思
拉扎斯菲尔德和默顿提出了大众媒介的负功能,指出大众传媒具有麻醉身心的负面影响。对于喜欢“拉CP”“磕CP”的粉丝来说,他们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成为了商业运作提升知名度和获取流量的工具,但仍然愿意深陷其中。因此,“泛CP”实际也是泛娱乐化时代中的一个小小缩影,人们享受着新媒体提供的“审美盛宴”与“娱乐盛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上和情感上的认同感,但同时也面临着许多危机。在这种文化快餐的环境中,快节奏、碎片化的阅读和浅薄化、低龄化的审美趣味,很容易降低大众的思考能力,使之慢慢满足于这种表层娱乐,造成审美失范。此外,许多剪辑和改编还会涉及版权争议和侵权问题。还有一点也不容忽视,那就是由于粉丝群体内部存在的“政治正确”导向,还容易造成审美绑架和审美趋同。
美国传播学者乔治·格伯纳认为大众传播媒介在潜移默化中培养着受众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因此需要大众传媒担负起设置议程的责任,避免审美异化和过度娱乐造成的不良影响。同时,媒介也应履行好把关人的职责,对内容的生产和传播进行审核和治理,营造更好的网络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