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主体性与受规训的女儿
2023-08-03张福多
摘 要:莫言的《丰乳肥臀》自出版后一直广受争议。母亲与女儿是《丰乳肥臀》中主要的女性人物,莫言塑造的上官鲁氏的伟大母亲形象历来为人们所称道。但作为男性作家,莫言塑造的母亲形象仍然受到男性价值体系的桎梏:她为了生育男孩,忽略了自身的欲望追求,刻意把自己作为客体化的他者;又被“家”这个充满男性价值体系意味的名词所圈禁;还成为了上官金童的绝对服从者——上官鲁氏的主体性是缺失的。同时,上官家族的女儿们也没能完成自身主体性的建构。她们活在了权威森严的男性社会规训之中。
关键词:性别政治;莫言;丰乳肥臀;主体性;母亲
莫言的《丰乳肥臀》自出版后一直广受争议,对它的各种批评纷至沓来,笔者多关注到对于《丰乳肥臀》的女性主义批评。在女性主义学者的主张中,呈现出两大分庭抗礼的阵营:一种是拒绝母亲身份,认为母亲的头衔是束缚女性的标签;另一种则相反,认为接受母亲的身份,可以去探求女性与母性诸多认可与契合,为女性找寻独一无二的价值。不管怎么样,两种观点都是为了追求两性关系的平等化。妇女们渴求的性别平等是这个社会前进的一大标志,也是21世纪以来声势浩大的一场革命。
本文多赞成第一条观点,从主体性的角度出发,分析上官鲁氏的母亲形象。与此同时,在前人大量关注上官鲁氏的研究下,笔者注意到在角落里的其他女性。在与母亲上官鲁氏主体性缺失的对比下,上官家族的女儿们也没能完成自身主体性的建构。她们的身体丧失主权,受辱于男性的性威力之下,一一走向了死亡。这是因为她们活在了权威森严的男性社会的规训之中。而在《丰乳肥臀》之外,这种规训早已蔓延到社会的各个文化层面之下。女性的主体性诉求之路,困难重重。
一、母亲主体性的缺失
莫言塑造的上官鲁氏的伟大母亲形象历来为人们所称道,但是作为男性作家,莫言塑造的母亲形象仍然受到男性价值体系的桎梏。她为了生育男孩,忽略了自身的欲望追求,刻意把自己作为客体化的他者;又被“家”这个充满男性价值体系意味的名词所圈禁;还成为了上官金童的绝对服从者——上官鲁氏的主体性是缺失的。“主体性是人作为活动主体的质的规定性,是在与客体相互作用中得到发展的人的自觉、自主、能动和创造的特性。”[1]下面,笔者将从身体欲望、空间的自由、与孩子的关系三个方面来说明上官鲁氏的母亲主体性的缺失。
(一)身体欲望的表达
上官鲁氏对自己的身体欲望没有表现过多的诉求,在男权话语语境下的“母亲”几乎是无欲的状态。能够“生育”是母性的生物性,在此基础上按照男性审美塑造的伟大、包容的标签是忽略掉母亲自身的欲望的。上官鲁氏在自己的家庭之内,只有着生下男性继承人,以完成延续家庭血脉的任务。因为上官寿喜的性无能,上官鲁氏不得不去走上“借子”的道路。有学者指出:“这是上官鲁氏作为女性自我觉醒的一面,勇敢地做出对于反抗父系社会的行为。”[2]在笔者看来,上官鲁氏的借子是对父权社会的妥协,是对母性生物性的单纯证明。因为在莫言的叙述过程中,上官鲁氏的欲望被掩藏,被压抑。母亲的身体从来都不是她自己所有。她的借子,是为了完成“头一条就是传宗接代”的任务。“母亲顺从地接受了这个高大男人。她没有痛苦,也没有欣喜,她总是期盼着,这个男人播下的,是一个男孩。”[3]582没有痛苦,也没有欣喜,上官鲁氏没有自己的欲望,她和别人的偷情,并不是自我情欲的需要,而是为了获得母亲的身份,获得一个男孩。而她本人对偷情有着自己的看法,她指出大姐与司马库的偷情,是“见不得人”的事。可见,上官鲁氏的牺牲,是违背她自己的原则的。但是为了一个男孩的母亲身份,她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偷情。
书中不多见的上官鲁氏展现自己欲望的情节,是在抱着金童玉女去找教父马洛亚洗礼的时候,上官鲁氏难得地表现出爱意,与马洛亚一起做面条,“马牧师揭开锅,把用新麦子抻出的面条下到沸腾的滚水里。用筷子挑了挑面条,他盖上锅盖,大声对灶前烧火的母亲说:‘火力稍微大一点。母亲答应着,将一大把金黄柔软、散发着香气的麦秸塞进灶膛。”[3]582这呈现出其和谐美满的一面。马洛亚是金童的生父,母亲的愿望由他而实现,对马洛亚的爱欲表现,不能不说是因为马洛亚“播”下了一个男孩。而对于其他女儿的生父,叙述者仅仅交待她们各自的来处,描写母亲没有欲望接受他们“播种”的过程。在此后的叙述里,作者没有提到母亲的情感需求。在寡妇改嫁运动中,母亲也接受建议,同意与司马粮的哥哥司马亭结婚。且不说母亲在此是否动了自己的感情,叙述者原话是母亲“脸上似乎泛起了红晕”。作为读者的我们可以看到,这里似乎带有了强烈的规训意味。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丧失丈夫的女人,是不应该具有“红晕”这种有失体面的行为的。所以作者以上官金童的视角十足地表达了对这对夫妻的憎恨:“我恶毒地骂道:‘不要脸,不要脸。”最终阻止了母亲改嫁。总之,对上官鲁氏的欲望书写,是《丰乳肥臀》的一大空白。上官鲁氏只是男性价值体系中能够满足“生育”功能的工具。而生育,是为了维持男性社会权力的延续。伊利格瑞在《他者,女人的窥镜》中提倡女性要从自己的身体中探求自身的主体性。同时她还认为,欲望需要是双向的,否则在性别之间就划分了两极,两性就难以达到平等[4]。而《丰乳肥臀》中的母亲在一遍一遍的规训当中已经不再要求自我的欲望,只盼求一个男孩。上官鲁氏不能够认真窥探自己的身体,认识到自我的欲望诉求,也就无法获得女性的主体性。
(二)被束缚的空间
“如果说身体的获得为母亲的主体建立了最基本的物质基础,那么母亲的空间则为这一物质基础提供能量。”[5]遗憾的是,在《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母亲角色的空间是被束缚的。她是缠脚,在生理基础上就决定上官鲁氏的活动范围狭小。上官鲁氏被困在家这个狭小的环境当中,即那几间厢房与一个院子。自从父系氏族的权力创建成立之后,我们的“家”已经是女性的圈禁的代名词。女性在所谓的“家”里面,成为“交换物”“津贴”“财富”——上官鲁氏无时不刻都在這个父系的伦理空间中。
上官鲁氏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离开自己的那个村子。她抱着金童带着女儿们去街上看灯会;在饥荒的时候,带着家里人去镇子上喝一碗大教堂的救济粥,母亲的空间被孩子挤占得死死的。在上官寿喜死亡、上官吕氏发疯了之后,上官鲁氏自然成了家庭里面的权力中心,在家里面发号施令,至此上官鲁氏的空间流动能量更少,母亲的主体性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大姐在姐妹的帮助下私奔,夜晚在母亲睡着时,沙月亮提前用枪油润滑了门闩,大家在享受着逃离家庭的窃喜。这时候的上官鲁氏,已经没有离开家庭的可能,只能在自由的女儿面前,表现她被束缚的空间。此外,在上官鲁氏的思维里,家是属于自己的不二港湾,自己是属于家的一部分。在大撤退的时候,母亲不肯撤退,在五姐上官盼弟的劝说下继续走了一会儿。最后,母亲终于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中去。“她驾起车子,歪歪扭扭地走。”“踏上了回乡之路。”小说中的胡同、院子、厢房、地窖是母亲活动的场所。这些狭窄、幽闭的空间减少了母亲身体活动的物质能量。和大多数女性一样,母亲要获得自我劳动的价值,获得经济自立的能力,才能完成女性的自我建构。而“获得经济自主独立权力的唯一办法便是脱离家庭中的私人生产活动而转向公共的生产活动”[6]。不然的话,母亲在家这个丧失自由的空间里,会成为男性阶级的奴隶,主体性也就无从谈起。
(三)孩子的附庸
母亲的身份是因为孩子才得到的。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强调着上官鲁氏与上官金童密不可分的关系,母亲是孩子的附庸。成为母亲,成为一个男孩的母亲,是上官鲁氏的自我救赎,也是她全部存在的意义。也正是因为有了上官金童母亲的这个身份,上官鲁氏拥有了唯一可以抗衡父系氏族的权力。可以说上官鲁氏的这个“她”,俨然是“他”的代名词。因为上官金童,上官鲁氏获得父系价值观念的肯定。所以,她可以问心无愧地支配家里其他的女儿,连女儿们也深知这其中的道理:金童是金子,女儿们狗屎也不如。
“女人的一切权力之中,最大的一项便是做母亲。”[7]“父权制不仅要求女性承担起延续后代必需的痛苦与自我否定,还要求她们对此使命深信不疑。”[8]上官鲁氏是宽大包容的母亲代表,但是莫言却在一次次能够最大化承受苦难的叙事中淡化了她的自我价值,母亲是“他者”,是在满足他人的价值之后,才有了自己的价值。上官金童便是这个“他人”群体中最重要的一个。
母亲在上官金童面前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反美狄亚主义者。她爱护、包容着上官金童,甚至到了自我虐待的地步:在发现上官金童背上有一根绣花针的时候,母亲表示出了强烈的自责,甚至抽打自己耳光。她又三番五次地纵容上官金童,致使他患上了严重的“恋乳癖”。莫言似乎确信只有勇敢地写出上官鲁氏对孩子的痛苦与自我否定,才能达到歌颂母亲的最终目的。殊不知却一步步缩小了上官鲁氏与孩子的间距,以至于她成为了孩子的附庸。这样,上官鲁氏的价值,便只存在于对孩子的奉献和牺牲当中来了。
当然,作为母亲的上官鲁氏,在希望金童担当起上官家继承人的责任时,对自己儿子肯定会有自己的期待。对于上官金童,她也做了脱离他的尝试,上官金童成长为男性继承者才符合上官鲁氏的期待。金童必须脱离对母亲的前俄狄浦斯阶段,拥有起母亲所希望的男性气质。但是因为上官金童的父亲从金童一出生时就不在了,父亲的缺席使上官金童很难满足母亲的期待与要求,他希望通过恋乳来一直维系着与母亲的关系,这是上官鲁氏所不能接受的。上官鲁氏企图摆脱金童对自己乳房的依赖,她把自己的乳房上涂满让人厌恶作呕的东西,希望金童能够吃乳汁以外的食物,但上官金童选择装死,甚至自杀来表示自己的反抗。母亲最后还是妥协了。母亲不能接受上官金童与自己的割裂,上官金童是母亲踏入男性价值体系的一把钥匙、一个符号。母亲对上官金童拥有几乎疯狂的占有感,是对自己不再拥有被男性价值体系认同的恐惧,也是把自身作为父系社会“他者”的残酷证明。
总之,莫言在《丰乳肥臀》构建的母亲主体缺失,是莫言作为男性书写者的某种遗憾。莫言没有让上官鲁氏摆脱男性的价值体系,她依附在男性的伦理价值之中,将自我与孩子牢牢地羁绊在一起,这是面对莫言塑造的母亲神话时应当着重思考的。同时,我们应当反思:在“杀母”文化的背景下,母亲真的需要自我奉献、自我牺牲、折损自我主体性来获得“伟大的母亲”的光环吗?至少,在莫言的《丰乳肥臀》当中是这样的。作为与母亲身份不同的上官家的女儿们,她们大胆地表露自己的欲望,拥有自我的活动空间,也拒绝了成为母亲,但是却受到了来自男性话语的规训。下面,本文将试着探讨母亲角色之外的女儿们在《丰乳肥臀》中的遭遇。
二、受规训的女儿们
在远古时期,男性扮演着外出打猎、收集资源的角色,而女性则呆在家里生育以及处理较小的家务活动。这一点演变成后来“男主外,女主内”的世俗观念。男性凭借着生理优势获得公共资源,女性甚至也开始成为公共资源的一部分。《丰乳肥臀》中夹杂着大量的动乱史实,女性的处境也因这一残酷而真实。由于千百年来所处的封闭环境,社会上属于女性的资源已经消失了,男性成了女性的依靠,甚至是殖民者、被崇拜者。上官家的女儿们都受到了来自父系社会的打击,成为了牺牲品,成为了上官家延续的牺牲品。
(一)可以“吃”的姐姐
上官家的女儿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家里面的主力,她们在蛟龙河里面摸虾子,在母亲的命令下往地窖里面搬运萝卜。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叙述者安排了沙月亮与大姐来弟的见面,并留下意味深长的话:“钻进被窝”,这象征着上官家的女儿们依附男人们的开始。随着战争爆发,原有的女儿王国的天堂被打破了,社会资源因战争被要求重新分配,上官一家本来由于父系继承下来的资源很快被掠夺,全部归为了男性所有。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鲁立人与司马库争夺高密东北乡的控制权。纵观全书的前半部分章节,叙事都围绕着上官家的女儿们的婚姻爱情来写,可以说《丰乳肥臀》有一半都是上官家女儿的情欲史。但就是这些至关重要的人物,最终被“吃”得一干二净。从情节上来看,大姐因为偷情被枪毙,二姐在战乱时中了炮弹死去,三姐因为鸟儿韩的关系成为鸟仙,最后坠崖而死,四姐卖出自己后历经磨难回家发病死去,五姐自杀而死,六姐逃亡后死亡,七姐暴食豆饼而死,八姐在愧疚中投河自尽。所以有学者指出,在《丰乳肥臀》中,女人只是提供生命的来源,而对于女性的生存问题,并不是莫言要关注的,作者关注的是男性的生存問题[9]。
弑母的文化在《丰乳肥臀》衍化成为“食母”的想象。其实在《丰乳肥臀》中,母亲不仅仅是被屠戮的对象,上官家的姐妹们更是如此,她们比起母亲更是被“吃”得彻底,不留痕迹。相较于莫里森的《秀拉》中的秀拉拒绝成为母亲,《丰乳肥臀》的姐妹们也是拒绝成为母亲的,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五女儿都把自己的孩子留给了母亲。但明显与莫里森不同的是,莫言显然是为了加重母亲的苦难承受能力,而将拒绝成为母亲的女儿们放进了“黑名单”。这也是大多数人只看到母亲在彰显母性光辉,而忽略了同样甚至更具有苦难意味的上官家的女儿们的原因。拒绝成为母亲的女性会受到男性的惩罚,而产子是最能给显示顺应男性伦理价值体系的证明。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白蛇,在男性改写者的策略下,成为母亲的白蛇最终让人们接受了她的妖性。同样,《聊斋志异》中的婴宁也是如此。
上官家的女儿依附着男性,间接或直接地为上官家庭的延续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好处:大女儿嫁给了沙月亮,每个女人都拥有了可以过冬的皮毛;三女儿与鸟儿韩交往,鸟儿韩为上官家提供了各种禽类,在饥饿的年代为上官家充饥。
除去依附男性给上官家带来生存资源以外,离开男性的上官女儿们,也各自有着自己的奉献与牺牲,但这些女性处境是悲惨的。三姐所钟意的鸟儿韩离开之后,三姐变成了鸟仙,为家里人赚到了一麻袋干鱼,但三姐已经是非人化的姿态了。随后上官鲁氏带着孩子们去镇子上变卖自己的孩子,七姐被卖给了俄国人,好不容易获得了一点转机——卖七姐获得了一点财物,但是母亲又突然生病了,把钱花光之后,四姐最终把自己也卖了出去。至此,七姐四姐暂时消失在叙事中。之后,八姐因为看到母亲用自己的胃作为储存粮食的地方,在自责与不安中选择了自杀。这些女儿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上官家提供生存资源。至此,叙事者像是以安排上官家女儿们必须死亡的预设结局来叙事的。
可以看出,上官家的女儿们在叙述者的笔下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的身体。就她们来说,身体的主权也并非在她们自己,而是在于女性的对立面——男性。除了满足上官家族的物质需要而做出身体上的牺牲外,女性身体也在莫言的笔下变成了情欲的符号。
(二)作为情欲符号的女性身体
女性在张扬自身的欲望的同时,也对男性权力的秩序进行了挑战,为了应对这种权力的危机,男性社会对女性进行了惩罚和规训[10]12。在这一点上,母亲与女儿都是受害者,且在《丰乳肥臀》中,这种机制进行得更加完美,即由女人来妒恨女人。在男性权力的支配下,一个女人很轻易就可以对另一个女人产生敌意。五姐嫁给鲁立人后,在司马库占领高密东北乡时撤走,五姐对大姐的仇恨溢于言表:“骚货!你等着吧!”母亲发现大姐与沙月亮的私合,极力反对他们之间的事,转手就给她与孙不言订了婚,还说道:“无仇不结母子,无恩不结母子——你恨我吧!”[3]88母亲往往在父权的压制下,给了女儿很大的压迫,正如前文所说,上官鲁氏不仅是“她”,更是“他”的代名词,这一层矛盾也可以从上官鲁氏的婆婆与上官鲁氏的关系看出来。这不禁让人发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的感慨。实质上,“‘父的缺席并不意味着父权的不在场,父权只不过由其他人代行”[11]。在没有成年男性的上官家族,父权就由上官鲁氏代行。父系的威严无处不在,所以常常扭曲了母女、姐妹之间的关系,上官鲁氏通过占有与控制女儿们来完成复制自己的目的,姐妹们因为各自所属于的男性利益之间的对立而反目。说到底,都是女性丧失自己主体的残酷证明。
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塑造的男性形象,顺应了男性社会对男性的期待,比如沙月亮、鸟儿韩、鲁立人、巴比特等。他们在被塑造的过程中,对女性的声音进行了抹杀,《丰乳肥臀》的叙事视角没有任何一位女性的视角,女性在文本中是沉默的。“对女性而言,身体及其相关主权的丧失,带来的后果是女性的‘被物化。”[10]12司马库临死前大声叫道:“女人是个好东西啊——”孙不言作为一个哑巴,竟然开口说出来“脱”这个字,叙述者为了满足孙不言的支配性气质,给了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在大姐来求情认罪的时候,孙不言阴沉地说:“脱!脱!脱!”大姐不知情,当真脱了衣服。孙不言眼睛直了,“大姐脸是黑的,但她的身体的白的,白得闪着瓷光。哑巴最终跪倒在大姐的面前,双手搂着她的屁股……”[3]394-395无独有偶,在鸟儿韩见到大姐的身体的时候:“他被来弟修长的双腿、浑圆的屁股、那两只被被子挤扁了的乳房、那缩进去的芊芊细腰上的自然的凹陷,还有那比她的脸要娇嫩、白皙许多的闪着玉一样的滋润光泽的皮肤——尽管那上边伤痕累累——感动得热泪盈眶。”[3]394-395他也跪在了女性的躯体面前。在男性书写当中,女性的躯体自然而然地与欲望结合在一起,女性那姣好的肉体成为被陈列的对象,在叙事当中被欣赏、以至于被膜拜。
与其他男性不同,上官金童对女性的欲望与他患有严重的恋乳癖有关。在金童的眼中,女性的乳房是他的圣物。缺失乳房的焦虑会让他跳河寻死。上官金童是一个心智不全的孩童,把乳房視作食欲、恋母、性欲、美的复杂集合体。巴比特告诫过他:“你母亲的乳房给你,你姐姐的乳房归我。”可见,在成人眼里,乳房是性欲的表示。金童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并不懂这些。金童憎恨那些蹂躏乳房的男性,却以自己的方式把乳房概括为女人的全部,开始了自己的“蹂躏”。独乳老金倒地后,在金童的叙事里,是一只独乳向天空指着,在姐姐们受到男性们的强迫时,他关注的是她们乳房的状态。他的意识里面都是关于乳房的幻象,在对待女性时,是先注意到她们的乳房,其次才关注她们是女性。三姐跳崖死后,面对姐姐的去世,上官金童没有表示过多的哀伤。相反,“最让我关心的”是六姐。金童始终把眼光放在六姐的身体上,对被巴比特占有的姐姐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占有感。“我的眼睛,像两只吸血的虻虫,叮在了她的胸脯上。”[3]193在自己的亲姐姐的死亡现场,上官金童不但不悲伤,反而却把目光放在自己另一个亲姐姐的胸部上,这不得不让人感到震惊,也难怪有学者从性变态的视角来解读《丰乳肥臀》[12]。
(三)厌女与强奸叙事
“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家们早就发现了男性作家的文学实践的‘厌女症,并称之为‘对女性的文学虐待或文本骚扰。”[10]7与描写大姐、二姐、三姐、五姐、六姐不同,对于上官家的四姐、七姐、八姐,她们在莫言的书写下呈现一种“增补”的状态。四姐在把自己卖出去之后,在很长一段的叙事中消失了,最后在后半部分又安排她回来,集中描写她的受难。七姐也是被卖给了俄国女人之后,在后续的文本中出现,改名乔其莎,迎来了被食物饱胀而死的痛苦结局。最典型的人物是八姐,作为在上官鲁氏眼中“多余”的女儿,她在叙事者的叙事中也是“多余”的。金童因为不喜欢她占用母亲的乳房对她进行虐待,而八姐对于各种苦难的来临,表现出惊人的安静。八姐的安静不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哑巴,在“厌女”的叙事下,八姐只能得到“多余”这一身份。
女性在男性的支配下,只有被压抑的声音,沉默确乎是她们只能存在的状态。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充满男性强权的性叙事上。“男权制强权还有一种暴力形式,特别具有性特征,最彻底的方式就是强奸。”[13]52《豐乳肥臀》中有大量关于强奸的叙事。在这类叙事当中,女性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彻底成为男性的物化对象。母亲被五个鸟枪队员强奸时,没有发出一句话;三姐被孙不言强奸后,孙不言被送上刑场,却最终因为三姐的沉默而取消了对孙不言的惩罚,在面对“是顺奸还是强奸”的问题上,三姐一言不发,并且做出了一种强烈的崇拜男性的姿态——托着孙不言的生殖器。这一幕让在场的人惊奇又尴尬不已,最后众人免除了孙不言的死刑。还有被张麻子诱奸的七姐乔其莎,在极度的饥饿之下,七姐只有被馒头塞住的呜咽声,而忍受着张麻子的奸淫行为。事后的张麻子也没有因为女性的发声而被告发,即便他把“全厂的女右派诱奸了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龙厂长强奸上官金童的情节,莫言以上官金童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女性在欲望张扬时对男性的挑战,并对龙厂长进行了规训。上官金童起先是被动的受害者,但因为金童受到威胁后阴茎不能勃起,这一点使龙厂长又气又恼。“阴茎的勃起无可争辩地向女性证明,大男子主义是建立在最真实的、无可辩驳的基础之上的。”[13]323龙厂长在败给了这份无可辩驳的基础之后,开始了自我的虐待,她最终选择了开枪自杀。耐人寻味的是,在龙厂长死去后,上官金童开始对龙厂长的尸体产生了极度的迷恋,最终强奸了这具尸体。叙事者先是把欲望极度张扬的龙厂长进行异人化——“龙厂长是一只狐狸!”“扫帚一样的大尾巴从她的屁股上慢慢地长出来,长出来,猛然触动到了地面。”[3]345勾引男人的女人历来为大众排斥,龙厂长的妖化,为叙事者的态度倾向提供了证据。从上面的强奸案例来看,女性似乎永远是被动的,是被男性的性威力虐待和征服的对象。龙厂长强劲的性威力是无力的,因为金童无法勃起,她不可能站在主动的位置。并且龙厂长的欲望已经构成了对男性性威力的威胁,她手握那把“鸡腿盒子”的手枪——在西方的理论那里,枪是男性阴茎的象征。龙厂长最终被枪杀死,暗示着龙厂长死在了男性的性威力之下,也是她抢占男性主动地位的代价。在她死后,为了证明这一点,叙事者让上官金童选择了奸尸,“在她的身体还没有丧失感觉之前,满足了她的愿望。”[3]415上官金童以一种绝对主动的姿态,宣扬了男性在女性性威力上的领导,“满足了她的愿望”更是以一种施舍的语气宣扬了男性的特权。
三、结语
母亲与女儿是《丰乳肥臀》中的主要的女性人物,作为一部典型的“女性消亡史”文学作品,笔者对此给予了很高的关注。母亲最后是赞美的贡品,因为她身上难撕扯下牺牲的标签;女儿是家族的消耗品,因为她们最后都在男性的视野中消失了。我们的上官金童,在文本中被赋予唯一的上官家男性继承者的重任,在文本之外,更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上官金童”的文化心理象征。这种焦虑与男性去势化危机紧密相连。在作者的叙述与暗示下,上官金童的生存问题,从母亲的光辉下上升出来,纳入了社会的视野。而那些女性人物,却从未受到文本的关怀,跳出文本之外。
参考文献:
[1]蒋欣欣.黑人女性主体的建构——解读托妮·莫里森的《宠儿》[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5):91-97.
[2]李凤兰.莫言小说的女性建构——《丰乳肥臀》读解[J].名作欣赏,2009(2):80-82.
[3]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4]贺娜娟.欲望、间隔与女性主体性建构——伊利格瑞性别差异理论解读[J].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9(4):67-72.
[5]李芳.母亲的主体性——《秀拉》的女性主义伦理思想[J].外国文学,2013(3):69-75.
[6]宋晓晨.《明智的孩子》中的女性主体性建构[D].武汉:武汉轻工大学,2019.
[7]林语堂.人生的盛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104.
[8]李芳.母亲的主体性——《秀拉》的女性主义伦理思想[J].外国文学,2013(3):69-75.
[9]柯倩婷.《丰乳肥臀》的饥饿主题及其性别政治[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7(5):90-96.
[10]黄静.李碧华情欲小说中的性别政治[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5.
[11]康泳.中国现代文学婆媳关系的叙事模式及其文化意味[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05(4):132-134.
[12]彭荆风.《丰乳肥臀》:性变态的视角[J].文学自由谈,1996(2):11-14.
[13]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张福多,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写作学。
实习编辑:王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