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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道子张旭笔法互授考

2023-08-03过宇鹏

美与时代·下 2023年6期
关键词:吴道子张旭

摘  要:张旭与吴道子彼此间的影响,文献虽有明确记载,但人们对张旭影响吴道子的相关记录普遍表示认同,对吴道子影响张旭之观点则多有质疑。这一点在人们对《历代名画记》中“授笔法于张旭”“授笔法于张长史旭”两句的理解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此种质疑应受吴道子曾学书于张旭之记载、“以书入画”观念及原文语境等因素影响。吴道子张旭笔法互授分析,得出张彦远所说的“授”一字采纳给予、传授的意义亦甚合理,以此支撑张彦远亦有关于吴道子影响张旭之记载的观点。在此基础上,我们通过唐时书画载体、创作工具发展的重合及二人皆善将外来经验化为自身艺术经验的习惯,给出二人相互影响的可能性。最后,进一步探讨二人相识并彼此影响之时段,其中在对二者相识过程的分析中,发现了吴道子因仰慕贺知章向其求学书法而后才与张旭相识的极大可能。

关键词:吴道子;张旭;书画影响;画论研究;历代名画记

一、人们对吴道子、张旭彼此间影响的反应

吴道子和张旭二人皆是因其艺术成就在唐朝独步一时的人物,前者享誉于绘画被尊为“画圣”,后者则享誉于书法被誉为“草圣”。与他们的辉煌成就相比,二者的相关事迹在史书上却鲜有记录。吴道子在《唐书》中无传[1]1,关于其生平、艺术成就等记载可以在画史中窥探一二,张旭在《旧唐书》和《新唐书》也仅有片段记载[2]30-32。可就是在这些不算宏富的材料中,留下了多条关于二人交集的记录,这些记录是我们得以了解与推断二人间相互影响的重要证据。但人们面对这些记录体现出的态度却不尽相同,为了更好地理解人们对这些记录态度不同的原因,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以书法用笔入画”这一思想的影响。

我国书法和绘画两者之发展历来联系密切,在我国绘画理论中也不乏表示此种密切关系的理论,这些理论简单概括来说基本分为两类:一类是认为书画同宗同源的“书画同源”说;另一类则是认为书法内在经验与外在形式皆可与绘画结合的“以书入画”观念。

然而,可能正是因为此种在各个朝代绘画理论中屡见不鲜的体现书画密切关系的理论,使得从古至今多数画家都热衷于自书法用笔中学习绘画的用笔方法,并致力于阐发“以书入画”的相关理论。也正是因为历来的画家、理论家此种总是以“书”为主体来汲取以及阐释绘画创作经验并付诸实践的习惯,导致“以书入画”的观念在历朝历代深入人心。此种观点的普遍,也使得人们无意识中弱化了其他艺术经验对绘画的影响。毋庸置疑,被这种繁荣的“以书入画”“书法影响绘画”的观念弱化最深的无疑是与其相对的——“绘画影响书法”这一类观点。画论史中此种观点的寥寥无几可以印证我们的说法,当然此种观点稀缺的原因并不全在于此,也有历史上人们普遍认为“书法地位高于绘画”[3]等原因的影响。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看人们对吴道子、张旭相互影响之记载的不同态度,就会有所理解。

人们对文献中关于张旭影响吴道子那或隐或显的记载普遍是赞同的,这些记载也成为今人推论吴道子绘画线条有书法气及其深受张旭影响的重要依据。

与对张旭影响吴道子观点的赞同相反,人们对那些表现出吴道子影响张旭的记载总是持怀疑态度。比如王世襄先生在《中国画论研究》中,对《历代名画记·顾陆张吴用笔》篇中“授笔法于张旭”[4]26-27的理解,是结合着《历代名画记·吴道玄传》中“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学书不成,因工画”[4]144一条进行的,认为此处的“授”当是“受”之误[5]44,认为该句必定是表达吴道子从张旭那里得到笔法。俞剑华以及于安澜两位先生整理的画论著作中保留“授”字但未提及是否为误这一点,也没有相关注释,所以很难知晓他们对该句确切意义的看法①。关于该句的含义,我们在后面会详细讨论,此处暂且不表。而宋代大书法家蔡襄提出:“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岂有异哉?”[6]明确地指出了“吴道子对张旭的影响”,可是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历史上对此种记录总是多有质疑,这一点可以从该句的不同版本中看出——“蔡端明曰:‘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是言也,世多疑之。”[7]168

人们对两类记录的态度如此不同的原因,笔者推测应是由于人们接触“吴道子向张旭学习书法”此类记录后形成的“两者应为师生关系”这一先入为主观念的影响②,又加之上文提及的历史上普遍存在的“以书入画”理论与实践的影响,使多数人囿于“吴学张”的认知圈子中。由此观之,人们对吴道子影响张旭的质疑以及将该类记录主动误取为其他含义的现象就不难理解了。

本文将试着抛去此种先入为主的观念,首先阐述吴道子“授笔法于张旭”“授笔法于张长史旭”[4]24恐是表示“吴对张”影响之依据,接着分析《历代名画记》《吴道玄传》中“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学书不成,因工画”[4]144这一记载内模糊的时间因素,而后在此基础上推断“张旭影响吴道子”“吴道子影响张旭”的现象大致是在二者交往过程的何時发生的,以期提供一个重新思考二者关系的新角度。

二、对“授笔法于张长史旭”

“授笔法于张旭”含义的推断

表示吴道子得张旭笔法的文献比较明确的有:“唐代佚名《灌畦暇语》云:‘近吴道玄,亦师张颠笔法,而世传其画。”[8]93除此之外,人们亦会用“授笔法于张长史旭”和“授笔法于张旭”来表示吴道子得张旭笔法。《灌畦暇语》一条意义明确,但用无妨,而若用后两条记载表示张旭对吴道子的影响实则有其不确定性。

这两条记录分别出自《历代名画记·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和《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用笔》两篇,如果真如王世襄先生所说“授”为“受”之误,那么相同的错误竟然在不同的篇目内关于同一个人的记录中重复两遍,便很难解释为失误了。

今人的发现可以为王氏的观点做一补充。词典中解释在古文献中“授”与“受”可以互通,这似乎也对应了《说文解字》中所说的授字“从手从受,受亦声”[9]385。虽然此处的解释支持了王氏的观点,但是“授”字的具体含义实则还是受个人倾向来决定的——现今的一些文章著作表明,在引用这两句话时,他们更倾向于认为此处的“授笔法于张长史旭”“授笔法于张旭”是表示“吴道子的笔法从张旭而来”③——而且《说文解字》中亦有“授,予也”[9]385。这一明确含义,所以这两句话的不确定性依旧存在。

“授”字含义在《历代名画记》文本中表现出的矛盾,也是导致这两句话具有不确定性的重要原因。“授”字在《历代名画记》内即存在“给予”“传授”等主动性含义亦有“接受”等被动性含义。其中王默一条因同含有“授笔法于”这一描述所以尤其值得注意——“王默,师项容,风颠酒狂。画松石山水,虽乏高奇,流俗亦好。醉后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画。王默早年授笔法于台州郑广文虔。”[4]165——可以看出在该句中“授”字含义明确具有被动倾向且毫无歧义[4]116。

为什么同样是“授笔法于”这一描述,我们却可以认为其在王默一条的含义毫无歧义呢?因为项容师郑虔,王默在此处又师于项容,王默早年学郑虔从逻辑上说得通,且此句较之“授笔法于张长史旭”“授笔法于张旭”二句,在“授笔法”前有“早年”这一明确的时间限定,这一明确的时間限定使得其后的“授”字对该句含义的影响显得微乎其微④,这也是此句与“授”字主导了整句话含义的“二句”最大的不同。

此种差别,可以提醒我们恐不能简单的依据王默条的“授笔法于”来将“授笔法于张长史旭”“授笔法于张旭”中的“授笔法于”的含义定性为“从张旭处学到笔法”。而且,虽然笔者提到“受”与“授”可以互通,但是张彦远自身⑤在二字的使用上,除了在我们所说的“授笔法于”句型处的含义较为模糊外,其在别处使用时对“授”与“受”二字的含义区分是很明确的——在文内他处“授”皆为传授、授予等具有主动性的含义,“受”则皆为接受、受任等被动性的含义。张彦远使用“授”“受”二字的“规范性”,也是我们重新审视“授笔法于张长史旭”“授笔法于张旭”含义的重要原因。

北宋书法家蔡襄,在其《评书》中提到“余尝谓篆隶正书与草行通是一法。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岂有异哉?”[6]162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确定“授笔法于张长史旭”和“授笔法于张旭”两句的确切含义。理由如下:蔡襄是北宋知名的大书法家,被尊为“宋四家”之一,其书法成就可想而知,并且据《梦溪笔谈》记载,其“以散笔作草书,谓之‘散草,或曰‘飞草”[10]可见,他对草书的理解亦是非常深刻。

那么假如蔡襄的结论是从他当时所看到的那一版《历代名画记》中得出的话,古人此种在距唐不远的社会原境下对《历代名画记》所做的理解就非常值得我们参考,而且不得不承认,蔡襄的转述非常明确,并不像张彦远原句那样容易产生歧义。

而且,即使蔡襄未见《历代名画记》,是靠自己对张旭草书与吴道子绘画的理解对比得出的“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这一结论,该结论也同样值得我们注意。首先,蔡襄作为一个书法家,要说出此种——书法笔法来自绘画——画论史上都很少有的言论,若非此种影响在二者间表现得十分明显,该结论应不会下得如此明确。再者,蔡襄所处的时代及其身份,使他所能见到的吴道子以及张旭不同阶段内的真迹都远远多于今天,又加上他对草书的理解颇深,所以此结论的可信程度相当高。将其作为“授笔法于张长史旭”“授笔法于张旭”两记录的含义应为“张旭笔法受吴道子影响”这一结论的证据应不为过。

其实,人们普遍倾向于将这两句话理解为“张旭授予吴道子笔法”也不无道理。人们这么理解的原因大概除了受到我们上文所说的同书中“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学书不成,因工画。”这条记录及历史上经久不衰的“书法笔法入画”理论、实践的影响外,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这两句话所处的原文语境之影响。因为将这两句话的含义理解为“张旭授予吴道子笔法”,带入原文语境,前后并无太大歧义,似乎还很合理。

此处仅举例将其带入《论顾陆张吴用笔》篇来看:“或问余以顾、陆、张、吴用笔如何。对曰:‘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陆探微精利润媚,新奇妙絶,名高宋代,时无等伦。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4]26-27

此处节选的是文内对“书画用笔同法”的论述,从王献之(王子敬)开始,说其有“一笔书”,之后又列举了陆探微也作“一笔画”,并依此得出书画用笔同法,注意此处并未确切说明谁影响谁,是一种“平行的列举”,而后面提到的张僧繇依卫夫人《笔阵图》作画,得出书画用笔同法,则明确的表示了绘画受到书法笔法的影响,因“国朝吴道玄……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等句紧随其后,顺应“张僧繇依《笔阵图》”隐含的逻辑——“书法影响绘画”——“国朝吴道玄……授笔法于张旭”被理解为“张旭(书法)影响吴道子(绘画)”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即使人们初读此句真的有所怀疑,怀疑其恐为表示“吴道子影响张旭笔法”,但是由于张彦远对吴道子“学书于张长史旭”的明确记载,加之“以书入画”这一历来的固有观念,以及上文所说的“书法影响绘画”这一看起来前后照应的逻辑,便又无所怀疑了。王世襄就是对此句中具体的“授”字有所怀疑,可惜终究被其他因素打败,依旧认为此处是“吴道子受⑥笔法于张旭”,也就是认为“吴道子笔法受张旭影响”。

那么如果按照本文观点,这两条记录表示“张旭笔法受吴道子影响”也就是隐含“绘画影响书法”的含义,将其带入原文就会有如下发现。

首先,该解释在《论顾陆张吴用笔》篇中丰富了文章的结构。将此含义带入此篇,文中对“书画用笔同法”论述的结构就成为“平行列举”到“书影响画”再到“画影响书”,比之原先的“平行列举”到“书影响画”到“书影响画”的结构要更加丰富了。

其次,该解释在《论顾陆张吴用笔》和《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两篇文章中似与下文的衔接也更加自然。如在《论顾陆张吴用笔》一文中,“吴道子影响了张旭”这样的观点,似能更好的承接张彦远下文中对吴道子高超技艺的长篇描绘[4]27。并且在《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中,也能与“卢稜伽、杨庭光、李生、张藏并师于吴”[4]24这一“师吴”结构有所呼应。

另外,该解释更能呼应张彦远整本《历代名画记》中所频频显露的核心思想。《历代名画记》开篇就提出“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4]1具有明显的想要提高绘画地位的目的,而后其“书画同源”“书画同法”等思想,也似有借当时尊贵的书法来抬高绘画之地位的目的,而他对善画之人毫不吝啬的赞扬——“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4]17也具有通过推崇善画者来提升绘画地位的目的。吴道子影响张旭所蕴含的“绘画”影响“书法”的内涵,定可以彰显绘画之地位。

最后,王世襄在他的著作中提到因“唐代绘画,人物最盛”[5]63,此时的画论著作对人物画家以及“气韵生动”皆倍加推崇,《历代名画记》同是如此。如王世襄所说:“吴道玄为爱宾心折之画家,以为惟吳画最富有气韵生动。”[5]40可见张彦远对吴道子的喜爱、推崇。据此,将本文所认为的含义放入原文结构中,统观下来,二句在其所处的原文内皆成了一个转折,这一转折明显突出了吴道子的艺术地位。

由此观之,将“授笔法于张长史旭”与“授笔法于张旭”理解为“张旭(书法)笔法受到了吴道子(绘画)的影响”,既能满足张彦远想要提升绘画地位的目的,又能够体现其崇吴的观点,这样一来,一语两全,岂不美哉?

虽然上文之观点恐有疏漏,但不免可以为人们面对这两条记录时提供一个新的思考维度,而且笔者此文并非是想为这两句话得一确定性的答案,仅仅是想将其中蕴含的且一直以来受人忽视的可能性掂出使人知晓罢了。笔者下文将依旧顺应这样的维度,去对那些表明二者间相互影响的文献记载进行新的反思。

三、吴道子与张旭互授笔法之过程

无论是“张旭影响吴道子”的观点,还是“吴道子影响张旭”的观点,我们看到在文献记载中都有与之对应的明确表达,那么我们应该相信哪种说法呢?笔者认为二者俱可信,这就意味着两者的艺术应有相互成就的因素——张旭早期的笔法在某种意义上影响了吴道子,吴道子的笔法在后期对张旭如画般的狂草书法产生了影响。

之所以说两种记录皆可信,是因为根据此时书画载体与书画所用工具的发展,加之表明二人汲取其他艺术经验为我所用的相关记载来推断,二人互授笔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书画发展到唐时在内容载体上渐趋相同,人们当时绘画和书写所用载体不再像早期简书与帛画之类在材质和形制上有明显的差异。书画二者的载体除了材质相同之外甚至形状和尺寸也趋于统一,水墨画的发展使得书画所使用的表现工具多有重合,所以书画兼善的人们写书和作画时有了一些相似感,绘画好似写画,反过来想,书写时何尝不是描绘出抽象的画面呢?基于此原因,我们有理由相信,比之前代,此时的一些书画兼善的能人将书法和绘画在某些方面(如用笔)进行结合的现象会变得更加常见,而此时绘画和书法的两位代表人物吴道子与张旭,当然就属于此种能人。

根据《历代名画记》的记载:“开元中,将军裴旻善舞剑,道玄观旻舞剑,见出没神怪,既毕,挥毫益进。时又有公孙大娘,亦善舞剑器,张旭见之,因为草书。”[4]144-145可知张旭和吴道子都善于从外在事物中汲取灵感,并将其与自己擅长的艺术领域结合起来⑦,在二者长时间的交往过程中,此种从对方身上汲取创作经验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相当大。

如上所述,二者互授笔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这种现象应始于二人交往中的不同时段,根据文献中的已知信息来推论,张旭对吴道子的直接影响应开始于吴道子与其学习书法的那段时间,而吴道子对张旭的影响就可能开始于吴道子学书“未成,因工画”以后。

提到这些记载,我们就不得不提一个有趣的现象,二者间一方影响了另一方的文献记载,都可以分为模糊的⑧与明确的两类,尽管这些文献记录的类型如此相似,但如我们上文所述大多数人至今为止还是普遍认为张旭影响了吴道子。

如我们所说,这些记载可以分为模糊的和明确的两类,而更有一些记载自身就包含明确和模糊两种性质,比如“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学书不成,因工画”这一记载除了明确表示出一方对另一方的影响——这一最终结果外,实则还隐含了十分重要却有些模糊的二人相识过程。

关于二人的相识过程我们可以根据这一记载并结合其他文献作做如下分析。

《历代名画记》中记载:“吴道玄,阳翟人。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酣饮。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学书不成,因工画。”[4]144可知吴道子跟张旭、贺知章曾学习书法,未成才转工绘画。然后由《唐朝名画录》的记载可知吴道子是“年未弱冠”“穷丹青之妙”[11],结合其“学书不成,因工画”,可知吴道子在“穷丹青之妙”前,即向贺、张学习书法的那段时间大概在其“十九岁及之前”,那么这个之前最早指的是何时呢?

据王伯敏研究,吴道子有这样一段履历:吴道子初事逍遥公韦嗣立,后任兖州瑕丘县尉,再后来辞去职位浪迹东洛,最终学书不成却以画扬名,遂被招入禁中[1]2-4。

而袁有根则认为吴道子事韦嗣立应发生在其担任县尉、浪迹东洛以后,其被招入禁中则是在长安[12]。虽然二位学者对吴道子履历序列有所争议,但是他们皆表示出“浪迹东洛”这一时段,应与吴道子“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学书不成,因工画”的时段相照应。因此我们可以粗略认为吴道子求学书法应在其“始浪迹东洛至十九岁”这段时间。

其实《历代名画记》对吴道子求学经历的记载看似清晰,可它仅能算是记载了一个时间发展的最终结果,并没有透露吴道子求学的时间及过程。根据现有的资料来看,吴道子求学的具体时间确实不得而知,我们仅仅能得出的就是上面所推出的“始浪迹东洛至十九岁”这一时段,也正因为此确切时间无法确定,才促使我们转向对吴道子求学过程的探讨,而这一时间上的不确定性,又赋予了这一求学过程多种可能。

在阐述这些可能之前,我们还有必要来了解一下张旭的工作履历:张旭先后担任过“常熟县尉(从九品上),后又任左率府长史(正七品上)、金吾长史(从六品上)”[8]93。我们知道张旭的书法开始闻名于时大概是他在洛阳担任左率府长史期间[2]41,而且在吴道子求学的时间段中,在张旭那里有两个不可忽略的潜在条件:第一,求学时张旭是否与贺知章一样同在东都洛阳。第二个条件与第一个紧密相关,就是在吴道子求学的时间段内张旭的书名是否值得吴道子慕名前往。而且,经过下文的推论,我们会发现这些条件满足与否实则都不会影响吴道子“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这一最终结果的形成。

基于这些潜在条件,我们就可以将满足“张旭在洛阳”以及“张旭可能已经书名远扬”两个条件的“张旭担任左率府长史”这一时间节点,设为吴道子求学时间的一个界限,并以此来梳理吴道子与张旭、贺知章相识并求学之过程的可能情况。

如果把吴道子向“张、贺”二人学习书法的时间,设定为“张旭担任左率府长史”之前,那么“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这句话就隐含有一个明显的历时过程:在张旭还未担任左率府长史之前,也就是张旭可能还在吴中担任常熟县尉这段时期,吴道子最先是因为仰慕贺知章的书法而来到洛阳向其求学⑨,学了一段时间,张旭来到洛阳担任其职位,贺知章因与张旭表兄弟的姻亲关系早已与张旭相识[2]45,所以深知张旭书法艺术的优异,遂将求学书法的吴道子介绍与张旭学习。吴、张二人成名以后,此事便被流传至今,成为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此段佳话,只是由于这段记录过于简略,掩盖了吴道子在贺知章、张旭二人间先后于谁学书的顺序。

而把吴道子求学书法的时间,设定为“张旭担任左率府长史”期间,那么吴道子与二人相识并求学就成了一件几乎同时段发生的事情,而且该过程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张旭因刚来到东都担任其职位,书名还未远扬,吴道子此行目的依旧是为了向贺知章学习书法,贺知章因知张旭书法之美,便将其引荐于张旭。第二种可能便是后人普遍认为的“迟在开元初期,张旭书艺已成,并知名当世,因而为道子钦慕,并向其求教笔法”[8]93。不得不承认,以上我们所描述的那些吴道子向贺知章以及张旭求学书法的可能过程,其最终结果,都可以总结为《历代名画记》内那段精炼的记载:(吴道子)“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

经过上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吴道子一开始出于对贺知章的崇拜前去东都而后才结识张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且在上文分析的众可能性中占比更多。这就与人们普遍认为吴道子因崇拜张旭而慕名前往东都拜师的观点大有不同,它挑战了“吴道子最初是因崇拜张旭而求学”这一类观念的权威。这样一来,这种可能性就使得我们冲破吴道子单方面学习张旭、崇拜张旭的固有观念成为可能。

毋庸置疑,正是由于二人的相识,使得吴道子学画后对张旭笔法的影响成为了可能。而“吴道子影响张旭笔法”这一结论无疑是具有争议性的。清初杨斌所说的那句:“蔡端明曰:‘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是言也,世多疑之。余谓长史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及担夫与公主争路,闻鼓吹之音,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皆悟笔法,何独于画而疑之!”[7]168应可借为对此争议的最好回答。

面对存在的争议,我们之所以仍不渝地认为不能否定“吴道子对张旭笔法有影响”这一结论,是因为我们不能忽略张旭的书法发展为“狂草”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而吴道子又有“浪迹东洛”的经历,这些因素就导致吴道子对张旭如画般狂草出现的催化作用成为可能。而且吴道子在用线上享誉的“莼菜条”描法,真的能被注重线条美且又擅于从其他艺术汲取灵感的张旭忽视吗?因为吴道子的作品今日几乎无存,所以我们不得而知,但离唐不远且具有接触二者作品机会、更拥有不错艺术修养的蔡襄所说的那句:“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岂有异哉?”[6]162何尝不是对此问题所做的最好回答呢?

四、结语

综上所述,吴道子与张旭无疑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两者一方对另一方的影响《历代名画记》均有记录,其中表示吴道子对张旭笔法影响的记载恐怕就是——“授笔法于张旭”“授笔法于张长史旭”两处。不过因吴道子曾学书于张旭、书法入画等固有观念干扰,使我们往往倾向认为这两处是在表示“张旭影响吴道子笔法”。但经过以上分析,我们探讨出了不容忽视的吴道子影响张旭的极大可能,以及“(吴道子)授笔法于张旭”“授笔法于张长史旭”的确切记载中“授”字作“授予”“给予”一类含义的可行性。

注释:

①见: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M].北京: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1956:35-36.于安澜.张自然,校订.于安澜书画学四种·画史丛书1[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31-32.

②张彦远评论绘画时并非严格按照师生地位“重尊轻卑”,在著作中有很多描写徒弟“青出于蓝”的记载,如“王智慎师于阎,极类阎之迹而少劣”。

③在笔者视域内,今人著作认为此处“授”为传授之意的仅有承载译著的《历代名画记全译》。见:张彦远.承载,译注.历代名画记全译[M].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73.

④比如“授”与“受”两字在流传过程中可能会为了前后行文用字一致进行改写,此处因有“早年”这一时间限定,所以“受”“授”的改变并不会过多影响该句的含义。

⑤虽然“周昙研”一条,有沙门彦悰云:“师塞北勤,授曹仲达,比曹不足,方塞有余。”但笔者认为此处应按引文处理,体现的是彦琮对“授”的使用,还不能代表张彦远自身对“授”字的使用。

⑥王世襄认为此处“授”为“受”之误。

⑦关于吴道子的类似记载亦见《唐朝名画录》,关于张旭的类似记载亦见《旧唐书·贺知章传》及《新唐书·李白传》。

⑧指那些需要通过推论才可判断一方对另一方影响的记载。

⑨贺知章早在武周证圣元年(695)科举中进士,所以吴道子知其名是完全有可能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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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于安澜.画品丛书(1)[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101.

[12]袁有根.吴道子研究[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2:1-5.

作者简介:过宇鹏,河南大学美术学院美术学专业美术史论研究方向硕士研究生。

编辑:宋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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