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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宋人 风雅群像命运浮沉录

2023-08-02仇春霞

中国美术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徐铉韩琦苏洵

仇春霞

宋代绘画史远不止大众所熟知的那些人和画那么简单。作为具有较高品位的艺术门类,绘画与宋代文人士大夫之间有密切关系,它在当时的状况比我们现在了解的要丰富得多,只是由于史料的碎片化而无法给后人以整体的印象。我在撰写《千面宋人》时,发现了很多文人士大夫题画、藏画、赞助绘画、画画的事例,只是由于受《千面宋人》撰写要求的限制,关于绘画部分没有拓展开来写,甚至已经写好的文章也没有放进去。不过,借下面这些文字即可了解文人士大夫是如何从根本上推动宋代绘画发展的。

徐铉(916-991)大概是宋代最早还有信札手迹流传至今的人,他的《私诚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作为南唐政界和文艺界顶流人物,徐铉有很多朋友和同事都是大师级画家,比如黄筌(903-965)、周文矩(约907-975)、顾闳中(910-980)等。顾闳中画的《韩熙载夜宴图》,徐铉是很熟悉的,韩熙载(902-970)去世后,徐铉还给他写了墓志铭。徐铉文笔好、书法好,还有显赫的地位,自然是少不了经常被人请了去参加雅集或题画跋。徐铉善于从绘画中提取一些主旨,比如《题画石山》,他关注的是“羽客藏书洞,樵人取箭风”,最后以“遥羡面山翁”收笔。《四皓画赞》则是高赞四位老人“隐居救世”。

不过,一到现实生活中,徐铉就完全忘记自己题的内容了。宋朝灭了南唐后,徐铉没有当“面山翁”,也没有“隐居救世”,而是陪着李煜北迁开封,在他不喜欢的长江以北继续为官,最后贬死在大西北。

徐铉在北宋初期有过一位几乎是擦肩而过的同事,他的名字叫郭忠恕(?-977)。郭忠恕生活在洛阳,据说凡是青铜器上的文字,没有他不认识的。这位大学者有诸葛亮出山之心,他想凭借自己的智慧辅佐出一位明君。然而他的运气连诸葛亮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诸葛亮好歹干了两朝,而郭忠恕的主人还没有登基就被人一剑封喉,郭忠恕因此落魄江湖好几年。若干年后,有人把郭忠恕推荐给了宋太宗。郭忠恕应诏前往皇宫,接待他的是一位公公。郭忠恕大怒,拿把剪刀剪了自己的胡须。公公大惊失色,郭忠恕哈哈大笑:“我现在跟你一样了!”大概郭忠恕以为朝廷开始重视他的学问了,接待他的应该是皇帝或朝中大臣,没想到是个宦官。郭忠恕对上上下下处事都不成体统而非常生气,暴脾气的他经常在朝廷上跟人火花四射,最后连太宗也受不了他,把他发配到山东半岛的登州。在出行途中,郭忠恕预测到了死期。他便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把脸埋进去后就死了。

李建中(945-1013)有三封信札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作为北宋初年最有名的书法家之一,李建中对文字学是有深入研究的。他曾在“国家图书馆”一个尘封的角落里看到一本用篆书写的《汗简》,从书写到内容,都是绝少见的精妙。他不敢确认是谁写的,就去请教前辈徐铉,老前辈说应该是郭忠恕写的。李建中回去恭恭敬敬用蝌蚪文重新誊抄了一份献给皇帝。

徐铉和郭忠恕都是生不逢时的人物,他们的知识在忙于收拾敌对残余势力和战后重建的北宋初期来说,还不如一匹战马来得重要。北宋文艺的繁荣,还在很远的未来。

李建中在考上进士之前主要靠写书法和教学维持生计,与他的处境相类似的还有一位名人,他叫杜衍(978-1057)。杜衍在进入仕途后,提携了一批人才,像韩琦、欧阳修、蔡襄等人,后来都是国之栋梁。杜衍在庆历新政期间官至宰相,但很快因为女婿苏舜钦的一场夜宴而被政敌抓住把柄,爱惜羽毛的杜衍被迫辞去宰相职位,离开政治中心开封,长居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睢阳。

“睢阳+杜衍”是传世名画《睢阳五老图》中的两个关键词,据说是当时一位画家有感于生活在睢阳的五位“退休老干部”高尚的人品道德而绘制的。画成之后,一大波人相继题跋“跟帖”,比如范仲淹、韩琦、文彦博、欧阳修等。

范仲淹(989-1052)是庆历新政的主角,在他办这件大事之前,顶着满头白发的他被韩琦约了一起去西北边境抵抗入侵的西夏人。范仲淹在那里提拔过很多人,比如狄青(1008-1057)、种世衡(985―1045)等,他们后来都成为宋代战争史上的风云人物。尤其是种世衡,他不仅擅长打仗,而且还有十分精密的头脑,种氏家族后来成长为不逊于杨家将的战将世家。这些在当年为国不怕死的汉子们,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当地老百姓就争相供奉他们的画像。

庆历新政失败后,一波中流砥柱被放逐到全国各地当“边角料”。韩琦(1008-1075)很长一段时间被安置在定州,定州位于宋辽边境,有许多精兵良将曾在那里出生入死、保家卫国。韩琦是在战场上流过血、失去过亲密战友的人。他有感于忠臣良将之可贵,于是将一座废弃的亭子扩建成一处殿堂,取名为“阅古堂”,精选出60位曾经戍守在那里的良将猛士,请人画出他们身披铠甲的戎装像,挂在大堂两侧,以供后人瞻仰学习。韩琦此举得到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的深度赞赏。范仲淹说:“吾爱古贤守,馨德神祇歆。”韩琦离开后,“阅古堂”成为一处名人古迹,流芳千古。

就在全国都聚焦于庆历新政时,有一个中年男人风尘仆仆地从四川来京城赶考,他本来是信心满满的,却名落孙山。这大概是因为朝中无人,还有就是,时光已经穿梭到了北宋中期,他还在想着如何纵横捭阖灭六国,他的名字叫苏洵(1009-1066)。苏洵沉默寡言又倔强,跟苏轼这个“话痨子”完全不是同一种风格。苏洵最大的爱好是研究经学和收藏字画,他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堆书和字画,他赶考的费用都是靠卖了藏品换来的。苏洵对佛画非常有感觉,在他看来,每一尊佛像里都住着一个菩萨。苏洵之所以深信不疑,是有原因的。有一回他在旅途中遇到一个人在卖送子菩萨像,他心里一动,就想要买下来,因为他的子嗣不旺,何况这菩萨还画得挺好的。苏洵将身上的一块随身玉佩交换了那幅菩萨像,不久他就收获了苏轼、苏辙两小儿。二苏后来一举中第,名动天下,苏洵更坚信那是菩萨送给他的大礼。苏轼到了京城后,说哪家也没他老父亲的东西多,还把自己的一部分工资拿去买字画,继续丰富老人家的藏品库。苏洵故去后,“二苏”兄弟还花了很多钱为父亲的亡灵请菩萨像。

苏洵之所以最终出了山,还要感谢“引路菩萨”张方平(1007-1091)。在四川主政时,苏洵曾携二子拜访张方平,他惊异于“三苏”的才华,放下身段向韩琦和欧阳修求情,请他们为“三苏”开路。虽然事情办得并不顺畅,但“三苏”从此深深铭记张方平的恩德。一向白眼看人的苏洵将他最美的文采献给了张方平。张方平去世后,坚持不写墓志铭的苏轼破例为他写了几千字的长文怀念他。张方平与苏洵有一项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收藏字画,他卧房里常备两样东西,一是吴道子的画,二是杜甫的诗。他在新定郡(今浙江建德一带)时,画院待诏王廷俊去看望他。两人聊起画来,王廷俊说他曾在资善堂临摹过内府所藏人物画,临摹得非常像。张方平就很感兴趣地问他有没有临过诸葛亮的画像,恰好王廷俊随身携带了一幅诸葛亮画像,于是赠送给了张方平,张方平开心极了。张方平还给一位名叫李宥的人写过墓志铭,这个李宥就是著名山水画家李成的孙子。张方平去世后,有不少人挂他的画像怀念他。

苏洵还有一位远亲,他不仅酷爱收藏,自己的诗文书画也常令苏轼赞赏不已,他就是北宋有名的画竹大师文同(1018-1079)。文同从小就喜欢画画,有时会跑到寺院里看画工现场操作。他考上进士后,本来是想离开四川去外地为官的,没想到一辈子都在西南地区当小官。晚年好不容易挨到去湖州,结果不幸病逝于赴任路上。文同在工作不忙的时候经常去寻访当地的寺院、学堂,因为寺院里经常有唐代保存下来的壁画,学堂里也常有孔子和儒家圣贤的造像。此外,大概率还能看到前任官员的手迹墨宝。有一回,文同在一座山门处看到一幅虬劲的榜书,原来是前辈清望大臣、“鱼头参政”鲁宗道写的。文同看着那饱满的筋骨,想起魯公生前事迹,不禁热泪盈眶。文同还从私人藏家手上购买过很多画,很多都是见于画史的大画家,每天下班后,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赏画去了。

文同去世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距离徐铉去世有88年,在这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士大夫的文艺生活越来越丰富,与画家交往,为藏画题跋都是士大夫政事之余的赏心乐事。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以苏轼和黄庭坚为首,他们的文集中关于画画的逸事数不胜数。而再过十几年,到宋徽宗(1082-1135)执政时,北宋绘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长江以北的开封城实现了徐铉所渴望的风雅生活,这大概是徐铉未曾料及过的。

(作者系北京画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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