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盲盒
2023-08-02姚鄂梅
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古典爱情梦想,遭遇当代都市复杂的生存环境,女性与男性或许都已身陷樊笼。一对性格迥异却都身负隐秘创伤的闺蜜,在寻觅良人的情感道路上经历各种坎坷,途中所遇越来越像拆盲盒一样,不确定,不可控。
周末是从早上九点多开始的。拉开窗帘,天色已似中午模样,朱玉加快动作,洗漱、收拾、整理,打仗一样,要把被世界遗弃的几个小时夺回来似的。
其实不过是去徒步,这是她给自己安排的法宝休息节目。她选择向着城市徒步,而不是郊外,她害怕空旷和丛林,害怕别人看出她的孤单,城市徒步正好完美避开她的害怕。而且她纵容自己的口腹之欲,离开城市一公里,就觉得饥渴难耐。
上个月她独自一人过了四十九岁生日,一只五十块钱可以托在掌心的歌蒂梵蛋糕,她分两次吃完,相当于隆重庆祝了两天。一个人虽然惬意,但她从没停止不太积极地寻找伴侣,情况并不乐观,今年已经过去了大半,才发生过一次相亲,同事给她介绍一个死了伴侣的小老头,她第一眼就觉得没戏,那人眼里放着刚刚获得解放的光芒,不把这激动的光芒耗到暗淡,是不会静下心来过日子的。老头问她烧菜怎么样,她没好气地说,不怎么样。老头不介意她的语气,继续问她的烧菜风格,她扔出“川菜”两个字。老头萎靡地坐了回去:川菜不行,又咸又辣,我吃不来。这场厨师招聘式相亲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宣告失败。去年的情况并不比今年好多少,也就两场而已,一场是个老单身,比她小四岁,她本来挺有兴趣的,至少其人履历干净。对方问她房子多大,她说七十多平。他似乎有点激动,得知在龙岗,立刻泄了气:这么远,还这么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气得差点跟他干一仗。另外一场根本没留下印象,这样也好,谁也没打搅谁,这就像两盒豆腐,虽说都打开冷柜门看了一眼,但没出手,没有弄乱,两块豆腐仍然可以完整如新地投入下一趟旅程。
明年恐怕比今年更糟,她已不期待结果,相着亲活下去也不错,至少可以趁机打扮打扮,振作一下。中间的空当,她想悄悄安排一点基础建设,比如去切个眼袋,这两年越来越明显了,早上尤其如此,看上去显老,没精神。
切眼袋不是为了给相亲增加筹码,是为了拍照好看,她每年生日都会去一个没有营业执照的影楼拍生日照,所谓影楼,其实就是某小区里的一套公寓,女主人是个职业摄影师,她把两个房间打通,布置成工作间,拍照的时候,三岁多的女儿跑来跑去递气球、搬凳子,俨然是个训练有素的小助手。她很羡慕摄影师的工作,不用打卡,也不会得腰椎间盘突出,不像她,先是腰椎,后是颈椎,时不时就出问题。当然,要知足,她的工作就像文火煨汤,越老资历越深,可以干到干不动为止,她寻思,在会计师事务所退休以后,她就去一些小公司做财务,还可以做代账会计,这些工作不需要每天上班打卡,对她而言最是完美。只要有工作,她就什么都不怕,到最后,实在一无所获,起码还有钱,虽然不算多,养活自己没有问题。有丈夫有家庭又怎么样,她常常拿身边事例安慰自己,事务所有个同事,丈夫去年出了车祸,突然之间,她跟自己一样成了孤家寡人。因为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失落和空寂,有一次她向朱玉哭诉:太佩服你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我现在一进家门,看到空空的房子,空空的餐桌,空空的床,就忍不住泪流满面。见她这样,朱玉想说,很快就会有人帮你填满的。不出一年,同事果然再婚了。
出发前,她看到门边有个快递,是肖贞贞寄来的,不用说,是家乡的茶叶、金银花干之类,已经穿上速干运动服的她来不及打开了,一脚踢进门里,待会儿回来再收拾。肖贞贞每年都给她寄这些,作为回报,她也会在年底的时候寄点广式香肠和炖汤料回去。曾经,她们电话很多,特别是她刚来深圳那一两年,后来她慢慢觉悟过来,如果她过分依赖肖贞贞的电话,她将无法在此地交上新朋友。有意克制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没有人可以像肖贞贞那样,让她握着手机笑到肚子疼,她明白过来,她的快乐来源于跟肖贞贞一起讲述过去,也就是说,她的现在没有快乐可言,也许再过许多年,等现在的日子风干,慢慢浸出油来,再来讲述过去(也就是现在),才会有快乐的讲述。但那个时候,她能跟谁讲呢?与其期待未来,不如抓住现在,所以她跟肖贞贞的联系重又密切起来。
徒步刚开始,肖贞贞的信息过来了。她们的交流通常也是这个密度。
我从网上查到你那边有个医院在脊椎外科方面达到了国际一流水平,我脊椎底端有几个囊肿(骶管囊肿),最终可能要手术。
朱玉看了两遍,回道:好专业的病,有个字我都不认得。怕啥,我们都将患癌而死。
不做手术可能二便失禁,比死难受。
二便失禁不可能!朱玉眼前晃过肖贞贞一丝不苟却又轻盈盈的样子,她是个苍白瘦弱的小个头,常年着套装,山寨王妃款,颜色亮丽雅致,这样的形象她总觉得跟二便失禁相差甚远。
怎么不可能?压迫马尾神经。
看来是真的有病了,张口就是专业术语。为了安慰她,朱玉说:没事别去想它,用上意念,病会减轻很多。
肖贞贞很执拗:身体就是用来摧毁意念的。这是一个刚刚去世的朋友在病床上对我说的。
整个周末,朱玉都在帮肖贞贞打听医院的情况,通过各种途径咨询,最后汇总意见给她:先观察,手术早了,反而会把它撩醒。尽量让它终生沉睡。
肖贞贞过了很久才回复:刚刚在打理狗。我的狗从来不得皮肤病,因为我总是提前干预。人也一样,需要干预,没有终生沉睡的病。
肖贞贞的狗是捡来的,样貌丑陋,血统可疑,穷尽各种考证,仍然难以归类。她捡它的时候,丑得并不突出,她们都寄希望于它长大了会变好看,没想到一年比一年丑,偏偏肖贞贞还不赞成宠物美容,理由是她没想把它当宠物养,它就是她的孩子,没有哪个母亲会嫌自己的孩子丑。要么是看习惯了,要么是肖贞贞真的在它身上倾注了感情,朱玉有时觉得,那狗虽丑,倒也丑得自信、丑得骄傲。
最不喜欢这狗的人,当数肖贞贞的前夫,他前脚搬走,后脚丑狗就进了门,明显是为了填补他离开后的情感空缺。除了他,所有人都對丑狗投以过分温暖的目光,似乎这样能安慰到肖贞贞,因为肖贞贞的离婚很大程度上是因生育困难引起的,所有人都在同情她,为她的未来感伤不已,只有朱玉知道她在窃喜。多好,无须避孕,无须喂奶,无须为笨蛋孩子四处求爹爹告奶奶,无须在老年穿孩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
有天傍晚,肖贞贞和朱玉一起带着丑狗散步,路遇一个同样遛狗的熟人,三个人聊了一会儿,熟人话锋一转:肖贞贞你失策了,如果你收养个孩子,而不是狗,现在都会帮你打酱油了。
肖贞贞语塞了几秒钟,回道:我不吃酱油。
肖贞贞的确不吃酱油,也不吃各种酱品。
相信我,每个酱缸里都是成团成团的蛆,这是我在酱品厂亲眼所见,我是一路吐着出来的。肖贞贞无数次向朱玉描述她在酱品厂经历过的事情,他们本来是去参观,但她走错了路,走进了非参观区域。
那时她们刚刚成为朋友不久,下了班总要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讲一些身边琐事,自己的过往和家人,讲来讲去,她认识了从没见过面的肖贞贞家人,她的父亲和继母,以及两个同父异母妹妹。
我是从那个家里逃出来的,我有我的理由,但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我怕说出来会遭五雷轰顶。
会遭五雷轰顶之事,肖贞贞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并非朱玉追问,她永远不会追问别人任何事,她最最擅长的事就是做听众,只用几个嗯和啊,就能让别人在她面前把心肝肺都掏出来,偏偏她的身体又是个死胡同,绝对不会把她听到的转述给第二个人。曾经有人刻意在她面前讲小话,指望她能传播出去,结果大失所望,她的耳朵似乎是消化器官中的一环,她听了,就把它传输到胃里,变成粪便拉了出去。
那是在一次长长的散步途中,暮色四合,大地一片模糊,肖贞贞突然来了情绪,讲起了她妈。我对我妈只有一个记忆,也是这样的天色,她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挽着篮子,我们一起回家。永远只有这一个场景。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朱玉轻声应道。
我妈死后,我爸给我洗澡,他让我站在他面前,他在热水桶里拧了个毛巾,洗我的小屁屁,包着毛巾的手指,使劲地往上顶我,顶得我都离地了,我以为他是男人,力气大,就拼命忍着痛,没有喊出来。第二天,他还是顶我,我哭了,他骂我不愿洗澡,是个脏孩子。第三天还是一样,第四天,趁着天还没黑,我跑去了姑妈家,我只认得去姑妈家的路。我说如果你要我回去,我就跳河。后来我爸来了,他跟姑妈谈了很久,那以后我就成了姑妈的孩子,他从没专程来看过我,连我的换洗衣服都没送过来,我想他大概早就想甩脱我这个包袱了。前几年,姑妈去世,我们在葬礼上见了一面,他带着他跟第二个老婆生的两个女儿,我们只打了个招呼,彼此间找不到话说。
朱玉心里轰隆作响,表面上却无动于衷,她看着前方,边走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
我也有过会遭五雷轰顶的事。
她说她早上出去放羊。小时候,她家有十多只羊,清早放羊是她的任务。她在山上遇到一个男孩,他是哥哥的朋友,他提议他们来玩一个打针的游戏,他让她扮病人,他扮医生,病人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医生从远处走来,医生解开裤子说,我来给病人打针了。她看到了他的针,有点害羞,知道那不是针,但也没多想,毕竟是在玩游戏,过家家的时候,还用树叶当碗呢。
她们一起沉默了,晚风迎面吹过来,衣裙紧贴身体,她们不约而同地侧了侧身,保护她们突然暴露无遗的曲线。
有些经历,比细菌还厉害,我们这辈子都摆脱不掉它了。
摆脱不掉,还说不出口。
她们转身,往回城的方向走,汽车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人流渐渐熙攘,孩子们欢笑着在大人腿边跑来跑去。朱玉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经历过那些,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感觉自己没有童年,只有一场不愉快的梦。
出生在那种地方,居然能够长大,能够靠读书离开那里,这个比例并不高,我们很幸运。
她们的关系就是从那天开始有了质的变化,她们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打个比方,她们从不手挽手,但她们共同觉得,彼此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不分场合地牢牢绑缚在一起。
她们走到一个路口,肖贞贞指着一个亮灯的窗口:记得吗?那个窗口是小赵的。你后来去过没有?
没有,不敢去,因为我撬走了她的好朋友。
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正是在小赵那里。小赵跟朱玉是中学同学,跟肖贞贞是中专同学,刚参加工作那几年,被所有人称作小姑娘的她们,生活清苦而快乐,每天一下班,就像闻得到味儿似的,三三两两聚到一起,今天是我和你,明天是你和她,后天是你我她。朱玉和小赵就在这种类似筛选的交往中渐渐稳定下来。小赵的爸爸退休以前是燃料公司职工,退休回家后,原来燃料公司分给他的房子就给了小赵。以友谊的名义,朱玉在小赵那里得到了一个免费的床位,其实也不是每天都去睡,而是当她不方便回到自己的集体宿舍时,可以在那里留宿。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当朱玉一头冲进小赵家,发现屋里有个跟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卷发小姑娘,皮肤白皙得令人怀疑,墨绿色针织上衣,黑灰色小窄裙,异常地瘦,但瘦得妖娆。朱玉记得当天晚上她一直没怎么出声,很显然,她跟小赵更熟,她们一直在交流别后的状况、其他同学的状況,朱玉插不上嘴。但这不是朱玉不出声的主要原因,她不出声,是因为她被卷发震撼到了,在大家都还是一副又天真又愚蠢的学生妹形象时,她已完全不同,蓬松卷发烘托着精致小脸,细薄腰身轻靠桌沿,连桌子都被她衬得简陋无比,她浑身上下那股说不出的女人味,一下子把大家甩开了九丈八尺远。朱玉知道自己应该走,把时间交给这对久未见面的老同学,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舍不得走,一厢情愿地留在那里旁听她们的忆旧。最后还是客人先走了,她说:我该走了,兴华还在等我。她走之后,小赵告诉朱玉,刚才这女孩叫肖贞贞,兴华是她男朋友,他们在学校就是恋人。
朱玉和肖贞贞很快建立了单线联系,而且一天比一天热络,这得罪了小赵,朱玉很羞愧,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舍下小赵,直奔肖贞贞而去。她对肖贞贞讲起自己的愧疚,肖贞贞说:你觉得对不起她,说明你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不是,我跟她就只是同学,仅此而已。
肖贞贞的话极大地安慰了她,她跟小赵也就是同学而已,同学跟朋友是有区别的,朋友得像她和肖贞贞,一见钟情,什么话都想对她讲,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也能从对方身上收到令人惊喜的回应。比如她说,我不喜欢吃甘蔗,不喜欢把嚼过的东西吐出来那个动作。肖贞贞说:你不是不喜欢那个动作,是不喜欢看到别人做那个动作。她恍然大悟,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没搞明白的事,只有肖贞贞一眼看穿了。
肖贞贞最让朱玉感动的话是,朱玉,你误了我的人生!如果你早点见到我,估计我和兴华不会走到这一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
这句话之前,朱玉看似无心地说,你配得上比兴华更好的男生。可那时他们刚刚领证,人生大局已经铺开。兴华在银行工作,营业大厅坐柜台的那种,个头虽然还好,但五官之间总有一股局促的小家子气。肖贞贞听了这话,脸慢慢发红。朱玉赶紧道歉,已经迟了,肖贞贞说:其实我知道他很一般,但我别无选择,如果你跟一个人在学校谈了两年,毕业后又谈了两年,摆在你们面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结婚,要么分手。分手的话,我狠不下心,也没有理由,四年的交往,早已把我拖进他的家庭,进了人家的家庭,就有了恩义。朱玉问她兴华当时是不是学校里最醒目最优秀的男生?她说完全不是,入学没多久,兴华就走到她身边来,照顾她,帮她打饭,帮她洗衣服,给她买电影票,周末带她出去玩,你知道吗?一旦人家发现你身边有了人,就不会再有人打你的主意,就像你已经被人占了位一样,可惜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她摇了摇头,满头卷而蓬松的发丝轻轻晃动,像某种有生命的丝状物。
你可以拒绝他呀,为什么你一定要有人来帮助你照顾你呢?
我做不到,当有人过来保护我、照顾我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方寸大乱、热泪盈眶,而且我很享受这种感觉。没办法,我的贪婪决定了我的格局。
令人欣慰的是,婚后他们一直过得像两个单身青年,并没有立即投身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也迟迟不见孩子出生的迹象。他们的家似乎跟一般的新婚家庭不一样,尤其是有个雨天,她们一起去某处玩,经过一片水洼,朱玉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蹚过去,肖贞贞却一点都不着急,兴华一弯腰,轻轻松松就将她横抱起来,送到干燥处。当时朱玉就想,也许自己错了,没有所谓配不配,只有需要不需要,肖贞贞需要兴华,比如此时,因为兴华,肖贞贞依然可以在雨天穿着白色高跟鞋,还不用打伞,自己却只能踩着一双咕叽作响的湿鞋,狼狈地跟在他们后面。也许类似的需要还有很多。
他们的婚姻生活过到第四年,有一天,肖贞贞告诉朱玉,有人通知她,她父亲马上就要死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就等她了。
我是不是太不孝了,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他怎么才死啊?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
她做着回去奔丧的准备,请假、买车票、取钱,最后她说,她想一个人回去,不要兴华陪同,因为不需要那么隆重。朱玉提醒她:兴华会生气吧?管他!她说:我心情不好,我本该伤心的,可我一点都不伤心,只觉得心情特别特别不好,我想一个人消化坏心情,兴华跟在身边,会影响我消化。如果我陪你去呢?朱玉问她。她还是摇头:你知道吗?他当年不给我妈治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妈躺在床上,整天喊疼啊!疼啊!她身上有几个地方是漆黑的,有的破了,流出脓水。我记得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向我招手:我的儿!过来!我走过去,趴在她床边,但很快,我就跑开了,回过头来对她说:你好臭!我一生都在为这句话痛悔莫及,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一想起这些就心情不好。
最终,她还是一个人回去了,虽然还是初秋,但她老家是高山地带,温度比外面要低得多,她特意带上羽绒服,没想到路上遇雨,从车站到家,她给浇得透透的。三天后,她回来了,人显得很憔悴。
你知道嗎?整个葬礼期间,我快要被臭死了。她对着朱玉使劲抱怨:一开始我觉得可能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尸臭,但离开了棺材还是臭,我就想,他跟上我了,他在责怪我,没有对他尽到孝心。后来又想,是不是打湿后的羽绒服发出来的呢?我脱下衣服,闻了又闻,分不清是羽绒服臭还是别的臭。出殡那天,封棺之前,所有人都去告别,我站在臭味里打量他,突然发现有几条米粒大小的蛆正从他鼻孔里往外爬,我真是太不孝了,我忍了又忍,还是当场吐了出来,所有人都恼怒地看着我。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从那以后,直到回来的路上,那股臭味一直跟着我。我一下车就把羽绒服拿去洗衣店洗了,还是不行,那味道还在。
肖贞贞指了指晾衣竿上的黄色羽绒服,朱玉凑上去闻:瞎说!我什么都没有闻到,除了有股洗涤剂的味道。
肖贞贞呆呆地看着她。你确定你没有感冒吗?这么浓的味道,怎么会闻不出来呢?
谈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家,肖贞贞突然一笑:知道他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吗?我的继母很郑重地交给我一个纸折的信封,打开一看,是他的照片,16K大小,过了塑的。我只扫了一眼,就重新包起来,到现在都没看过第二眼。那么大的照片,那么清晰的轮廓和皱纹,犹如当头一棒,尤其是那眼神,就像他突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我很不喜欢他那个眼神。
朱玉仔细打量那张照片,老头淡眉细目,圆润光滑,肖贞贞完全是他的翻版。不看还好,看过之后,再看肖贞贞的脸时,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比如看到她曲线分明的唇,就会想起老头那满嘴黑牙的嘴,连那颗有点折叠的下门牙位置都一样。再比如她略嫌平塌的鼻梁,眉骨的弧度,跟老头几乎一模一样,再过几年、几十年,肖贞贞就是照片上的样子。这样的鼻梁需终生关注体重,失去弹性的脂肪极易打击鼻梁的主舵地位。想到这里,朱玉很不厚道地在窗玻璃上看了看自己,她有一只笨重的大鼻子,虽然眼睛不够大,但大眼睛的人,到后来也不那么大了,岁月会在脸上大搞平均主义,高挺的变得低矮,平坦的逐渐隆起,最后变成一块浑圆松软的面包。那时候,她的笨重大鼻子就显出优势来了,它会成为大面包上唯一的突起物,助她在颓丧中年之后慢慢崛起,尤其是在架上一副墨镜之后。她已经开始为这一想象中的盛况暗暗物色墨镜了。
肖贞贞下厨的时候,朱玉跟兴华有个短暂相处的机会,朱玉说:没去参加岳父的葬礼也好,至少省了一大笔钱,抬棺的时候,你是最佳敲诈对象。
两码事。人家不要我去,嫌我拿不出手。
虽然是笑着说的,朱玉还是能听出他的怨气,立即帮肖贞贞善后:她跟家里有过不愉快,不想把你扯进不相干的事务里,她这么做其实是在保护你。
谁会需要这种保护呢?作为女婿,这种时候都不到场,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议论也会对我不利。但肖贞贞意志坚如铁,我拿她没办法。
如果你真想去,可以自己去,不跟她同一个时间同一趟车嘛。
你还不知道肖贞贞这个人?她会当场翻脸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你留。
肖贞贞出来了,他们暂停了关于这件事的讨论。肖贞贞拿了个杯子后立刻返回厨房,兴华又接上刚才的话头。
结婚就是要把两个家庭连接起来,常来常往才行,她这个搞法是不对的。
有了小孩就好了,小孩会把所有的亲人都连在一起。
希望如此,但是……
肖贞贞在厨房叫朱玉,朱玉起身过去。
朱玉接到肖贞贞电话的时候,肖贞贞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本人痛失一根输卵管。一边输卵管切除,一边输卵管先天堵塞,钢针都扎不穿,这辈子可以免除生育之苦了。
朱玉想笑,又觉得不该笑,但她的描述实在让人忍不住。
兴华臊得痛不欲生,像我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全程不肯靠近我,生怕被人家认出来我们是两口子。
不会吧?这个时候不应该紧紧抱在一起共渡难关吗?
我也这样想呢,结果人家的思路跟我们不一样。
肖贞贞出院那天,朱玉去她家楼下等着,想帮他们收拾收拾,毕竟两个星期没住过人了。兴华看到朱玉,有点冷淡。你回去吧,我自己慢慢来。
不,我需要她。肖贞贞坚定地留住了朱玉。
她更瘦了,像一片纸,不紧不慢地飘着走,头向一边耷拉,说话虽果断,声音却细弱。朱玉想提醒兴华,像当年在雨天抱着她蹚水那样,把她抱到楼上去,看了看兴华的脸色,说不出口。按说他应该脾气好一点、殷勤一点呀。
肖贞贞躺在床上,朱玉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说她只想要一杯热牛奶。喝了几口热牛奶后,肖贞贞表情和缓了很多,开始说话。
两个星期,我们总共没说上十句话,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病人,病人没必要去看你的脸色,何况这病多少跟你有关,因为你是唯一的带菌者。前天,他终于跟我聊了一会儿,他说家里知道我的情况了,他爸妈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在一起已经这么多年了,感情上不好分开,那就领养一个,领养他哥哥的老二。那个孩子我见过,已经四五岁了,傻不愣登,脑子好像有问题。荒唐吧?我家又不是慈善机构,我一口拒绝了。为这事他很不高兴,说我不该嫌他哥哥的孩子傻,伤了父母的心,也伤了哥哥的心。我没什么好说的,伤就伤了,我还觉得我最伤心呢,我的手术伤口还没拆线,他们就在算计我,让我帮他哥哥家养孩子。
兴华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看电视,从他的轮廓来看,那不是个舒心的姿势。朱玉走到他身边说:这些天辛苦了,有需要随时电话我。
他叹了口气,穿衣出门送她。
朱玉主动说:你们可能在沟通上出了点问题。
不是沟通的问题,是一开始就有问题,经过沟通,才被发现。
别太夸张,都老夫老妻了。她现在很脆弱,你得多多包涵。
她不该当着医生的面说那些话,什么我是唯一的带菌者!那还有老处女得妇科病得宫颈癌的呢,那怪谁?
朱玉一下子應对不上来,兴华大概觉得自己有理,越说越带劲。
现在不是我要多多包涵她,而是她要多多包涵我。你没看到她在医院的表现,人家例行公事问她一些日常生活,她就像盼来了救星一样,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人家,我们多长时间一次,早上还是晚上,洗澡前还是洗澡后,还一边说一边流泪,搞得我像个强奸犯一样,还要检查我的包皮,去他妈的!我全心全意待她,她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我给出卖了。就算我有不对的地方,我没有故意、更不是恶意对不对?你自己也享受过不是吗?凭什么就把我架上审判台?
幸亏天黑,没人看得出朱玉脸红心跳,说实话,她很想继续听下去,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让他再往下说了。朱玉清了下发干的嗓子,用自己都觉得虚假的声音说:毕竟现在承受痛苦的是她,你还是应该去照顾她、安慰她。
照顾是照顾,话得说清楚。
等她好一点再说不行吗?毕竟是做过手术的人,你没看到她都瘦得只剩一根魂了。
我呢?住院期间我承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羞辱!每个经过我身边的人都要朝我看一眼,她凭一张嘴,就把我吊在医院大厅里任人鞭笞,我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总之,我们过不下去了,等她休息好了,一上班我们就去办离婚。
你把她弄成这个样子了,现在却要离婚?不太好吧?
知道你们会这么说。
第二天,朱玉正想找个机会去看看肖贞贞,顺便提一下昨晚兴华说过的话,临出门前得到消息,肖贞贞又去医院了,好像是肠胃出了问题。没去市里的大医院,只是附近的小医院。
朱玉赶过去时,肖贞贞正在大厅里输液,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呕吐过的气味,以及铺天盖地的水腥气。见到朱玉,肖贞贞对兴华说:你出去一下好吗?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兴华对朱玉说:我先带你认识一下给她挂水的护士。朱玉尾随他出来,兴华小声说:昨晚说的话,我收回,请你先不要告诉她。朱玉点头,心想,要是我在你叮嘱前就碰上了肖贞贞呢?
兴华一走,肖贞贞立刻振作起来。
我想报案!我觉得兴华想害我,我这辈子都没在肠胃上出过毛病,唯独这一次,上吐下泻,恨不得坐在马桶上不起来,吐的时候下面管不住,还没拉完又想吐,到最后我已经连可以换的干衣服都找不到了。
应该是你住院太久,肠胃一直闲置不用,现在突然进食大油大盐,有点不适应。
根本没吃什么大油大盐,只吃了一碗他做的鸡蛋面。你有所不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他对我有了恨意。
为什么要恨你?
在医院这段时间,我看清了我的婚姻,我很失望,我要纠错,我纠错必然涉及他。我们的根基松了,过不下去了。
如果真的下定了决心,不如早点开始盘点财产,还好你们没孩子。朱玉心里一松,这下好了,不必思考要不要背叛兴华的问题了。
没什么财产,这几年来,我们一直都是AA制。
没想到AA制也有值得争吵的地方。兴华的理由是他为这个家里付出太多,比如扛煤气罐、洗衣服拖地,再加上人情来往、买米买菜买水果,都是他掏钱,这些小钱他从来没有AA过,而肖贞贞的钱,从来都只用在给自己买衣服上。肖贞贞一听大怒,当场从衣柜里扯出兴华的衣服,说这些都是她给他买的,既然他不承认,她就把它们都毁了。她真的拿剪刀把那些衣服剪成了几块,兴华大受刺激,举起拖把杆,没几下就把屋里的玻璃全砸碎了。
最后,肖贞贞给朱玉看了他们的离婚财产清单,因为是AA制,所有的财物都划分成两部分。比如空调,原价3800买的,现折价2000,考虑到兴华没法搬走冰箱,肖贞贞得付给兴华1000元。比如组合衣柜,原价4200,现价2000,同样的原因,肖贞贞需支付兴华1000元才能完整地留下衣柜。最小的一笔钱是电饭锅,原价980,折价200元,肖贞贞若想拥有电饭锅,需付兴华100元。汇总下来,肖贞贞共计要支付给兴华9800元。
辛辛苦苦四五年,不到一万块就打发了,比保姆还便宜,肖贞贞你赚了,赚大发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回一个字不是人。
肖贞贞看上去真的无话可说了,坐在被兴华划破了的沙发上(因为陈旧,这只沙发没有列进财产分割项目),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这只手刚刚被兴华死死扭住,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他,他指的是AA制分割折算的过程。肖贞贞很冷静:你羞辱我在前,当我跟你一起严格按照一半的比例负担这个家的时候,我就已经被你羞辱过了。没错,AA制是我们共同提出来的,但你是个男的,你的绅士风度呢?你光记得你买米买菜,就不记得春节去看你爸妈,那些过年物资都是我准备的,虽然是工会发的,但人家是发给我的,不是发给你爸妈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不顾朱玉在场,又一次猛地冲到争吵的巅峰。他说到他的青春,她提到她破损的身体;他说到名誉,她提到女人的年龄;他说他现在无家可归,只能去租房。肖贞贞突然涕泪交流:你才意识到吗?你一直住在我的房子里,你欠我五年房租,看在你可能爱过我的份上,我不收你房租了,我让你欠着我,让你这辈子都欠着我!
兴华突然住了嘴,转身去收拾行李,不一会儿,拖出两只大行李箱:我走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他一走,肖贞贞就哭了起来。朱玉说:你这是何苦呢?既然有不舍,现在去把他叫回来还来得及,要不要我帮你把他叫回来?
她一听立即收声,摇手阻止。
我是为自己感到难过,跟他没关系。
行了,我来帮你收拾,这个沙发就不要了,所有破的东西统统不要了,影响心情。
不行,保留几天,至少三天。
三天里,她让朱玉不要去她家,也不要把她约出门,她需要坐在废墟里扎扎实实为自己哀悼三天。
第四天,她给朱玉打来电话。她说她已得知兴华住在他们单位的内部培训中心,他还有床被子忘了带走,她想给他送过去,但她不想一个人去,她需要朱玉陪她一起去。
培训中心是从最古老的招待所改建而成的,墙壁污秽,门窗破损,中间的走廊地上有一层刮不掉的油腻。她们刚一进去,肖贞贞就莫名其妙地红了脸。走到一扇门前,她回过头小声对朱玉说:你先下去等我吧。
等了大约十几分钟,肖贞贞下来了,朱玉觉得她哭过,但她不承认。往回走了一截,肖贞贞说:没想到他们的培训中心这么差劲,他说他刚刚买了两床棉被回来,男人真的好没用,买的被子又难看质量又差,卫生间里的毛巾湿漉漉搭在那里像条绳子,过几天估计要长霉了。脏袜子一大堆。
你没帮他处理一下?
我没这个权利了,我不想让他误会。
这种状态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进入下一段婚姻吧。
这种状态下迎来的婚姻,会如意吗?
有次我听到几个同事聊天,他们说,男人跟任何一个长得还可以的女人都能组成家庭。
她没有回应。这以后,她们一路无话。
快到家时,肖贞贞突然红了眼眶:他说他经过这几天的冷静,终于意识到他其实是有责任的,他说他为此感到抱歉。
死东西!早干什么去了?
她狠狠擦了擦眼睛:让他抱歉去吧,我要振作起来了。
大概过了两个多月,肖贞贞在电话里告诉朱玉,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辩证法真的无处不在,离婚非但没让我贬值,暗地里似乎还有点升值呢,因为我没有拖油瓶,也不会产生同父异母的孩子,我完全就是个下凡的仙女,自带粮米的海螺姑娘,这可是进入美好生活的通行证啊。
两人在电话里越聊越带劲,朱玉说:我也可以申请一张这样的通行证吗?我发誓我也不会生育自己的孩子。
发誓没有用,你必须像我一样,从硬件上解除了这种功能。
然后她才细说,刚刚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妻子的官员,在当地来说,那人级别还不低,属于经常在本地新闻里看到的人物。接着又说:我不喜欢这种人,我只是告诉你,看起来我前景可期。
朱玉提到自己马上要去市里出差,肖貞贞反应很热烈:真的吗?帮我捎点东西过去吧!
当天晚上,肖贞贞拎着一只礼品袋来找朱玉,看样子是茶叶之类的东西,再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有名字和电话号码。你住进宾馆后,就打这个电话,让他过来找你拿。
第二天,朱玉刚刚放置好行李,就拿出小纸条打了电话。晚上七点半,门被如约敲响,一个单薄的眼镜男孩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对她说,他是来拿东西的。朱玉问他是不是纸条上那个名字本人,他点了下头,说是的。接过朱玉交付的纸袋,说了声谢谢就走了。朱玉觉得那是个内向、有点羞涩的男孩,否则绝不能仅仅只用谢谢两个字就结束了这次见面。
但她没时间多想,她是出来参加一个系统内的业务知识竞赛的,集体活动一场接一场,直到睡觉前,才想起来应该打电话给肖贞贞,汇报任务完成情况。
他没说什么?
没,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你说了我的名字没有?
当然,他说“哦”。朱玉突然反应过来:难道是他?你的手术医生?
你真够迟钝的,我还以为你接到任务当天就明白过来了。
天哪,朱玉失声喊道,我一直以为是个高大帅气、温柔体贴的成熟男士,没想到那么年轻,像刚刚走出校门。早知道是他,我会想方设法跟他多说几句的。
那是你的损失,他很有深度的,但他可能不擅长跟陌生人聊天。
朱玉使劲回想他的模样,仍然不认为他有多么了不起的深度,她认为一个人的深度多多少少会从脸上溢出一些。
也许是他太矜持了。
吃技术饭的人就是这样,言贵如金。
你们后来联系过吗?
如果能联系,我就不用请你带礼物给他了。
我没猜错的话,他大概就是那种医院王子,当你还在医院,他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但你一出院,他对你的记忆就模糊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肖贞贞的声音越来越高:你都不知道他在我的病床边说过什么,他说,从我的手术台上下来之后,女人们多半会重新思考自己的婚姻和人生。老实说,我正是听了他的话之后才开始考虑纠错的。如果人真的有前半生、后半生之分,那他就是启动我后半生的人。
我不认同他的话,很多人做过这种手术,她们从手术台上下来后,照样回到原来的生活。
怎么可能?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对应不同的精神区域,你少了一个东西,或是多了一个东西,你都不是原来的你了。有些人能敷衍过去,但我不行,我的内在比我的身体要敏感得多。
重新单身的肖贞贞为自己的新生做了一系列安排。把重心放到工作上,去竞争一个新的中层职位,历时八个月,她做到了。剪短头发,发现不妙,再三修改,越错越远,果断去了一趟市里,买来假发头套,总算平安度过了短发留长的尴尬期。争取了一个内部培训机会,据说可以为今后的发展累积软实力,但朱玉总觉得她是想趁此机会结识新人,她为此担心了一段时间。如果肖贞贞真的在培训期间结识了新的有缘人,很可能要搬去外地,没有了肖贞贞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万幸,肖贞贞完完整整地回来了,朱玉提起她的担忧,肖贞贞气鼓鼓地说:我算是明白了,系统内还需要培训的人,基础水准比我还差,最多跟我打个平手,老娘实在瞧不起,白白耽误了我宝贵的三十天。
两人迅速回到从前,每天见面,一起吃晚饭,靠逛街和八卦消食,隔几天看一部电影,平安无事,略嫌无聊。直到一个冬天的晚上,肖贞贞突然给朱玉打来个神神秘秘的电话:不行,我做不到。
她坚持不肯在电话里细说,她认为电话可能会有人偷听。放下电话没多久,就带着一阵寒风赶了过来:太恶心了!她说着,在门边狠狠踢掉了鞋子,换上留在朱玉家的专属拖鞋。
不等朱玉发问,继续说:他那个脑壳,太大、太方正,让我感觉像在开会。衬衣领子太硬,手感不好。脸上脖子上的皮肤也很奇怪,油油的、黏黏的,气味也不对……
什么意思啊?说谁啊?
前段时间跟你说的那个人,那个小官员。
都已经这种程度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刚才说的就是开始呀。你那些恋爱是怎么开始的?要高山流水很长时间吗?
朱玉哑口无言,肖贞贞至少知道她其中一个,几乎是没有高山流水的。
那,接下来要开始安排婚宴了?
不许打岔!听我说完。我正在努力克服陌生感、不适感,他来了个电话,我以为他不会接的,都那种状态了,没想到他瞄了一眼手机,脸色大变,飞快地坐起来,用外套挡住自己的裸体,一边说话一边揉搓自己的脸跟眉毛,这通操作真有效,几秒钟,就变回了开会表情。挂断电话后,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床上,毫不留恋地说:我得走了。真是个伟大的电话,瞬间就从悬崖边缘拉回了一位正在堕落的好同志。
这……你说太恶心了,指的是这个?
难道不是吗?在我看来,那种时刻,除非是子弹打过来,除非是天塌地陷,否则,什么理由都不应该马上走人。
朱玉哧哧地笑,笑着笑着,变成了哈哈大笑: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再来证明自己的。
不可能!就算他来我也不想理他了,我已看透这种人,所谓的事业与前程面前,任何人都得为他让路,当然也包括他的女人,这已经不是不尊重,而是恣意践踏和侮辱。
不要太敏感。
什么叫敏感?所谓敏感,就是人对外界刺激的本能反应、第一反应,这种反应恰恰是最真实的。
过于吹毛求疵的话,你就看看我吧,我已经快要无人问津了。
说到朱玉,肖贞贞也沉重起来。你的问题是太严肃,人家一见你就恨不得立正。这事就像吃酒席,想要转盘上的菜,你得做出需要的手势,不然它就不会为你停。
我以为要等它停了,我才能做出手势,它不停的话,我不好意思做出手势来。
所以你就会一直等,你和他,你们都在等待中错过了。会来的,耐心一點,也许明天就来了。
明天是个虚词。
朱玉最怕周末,一个人拎着一小把青菜,一条三寸来长的小鱼,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走向自己小而简陋的家,她感到那条死去已久的小鱼都苦涩地涨红了脸。在这个几乎没有隐私的小地方,嫁不出去是一种耻辱。
有一阵子,搞不清为什么,她突然心血来潮,把手机铃声换成了《婚礼进行曲》。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她的手机突然洪亮地播出这个庄严华丽又喜悦的曲子,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哥哥恼怒地呵斥了她,那表情就像明知家里有外人,朱玉还想不关房门就脱衣服一样。
只在有些时候,单身身份才是受欢迎的,比如春节,她要给很多小孩子红包,小孩的家长却无须考虑给她红包,因为她没有小孩,所以在这些特定的红包互送时刻,所有人都会收支平衡,只有朱玉是净支出。
再比如加班。一般来说,有家有室的人,都不适合加班,因为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只有朱玉单身一人,像一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当然,她不讨厌加班,当同龄人都在围着配偶和儿女转,当电影院和风景区都挤满了以家为单位、以伴侣为单位的三三两两,那么世界上最让人自在的地方其实就是办公室,那里光线柔和,四季如春,电话和打印机可着劲用也没人管,有时候还可以打着加班的名号叫个外卖(当然是领导批准的情况下),连饭钱也省了。
单身太久,会对异性产生一种近乎病态的审视心理,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都会下意识地在心里掂量一下,这个人跟我合适吗?刚开始,朱玉为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理活动自责不已,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另外两个小姑娘在说悄悄话。一个说,某某某不会对你有意思吧?另一个说,我觉得是你对某某某有意思。这个某某某,是个男同事,在另一个部门,经常会到这边来要数据。偷听着她们的对话,朱玉心里的罪恶感顿时减轻了一半,几乎小了她一轮的她们都可以公开讨论这种问题,自己为什么要为“一闪念”而自责呢?与此同时,她还有非常明显的自卑感,无数次观察证明,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被看的价值,每当更年轻的她们走过来,身边男性的目光就像膏药一样粘在她们身上,再也想不起她朱玉来。
她分析過自己剩下来的原因,她从小就不擅长交往,尤其不擅长跟异性交往,从青春期开始,她就不敢正眼看男生,只要有男生站在那里,要么择路而逃,要么低着头匆匆而过,笨拙得令人发指的双腿几乎将自己绊倒。这种害羞后来被岁月治愈了一些,又被工作逼着克服了一些,但在恋爱这件事上,被治愈和克服的那一部分又加倍找了回来。她不知道该怎样以恋爱的方式打开跟一个陌生异性的相处,也不知道如何以选择配偶的角度打量一个异性。不多的几次恋爱无一例外全部夭折,她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她一直都诚心诚意,甚至不介意那个带着孩子的未婚男人。一般来说,一段不太正确的恋爱,最后总是女方带着孩子,收拾残局,可他相反。她就为这个相反高看了他一眼,尤其当他告诉她,他拒绝过上门来领养他孩子的人,她对他的赞赏和心疼直接达到了顶峰。她为他着想,叫他把孩子留在她这里,她生活规律,收入稳定,不担心饿着孩子,她让他出去寻找自己的事业。她拿出全部的爱心对孩子笑,跟孩子说话,动用积蓄为孩子买衣服买玩具,甚至为孩子报了某个艺术特长班,还对孩子爸爸发誓说她不会再要自己的孩子,她喜欢他的孩子,她要当这孩子的亲妈。男人感动得要命,说孩子遇到你,是他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可惜不到两年,她就发现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她赶走父子俩,大病一场。这以后就有点萎靡不振,对异性的兴趣明显小了许多。她对自己说,没人值得你深情,没人值得你付出,你已经试过了,可以收心了,从今以后,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她在抽油烟机下抽着烟,对自己掏心掏肺。
但这之后又有过一次大尴尬。一个在市里工作的男人在无人介绍的情况下,径自联系上了她,说是从某处得知了她的情况,想要对她多一点了解。她为这种新鲜的开场感到振奋,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十几次,虽然没有太多共鸣,但交流十分顺畅。有一天他说,他将于本周末回老家,届时将路过朱玉的地盘,希望有缘一见。朱玉立刻告诉了他地址,好好研究了一番他们当天要吃的菜肴(谨慎起见,在没有达成某种共识之前,她不想让人看到他们同进同出的画面,她想在家里招待他)。没想到那天会突然下雨,她还没来得及出去买菜,他就提前敲开了她的门。他的样子让她有点失望,但想想他们之前在电话里沟通的顺畅程度,决定先忍一忍。雨越下越大,哗哗作响,接天连地。朱玉找出雨伞,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买点菜回来。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说:别去了,家里有方便面吗?他们吃完了两碗方便面,雨仍然没有变小的趋势,他有点忧愁,说他今天可能回不了家了。她觉得他在暗示什么,但她不吱声。我可以在你这儿借宿一晚吗?他这样问,朱玉当然只有答应。我可以把床垫拆下来,分给你睡,我睡硬床板。他说可以把床垫摆在床边,这样我们就可以聊着睡去。
他的聊天不算有趣,只能说勉强可以忍受。她自我宽解,你不能把所有人都拿来跟肖贞贞比,没有人比肖贞贞更适合与你聊天。从这个角度讲,她不知道遇上肖贞贞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算有趣的聊天相当于体力劳动,她渐渐乏了,但她努力提醒自己,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要努力寻找对方语句里不严密的地方,以便谈话可以继续下去。她家没有沙发,除了睡觉的床,日常只有一把办公用的椅子,然后就是两个巨大的靠垫。她把椅子让给客人坐,自己倚着靠垫坐在地上,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渐渐有了睡意。与此同时,她羞愧万分,你还算求偶期的女人吗?家里坐着一位有着明显目的的男人,你还想睡觉?还偷偷打呵欠?你完了,你没救了。
好歹撑到九点,他提议:不如我们躺到床上聊吧。她立刻响应,如释重负。
躺下来后,身体的舒适并没有带来更多的话题,舌头反而因为躺平而变得更加懒惰。意识到这一点,她提议在手机上放点音乐,多少可以抵消一点话题不够的尴尬。
她看到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他体形偏瘦,偏白,是那种软绵绵的白,毫无生气的白。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在床垫上发出簌簌声,忍不住开了一丝丝眼缝,他脱掉了长裤,露出两条瘦长无毛的腿,她赶紧扭过头去。声音消失了,看来他不习惯穿长裤睡觉。过了一会儿,细而琐碎的声音重新开始,正想着这一次要不要睁眼,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不是讲好聊着睡觉的吗?她不为所动,甚至不喜欢动物爪子般搭在她肩头的手。
没等来回答,一条腿先压上了她侧着的身体。
急死了,我们怎么可以进入不了状态呢?他带着一脸疑问的研究性表情,还有点些微的恼火。
她心里是抵抗的,但与此同时,她冒出一个想法来,我有男朋友吗?没有,我背叛了谁吗?没有。
整个过程乏善可陈,他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但也绝不强健,内心深处也没什么表现欲,只想闭起眼睛奋力让自己爽的样子。她为自己像个旁观者一样清醒而感到羞耻,同时也很震惊:我在干什么?作为人,这样真的可以吗?
刚一爽完,他就翻身滚回床垫上,松弛得像一坨倒进模子的面糊。他很快就睡着了。
她越躺越清醒,床单上像长了刺,睡不着,只好坐起来,去厨房点上一根烟。在抽油烟机下抽烟是她最后的秘密,也是她向自己倾诉的方式。你有什么感覺?她问自己,深吸一口,吐出淡蓝色烟雾。太可悲了,都那样了我的身体仍然在沉睡,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不到一天,便已厌倦,时间一长,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她点燃第二根香烟:好吧,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不用再浪费时间去验证了。
她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甚至都不想进去。
她挎上自己的小包,在门边换了鞋,为了不吵醒他,她把钥匙插进锁孔,无声地关上门,一溜烟下了楼。夜风让她精神一振,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今晚效率真高,发生了这么多事,出来一看,还不到晚上十点。她得先找个住的地方。
在宾馆前台登记的时候,她意识到自由是多么美好,像这会儿,只要你有付一夜宾馆的钱,你就可以把自己从某种不太好的氛围中解救出来,就可以不动声色地拯救自己一次。
他要是醒来发现我不在,可以打电话。她没忘记待客的礼数。为免漏接他的电话,她用宾馆的外线电话打给肖贞贞。
你想象不到我刚刚干了件什么样的蠢事!她在电话里讲述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好丢人是不是啊?见面之前我还以为要开始新的旅程了,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真是哭笑不得。
干得好!肖贞贞说,你选择了暴露真正的自我,而不是藏起来,装模作样继续睡在他旁边。
我突然有个想法,我要戒掉恋爱,我不想再在这种不靠谱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我要把心收回来,完完整整放在自己身上。说不定我会去考个注册会计师,我以前一直想考,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现在我想行动了,弄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在手里,比整天四处张望丧魂失魄好得多。
我懂,我支持你。不过,在考注册会计师之前,你可以先听听我那个故事的续集吗?
她精神大振,请求肖贞贞到宾馆来,她要当面听她讲。但肖贞贞说她不想动弹了,因为她已经换上睡衣,脸上正敷着面膜。
续集就是,已经结束了。所以你看,我们的节奏居然是一样的,结局也是一样的。
我以为他被电话抓走那天就已经结束了,没想到还拖到现在。你宣布的,还是他宣布的?
就在昨天,我跟他说,我要把你的名字关进我的通信录小黑屋。他嘿嘿笑,叫我不要永久性地关他小黑屋。
好像都留有余地嘛。
没有余地了,他这种人大概就是这种风格,不会把话说死,不会让你下不来台,但也看不到他的真心。这样也好,我的老青春也是青春,我耽误不起。
我还以为遇上你他会急吼吼地下定金呢,因为我觉得你比那帮官太太优秀太多、有趣太多。
那是你认为!那些人都是人精,和她们比,我们两个又傻又蠢,绝对不是理想人选。
别说我,我又不想跟他这种人发生什么,我只需关注普通老百姓的看法。
普通老百姓对你的看法也不会太好,因为你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因为你比一般老百姓穷。
朱玉毫不介意别人嘲笑她穷,一个单身汉穷并不丑,结了婚,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家人,还穷,那才叫丑。
两人一直聊到耳朵都烫疼了,才放下话筒。朱玉第一时间抓过手机,什么都没有,他没有打电话,也没给她发信息。
反倒有点放不下心来,如果说她跑出来,是有那么一点点拒绝的姿态,现在他连电话都不追一个出来,是不是也有点想要结束的意思呢?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他是那种沾枕就着、天不亮不醒的福气之人,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经跑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闹钟还没响,她就醒了,跳起来洗了把脸,就往家里跑。她甚至还在路边买了早点,不管怎么说,她是主人,主人要把客人的饭管好。
他不在家,他的鞋,还有斜挎式运动包也不在,他走了。也就是说,直到他走,他都没联系她。她再次打开手机,没有,他没有给过她任何消息,他到底是昨天晚上走的,还是今天早上走的?他走的时候是生气了,还是感觉正中下怀?她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心开始咚咚咚地跳起来。
想了想,她还是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很顺畅地撒谎,说她之所以晚上出去,是因为家里突然有人生病,她必须得赶回去,而他当时睡得正香,她不忍心打扰他。
严重吗?当晚就送医院了吗?治疗顺利吗?他如此相信她,越发让她感到不安,如果他因此消除嫌隙,转而回来找她怎么办?但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他接着说:那你好好照顾家人吧,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现在在回老家的路上吗?
我不准备回去了,明天一早要上班,当天来回比较没把握,下次吧。
那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了你探亲。
别客气,希望你一切顺利。
他们就这样冷淡而尴尬地分了手。朱玉坐在椅子上出神,她一直向往的一见钟情、一根火柴就能点燃一场大火的爱情,这辈子都得不到了,下辈子都得不到了。她起身收拾卧室,把床垫重新放回床架上,干完响亮地拍了拍手:别说一根火柴,一吨火药都没有用。
朱玉有个坏习惯,一件事结束之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分析败笔所在,然后毫不留情地责骂自己。
怎么那么贱?!打开门的瞬间,就应该拒绝他,那张脸明明不是你喜欢的,为什么还要犹犹豫豫支支吾吾,为什么还要同意他留宿?为什么就不能矜持一点,在天黑之前把他推出去?为什么第二天还要给他打电话,就应该不了了之,再也不要听到他的声音。
她把这些无休止的自我批评倒垃圾一样倒给了肖贞贞,肖贞贞说:我知道一个办法,能把你从坏心情中拯救出来。以前的公园刚刚改建完成,听说里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大滑梯,想不想去看看?据说这是最有效的物理取乐方式。
不要,我从没坐过滑梯,我对公园也没兴趣。
当你不小心吃到一颗霉花生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赶紧再来一颗好花生。我手上正好有颗好花生,走,我们一边逛公园一边讨论这事。
不,我应该面壁,应该罚自己再也不见任何男人。
你应该这样想,我们不是对男人感兴趣,我们是对一切未知的人和事抱有强烈的好奇之心。好奇之心应该保存到生命最后一刻。
没什么让我好奇的了,我看透了,都差不多。
這个不一样,我向你保证,你从没接触过这种人。我觉得你跟他特别合适,你们连外形都是一个类型。他工作也不错,你总说我的单位是金不换,那他的就是银不换。
朱玉有点不悦。外形同一个类型是什么意思?他不高、有点胖?那算了,我不喜欢这种。
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没学会?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这人质地真的不错。
她们在公园门口碰头,并肩往里走,沿途都是爷爷奶奶带着孙子。肖贞贞说:你和我都不会看到这种盛况了,我是硬件不行,你是即将错过生育期,但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弯道超车,比如跟一个自带小孩的人结婚。
你是说,你手上那颗好花生,带着一颗小花生?
肖贞贞大笑:是的,而且还有老婆在位。别生气,这正是我今天要跟你讨论的问题。我们不妨换一种思路,别总在老单身和鳏夫中间找,这两种人不是运气不好,就是个人能力有问题,总之都是些可怜虫,既然知道他们不好,为什么还要到他们中间矮子里拔将军呢?我们应该换一个思路,到别的池子里去挑一挑。
你是说去戳散别人的婚姻?绝对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你看看我和兴华,我们的婚姻比窗户纸还薄,别说捅,吹口气就破了。我们并不是特例,很多人的婚姻都很脆弱。这个池子很大很大,好东西也很多很多,值得一试。
我不敢,我胆小。
所以一个好的中间人特别有用。不瞒你说,我已经把你的情况交给他了,我还告诉他,你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充实,正在报考注册会计师。
朱玉很感激肖贞贞提到注册会计师的事,报名三个星期了,书还没打开过。今晚一定要正式开始了。
他说他非常理解你为什么会剩下来,还说这种人就需要身边有一个特别社会化的人替她打理一切,给她腾出时间专心学习,因为人在学习中,情商会变得很低,处事能力也会变差。怎么样?善解人意吧?所以我说你要换个池子试试,不要总在次品堆里翻寻,时间长了,你真的会从次品身上看出精品元素来。
两人边走边说,一会儿就来到公园大滑梯处,这里果然是公园最热闹的地方,小孩子跑着尖叫,大人们跟在后面声声呼唤。肖贞贞坚持要上滑梯,朱玉有点担心:我们会不会因为身体太大,卡在中间?正说着,就见一个父亲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嗖地滑了下去,孩子在爸爸怀里咯咯咯狂笑,嚷嚷着还要来一次。
担心不攻自破,她们激动地去排队,站着无事,肖贞贞又提起了那个人:你想怎么见面?大家一起,还是就你们俩?
一起吧,两个人太尴尬,我一尴尬话都不会说了。
那行,我们一起吃个饭,订座的事交给我。
终于轮到她们了,朱玉先来,坐在顶端往下一看,竟有点眩晕感。她冲下面不认识的人挥了挥手,想以此消除微微的紧张。
还在中间她就后悔了,她一定是太重了,加速度大得惊人,不过这只是瞬间的想法,她猛地腾空而起,完成了一个大大的抛物线后,稳稳地落在滑梯底端约三米开外的地方。她看到长长短短的银色细针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像很久以前八一电影制片厂几个字在屏幕上闪烁时的样子。肖贞贞来到她旁边:滑得不错嘛,还不想起来?
她说不了话,她在静等那些银色的细针结束飞射,在此之前,她的身体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丁点听力。
我还想再滑一次,你要不要来?肖贞贞在她的小包里翻找着什么。
那些银色的细针一定是在某个地方转了个弯,现在都一起朝她尾椎骨那个地方飞去了,根根针头扎在那里,细而尖锐的疼痛,密密麻麻无休无止。
当她说她站不起来时,肖贞贞瞪大了眼睛。天哪!我马上叫个车来。朱玉感到羞耻,坐个滑梯都能受伤,传出去太丢人了。她挣扎着起身。等肖贞贞的车叫好,她已经扶着痛处站起来了。很好,至少没当场瘫痪。肖贞贞说:不过还是要去趟医院。她也正有这意思,虽然站起来了,但她疼得龇牙咧嘴,后面手捂着的那地方像断了一块刀片在里面。
尾椎骨骨裂。医生开了药,交代了注意事项,怎么坐、怎么走、怎么睡,全都跟平时不一样了。
第二天,不等下班,肖贞贞处理好工作上的事,悄悄潜进朱玉的家,她的表情不像是专门来探病的。果然,她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消息,跟你的约会有关。但她故作神秘:在跌倒了无数次以后……
朱玉笑了起来,谁都知道后面那句话,接下来应该是个好消息。她也该有个好消息了。
……你又一次跌倒了!
她想笑,但她的伤不让她大笑,只好骂一句:笑死老子了!
都怪那个滑梯,我告诉那个人,说你从滑梯上摔了出去,他百思不得其解,说你这是举世无双的案例,然后一脸痛苦地说你这一跤摔得不合逻辑,说他怎么想都想不通。我让他借此机会,跟我一起来看看你,结果你猜怎么样?他说他最近正准备竞选一个岗位,因为竞争很激烈,所以去了趟寺庙,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近期不能近女色、不能近血腥,你这既跟女色沾边,也跟血腥沾边。
朱玉恨恨地说: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摔了,就是他带来的晦气,我小时候听说过,晦气太重的人,就算你只提到他的名字,晦气也会顺着声音蔓延到你这里,真的!
反过来,好运气也一样吧?那行,下次我看谁有可能当选美国总统,我就疯狂地念他的名字,看他的视频,了解他的过往,总之要把他的好运全都抓过来。
太远了估计不行,漂洋过海,一路泼洒,到你这里估计已经不剩个啥了。
两人恣意乱说一气,朱玉觉得疼痛渐渐消散,身体灵活了许多,肖贞贞换了个正式点的表情:不好意思,在你卧床不起的时候,我却有个好消息,不知当说不当说。
啰唆!速速招来。
我好像有新情况了,前几天我去开一个第三季度经济指标落实会议,坐在我旁边的是个玉树临风的帅哥,因为会场太肃静,我们就笔聊,聊到散会,互留了电话号码。回家后,他直接跟我说,做我女朋友吧。恕我轻薄,我顿时热血上涌,飘飘欲仙,飞快地回了他一个字:行!一看到他,我就觉得以前的恋爱都不对,都过时了,我需要跟真正的年轻人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有他照片吗?给我看一下。
肖贞贞很快从手机里找出一张,是会场偷拍照,真的非常非常年轻,而且相当英俊,头发又黑又亮,时髦且斯文的款式,白衬衣、牛仔裤,职场小年轻的标配。朱玉唯一的担心是他太年轻太好看了。
肖贞贞,为什么你总是比我运气好?为什么我遇到的都是些无趣又没有激情的家伙?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也许真的都是前世的因果。
我没做过半件坏事,每年过年,我除了给小孩子红包,还给老人,你去问问现在还有谁会给老人发红包。
你现在做的一切,都会在下辈子得到回报。
我不要下辈子,我要这辈子,快点回报给我。
小伙子跟肖贞贞一样姓肖,名亦辉,朱玉的尾椎骨刚刚痊愈,肖贞贞就说:今天晚上我们去吃水饺吧,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饺子馆,他们的茴香水饺特别好吃。顺便让你见见他。
朱玉先到饺子馆,按照肖贞贞的指示,坐在门口的露天座上。没多久,就看到他们两个远远地走过来,没有牵手,也没有频频四目相交,但他们走路的姿势泄露了一切,他们始终保持半只拳头的距离,以在美术馆看展的步速缓缓行走,落日的余晖洒在他们周身,他们看上去像一对天选的情侣,缓缓降临在这破败零乱的人间。他的年轻俊逸并没有显出肖贞贞年龄上的劣势,反而提升了她的层级,她看上去有种难以言传的沉静与从容。天啊!她又买新裙子了,乳白色,收腰,质地轻盈。还有新鞋!她居然穿着高跟鞋散步。他们越来越近,她的手脚越来越凉。
她笨拙地站起来,向两个人挥手。
坐下来后她发现,小伙子不光英俊,眼睛里还有亮晶晶的小星星,她在心里感叹:肖贞贞完了,绝对完了。
亦辉不吃饺子。肖贞贞对她说,回头又对她的亦辉说:凉面,你可以吗?他们家凉面也不错。
好的,我要凉面,还要一瓶啤酒。
朱玉飞快回忆了一遍自己曾经的男友,她不记得他们有什么特殊的饮食爱好,也不记得他们有什么忌口,是她談恋爱的方式不对?还是他们太普通,没在她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趁亦辉去选啤酒的机会,朱玉问肖贞贞:连他不吃饺子都掌握了,可见吃过很多次饭了吧。
哪里,这才是我跟他第三次吃饭,不吃饺子是他自己讲出来的,他小时候去他奶奶家,奶奶给他包饺子,他非要老人家帮他把饺子弄破,把饺子馅儿挖出来,只吃面皮,他说馅儿像拉出来的屎。
亦辉拎着啤酒过来了,在他坐下之前,肖贞贞下意识地拖了下他的椅子。我的妈!这是把他当宝宝养了吗?
你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啤酒呢?亦辉看看她们两个,他的眼神极具煽动力。
朱玉说:我觉得啤酒有股馊味。
从不喝酒的肖贞贞却说:那我今天就来尝尝。她拿过亦辉的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小口:不算难喝。
要大口喝,大口喝才能喝出啤酒的味道。他把杯子递回她嘴边。肖贞贞心一横,喝下一大口,很快就冒出一个嗝来。
这天的饺子几乎只有朱玉一个人吃,肖贞贞一心一意对付眼前的啤酒,她脸上放光,嘴角一直带有笑意。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啤酒。
你还会有很多第一次的。亦辉很得意他为啤酒阵营招来一个新人。
朱玉却在想,就算他尝试让她喝毒药,她大概也会鼓励自己去喝的。
果然,亦辉说:我知道一家特别棒的烧烤店,烧烤跟冰啤才是绝配。
真的?那不如干脆体验一下你的绝配。肖贞贞立即招手叫来端盘子的小妹,让她把没吃完的饺子打包,然后结账,对朱玉说:走,我们去烧烤店再战。
朱玉说她不想去了,肖贞贞扯了她一把:去!坐一坐聊一聊。又压低声用鼻音说:帮我观察、把关。朱玉想说我已经有结论了,但亦辉离得太近,她不好说。
烧烤店跟饺子店的情况大不一样,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几乎坐满了,一看就是常客,高声大嗓说话,每句话都带操,女孩子也操来操去,手里还夹着香烟。朱玉有点犹豫,她很少来这种地方,烟熏火燎的气氛让她紧张。她低声对肖贞贞说:我先撤吧。肖贞贞拉住她:我们为什么不会识人?因为见识少了,我们需要增长各种见识,珍惜今天吧,没有亦辉,我们不会来这种地方。
每个人都在喝酒,大嚼,每个人都在打情骂俏,每个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别人。朱玉不敢盯人,也不习惯被盯,就假装专心看菜单。
哟,阿辉,好久不见,今天带两个姐姐玩呀。一个光头小伙子冲过来,两只眼睛看看肖贞贞,又看看朱玉。
阿辉漫不经心地说:去吃你的饭!
光头小伙索性凑近阿辉,尽管很嘈杂,朱玉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哪个是你的?还是都……
阿辉指指门口:看谁来了?一个满脸怒气的女人站在门口,不客气地满屋扫视。光头小伙立即迎了过去,女人指着光头的鼻子大吼,光头身子一闪,人不见了。
朱玉偷偷打量阿辉,当他喝酒的时候,眼睛会从杯沿上方飞快地射出去,她悄悄跟踪阿辉的视线,目标多半是女人,而且是比较狂放夺目的那类女人。肖贞贞跟他说话,要凑得很近,或用手指在桌上敲一敲,才能把他拉回来,而他一回来,马上换成一脸的宠溺,问肖贞贞:辣不辣?咸不咸?要不要来杯鲜榨果汁?胃口本来不大的肖贞贞什么也吃不下,可怜巴巴地问:这里有没有牛奶?或者是茶?
阿辉去帮她问,没走几步,一个女人嗖地出手,将他拽倒在她身上。亦辉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一只胳膊还在女人手里,不得不斜斜地哈着腰站在她旁边,他们聊了足有三分钟,阿辉才被放开。与此同时,那个女人严厉的目光在肖贞贞和朱玉身上扫了两个来回,最终抬起下巴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朱玉提醒肖贞贞:阿辉是不是挺招女人的?这要管起来是不是很麻烦?
为什么要管?招人喜欢不是很好玩吗?我同事养了条土狗,牵出去遛,人家的品种狗走不了几步就有人上来逗弄、玩耍,他和他的土狗只能像行军一样奋力往前走,没一个人朝他们瞟一眼,那以后他就躲着人遛狗了。被人嫉羡好过嫉羡别人。
阿辉端了一杯茶过来,肖贞贞直接问他:刚才那个人是你前女友?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她问我在哪里挖到的你,她似乎有点嫉妒你呢,这里很多人都嫉妒你。
肖贞贞马上一脸开心。朱玉坐不住了,说,突然想起来还有点急事,一定得走了。话没说完,人就开始往外走,免得又被肖贞贞拉住不放。
到了外面,回头一看,她很佩服自己的勇气,这家店,以前并不是没有留意过,但她没有细看,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来这里。店面是五颜六色的涂鸦,门口放着一尊说不清来由的凶神,龇着大獠牙,手持利斧和铁钩,那时她根本不知道是家烧烤店,还以为经营内容跟文身或电子游戏相关。虽然亦辉的外表跟那些人截然不同,但她看出来了,他跟他们一样有着疯狂的内心。他会改变肖贞贞吗?
注册会计师考出四门的时候,朱玉遇到了一个同道。
考场门口百米外有个公共汽车站,很多人从考场出来,边等车边议论考卷,不乘车的也凑过来对答案,朱玉很亢奋,她已经对上了好几道题,最后一道大题也跟人对上了。一不小心,她踩了一个人的脚,是个满脸忧国忧民的眼镜男,看上去有点像杜甫。她赶紧道歉,那人却毫不客气。
不过是做对了几道题,值得这么高兴吗?
她脸都红了,这人可真小气,她明明已经道过歉了。
上了车,才发现眼镜男是她邻座。眼镜男主动说:其实,最后一道题,我也对上了,对上这一道就够了,其他的题,对了错了都无所谓。
怎么能无所谓呢?错了是要扣分的,分数不够是要重考的。
最后一道能做对的话,60分肯定没问题,过了这一关,100分跟61分没区别,得到的结果都是合格。
她不认可他的说法,也懒得跟他争辩。她整理一下资料包,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到了客运站,下来转乘长途汽车时,发现眼镜男仍然是她邻座。她靠走道,他靠窗。
她冲他笑了一下:原来我们来自一个地方。
他不以为然:我还知道你叫朱玉呢。
你怎么知道的?她开始感到不安,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你恋爱总是不成功,知道你跟一个带小孩的男人谈过几年恋爱,那个男的把小孩放在你这里,自己到大城市发展去了。虽然那时我并不认识你,但我真的想去找你,制止你,如果你想让他轻装上阵出去实现自我,然后衣锦还乡带你出去荣华富贵,那你就不只是错,而是蠢。人这个东西根本就没有这种设置,固有的设置是见利忘义、登高踩低,以及这山望着那山高。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去了多好。朱玉冷冷地说。
我去过,你还记得有天早上你晨跑时,有个人上来跟你说话吗?那个人问你,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跑?
她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那个人是你?
她的确坚持过几个月晨跑,始于秋天,终于冬天,冬天的早晨,即使已经五点多钟,外面还是黑漆漆的,因为环境熟悉,加上路灯还亮着,她没觉得有多可怕。但有天早上,当她快要结束时,空旷的路上突然冒出一个男人,看打扮也是个晨跑者,他似乎正在等她,他对她说:哎!要不要一起跑?单身女性外出遇害的各种报道瞬间涌向脑际,加上她天性羞怯,几乎不敢朝那个人看,更不敢答应他的要求,眼睁睁在那人的注视下,聋哑人一样走了过去。
她想为过去的失礼道歉,又开不了口,何必呢?就算现在有同路之缘,下车后仍是陌生人。
如果那天你看我一眼,你的今天可能不是这样,说实话我深受打击,我从不晨跑,为了向你进言我专门起了个大早,结果你眼角都没看我一眼。我承认我多管闲事,但有些事我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外地人,跑上门来欺负我们的老实女孩,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有那么老实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段感情中到底是收获了还是失去了呢?
收获?收获了教训?
不,收获了爱情,一般的夫妻,不也是七年之后就不行了吗?我們虽然只有三年,但这三年,足以照亮我一生。
他的手抓着前座靠背上的小拉手,他在暗暗使劲,关节都发白了。他死盯着那些发白的关节,似乎那上面有只小飞虫,他在等它停稳,再伺机啪的一下将它拍死。
她笑了一下:所以,就算那天你跟我说了什么,我也未必听得进去,我那时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呢。我最大的缺陷是,从来没有人给我灌输庸俗的生存哲学。
那不是庸俗哲学,是安身立命的基本常识。有些人无师自通,有些人怎么教都教不会,你大概属于后者。但我又听说了这么一条规律,像你这种人,上天自然会在适当的时机赐你意外的福德,算是一种补偿吧。
算了吧,上天根本看不到我,因为我太矮小太普通。
总有一天会看到的,耐心等吧,但这个地方不行,就像买鞋,这里明明没有你的鞋号,你还在这里傻等。你可以考虑换个地方。
她感到震惊,但仍然不想看他那双小眼睛,那里并不像智慧的窗户。她轻轻叹了口气,算是对他的回应。
你考注会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那你呢?你考注会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想借考试逃避现实,因为备考,我可以不做家务,不去应酬,不用陪他们夜夜笙歌天天麻将。
她的思绪停留在他所说的家务两个字上:时间长了,你老婆会抱怨的,要考好几年呢,她能允许你置身事外这么久?
谁说一定要有老婆的?我没老婆。
她赶紧收回目光,假装睡觉。我可不是谁都能搭讪得上的。她叮嘱自己。而且他长得也不可爱,满脸的郁闷沧桑,快乐注定无地生根。这样的人,不会是有趣的人。
你三十六了吧?
她心中怒火腾地升起:不要打听我的隐私!我六十三都不关你的事。
这算什么隐私?谁还不知道谁?我比你大四岁。
她白了他一眼,顺便将视线固定在别处。
他径直往下说:我猜你拿到注会证以后,是想去南方吧?我在深圳有个朋友,也是本地出去的,刚出去两三年吃了些苦,现在好了,电脑工程师,滋润得很,如果你想去深圳,我可以把這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告诉你,他会给你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的。
她闭着眼睛想,他帮不上,电脑工程师跟搞财务的,是两个世界。
虽然他跟财会不相干,但他老婆是搞财务的,在一个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听说已经晋升了两次,说得上话的。
听到这里,她再也绷不住了,假装欣赏窗外风光,余光正好瞥见他那双小而执拗的眼睛。
他赶紧接住她的目光:你还有几门考完?如果现在就开始跟她联系,等你考完的时候,这段关系正好保养到位,可以投入使用了。
这家伙到底是童言无忌,还是过于无耻?不过,实质上就是这么回事,你不能反感说出真相的人。她想了想,简短地回应他:还有两门。
那快了,还有一年,你就可以过去了,现在开始联系,正是时机。
她以为他会把对方的联系方式告诉她,但他没有,转而说起了别的,说到他们在深圳买的房子,市中心,三居室,以及他们刚刚上学的儿子。他是真正告别这个地方了,以后他儿子填表,出生地是深圳,跟我们这小地方没关系了。
明明是祖籍,怎么没关系?你跟他们现在联系多吗?
有联系,但不多,他们忙得很。
她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不定人家根本不记得在家乡还有这么个朋友,是他自己伸出脸去贴金。也怪自己太轻率,萍水相逢,还指望他能帮你忙?把社会想得跟蒸馏水似的。她扭过身去,以侧卧的姿势靠着靠背。对不起我需要小睡一下。
肖贞贞再一次进了医院。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感冒,朱玉接到电话赶过去的时候,肖贞贞正萎靡地靠在输液大厅的硬椅子上打瞌睡。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让你的亦辉来陪你?
还是你靠谱些,任何人都没有你靠谱。见到朱玉,肖贞贞更加颓伤了。你说得对,我们大概再也得不到年轻时向往的感情了,兴华固然不让人满意,但比他更满意的人根本不存在。
跟你的亦辉出什么问题了吗?
肖贞贞咬住嘴唇,半晌才说:他找我借钱,不是个小数目,我没答应他,他就生气了。过了几天,又让我帮他找关系,说他想跳槽,我一盘算,这个关系可不容易,我虽然认识一些人,但我从没利用这些人帮我办过任何事,这不是我的风格。他就说我对他没诚意,只是想玩玩他而已。我怎么解释都没用,我觉得很羞耻,好像人家看上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身外的某些东西。
他会不会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
肖贞贞眼圈开始发红。如果他一开始就直说,他需要帮助,他想向我求助,我不会伤心,我甚至可能会积极帮他想办法。他不该用这种手段欺骗我、愚弄我,这太丢人了。
把记忆剪辑一下,后半段剪掉不要了,前半段还是不错的。
他最不该的是让杨珊跑来找我,烧烤店里那个女人你还记得不?那个把他拉住不让他走,还朝我们俩瞪了一眼的那个女人,她跑来对我说,亦辉是她的未婚夫,还拿出一些照片,是他们俩在一起的照片,威胁我要把我做第三者的事情公开,要搞臭我的名声。她刚走,他就来向我保证,他肯定会把她安抚好,但他也希望我能帮他忙,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成全。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吗?我想了一夜,既然掉进了他的圈套,只能先稳住他,按他的要求往下走。老天助我,他让我去找的那个人,马上就要调走了,但他还不知道。所以我跟他说,我已经在按他说的去做,成不成功就看他的运气了。他当然不会成功,他会看到,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那个重要的人物离开了,前期所有的工作全部作废。我的感冒就是被这事吓出来的,太着急、太紧张,忘了穿外套。
这我就放心了,说实话,我一直不看好你们在一起。
你觉得换一个更聪明的女人,会怎么处理这事?
我不知道,也许根本就不会开始。
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已不配做一个崭新的美梦。
朱玉提到她的注会,还有几天,就要考最后两门了。总的说来,考试还算顺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补考。肖贞贞由衷地夸她:真厉害!真佩服你!当初我要是跟你一起考,是不是也快考出来了。你看你考注会这几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一场一无所获的所谓恋爱而已。
还是有收获的,起码学会了喝啤酒。
我应该跟你一起考的,就算不需要,也可以把自己弄得很充实,内心充实了,可能就不会在感情上有需求了。
是吗?那为什么我一边备考一边还是会想着,如果有个约会,那该多好啊。
考场外遇到的那个像沧桑小伙子的男人居然找过来了。
中午,正要下班,同事说:朱玉,有人找。转头一看,就见那个像杜甫的家伙,站在阳光下向她展开一脸忧愁的笑意。
我朋友回话了,他老婆亲口跟我说的,如果想去他们那个事务所的话,现在正是机会,他们在招人,除了注会证,还要有三年以上相关工作证明。我觉得你应该是符合条件的,就赶紧过来找你了,机会难得,你要抓紧些。
因为太意外,朱玉本能地结巴起来:呃……你的意思是,我这边……要辞职,还是什么?
当然不用马上辞职,你可以请个假,先去看看,谈一谈,有把握了再回来辞职不迟。
她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尴尬,像个初入社会的小孩一样。
小伙子把对方的电话告诉了她,让她自己去联系。为了答谢,她提出请他吃午饭。
中午时间短,不可能吃得很隆重,就在附近找了个小餐馆。坐下来后,小伙子说:我叫何然亭,你叫我小何就可以了。朱玉脸都红了,别人巴巴地帮你,你居然连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赶紧毕恭毕敬把他的名字写进通讯录里。我真的是个社交白痴,这下全都被你看出来了。
当身边人人都精明强干的时候,社交白痴反而更可贵,所以你看,你的运气比那些人都好。
朱玉问他:你喝酒吗?她想她可以陪他喝点酒,算是赔罪。哪知小伙子摇手:我不喜欢喝酒。她马上想到亦辉,他们多么不一样。
你也去吗?你的注会也快考完了。
我不想去,我比较懒,可能适应不了那边的快节奏。这也让朱玉感到意外,他不去,却一个劲地帮她,可他们甚至还不能算是朋友,她理解不了他的逻辑。
真没想到你会帮我,我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不会当真。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人不是很可爱,不会激起别人的保护欲,所以从没指望有人会帮我。
他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心存感激的原因,她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并不愁苦,它们只是有点细长,眼窝又有点深陷。
我觉得我们俩很像,都是不善经营自己的人,我们亮出来的自己,只有真实自我的两三成,而有的人,他们亮出来的是真实自我的两三倍。
她深深地点头,第一次有人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我小时候就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因为我嘴巴不甜,也不爱唱歌跳舞。一直想改,但稍有改变,就把自己羞回去了,太不自然,太难为情,只好作罢。
一样。高中以前,我一直瘦瘦小小,连女生都比我高,我的个头是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突然蹿上来的,所以最让我意难平的是,那些女生从来没有见识过真实的何然亭,因为高中毕业后大家都散伙了,没什么联系了。
她渐渐对他有了亲切感。从小到大,她从没得到过任何人的特别关注,更别说像他这种左右她人生方向的重大支持。她有点后悔,应该花点时间多去了解他一些的。
我有预感,去了深圳,你会很快成家。
我倒觉得,如果真去深圳,我这辈子大概要单身到底了。头几年我肯定要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哪有时间谈恋爱?而且人生地不熟的,跟谁去谈?等我终于适应下来了,人也更老了,没人会对一个老女人感兴趣。
这么悲观呀,那要不,就别去了?
万一留在这里也是同样的结果呢?岂不是要后悔死?
那,还是去吧。
两人一起笑起来。其实我并不是在犹豫,我肯定是要去的,只是想起一些事,有点伤感,我是那种在落棋之前百般犹豫,但事后从不悔棋的人。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的視线转向窗外,愁苦的小眼睛又回来了:我从来不做打算。他收回目光:我是个逍遥派,顺其自然更符合我的性格。
你可以当逍遥派,因为你没我压力大,我每个月还得给家里寄钱呢,他们没要求我,我自愿的,因为他们供我读书。
回报父母和家庭是每个人的义务,我是比较没良心的人。你比我高尚。
她又笑了,为他的自嘲,以及他的赞美。
他居然用公筷为她搛菜,还提醒她小心鱼刺。她的心一点点融化了。要不,你跟我一起过去呗?
他的筷子停顿了一下:看吧,先看看你在那边适应得怎么样。
气氛渐渐变了,她有了想要小小地胡搅蛮缠一下的心思,再次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帮她?
你想听真话?真话就是,我在回来的车上告诉过你,我有朋友在会计师事务所,如果没有结果给你,你会觉得我是在吹牛、在炫耀。
就为这?我不相信……
缘分吧,我一般不跟陌生人交谈的。
饭还没吃完,朱玉悄悄去前台买单,没想到他下手更早。她回来向他抱怨,明明说好是她请他,他不屑地打断她:哪有女人请男人的?走之前,去买几件漂亮衣服,那边很看重这些。还要带点钱,刚开始会有些花销,要租房,要开门立户,还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开销。
事情到了这一步,必须马上告诉肖贞贞,否则她会生气的。
肖贞贞果然很气愤:这是什么时候起的念头?有多久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注会证跟深圳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这就不得不讲到何然亭了。从他在考场外的搭讪讲起,一直讲到他们吃饭这次。
我想想,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好像他妻子前几年去世了,据说娘家人闹得很凶,不过后来终究还是消停了。他在打你的主意吗?
我觉得没有。朱玉想了想,再次摇头:真不觉得他有这个意图,纯属热心快肠,帮我一把。他妻子的去世,跟他有关吗?娘家人闹到最后有结果吗?他只提到过他有不成功的恋爱,没说过有妻子。
换成是我,我也不提。他现在既然活得好好的,还乐意帮助路上遇见的女人,说明娘家那边已经和解了。他帮你去深圳,会不会有他的盘算在里面?
什么盘算?他又不去,他说他不适合那边。
不一定,他要想去,就一张火车票的事。
如果他能买张火车票追过去,我就要他,我才不管他有没有妻子,以及妻子是怎么死的。
有点不对劲啊,你们到底什么程度了?
最近的距离就是公交车上的邻座。
让人嫉妒呢,一把年纪了还有这么纯洁的暧昧。
这天她们一起去了书店。肖贞贞说她突然动了画画的念头,想去买几本画册回来临摹。你考注会,我就画画,跟你相比,我太不够功利了。
那是因为你拥有的已经足够多,无须功利了。
注定不会当妈妈的人,生活要有不同的安排。将来,你花团锦簇儿孙绕膝,我就把轮椅摇到画架前,画画解闷。
我不会有儿孙绕膝,我来陪你呀,免费给你计算一个月买了多少画纸多少颜料。
朱玉走得很突然。她跟谁都没说,连肖贞贞都瞒着,周五晚上悄悄登上火车,周末在深圳街上逛了逛,买了点衣服,吃了几顿没见过的小吃。周日下午跟单位请假,谎称自己脚崴了。周一早上,她准时来到事先预约好的会计师事务所,两个坐在评委席上的男人,把胳膊抱在胸前,一脸挑剔地看着她。
面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放下胸前的胳膊。问了些业务上的问题后,他们问她:三年之内,你会有特别的人生计划吗?比如生育。
她用力摇头。如果我还有这个计划,我根本就不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们那边的人,习惯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再出去海阔天空。简直有若神助,她以前从没这么想过,虽然是求职表白,但也正好是她的心声。
出乎意料地顺利,她赶紧回家,在一个星期之内办妥了一切手续,最后才去跟肖贞贞告别。肖贞贞假装生气地瞪着她:叛徒!说走就走,丢下我一个人。
朱玉像交代后事一样一条条叮咛:不要跟小青年谈恋爱,不要理睬有妇之夫,不要惹男同事,不要辞职,晚上九点以后不要出门,门上装防盗锁。肖贞贞白她一眼,又白一眼:你当我是个傻子。
吃过饭,肖贞贞提出送她去火车站,朱玉拒绝:到时候谁送你回来?于是一个人上路,朱玉走了一阵,回头一看,细瘦的肖贞贞直直地站在路边,远看像个落单的孩子。
事务所工作比她想象的还要忙,高强度,全封闭,频繁加班,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没有锄头的矿工,在明晃晃的隧道里,顺着电脑这个隧道钻进去,挥镐挖土,永不停歇。每天早上出门,深夜方归,躺到床上时,额头前方会出现一圈圈电波样的纹路,那是她被累出窍的灵魂。
在这样的夜里,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能安慰她,那就是肖贞贞。她闭着眼睛对电话那头的肖贞贞说:有一天我死了,肯定是累死的,你要记得找我老板要补偿。
人为财死,你到底赚了多少钱?
就工资呀,外加加班费,别信那些白领脑残电视剧,住豪宅、开名车,穿着高跟鞋走路生风,整天不是洋酒就是咖啡,那都是吹牛的,我现在也是白领,我天天坐地铁,比蓝领都辛苦,还是连个最普通的公寓都买不起。
这可咋办?你还是想办法结个婚吧,就当找个人跟你合伙买公寓。
就怕万一变成我一个人扛起两个人的生活。
换个角度看,说不定你养他一阵子,他能回报你一辈子呢?不要太保守,适当冒一点风险还是有意义的。
朱玉渐渐听不到了,她又睡着了。
半夜,朱玉被尿憋醒,才发现电话掉进了睡衣领窝。她坐在马桶上发誓,再也不要躺在床上给肖贞贞打电话了,天知道她在迷迷糊糊中说了些什么。
就在这年年末,朱玉遇上了好運气,她终于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那是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一个同事在办公室宣布,他老家龙岗那边,有个不错的买房机会,因为远,暂时没有交通,连公路都是碎石子铺就,也不是大开发商,是一家当地的小公司。同事又说,那边很快就会发展起来,他从某个地方得知了小道消息,不过真等开发时再买就买不起了。大家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毕竟在乡下,没有交通,没有学校,没有超市,人在那里活不下去。只有朱玉动了心,一问价格,她的积蓄刚好付首付,还能搞下简单的装修,这几乎是整个深圳她唯一能买得起的房子。当即下了定金。
事实证明,朱玉的决定是对的,三年以后,龙岗热了起来,她买下的房子翻升了两倍多,人人都夸她有远见,只有她自己知道,自打成年以来,她就在渴望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根本就顾不上它是否偏远,是否具有增值潜力。
这事让她笃定不少,感觉人生在握,再来什么风浪都不在话下了。
肖贞贞更是在老家替她做了各种夸张的宣传。朱玉在深圳一家声誉卓著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朱玉在深圳买房了,朱玉在深圳买车了。
公司年会上,朱玉在一个角落里碰上了当初介绍她进事务所的贵人,她喊她韩姐。
韩姐问她,小何最近怎样?朱玉大吃一惊,她整天忙得魂飞魄散,已经很久都没跟何然亭联系过了,又不好直说,只好敷衍:他基本上还是老样子,至少传递给我的信号是这样。
小何这个人哪,最大的失败就是不该找那个老婆,也不能全怪他,那个女人人也不坏,就是性格特别暴躁,三句不对就翻脸,吵吵打打要死要活是家常便饭。听小何说,那次她并不是真的想要跳河,而是像以往一样,站在桥上威胁他,没想到一失足,一句话没骂完就掉到河里去了。死者为大,活着的人说什么都没用,听说她娘家人很厉害,特别是她哥哥,一家餐馆开了十多年,人家都是两三年就换老板换招牌,就他一直不换,你想想这后面有什么。老婆的灵堂搭了七天,一般人最多两天,娘家一边请律师,一边把他家全砸了。他妈妈就是那时受的伤,拉扯中撞倒了书柜,老人避之不及,被柜子压在下面,伤了腰,站不起来了。后来说起这事,他一句话也没有,只默默摇头。我猜他肯定经历了很多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宁肯跟一根扁担过,都不要再结婚了,他要一心一意守着他的妈妈。
朱玉心里惊天动地,却只能拼命压抑,她不能表现得对何然亭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我劝他跟我一起来深圳,他不肯。
她两眼发涩,何然亭的样子在朱玉脑子里再次清晰起来,她突然理解他了,愁容满面的外形,不想作为的心态,她全都理解了。
我觉得他配得上更好的生活,他人真的蛮好的。
他会的。朱玉肯定地说,时间还长,改变会慢慢降临。
那就好,听你这么说,我都替他开心。
朱玉觉得韩姐似乎误解了她,但已没法解释,中间隔着好多层撩不开的纱幔。
年会还没结束,朱玉就偷偷溜了出来。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给何然亭打电话。
何然亭很惊讶:哎!你好吗?一切都还好吧?我猜你肯定很忙,没敢打扰你。春节回来吗?
回来的。你呢?
我还是老样子,我们这里就这样,慢吞吞、懒洋洋。
她突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总不能把韩姐刚说的那些拿出来跟他核实吧?他在那头似乎也有点不知所措。那么,春节回来我们见个面吧,或者,我去火车站接你?
不用不用,我打电话,只是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很正式地谢过你,我非常非常感谢你,我也希望今后能有帮得上你的地方,我真的很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轻轻笑了两声:有你这句话我就很欣慰了,想起我来,给我个电话,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快乐的时刻了。
这天注定是她内心饱受冲击的日子。挂掉电话没多久,肖贞贞就发来消息。
猜我今天碰到了谁?
不等朱玉回复,肖贞贞发来一张照片,没等看清她就认出来了,是他,那个单亲爸爸,旁边那个应该是他的儿子,竟然长那么大了!十足的少年,浓眉大眼,一看就不好惹。还有一段只有几秒钟的视频,他们在小饭馆里吃面,他还是那样,把面条卷成一大团,凶巴巴地往嘴里塞,儿子对面条没什么兴趣,手扶插在碗里的筷子,抬起下巴茫然四顾。
太意外了,所以我没敢上去打招呼,只给你偷拍了这个。
朱玉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孩子大了,他也老了,但那股子虚张声势的劲儿一点都没少,如果她走上前去,孩子应该认不出她来了吧,她独自带了他一年多,全方位的母亲角色,她甚至还像别的妈妈那样,为他买了把小提琴,为他找了老师。如果不是他回家探亲时,喝得醉醺醺的躲在厕所给别人打电话,如果不是他深夜给她打电话,正在甜言蜜语,旁边却响起了哧哧的笑声,他们应该已经是固若金汤的三口之家了。他有过解释,说厕所电话只是个令人讨厌的坏习惯,就像有些人喜欢在那件事后抽支烟一样,说深夜电话边的笑声只是一个恶作剧,但她怎么都不相信,她只相信她的愤怒,你怎么敢……你居然……你還有人味吗……眼见她决心已定,他开始反击:你根本没有平等看待我们的关系,你认为你是施恩者,我只配跪在地上向你谢恩。去你妈的!我不要一辈子谢你妈的恩,爱就爱,不爱拉倒。
现在回想那些,她仍然忍不住流泪。她总觉得她结过婚,就是因为这一段,她不明白,都到那一步了,家庭的小火车都开了那么久了,为什么都不急着去领证,难道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横亘在他们中间?
肖贞贞还在发消息:我知道应该上去打个招呼,聊一聊他的近况,但我就是做不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阻拦我。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也许我可以,但那个孩子,他跟以前太不一样了,他在提示我,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早就成了历史,历史不应该再爬起来去打扰人家的新生活。
你感觉他们过得怎么样?近距离的感觉应该跟我看照片不一样。
我不知道,反正没有大富大贵,他鞋子不干净,头发也不太干净,且有秃顶的迹象。他儿子打了耳钉,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什么。对了,那种感觉还是在的,以前他不管去哪里,身后都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儿子,像条小狗。现在虽然儿子大了,不再屁颠屁颠了,但他仍然在跟着他。
唉,好伤感,好想跟他们说句话。
别伤感,别回头,想想你是如何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的。连派出所都惊动了,还有那么多人躲在背后看笑话。教训就是教训,永远变不成经验。
嗯。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你在进步,在不断前进,我感觉他似乎没有,就算你们见面,估计还是过不下去,矛盾更新了内容而已。
也许吧,我只是很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他怎么看待我们那一段。
我可以给你一个类似的回答。在此之前,先告诉你一个消息,兴华结婚了,儿子三岁了,有一天我碰到他,我们聊了一会儿,我问他,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才找到了真爱,才有了家的感觉?他呵呵笑:什么叫真爱?难道还有假爱?又说,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如果我们能活三百岁,变数肯定更多,说不定我前前后后会有五个老婆,十几个儿子,可惜我们活得太短了,只来得及有一个老婆、一个儿子。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把一些小小的变动看得惊天动地。你看,他已经彻底走出来了,我相信每个人都彻底告别了过去,我们就不要抱着过去不放了。
跟肖贞贞聊完,朱玉再也坐不住了,心口无来由地咚咚直跳。她找了个借口,一个人来到外面,她急需透口气。
肖贞贞所谓的道理,她不是不懂,但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她一遍遍问自己,我做错了吗?那些在痛苦万分中做出的决定,原来并非完全正确?她至今都还记得父子二人被她赶出去的样子,大人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孩子落下很远,背着自己的双肩包,他甚至还穿着拖鞋,他被大人们吓坏了,鞋都没来得及换,而他留在家里的鞋,也被她一怒之下扔进了垃圾桶。她难过地捂住眼睛,你并不总是对的,并不总是受伤害的,你也伤害过别人。可是,当时她只能那么做,她别无选择,除了赶走他们,她做什么都是对自尊心的践踏。她问自己,事情如果发生在现在、此刻,她会怎么做?她会包容他、会原谅他吗?好像也不一定,这是不是说明她当初并没有做错呢?可是,如果没有做错,得知他的消息后,她的胸口为什么会疼痛呢?
肖贞贞又要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朱玉有点难过:你都两次了,我还一次都没有。肖贞贞不高兴地嚷起来:都怪你!你要是不走,我肯定不会结婚,你走了,我连个散步的人都没有,不结婚怎么办?他是个律师,也离过婚,女儿十一岁了,现在跟她妈生活,但法律上是他的女儿。相亲那天,我问他,请问你的离婚律师是你自己还是别人?他说我们是协议离婚,不需要律师。他还告诉我,律师永远都不需要律师服务,因为他不会把自己置于纠纷当中。他给我讲了些故事,都是他律师生涯中的真实故事。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他,但我非常非常喜欢他讲的那些故事,没有任何虚构,也不煽情,但我听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动弹不得。说出来你不要笑我,听了那些故事,我感觉我内心升华了,对人世间充满了悲悯,看到陌生人都想上去问声好,人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因为那些故事,就算他有九宗不好,至少有一宗是好的。
原来是被他的故事蒙骗了,律师的口才,讲个故事还不容易?
不,人也非常好,给你举几个例子,比如他建议我跟继母和两个同父异母妹妹联系起来,说越往后,越会觉得血亲之珍贵。比如他看到我对画画有兴趣,专门给我请了个老师,说充实的精神生活才是真正给人带来幸福感的东西。我已经上了几节课了,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些同学,当然他们谁都无法代替你。他还建议我至少一年去一趟深圳,跟你保持密切的线下接触,还说大城市和友谊是女人的两大快乐源泉。不好意思,未经同意,我已经不止一次向他吹嘘我的好朋友你了。
没关系,我是你的,你随便用。
哈哈哈哈!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类。
为什么你总是会碰上好运气?为什么我一次也没有?
我觉得这事吧,不能像拆盲盒一样消极对待,兴华是拆盲盒拆来的,阿辉也是,但律师不是,我知道这个人,暗中调查,觉得不错,才暗示别人给我们牵线。事实证明,拆盲盒的风险太大了。
盲盒是有风险,就怕你拆明盒拆来的,其实是个套盒。
不管!谁又不是套盒呢?
婚礼日期有点奇怪,不年不节的,只是个周末,有点像寻常聚会。婚礼规模也不大,肖贞贞没穿婚纱,而是选了一套大红绣金线的中式传统礼服,律师新郎相应地穿了长袍马褂。
婚礼间隙,肖贞贞扑到朱玉身边坐下来。
你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训,将来结婚,千万别选中式礼服,要穿婚纱。
对呀,我正纳闷呢,你为什么不选婚纱?
他说婚纱是初婚穿的,什么腐朽思想!
你就依了?
当然没有,不过到了婚纱店一试,红色礼服看上去效果不错,精神抖擞,喜气洋洋,跟我以前的样子截然不同,就定了红色。没想到今天往众人堆里一站,才发现红色礼服完全没有神圣感,客人当中好几个穿红色的,差点把我比了下去。不开心!
没事的,镜头只在你身上。
婚禮快要结束时,朱玉在大厅出口处意外地碰到何然亭,才知他跟今天的新郎是亲戚。
朱玉不知是意外还是激动,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最后她说:我明天回去。
何然亭带她来到一家茶馆。两人一开始有点找不到主题,谈话有点寒暄的味道,朱玉问他:你妈妈身体还好吧?
她去世了,就在两个月前。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
她赶紧安慰他,马上又问:那么,你现在可以考虑去深圳了吗?换个环境,换一种心情。
我懂你意思,但是……我不知道……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产生惰性,我不是一个很喜欢竞争的人。
别听外面说的,没有什么竞争,谈不上什么竞争,就是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这里不也一样吗?
我不年轻了。
正因为不年轻了,才要赶紧去。
我不爱社交,也没什么亲和力。
你只是个财务人员,你永远关在办公室里,坐在账堆里,基本没有社交的机会。
虽然我不爱交际,但我喜欢身边都是熟人。
你有我呀!还有韩姐一家,熟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他垂下眼皮:……我好像没斗志了。
又不是打仗,不需要斗志,只是换个地方,普普通通地活着。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麻木,会无所用心,会失去兴奋感。
……如果我说……我在哪里都不会有兴奋感呢?
不会的,新的环境一定会刺激到你。
何然亭轻轻摇了下头。
肖贞贞打电话来,问她在哪里,她说了何然亭,肖贞贞说:我马上过来。
她已经换下红色礼服,穿上便装了。原来你跟表哥认识啊!
三个人聊了几句,何然亭找借口提前离开。朱玉追过去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走之前,我们还要见面的。何然亭嗯嗯两声,快速离开。
你了解他吗?肖贞贞死死盯住朱玉。
了解啊,他就是引荐我去深圳工作的贵人,我还知道他母亲刚刚去世,我正在动员他去深圳。
你以前说过,如果他追到深圳去,你就跟他在一起。
但他好像对深圳没什么兴趣,还说他没斗志了,是不是妻子、母亲接连去世,对他打击太大了?
肖贞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
我觉得我必须对你说实话,别为难他了,你们就当好朋友吧。关于他老婆的事,我后来才知道,真相比我听说的更残酷,他喝醉之后被人把蛋蛋割了,知道是那边的人做的,但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加上这事对一个男人来说,不光彩,不宜声张,总之,就这么接受下来了。
胡说!不可能吧?怎么做得出来?不可能!朱玉望着肖贞贞,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别让他知道你知道这事了。肖贞贞递给她纸巾,她不接,肖贞贞只好替她拭泪。
人怎么可以这么狠?
肖贞贞终于到深圳看病来了。她拖着行李箱,胳膊上搭着好几件衣服。
这边好热,我一下飞机就脱脱脱,真是难为情,早知道我会把内衣穿得漂亮点。
朱玉接过她脱下来的衣服:我第一次过来那天也像你一样。
明天是我五十周岁生日,我特意挑这个日子过来的,你才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赶紧订个好餐厅,我们俩美美地吃喝一顿。蛋糕就算了,从没喜欢过它。
朱玉先把肖贞贞带到自己家里,肖贞贞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总结道:你已经把自己的小宇宙完完整整地搭建起来了,任何人对你来说都是多余的。
那不一定,如果对方也有自己的小宇宙,合在一起岂不是两个小宇宙?说不定还是宇宙的平方呢。
如果是两个宇宙剧烈相撞呢?
生日当天,朱玉提议带她去一个网红餐厅。到了那里,肖贞贞满心欢喜:我就知道他的推荐不靠谱,还是要听你这个本地人的。
朱玉拿过肖贞贞的手机,看律师推荐的宾馆和餐馆,又是大笑,又是咋舌:简直就是高级商务招待仪程!看这出行的水平,说明你们小日子过得不赖。
赖不赖的,跟他没关系,你知道我的财务状况一直还算不错,跟他在一起,只能说,我就算把自己整成月光族,也不担心没饭吃。
讲了一阵子律师生活的细节,又讲到他女儿,到目前为止,肖贞贞只见过她两次,但律师有信心,对肖贞贞说:你放心,这个女儿终究是我的,要么当她需要大量用钱的时候,要么等她妈妈嫁人的时候。
见朱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肖贞贞说:你没听出来吗?女儿终究是他的,不是我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律师说话,通常会把重要字眼用轻音表达。不过我无所谓,我现在觉得画画才是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等我老了,有一天,说不定我会倒在未完成的画作前,手上握着画笔。这是我最理想的嗝儿屁方式,总比像我妈那样躺在床上臭气熏天地去世好。
朱玉想说,就怕变老的同时,智力也会离我们而去。但她没敢说出来,毕竟今天是肖贞贞的生日。
吃过饭,朱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是两枚细若发丝的金戒指,她们一人一枚。戴上它,远远一看,形同于无,只有一抹淡淡的金色,从皮肤里面渗出来似的。
不值钱,但我觉得我们值得戴上它。
太值得了!肖贞贞打量自己的手指:我觉得它比我的婚戒还要好看。
肖贞贞把它戴在婚戒同一根手指上,叠戴法让两枚戒指同时焕发出新的神颜。朱玉把手伸到她面前说:相比之下,我的太微弱太渺小了。
所以说,你还是要结个婚。
何然亭怎样?她有点悲壮地说。
肖贞贞陡地变了脸:忘了告诉你,他失联了,哪里都找不到他,谁都找不到他。
怎么会找不到呢?你老公不是律师吗?他们不是亲戚吗?让他发动所有关系去找啊。
他找过,没结果。他认为他早就等着他妈死的这一天呢,他妈一死,他就无挂无忧了。我倒不这么认为,既然能够九死一生活下来,又怎么会轻易了结自己。
朱玉想起他们在肖贞贞婚礼那天的见面,隐隐觉得不妙。
回到家,肖贞贞不停地跟律师丈夫视频对话,朱玉不得已把自己塞进镜头里几次,最后借口洗澡,躲开了。
腾腾水雾中,朱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何然亭会不会改变主意,到深圳来了呢?以他的个性,可能要等工作找好、生活安顿好,然后才一身轻松地出现在她面前,想到这里,心中一阵轻快,充满了希望似的。
沐浴结束,她打量镜中的自己,似乎又瘦了点,腰线明显,小腹平平,这是她年轻时最向往的体态,现在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她心里清楚,不是瘦了,而是某些活蹦乱跳的细胞、曾经摁都摁不住的细胞死了。她想到何然亭说过的话,“如果我说……我到哪里都不会兴奋了呢?”
这么一想,周身一股凉意袭来,他不来深圳似乎更有道理。
原载《钟山》202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贠淑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小说出现的过程
姚鄂梅
曾经好几次回答类似的问题:你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的?仓促间给出的答案总是不尽相同,但有一天,我突然醒悟过来,那些答案都太草率太不准确,对我来说,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两个字:孤独。孤独让人变得敏感多思,孤独让人把向外的目光收回来,转向内心,进而在生活中发现文学的碎片。
尤其当孤独的各项指标配置得当时——拥有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以及拥有处置这些时间、空间的自由,当一个人同时拥有这些东西的时候,不做点什么简直不对劲。
当然,我说的是孤独,不是孤单,孤独可比孤单自在、有力得多,孤单只会让人慌张、潦草陷落。
感谢我的平庸和不够可爱,它们使我输掉了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无形中的层层选拔,有资格沦为一个孤独者。有个周末,外面下着雨,我听了一阵缓急有致的雨声,突然产生了想写点什么的冲动。那是我第一次想用“写点东西”来打发时间,没想到从此一发不可收。就这样,我在呼朋引伴的队伍中消失了,他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有什么打算,不知道我的点滴时间正在交给一项秘密培养起来的挚爱。
這种状态持续了很多年。很多关注我的人为我的状态感到焦虑,我自己倒很泰然。有时我想,如果我抬起头来思索一下自己的人生,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可能也会焦虑,甚至害怕,但我没有,我躲在“秘密培养起来的挚爱”里,像在大雨中躲入伞下,根本没想过朝前看。
这就是我的起点,没有启蒙,没有培训,也没有特别的刺激,只有隐隐约约的兴趣,以及生活给予我的恰到好处的孤独,让我得以静悄悄地萌芽,秘而不宣地坚持下来。
长期这样也带来一个不良后果:生活能力渐渐萎缩,常常处于心不在焉的游离状态,就像真正的我从生活现场逃走了,从一个当事人变成了旁观者,悲与喜都不再那么强烈。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的去世,看着她吐完最后一口气,我竟然哭不出来。直到葬礼结束,我才意识到,一个重大改变已经降临,无可逆转的缺失从此将笼罩我的人生,那一刻,我的心脏开始疯狂抽搐。
后来我意识到,从生活到小说,也是这样一个过程,你没法得到及时的悲痛,震惊可以,眼泪可以,但悲痛不行,悲痛总是略慢一步,因为悲痛来自心底深处,而震惊和眼泪更靠近身体的表面。当表层的痛感消失以后,内心的痛感才像巨型列车一般缓缓进站,这就是小说出现的过程。
发现这一过程,我用了很长时间,以及全部的生活。
姚鄂梅,湖北宜都人,现居上海。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曾入选2005、2006、2012、2019 “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2019 “收获文学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大赛佳作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我们的朝与夕》等11部,儿童文学作品2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家庭生活》《基因的秘密》等7部。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