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旸:你,看见我了吗?
2023-08-02谢梦遥
“這是我觉得单立人最悲催的一个人。”刘旸的朋友郝雨说,“他就像夹生的米一样难受,反复地去炒,反复地去加热。”
马东老师能看我一眼吗
在刘旸登上米未传媒制作的爆款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前,在这位曾经的新东方教师和他所在“老师好”小队在舞台上留下《虎父无犬子》《没有学习的人不伤心》等高票作品之前,在他被屏幕前的你看见之前,他曾在米未的试镜中遭遇过失败。
与选角导演见面时,他表现很不错,但一进到带镜头拍摄的面试现场,来到米未创始人面前,“感觉马东的状态就是不太想听我说什么。我说哪个东西,他都是那种,行吧,好。”他被淘汰了,那个片段后来没有播出,“又不好笑。”他开车回家,脑子萦绕着马东面无表情的脸。停在地库里,引擎熄灭,世界安静下来,他记得那些细微的感受,“那个时候是最容易哭出来的”,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车里想了半天,“做一辈子老师挺好的”。那是2015年《奇葩说》海选。
他当然不满足只当老师,于是有了再一次尝试,不是今年这一次,而是2018年播出的《奇葩大会》。一上台,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表情就是不想听我说话”。他的状态受到影响,“甚至想说马东老师能对我笑一次吗,哪怕有一个梗把你逗笑就行”。那时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的脱口秀演员了,是单立人喜剧的台柱子之一,但那场表演很冷,演完所有导师都在“教我怎么讲段子”。千万不要播出来,他想,果然,镜头被剪了。
这件事给他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他数次公开发誓,再也不上节目了,但终于还是食言了。2020年,他第三次站在了马东面前——依然不是这一次,而是第七季《奇葩说》。去现场的一路,他都很忐忑,“马东老师能看我一眼吗”。他做到了,一雪前耻,其中有个精心设计的与“马”有关的谐音梗,引得全场爆笑。“讲到那儿,马东老师那种笑,就是乐得哈哈笑,我说我值了。当时我在想如果我被淘汰了,至少马东对我笑了。”他对我回忆。
那一季节目里他几乎走到了最后,临近决赛才被淘汰,上台发言总计五次,他已经做好了变红的准备,淘宝购买了签名设计,还清理了一些微博,所有调侃明星的微博都删掉,万一和人家一起拍电影呢?这没什么,红起来的人为了防止网友挖坟都是这样做的,不是吗?但最终,他还是会用挫败形容整趟旅程。“就像中国跳水队,每次播出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水花”。辩论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好几次感觉到真的不行了,脑子烧得特别厉害,对方语速又那么快,我最后都是买士力架进去的。”
他认为他的艺名“教主”要对他的失败承担起部分责任。刘旸不像“教主”,认知度要小些,常被他人写成刘畅、刘汤乃至刘肠(是认真的吗?)。但“教主”这个词是不能出现在节目里的,导致其他选手评价他时,“下意识夸教主,夸的评价也被剪了”。
当时同属单立人喜剧的小鹿表现非常好,她首次出场就上了微博热搜:“小鹿太好笑了”,一炮而红。刘旸也希望像她一样。好几次他带着话题转发,“一遍遍刷,我后来也上热搜了。什么热搜?娱乐榜第50位,谁点开了娱乐榜刷第50位!”
然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来了。如果你以为这里谈论的是正在播出的这季,那你还需要耐心等一下。2021年第一季,刘旸就参加了。在这个编剧和专业演员进行自由搭配、共创作品的全新概念的综艺节目里,他更想当演员而非编剧,他没被选上。
然后就到了现在。
以防你没注意到,让我再说一次吧,刘旸是个脱口秀演员 (因为“脱口秀”是stand-up comedy在国内的谬译,他更倾向于使用“单口喜剧”这个词语)。这个身份在节目里始终不突出。参加《奇葩说》,他的标签是英语老师。在第二季《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二喜”),他是编剧兼sketch演员。但是等一等,如果他首先是个脱口秀演员,为什么他不是出现在另一档节目里?《脱口秀大会》播到第五季,那里似乎才是检验脱口秀演员成色的地方。得到《奇葩说》亚军之后,小鹿在去年也参加了《脱口秀大会》。
这是一个需要用很长篇幅来回答的问题,脱口秀是一场马拉松。如果你愿意,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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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脱口秀行业的人各有原因,绝大多数演员会归结到以下三点:有表达欲,找到价值感,希望被看见。这三点其实是彼此联结的。
在遇到脱口秀之前的9年里,六兽是罗永浩的助理。罗是他的精神偶像,与偶像一同工作听起来无比愉悦,但过程中一个问题渐渐浮现出来。六兽学美术出身,工作岗位却是行政岗,很难找到价值感。他想当设计师,公司里的顶级设计师太多了,老板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罗永浩对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以后能拿一下态度股”,言下之意是态度可以,能力不行。一开始他当玩笑听,听得多了,“我真的可能就有点被洗脑了”,慢慢地,他相信并接纳了自己的平庸。如果罗永浩的一些追随者在与偶像共同创业的过程里找到了某种自我,对六兽而言,自我在慢慢流失。
当他开始说起脱口秀,从职场中难以得到的正向反馈,源源不断地涌向他。他先是成为单立人的签约演员,继而在2018年初加入这家公司,独挑大梁成为商演制作人,他变得快乐了。“单立人的光环还是很强的,我觉得有一点点小小的成就了。”他说。
六兽初至单立人时,刘旸已是这家公司的头牌之一。他有一张戴着眼镜颇似哈利·波特的脸,他的表演风格热烈活泼、激情四射,舞台人格张扬自信。他和另外三位初创成员石老板、周奇墨、小鹿合起来有个响当当的名号,“石墨鹿教”,
很少有新人能在第一次上开放麦就炸场,这位艺名“教主”的英语老师做到了。那是2015年1月。他一路顺遂,入行两年半,他成为单立人四大头牌里第二个开办专场的人,领先周奇墨和小鹿半步,从西方演员的进阶路线来看,拥有60分钟个人专场是生涯里程碑,意味着你上升到了一个拔萃出群的序列里。刘旸没有止步,随后每年推出一个全新专场,还有一年写了俩。速度上,没有人比他更快了。圈内人会把他的高产归结于他的天赋与勤奋,但我们有一次交流,他认为原因来自“表达欲”。
光是講脱口秀还满足不了他的表达欲,他还屡屡登上播客节目,“我太喜欢播客这个形式了。”光做客别人的播客不过瘾,于是《无聊斋》诞生了。第一期录制,他和嘉宾TomFu都很亢奋,“两个人都在比着输出,最后成了两个北京小孩在那儿相互打岔”。很快,六兽和博博加入《无聊斋》成为主播,三人搭档,节目节奏好多了。
从过往履历看,刘旸一直是人生赢家,脱口秀成就只不过是一种惯性延续。中学他是年级第一,大学就读的制冷与低温专业排名全国第一。但在毕业前,他放弃了未来从事本专业的想法,只因为上过新东方的课,他迷恋上“那种点燃别人的感觉,我想成为那种人”——后来他的心理咨洵师告诉他,这叫作“希望被看见的冲动”。毕业后,他如愿进入新东方,每次“比课大赛”都是第一,成为集团演讲师(全司仅10位),每年有几个月要全国到处进行品牌宣传巡讲。
他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这源于家庭教育,小时候他哪怕得了第一,和第二名若是分差不大,父母就会告诉他,这个第一不长久,都是运气,你很快就会被别人赶上了。“我必须碾压式地获胜才是第一。”他说。
他在新东方后期感到疲倦,是因为发现台下的学生“点不燃了,时代变了”。他分享少时励志故事,大家不感兴趣。他既要表达,也要反馈。他本来从不过问课酬,渐渐变成每月都会认真去看工资明细。他知道是心态变了,从“乐在其中,不会去想你挣了多少钱”,到了“这点钱值不值得我再继续忍一个月”。
2018年,笑果主办的上海国际喜剧大赛,刘旸击败了另外32位对手,拿到冠军。据他说,从李诞手中接过奖杯后,兴奋感只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个在圈内权威度很高的比赛终究只是线下活动,没有转播。“没有任何报道,当时最大的媒体报道是我的公众号。”他回忆,那时市场整体没打开,“经常开放麦就两三个人。没有人知道我是冠军,不会因为这个冠军,多了几个观众。”
职业生涯的更多时刻,他以非选手身份出现在线下比赛里。他是2018年单立人新人赛的评委,那场比赛里有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杨波、小北和杨蒙恩。他是多届单立人喜剧大赛的评委,如果你在现场你就会知道,他的点评发言本身就是某种让人叹服的表演——每段不重样,大量的技术分析与建议,夹带着即兴笑话。
对于很多演员来说,第一本入门级教材是《人人都能学会单口喜剧》。小佳告诉我,入行之初他就读过该书电子版。这本书作者正是刘旸,他用5周写完10万字,在网上免费传播。
这次写作是单立人指派的工作(有两万元稿费),但它好像注定就该由刘旸来做,他是个热心肠,平时喜欢跟新人聊天,对人掏心窝。“他总是会充当这样子的角色,给人家鼓励一阵子,说坚持下去。”他的经纪人李珂说。周奇墨因此喊他“政委”。
他还乐于给其他演员的段子提建议,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过于诚实的意见——他数次在社交媒体发誓再也不干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了。“如果你问我,我有什么感受,我会如实跟你说。”周奇墨告诉我,“但我不会像教主一样很系统地去帮一个人从头弄到尾。不知道他那些能量从哪儿来,他对公司新的想法,他对某个人段子的想法,他对自己段子的想法,有的时候单独发(信息),有的是群发。”
刘旸去外地演出,观众不认识他,俱乐部的很多演员读过他的书,感觉太爽了,那是一种属于线下世界的“respect”。“不是说我培训你,你就能追上我了。你要迟早就能追上我,我与其等那天,我不如主动说,来,我教你点儿,你至少还念我个人情嘛。”刘旸说。这些话里当然有玩笑成分。
回到那个问题,如果刘旸是有实力的,为什么没有去《脱口秀大会》?
那个问题频繁出现,无可逃避。这是每一个优秀的线下演员都会遭遇到的问题。
在原来的圈子里,一种广泛认可的分类方式是把演员分为两种,开过专场的和没有开过专场的——艺术水准高低是一件主观的事,客观事实至少可以成为某种可靠的判断依据,专场在前几年是稀缺品。现在,拥有专场不是什么新鲜事,口碑也有好有坏,新的分类方式出现了,上过节目的,没上过节目的。一种宣传文案随之而生,为上过节目的演员做过线下演出的开场嘉宾甚至仅仅同台,有的俱乐部就会把这些信息放进旗下演员的商演简介里。有一天,刘旸给我发来这样一张商演海报,上面全是这样的介绍,他对此嗤之以鼻。
“他们会帮你预设一个你的目标来安慰你。比如说上不了《脱口秀大会》没事的,你的粉丝不会怪你。”他说。这种预设也会出现在对他的夸奖中,“这么好的段子,再努力一下,也许能上《脱口秀大会》呢。”
登上《脱口秀大会》的前提,演员需与笑果签订经纪约,如果你本身有隶属公司,则意味需要分约,这是选秀类综艺的通行操作。刘旸说,他卡在了合约上。除了传统商务,与笑果分成还涉及巡演和他的播客《无聊斋》产生的收入。他对此难以接受。
但一个笑果内部人士给出了一个更残酷的答案:节目有太多选择,对他的需求没有那么强烈。这不公平,我对前述人士说,我认为刘旸的脱口秀水平能够进入中国前十。“我完全不觉得,你听得太少了。”他说,“这个行业每一年变化都很大。”他继而列举了一些他所认为的刘旸的不足。
这就是问题所在,关于艺术的辩论永远是存在的。只有事实无须辩论。
比如,这个演员是否上过节目。
热闹之外
“上过节目”给脱口秀演员带来的改变,会让人有一种超现实感。徐志胜的人形立牌出现在便利店,周奇墨的巡演海报登上车站广告牌,杨笠更是成为风靡全国的名字,常年盘踞热搜之上。他们都曾是单立人的演员。对于圈内人来说,这种冲击力显然是更强的。“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个诱惑也太大了。你就是草根变明星呗。”成都芥末喜剧的主理人王大进说。
对待周边人的变化,作为一个早期入行的人,刘旸曾这样讲述过他的感受:“心里有波澜吗?完全没有。对于入行晚的人,我心里充满了祝福。我认为每一个入行的人都应该在这个行业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也要向后辈看齐,自己也要不断地精进。再次表达我的祝福。”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答案。但这就是刘旸的方式,他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出来。他不会隐瞒他的所想,他也要带上梗,讽刺娱乐圈里常见的公关回答。
以下才是真实感受:2020年以前属于第一阶段,“肯定有羡慕,但就觉得我也行,只是没遇上适合自己的节目。”
2020年播出的第三季《脱口秀大会》出圈了,单立人的周奇墨也受邀参加,他的经纪约分给了笑果。“一直以为这两家公司是不可能有交集的。但出了周奇墨,有这个交集了。”原本的自洽消失了。第二个阶段来了,焦虑、嫉妒、惶恐。
接下来是第三阶段:认命。“你红不红那是一个外在的追求,它是一个非常运气的事。我让自己学会认命,这就是命。”但也许第三阶段只是某种假象,他的许多言行都在推翻“认命”这件事。“我不认的就是一句话:你现在这样挺好的。”他说。
他陷入抑郁。他开始接受心理咨询,每周坚持聊。心魔出现,他下午要去参加《奇葩说》面试,上午必须先去找心理咨询师,这样一旦淘汰了才能绷得住。
很多很多的自我怀疑。“你忽然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能力不行。”1987年出生的他有了年龄危机。“时代不需要老演员了。”他看名人专访,首先就是算年龄,看对方在多大岁数做成了哪件事,哪怕对方身在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领域。受抵触情绪影响,他几乎没看近几季《脱口秀大会》。
经常有意义迷失的时刻。赶开放麦的过程中,他就在想,又多了5分钟段子,那么然后呢?又被几个人知道呢?传段子到网上,也就那么点播放量,自己认为的好到底是不是真的好?你不需要走起来,那你巡演干吗?巡演什么时候是个头?的确,每天都有粉丝增长,但速度在放缓,这辈子就一万个观众怎么办呢?他无数次拷问自己。
他向来对负面声音反应激烈。但现在,他陷入另外一种恐惧:怕没人骂他了。“只要有声音就不害怕,没有声音的时候最害怕。你就感觉自己停在这种特别大的安静中。”
身边人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化。有时只是一些小小的刺激。有个夜晚,刘旸太太Kana醒来,发现丈夫在哭,“哭出声的那种”。原来他收到了粉丝发的很长一条私信,说他变了。还有一次,那晚下了很大的雪,他出去吃饭,说好11点半就回家,过了半夜还没有消息。联系其他人,说他一早就走了。她赶紧去找他,绕了一圈,发现他穿着薄衣迷迷糊糊站在雪地里。他后来告诉她,他醉了,把车钥匙和外套都忘在了饭店。他还告诉她,他在一个地产中介店坐了会儿,却被赶了出来,但他从来没有告诉她那晚喝醉的原因是什么。
2021年夏天,《脱口秀大会》热播之际,我与他有一次七八个小时的长谈。他正在戒酒,把作息调回正常,因为熬夜就容易情绪上头。但依然,那些负面想法会在他防线最脆弱的时候入侵。“比如有一天你冷场,在回家的车上,那一刹那就是暴击。”让心境更糟的是,当时因为疫情演出停了,接受不到即时反馈。就连身体也集中地爆发毛病,他摔坏了膝盖,一到下雨就疼。耳朵也做了手术。
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我这人生有什么意义啊,怨时运不济、怨命运不公?”他查了很多书、很多话。有一句话是,妈妈会伤心的。正是那句话让他哭了。那只是个念头,并不指向伤害自己的任何行动。他躺在床上想,如果我死了,我妈会伤心。
自从他告诉我这个秘密,“自杀”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梗。“我最近还不自杀。”他总会这样对我说。
单立人也经历着人员变动。最近,我看到一张2018年的大合影,除了刘旸、六兽等几个人,大部分签约演员都事实上离开了。有些人走得并不愉快。线上,笑果一家独大;线下,新势力在凶猛赶超。相对于把运营团队全部铺在北京的单立人,硬核喜剧和喜剧联合国都进驻了多个大城市,厂牌影响力在全国范围扩大。厦门来疯喜剧输送到笑果的分约演员,人数上已经超过单立人了。单立人有了线下与观众录制的音频节目《谐星聊天会》后,很多厂牌也有了类似的线下产品。
《日谈公园》主播李志明在2022年年初参加了单立人五周年的聚会。这位单立人的老朋友发现,不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耷拉着脸。“我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落寞。”他说。刘旸的人际关系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博博退出了《无聊斋》。他给出的理由是没有表达欲了,但马上在另一个厂牌下开了一个新播客。再后来,他脱离了单立人。单立人四位创始成员“石墨鹿教”有个群,之前还会聚聚,到后来话越来越少。“大家是不是真正的朋友,是不是关系那么好,好像不是想象中那样。”刘旸说。最后一次和小鹿说话,还是2021年,他们共同受邀参加一个节目。他和博博很久不再联系了。他一度悄悄退掉了单立人的大群。
他经常说他感到孤独。在单立人联合创始人Icy看来,刘旸与一些人产生隔阂的部分原因是,他始终站在公司这一方。“教主是上过班的人,他深刻地知道运营一个公司到底有多难。他深刻地知道一个项目要能成功,背后包含着多少复杂的东西。教主会比较坚定地认为,公司待我们不薄。”她说。
广东演员Robin在2015年创立了一个全国演员群,鼎盛时期,圈内叫得上名字的人基本在里面。后来,单立人和笑果的演员都退了。谁红了,谁就退群,这既是一句玩笑,也是事實,第五季《脱口秀大会》播出时,大家私下议论,就看一鸣惊人的两位新人黑灯和毛豆什么时候退群了。就在这个群变成了某种意义的“失落者联盟”时,此前从未加入过的刘旸加入了。
像巨星一样,他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但时间久了,气氛也冷淡下来。有一次,有人发表了一些很肤浅的喜剧理论,无人反驳,刘旸嘲讽了几句,退群了。“他受不了,能够明显感觉到他那次退群原因。”Robin说。刘旸被拉了回来。
突然有一天,他又退了。这一次,没有原因,他也没再回来。
壳与刺
故事进行到这里,我们有必要谈谈刘旸的性格。
在播客《日谈公园》里,刘旸讲过一个高中发生的故事:老师为了让他融入集体,逼他参加校运动会的400米跑比赛,结果他跑了倒数第一。那一定是段非常糟糕的记忆,以至于他讲述时,细节略显失真。“我跑到50米时,第一名就基本上已经撞线了。我大概跑了100米的时候,大家已经全跑完了。”
时间慢下来。看台上几千个学生,跑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剩下的300米无比漫长。他一度希望自己能直接晕倒在场上。全校开始为他加油。“我人生最丢脸的就是那场比赛。”他说。这一幕的后遗症是,“我特别害怕别人一起给我喊加油”。
他得到的不是铺天盖地的耻笑,而是全场支持,那一幕难道不是温暖的吗?
“他们习惯性地喊加油,在我来看,这只是一种气氛烘到那儿,一定会喊加油。他回头可能又会嘲笑你,这是我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东西。”刘旸告诉我,“我默认别人一定会在笑我。”
某种程度上,这种“默认别人一定会在笑我”是刘旸性格的一种底色,这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
小学时,他说话磕磕巴巴的。初中时,他从内蒙古搬到北京,地域变化让他感受到排挤,更加自卑了。他开始自救,有意识地取悦他人,慢慢地像其他北京孩子一样变得贫嘴起来。他在群体中成功制造出的愉悦,却反而给他带来更多的不安,他总会认为人际关系并不真实牢固,因为是他单方面争取来的。他很害怕如果某一次聚会,如果他没有做到很好笑,下一次大家就不会带上他了。
有一件事,令他很多年后都无法原谅自己。有一次,一位向来处于孤立地位的女同学,被班上的坏小子毫无来由地羞辱了。全班同学跟着笑,刘旸见状,也跟着笑了。这只是出于本能,他知道与众不同会让他很容易变成下一个被欺负的人。但下一秒,他就感到内疚。“后来无数次回想,这是我想融入别人而做的最恶心的事。”
高中他转去郊区一个重点学校读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高二、高三几乎没跟同学说过话,就是学习,人际关系对我来说完全不重要,我只有学习,改变命运。”他说,“我就是为了上清华,我整个人格感觉都扭曲了,跟家里人动不动就吵架。”
他没有考上清华大学,决定复读后,头一两个月他哭得很厉害,然后就放低了目标,次年如愿被浙江大学录取。
成年后,他和中小学同学少有联系,排斥同学聚会。“我特想逃避那些年,说实话,那些年过得不是很快乐,包括了我的黑暗的回忆。”
即便现在,活泼外向也只是他的一层壳,一种表演状态。网易曾邀请他做一个奥运节目的主持人,负责对接的Andy记得,在筹备会上,面对满屋子的陌生人,刘旸缩在自己的座位上,特别沉默。在一场活动中,刘旸的经纪人李珂比他后抵达现场。她惊讶地发现,刘旸坐在会议室外的沙发上,要等她到才一同进去。
这些细节如果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也许并不会引起注意。但他以“教主”这个艺名出现时留给人的印象与之反差太大了。无论在哪里,他的风格是极度亢奋,能够迅速把场子搅热。他连接受采访都不停地抛梗。
同样源于他外在形象,加入单立人的头几年,一些伙伴倾向于以为他是狂妄自负的,或者以为他是没心没肺的、可以被随便吐槽的。无论哪种错判,都导致了同一个结果,他们喜欢打击他。“他其实特别难过,很受伤。”刘旸的太太Kana说。
Kana本职是名作曲,但随着两人交往愈深,她也进入了刘旸的事业,负责《无聊斋》的剪辑,以及一些现场拍摄工作。作为内容创作者,两人各自困境是相通的,但相识6年来,Kana能感到她安慰他的机会,要多过他安慰她,对于一个脱口秀演员来说,这可能是件好事,他很容易产生负面情绪,而负面情绪能激发喜剧素材。
单立人创始人石老板第一次感受到刘旸的敏感,是公司刚成立不久时。几个初创成员都是全职做喜剧,只有刘旸还保留了新东方的工作。有一天,几个人在街上溜达,石老板揶揄他,“现在大家都穷了,你看你还开着豪车。”刘旸生气了:“你什么意思?你不就在点我吗?你不就嫌我没辞职吗?”石老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对这个话题原来还是很在意的。
演员这个身份天然会处于被他人评判的位置上。对待否定声音,刘旸的反应会比一般人更为激烈。“我有时候会觉得教主太过于在意他人的看法,我就会心疼他,好累啊。”李珂说。当有人说他段子浅白,他愤而写了3篇文章辩白。
“他会因为某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的一句评论,触动他的敏感神经。”一个演员说。
但如果是身边的人遇到类似的问题,他又会变成一个宽慰人的高手。有一次,我告诉他,有人在我报道下发表了诛心评论,让我很受伤。“他的生活和教育程度你不知道。他不是你主编,不是你朋友,不是你亲人。他就是一个你完完全全不认识的人。他都不是一个评论家,所以你不需要让他满意。”最后他发来一张尼尔·盖曼回应批评者的截图,很有趣。那一刻,我笑了出来,我真的一点也不难过了。
作为一个交谈者,刘旸有着一种非常稀缺的坦诚。在采访里,在播客的走心长谈里,他展现卑微与不堪,谈论欲望与野心。他回答所有问题。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毫不掩饰他的嫉妒。他本可以用“羡慕”这个中性词,他选择的词是“嫉妒”。他还把“嫉妒”写成了段子。虽然他谈论的只是自己——并非发泄嫉妒,而是陈述嫉妒作为客观的存在——但他人的名字確也在语境里出现了,不会伤害关系吗?“不会啊。因为我嫉妒的那些人,他们平时也不太会联系我啊。”他笑着说。
但他有时又会表现得过于谨慎。他的段子不碰性与地域刻板印象,还是历经着不断的自我审查。他录制专场,说到他奶奶看电视太过专注就像被摄魂,“把我奶奶卖到非洲,都不一定反应过来”。有一天他坐马桶上突然想起,这句话会不会引起舆论不适。“跟各位澄清一下,我没有卖掉我奶奶的想法,也不支持任何买卖妇女的行为。”他后来在播客里说,“买卖男人也不行。”这种补漏不断在他播客里出现,成了某种滑稽特色。
“因为你本意没有去冒犯任何的人,所以你干吗不一开始就澄清呢?”刘旸告诉我。本质而言,不安全感根植在他的心里,他渴慕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但他又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刘旸说。“我特别害怕跟别人熟,熟就意味着他会看到你更多的缺点,总有一个缺点是对方忍不了的。”
Robin记得,刘旸有一次巡演到深圳,他们见了总共4次面:刘旸去过Robin的开放麦场子两次,Robin去刘旸的酒店房间录过一次播客,去看了他的专场。他们本该吃一顿饭的,Robin也确实发出了邀请,但为什么就是没有成行呢?“这个很微妙的,我们都很懂事。”Robin说。
当我想为这篇稿子寻找周边访谈者时,《日谈公园》主播李志明是我最先想到的名字之一。他和刘旸多次登上彼此的播客。但当我问他从何时起视刘旸为朋友时,他的答案让人意外:“我跟他更像是离得很近的两条平行线,偶尔会有一些小的交集。”他有个很私人的标准,朋友应该至少一对一吃过一次饭。刘旸不符合这个标准。“我比较诚实地回答,我跟教主都不算朋友。”
有时,他还像一只刺猬,会误伤友军。Andy本来就是刘旸的忠实粉丝,通过节目合作,他们熟了起来。在刘旸一场演出后,Andy感到有一个段子表述有歧义,就发微信给他提建议。他知道他可能不喜欢,措辞也是小心翼翼的。“哈哈哈!要不你上来讲。”刘旸回复。
“马上就感觉到他那个刺就竖起来了。”Andy回忆。
刺很快就收了。第二天,非常罕見地,刘旸主动在几个人的小群发起话题——他之前几乎没这样做过。Andy仍视刘旸为他最喜欢的演员,但他再也没有提过建议了。作为经纪人,李珂常常感到不安:“我觉得教主是一个没有心眼的小孩儿。你看其他人,他有十二分的情绪,他可能只会透露出来两分或者三分,但教主是他想到什么他就跟你说什么了,毫无保留地剖析自己。”
刘旸就是会陷入到这样一个怪圈里。他对每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误解,都在各种渠道尽力解释。但解释越多,暴露也就越多。自然有人理解,但也有更多的误解产生,平静的时刻看来永远难以抵达。
一丝裂缝
2021年,李志明曾离开播客行业8个月,复出后第一个节目就是找到刘旸进行2个半小时深度对谈。这场对谈就像一场双向的心理咨询。李志明的感受是,刘旸比他更勇敢、坦率。只有一处地方例外。
聊到“想不想走红”这个话题,李志明以为刘旸会大方承认。脱口秀是一个如此依赖关注的行业。你可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程序员、企业家或者宇航员,但依然做好你的工作。但默默无闻的脱口秀演员,很难开展工作。
刘旸否认了。他把话题导向另外的方向。他认为很多同行不过喜欢借着嘲笑他,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着急。“我只着急一件事,就是我的技术进步,其他看得很淡。”他说。
李志明一方面倾向于相信刘旸,因为此时此境充满安全感,他们对着彼此掏心掏肺。再说了,想红不是什么丢人事,没有必要撒谎。但另一方面,他认为刘旸心口不一:“除了你本人不承认之外,你所有的行为,你写在脸上的焦虑,都表示你想红。”
之后,李志明向他引述一个从单立人解约的演员的话,“石墨鹿教就是四座大山,他们不火,别人谁也别想火。”意思是,单立人将资源集中用在少数人身上。刘旸一下就被触怒了。录制停下来,他反复追问,让李志明提供说这话的那个人。
“你还不承认啊,都急了。”李志明心想。
这些年他在内容领域多有试水,除了前文提到的,他还主导自制脱口秀《贱贱教主秀》,没有任何赞助,在微博上。他做过新闻吐槽式的《教主十日谈》。他拍各种类型的Vlog。他把段子免费传到网上,这些段子一旦网上有了,线下就不能再用了。3年多来,累计传了3个多小时。他传的量太大了,太太Kana隐隐着急,“因为你肯定要留下最近的商演能讲的,但他自己也说嘛,(这样做)会让一些没看过的(人),能看到他。”他经常自费搞微博转发段子抽奖。
抖音、快手、即刻、知乎、B站、今日头条、小红书……各大平台他均有认证账号,发布内容有所区别。他频繁地在各大播客串台,有些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我觉得单立人最悲催的一个人。”他的朋友郝雨说,“他就像夹生的米一样难受,反复地去炒,反复地去加热。”
刘旸第一次对成名有向往,还不是一个脱口秀演员。在新东方时他去励志演讲,学生们多数是冲着在他之前的网红名师而来的,换他上场时,学生哗哗地走。有名真好啊,他想。
早年脱口秀商演都是在三五十人的小剧场里。看着散场稀稀拉拉的观众,几辆出租车就拉走了,刘旸想,什么时候能让这个城市为我稍微堵一下车呢?随着脱口秀市场越来越好,刘旸的演出在2021年也首次进驻千人大剧场。巡演到了西安, 1000张票只卖了400张。第一次在舞台上,他听到了一种恐怖的声音:回声。
他的经纪人李珂感受过他的一次情绪爆发。有音频平台想要把刘旸的脱口秀纳入到合集中,考虑流量和收益可能不佳,李珂拒绝了。平台通过另外渠道找到刘旸,他未向公司汇报就答应授权。李珂去问他,前所未有地,他发了脾气:“天天都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告诉我能做什么,能干什么!”他很快道歉了,给大家买了奶茶。
那个合作果然如经纪人评估过的那样,反响平平,但李珂更理解了刘旸的恐惧,“可能没有什么机会真正让他去展示给大家,他就想抓住每一次机会。”
不红是原罪,刘旸对我说。有人抄袭他的段子,拒不道歉。有人说他的风格在模仿张雪峰。他的专场《庄谐不二》在优酷上线,收看要花6块钱,很多人对收费愤怒,疯狂骂他。给明星做编剧有时很屈辱,明星团队会拿着写完的稿子给更红的脱口秀演员过目一遍。他的海报就在剧场门口贴着,他进入时却被保安拦在外面。我没有票。他说。你可以买。保安说。他认为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就是红起来。
与他谈话,关注度与人气这类话题总会不自觉出现。他为他变成微博红V很开心,这意味总阅读量达到了1000万次,但也担心有一天失去那个红V。他列举了一些名字,他们根本没有红V,或者,红V已经消失了。
这些年,他对于走红这件事有过不同的表态。2018年,他在微信公众号里写,早在28岁时就意识到,永远会这么平凡下去,火不火无所谓的。不久前他接受姜思达的访谈说,火一次就行了,最好在40岁之前。
一位演员对我说,他听过一个更简短也更直白版本的答案。他问过刘旸,到底更喜欢喜剧还是喜欢成名?成名。他说。“如果有人不让你讲单口了,给你拍一个电影,跟喜剧没关系,你也演?”也演。刘旸说。刘旸不记得这段对话发生过,很有可能他只是玩梗,但对方当真了。
“我相信没有太多人会真的接受自己永远就这样了,没有人不想站上更大的舞台吧。”2021年夏天,他对我说,“最终没有红,我接受这个结果吗?我不知道我的承受期会是多久、承受的值会是多少。如果你是做大众的艺术,那你就肯定希望面向更多的大众。”
最近一次访谈,我问刘旸,外界对他最大的误解是什么?他回答得很快:“想红想疯了。”
你想否认这句话的哪一个部分呢?你想否认的是你想红,还是想疯了?我问他。
“我不否认我想红,我特别想红,但是不着急。”他的回答较以往又有了轻微变化。
“特别想红”,和“想红想疯了”,在一般理解里,语义上没有什么区别。我说。
在他那里,二者是有区别的。他强调,一旦认为他“想红想疯了”,他做许多事情的动机就变得不体面。他的偶像是罗永浩,体面是重要的。
在所有这些交流之后,疑惑仍然是在的。为什么一个如此打开自己的人,却在想红这个话题上有过这么多前后不连贯的表述?为什么在所有误解中,他最在意的,还是别人视角里的“他想红”?
李珂对于这个问题提供了另外一种解法:“别人为什么要嘲笑教主想红啊?在我看来,我们确实是想红,想受到大家的认可,想赚钱,但是我们也付出努力了呀。”
去年年底,刘旸接受了一家媒体采访,报道发表时叫作《刘旸:我想出名》,和之前发给他的版本不同。看到标题时,他胃疼了一下。不过微博转发时,正被疫情封控在家的他还是展现出一种轻松态度:“文章名字我不太同意,我想出门。”
“我再袒露真心我是你孙子,公孙旸。”他对我说,“好神奇啊。我觉得我特别坦诚,结果评论一片教我做人的。”我去看评论,大多数还是给予他肯定与鼓励,只有少量涉及对他的判断,但也绝非恶意。
他有一种真心错付的感觉。那天晚些时候,他的情绪出现了波动。“接受《人物》谢梦遥采访后,我不会再在采访和播客里聊自己了。”他在朋友圈里宣布。
再后来,社交平台上的这些信息都被他删掉了。
笨拙的努力
一个关于刘旸的秘密是,他对糖的疯狂痴迷。他连面条都吃甜的,他随时可以从身上掏出糖来。“他压力大,他会购物,他会买很多糖、零食,堆成仓库那种。”Kana说。也许正是他的大脑从不停歇,他体内才需要更多燃料。
“这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人,他内心那个不安全感是会外化的。他不停地在吃糖。他怎么能找到这个世界上最甜的东西?”六兽说,“经常会传颂他的一件事就是,教主从来不休息。但我心里边的话就是,不休息是有代价的。”
那个男人有一种特别笨拙的努力,妻子Kana感到,不过最初是体现在恋爱这件事上。那是2016年年底,交友App上有人和她打招呼。他们聊了聊,她答应第二天见面。她的兴趣不在对方身上,她只不过特别想看《血战钢锯岭》这部电影而已,有人陪也不错。她对他的第一眼感觉并不好,头发特别长,刘海遮住了一只眼睛。她吐槽他的头发是杀马特。不过他们聊得倒很愉快,都喜欢日漫,有共同话题。她喜欢他身上的少年感。
第三天,她發现他把头发剪了。
一切发展很快。再下一次吃饭,她预感他会表白。结果他一直在谈论他的家庭成员。“他爸爸妈妈有几个兄弟姐妹,分别生了几个孩子,把他的家谱给我数了一遍。”kana笑着回忆,“他不会追女生。”
直到关系确定下来,Kana才知道他是个脱口秀演员。看过他的商演后,她反应过来,这个艺名“教主”的家伙在第一次见面时,把很多成型段子插进聊天里。
努力体现在刘旸人生的每一阶段每一件事上。高中时他早5点半准时爬起床拧亮台灯,晚12点关灯。新东方入职之初,他把其他老师讲的内容摘抄下来反复研读,在电脑逐字录入三本语法书以加深记忆。他连坐公交车都在刷真题。为了面对学生能更搞笑,他搜集了无数段子放到一个文档里,连上课时引人发笑的口误都是提前设计好的。觉得自己太肤浅,有一年他就拼命读书,那年结束时他读了207本。
如果问他怎么平衡事业和生活,你会得到一个很简单的答案:“我没有生活。我这么多年,我不玩,这是实话。”他游戏都很少打。几乎做任何事,他总是奔着结果而去,很少有享受过程的时刻。有几年,他的睡眠压缩在五六个小时。
他的努力是圈内有目共睹的。他拥有全国数量最多的专场, 7个。他的播客《无聊斋》从未断更过,5年更新了超过350期。他同时参与多个项目。要记住,2021年以前,他还是一位英语老师。
“我有时候会觉得他像一个很贪心的小孩,这些事情都想做,都想做得很好。”李珂说。相比之下,石老板、周奇墨等人都会有明确的取舍,但她仍然喜欢与他合作,“因为我有很强的安全感,我知道这个事交给教主绝不会砸。”李珂说。
为网易担任奥运节目主持人时,节目方临时提出,在正片之外多做一个新闻吐槽的环节,如果按照艺人合同,他完全有理由拒绝的,但他马上就答应了。那个环节的全部稿子是他每天自行创作的。“你几乎跟他提的所有的需求,他都会答应。”网易参与了这个项目的员工Andy说,“非常完美的一个合作伙伴。工作的状态当中,完全没有感受到负面情绪。”
奥运期间,他全程住在郊区的片场,不计准备与复盘,每天光是录制就需要6个钟头以上。趁几个晚上空暇,他驱车往返200公里,赶城里的开放麦。他是开放麦的笃信者,每场都像考试,他给自己打分并记录在案。和太太去青海旅游,他还专门找到当地俱乐部报名一场。
有时,刘旸把日程排得太紧张了。一天连录5期播客的情况,也发生过多次了。一期时长动辄两个小时,从早录到晚。针对每个嘉宾,他会做详尽功课。深圳演员Robin代班主持时,以为只是像他从前录过的播客那样随便聊聊,他发现,节目居然有提纲,一条一条严谨推进。
《无聊斋》的200期特别企划,请来几位头部播客的主播。录到一半,刘旸就要离场去参加《奇葩说》,让其他人继续聊。在场的李志明很不满,这又不是突发状况,为什么刘旸不能预留出整块时间呢?他坚决抗议,最后大家的妥协方案是,这次先暂停,找机会再录。过了段时间,几个人刚好都在上海,于是他们商量凑凑档期。“但是我的时间非常满,”刘旸说,“所以咱们约在11月1号早上7点录音。”
一件事被忽略了,10月31日是李志明的生日。那天他突然想:“凭什么呀。我生日第二天早上7点钟录节目,而且还是去他的节目。”他告诉刘旸,他去不了。最后还是大家回到北京另找时间录完剩余部分。
当然,这种疲于奔命很大程度是他自己造成的。从我刚认识他时,他常念叨要全职做喜剧,但直到英语培训行业几乎覆灭前不久,他才真正离开。有段时间他开线上公开课,时间全是晚上,和开放麦冲突。他在单立人的办公室支个电脑,下课一合屏幕就冲去旁边开放麦。讲完10分钟,再冲回来上另一堂课。
“原因还是在于我本质上是一个看见了才会相信的人,我不是一个相信了就能看见的人。”他承认。他害怕辞职后面临的经济压力。他内心始终缺少安全感。
博博的离开,令《无聊斋》默契的铁三角散了。他们在节目里一起哭过,一起笑过。博博读书多,是知识储备担当,那个缺口将永远在那里。那个时间点,恰好六兽去米未做编剧。刘旸只剩一个人。他想,借着这个机会,要不别做播客了吧。
这个想法没有存续很久,他用召集代班主持的方式继续推进节目。
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来,即便他心情最差的时刻。被网友骂哭那次,他很快就写了一套讽刺杠精的段子。刚讲时不太好笑,至少他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后来经过打磨,那成了他最强的一套段子。
努力听起来是陈词滥调。在媒体行业里,也有人夸赞过我是个努力的人。但我深知,一直努力是极难的,尤其是心理危机出现时。我曾有过掉入深渊的感受,需要很久才能挣脱。而在那之前,我好像什么都干不了,连爬起床都是那么困难。而刘旸无论什么状态下,都保持着肉眼可见的勤奋。有一天夜晚,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他。我很敬佩你,我对他说。
“然而我还是一直在输。”他回复道。
世界上另外一个我
2017年,刘旸来做客李志明播客《日谈公园》,两人因此认识。按照李志明一贯的工作习惯,他把刘旸的公众账号里的每一篇文章都读了,还做了笔记,一些话甚至背了下来。对谈时,他能感到刘旸的惊讶。
不久后,刘旸做起了《无聊斋》时,隔三岔五向李志明请教,怎么采访明星,怎么采访素人,每星期都有新的问题。李志明很耐心地回答。但他从来没有把《无聊斋》视为一个可以长久运营下去的播客。“想想你做内容的出发点是什么吧,形式为内容服务。我是只有把电台做好的把握,就闷头做了。”有一次他对刘旸说。翻译一下的意思是,你追不上我,你作为一个很有希望的脱口秀演员,干吗死磕播客呢?刘旸回答,我也应该闷头做,接下来要努力做功课。
这哥们儿怎么劝不退啊。李志明想。
与刘旸相处中,李志明能在对方身上看到很多自己的影子。“世界上另外一个我”,他这样说。
他们都在意他人看法。刘旸的解决方式是逃避。李志明相反,他会像强迫症一般,每天用大量時间去追读播客下的每一条评论。不止是他自营的《日谈公园》,也包括其他当红播客。他知道这没有意义,但他忍不住。
他们都是心气极高的人。“我是一个一定要有假想敌,我才能够让自己有斗志的人。”李志明说。很长时间以来,播客《大内密谈》的相征是那个假想敌。他们在2013年共同创立了那个播客,友情破裂后,李志明在2016年启动了《日谈公园》,很快做得风生水起。邀请嘉宾时,如果那个人上过《大内密谈》,他通常就不予考虑,不想造成“拾人牙慧”的感觉。
那时,李志明对脱口秀颇有兴趣,跟着刘旸学习了一阵子。他们有着良好的互动。但一件事的发生,成了两个人关系的分水岭。
2018年8月,李志明想做一档衍生的喜剧人访谈播客,在当时那是市场稀缺品。他想邀请刘旸和他一起主持。和单立人创始人石老板聊得很顺利,他又去找刘旸。对方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日谈公园》流量高,可以为这个节目引流,两家公司共同持股,单立人拿大头。
刘旸没有明确表态,双方聊完后,在并不顺路的情况下,他坚持要开车送李志明回东四环的家。但之后就没有消息了。李志明忍不住向石老板打听,石老板告诉他,刘旸还是想单干。
极大期待落空,李志明内心向刘旸宣战了:“那我们就不是战友了,是对手喽。”尽管当时,两个播客的播放量相距甚远,《无聊斋》还是进入他的假想敌名单。强烈的竞争意识出现,他和刘旸聊天少了,关系也变远了。随后二年,他们没上过对方节目。
他远远地关注着对方。《无聊斋》逐渐崛起,各项数据追上来了。两个播客都在周一更新,在小宇宙App里,热榜有时《无聊斋》第一,有时《日谈公园》第一。他常常听到他尊重的一些人,表达对《无聊斋》的喜爱。他是看着新手刘旸一步步走过来的,他不得不承认,刘旸做了个很厉害的产品,为无数人创造了快乐。敬意取代了敌意与醋意,还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情。
他理解刘旸当初为什么要单干:“他是我见过的最拼的人,不服输,对世界保持戒心,这些都是我感觉到的东西。”《无聊斋》200期——就是那期通过两次录制拼到一起的节目——刘旸邀李志明,他感到一定要去。忽略刘旸中途走掉又惹恼李志明的那段小插曲,那之后,他们联络又密切起来。
“我们俩的交情不是吃吃喝喝建立起来的交情,是打出来的交情。虽然我们没什么正面交锋,他打他的怪,我打我的怪。”他说。
战争只是在李志明头脑中发生的,他打败了对方无数次,也被对方打败了无数次。他和六兽说起过这段心路历程,但从不好意思和刘旸说。刘旸察觉到了吗?也许他全程浑然不觉。无论哪何,随着不断反省,李志明对刘旸还多了一重情感——歉意。
本质而言,李志明这几年的心态变了。他的追溯起点,可能在 2020年年初。他在日本游玩,突然间所有口罩都买不到了。他刷微博、刷推特,愤怒、悲伤,夜不能寐。“《日谈公园》是不是行业第一,就觉得这些事就是个屁,一点都不重要,真的就只是一个游戏。你看窗户外面,世界都要毁灭了,你还在这儿打游戏呢,还打得那么上头。别玩了,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吧。”他说。
2021年年初,心理危机再度袭来,录播客不能带给他快乐了,一切于是暂停。他花了很多很多钱做心理咨询,过程非常痛苦,但他感到是有效的,埋在过往深处的那些炸弹,一一被拆掉。
有一天,他和一位朋友在昆明的山上,聊起好多久远的人事,也聊到了竞争对手《大内密谈》的相征。他们在2003年就是很好的朋友了。他有一种被闪电劈中的感觉。他哭得停不下来,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一个烂人。“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为什么要毁灭这个友谊呢。”他想。那天他给相征发了个信息,那是2016年决裂后第一次以朋友身份交流:“老相,好久不见了,咱们聊聊啊。”
“今天的我,跟两年前的我完全是两个人了。”李志明对我说。他用重装系统形容自己。
他希望刘旸也能摆脱一些心结。“我看不得他折磨自己,虽然他可能不承认。那种内心的折磨,对自己的那种不满,拿着根鞭子在自己身后不停地鞭打。因为我就是这么干的,但是我放下了,我确实放下了。我从那个幽暗国度刚刚走出来。”他说。
出乎意料的,他提起刘旸中学时400米跑倒数第一的那桩事。他感受到更多共情。“全世界看到了我狼狈的样子,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之下接受大家的鼓励,我会觉得更屈辱。”他说,“这个事情给他留下的那种情绪上的刺激,有可能改变了他对于很多事情的思考模式跟决策逻辑。他应该先去找到这扇门的钥匙,打开这扇门。”
另外一个故事
2021年年底发生了一件事,六兽红了。
不是作为脱口秀演员,而是另一个身份。在第一季《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一喜”)里,他贡献了19个本子,署着他名字的作品被人记住了。他是冠军组合蒋龙、张驰的指定编剧。他一次次被马东召唤上台,阐释创作理念。他接受多家一线媒体采访。他是那季节目里最闪亮的参与者之一。
近一年来,六兽整个人自信多了。他变得无比忙,先后统筹了十几二十个编剧项目。“二喜”他升格为创作指导。对脱口秀的喜爱毫无消减,但曾渴望拥有千人专场的他意识到,“可能不需要那么大的場子了”。他的一个理想场景是,在小酒馆里,心平气和地道出内心思索,像Dave Chappelle的很多专场那样。
对单立人来说,“一喜”也是一个扬眉吐气的转折,商务合作源源不断找上门,央视春晚的邀约也来了。石老板和李志明聊天:“如果我把教主再捧红了,我就死而无憾了。”但这话,李志明没敢和刘旸提起,他怕他不高兴。
从表面上看,六兽和刘旸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六兽体型庞大,面相憨厚,性情温和,讲话和走路都是慢悠悠的(很难想象他奔跑起来的样子),生活中喜欢哼小曲子,播客里习惯说“对不起”。他认为在他和刘旸相处时,他永远是那个更松弛的人,“可能是因为他太紧张了,所以我会本能的放松。我跟他说话永远是,哎呀,你放宽心。”
他承认,现在与刘旸录《无聊斋》时,他比以前更弱势。“这个是我挺不自觉的一个反应,我很怕伤害人。”他说。他不敢过多和刘旸聊起他的境遇变化。
之前两人的轨迹多有重叠。2021年的上半年,他们作为单立人骨干都在《听姐说》节目里做了近半年的编剧,那个节目带着竞标《吐槽大会》的雄心,却口碑平平,每个编剧在结束时都感到疲惫不堪。接下来,他们都报名了第四季《脱口秀大会》前 tight five比赛,都是首轮出局。他们都去了“一喜”。不同在于,自己出演的作品被毙掉后,刘旸离开了,而六兽决定留下来做编剧。那是命运的一个分岔路口。
这似乎是可以把不同结果归因于不同选择的故事。但当事人都在抵御这个说法。
石老板不认为刘旸做错了任何选择。因为,真正有选择的人很少。“周奇墨是有选择的。对于我们来讲,我们都是拼命地抓住一个东西往下走,大多数情况下没有选择。”
刘旸不后悔他没有在第一季留下当编剧,因为六兽拥有一种他完全不具备的能力。在2018年时,他就接手单立人的 sketch项目,琢磨写本子,他的经验早有积累。事实上,单立人有多位同事去了编剧组,只有六兽一个人真正被大众看见了。
在六兽看来,他能在节目里大放光芒,也与一些命定的、必然的因素息息相关。进入脱口秀行业前,他做了那么多年服务岗,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零件,庞大机器里的一个零件。“单口演员转到编剧,最大的一个心魔就是,你要放弃自己的表达欲。因为它是一个团队合作的东西。这个表达里边肯定有你的影子,但不是你一开始最想说的那句话。我不太介意作为编剧往后退一步,很多单口演员不愿意往后退这一步。”
去做编剧还有一个原因。他比刘旸年长3岁,有孩子,生活压力更为紧迫。“想赚钱嘛。”所以,在他的视角里,不是他选择去到那里,是他被推向了那里。
六兽想指出的一点是,不要把他和刘旸看成硬币的两面:“我们内心的驱动力是一样的,我也有紧绷的时候。”最近一年来他一个段子都没有写,他的时间被其他事务占据。石老板说,六兽之前向他表达过,他还是想以演员身份参加“二喜”。“兽爷这年纪,这个身体,说实话,比较困难。专业演员三天不睡觉,上台照样发挥得很好。这就是十年的功夫,这个东西是长在身上的,不是靠你做选择做出来的。”石老板说。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是普通人的世界。六兽的故事里,即便光鲜的当下,也有正在经历的痛苦。目前的处境不是终局,自我说服与和解是不断进行的工作。
换个视角,许多故事有了另外的样貌。在石老板这位乐观主义者看来,单立人在2021年以后所发生的,不是什么逆风翻盘,不过是延续一直以来的道路,稳步前进。早在三四年前,他招募sketch团队时,包括联合创始人Icy在内的几位同事都表达反对:脱口秀才是这家公司的拳头产品。他解释理念,sketch是一个成熟产品形态,它和影视、广告等行业对接更紧密。这个想法在后来得到印证。这不是一个赌场all-in的故事,不是一个赛道竞速的故事,不是一个八角笼绞杀的故事。单立人有自己的故事。
那么,关于刘旸的故事,需要重述一遍吗?也许需要。
加入单立人时,他怀有两个愿望,线上主持一档节目,线下能演千人专场。如今《无聊斋》就是那档节目,微信粉丝群已经达到了57个。千人专场也演过多次了。西安售票不理想,但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票很快售罄。最贵的票是880元。他微博粉丝突破了100万、200万,现在是340万。他崇拜了罗永浩那么多年,最近两个人见了面。所有的大门向他敞开。你当然有理由这么说,这分明是一个得到了喜剧之神眷顾的故事——尽管刘旸很难因此而得到开解。
2022年4月,“一喜”与“二喜”之间的空档期,六兽录制专场,李志明来看。他发现刘旸也坐在观众席。坐在最后一排的李志明一直偷偷观察他,他看上去愁容满面,“身边的空气都变沉重了”。演出结束后六兽被很多人簇拥起来。李志明走过去,和刘旸搭话。
他想着该怎么开导刘旸。或许,他的种种不甘心本身就是一种推进力量。或许,越有过不去的困扰,创作者就越有激情。或许,当他有一天不再想红的时候,他就能红了。或许即使没红,但他保持着这种想法,至少快乐了。或许根本不是。又或许,别的艺人要靠着接受自己的不红,得到内心的平静,而刘旸只能靠红,来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我觉得你一定能火。我这不是什么鼓励加油这种东西,我就是觉得你能火。所以你不要听那些让你什么放下的话,我不赞同他们。”李志明说。然后他就走了。
和解和沦陷循环发生
刘旸对“二喜”的准备,在“一喜”刚结束时就开始了。 2021年年底,他推掉了大量活动,报了刘天池表演工作室,连续4个月,每天高密度学习。“年底是跑各种商务的好机会,其实还能小赚一笔。”他说。如果没有那段训练,他不会以演员身份入选节目。课程进行时,他对外保密。他编剧作品《没有学习的人不伤心》呈现的心态,就像在讲述他自己,他是努力的,但因为不一定有回报,他羞于努力被人看见。
线下演出,他有个习惯动作,问台下观众是怎么知道他的。“二喜”完结后,他也这样问过,台下200人,因为《无聊斋》而来的,十几个人,因为“二喜”而来的,四五十人。“这节目没白参加,可开心了。”他想。
最后一次通话,我问他,最害怕被写成什么样的人?“我不希望呈现的是一直抱怨自己怀才不遇、怨天尤人的状态。”他说。
隔天他又发来信息:“对了,哥,千万别把我写成一个笑果的hater,因为我并不是。”重新梳理关于他的素材,我发现一个贯穿的线索:刘旸是他本人的最好激励者。理解这个事实,对于理解刘旸至关重要。
朋友们知道,当刘旸表达他内心的困惑时,不需要长篇大论地开解他。“他那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回应。我也知道他很多信息是群发的。”石老板说。
其实,他一直有能力在沮丧里找到积极意义。对于他没有考上清华,应该庆幸,“我当时那个心态,上了又怎样,可能两三个月就跳楼了,发现周围的人都比你强。”骑着电动车穿行在胡同里赶开放麦,他感到孤独,但又觉得是很难得的独处时光,飞驰时“感觉你在划破风,不是风在吹到你身上”。他还说过,“事情糟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就会从悲痛变为一种好奇,我要学会更跳脱出来观察。”每一段采访里,都能找到他说的振奋的话。
2021年推出的专场《伊卡洛斯》结尾,他有这样一段话:
“在希腊神话,伊卡洛斯是一个特别不一样的人,他接近太阳,失败了,从空中掉下来。我最喜欢的一幅伊卡洛斯的画,就是一个海面,旁边还有农民在赶车什么的,海面中间一圈波纹,伊卡洛斯已经掉进去了,死在那个海里了,没有人发现,大家的日子照常过,波浪很静。这个角色给了我很大的代入感,从而给了我一种特别虚无的支柱力量。我觉得我做的事情,就是在接近太阳,最后可能没有任何波澜,坠落了也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总要有人去往太阳那儿飞,哪怕你的翅膀是蜡做的。”
当他讲这些话的时候,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知道哪里是深渊和陷阱。他懂得所有的道理。思维和情绪变化不是线性的,和解和沦陷循环发生,甚至同时发生。这可能才是这个故事最底层的样子:哪里有什么神明,一个普通人一直在自救。
“我现在对他的感觉就是,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相信。哪怕他不是这么想的,哪怕他自己都不信,我也要相信他。因为我很爱他。因为他既然这么说了,他就应该被相信。”李志明说。
现在,他被你看到了、记住了。但会有遗憾吗?他所在的“老师好”在前两个赛段都拿到了高票,接下来却一路排名垫底,有两个作品被快剪了。离开舞台的最后一次作品,获得全场第一,因为积分,倒在决赛门口。“二喜”最出彩的演员离他很近,是同在单立人喜剧的鑫仔。
那么,我们需要担心他吗?
至少现在不用。“我最近老夸他心態变好了。”Kana说。他确实还是偶尔说些沮丧的话,还会对批评者愤愤不平,但那些话说完之后,好像也没有影响什么。
“二喜”是个持续9个月的漫长征程,他像块海绵一样,学习如何编剧。不像脱口秀单兵作战,他有队友,还交了很多新的朋友,他们彼此构成支持力量。其他喜剧小队依次被他请上《无聊斋》。在由他担任主创的构思超前、舞美华丽的作品《加油吧,小骨兵》失去与观众见面机会后,石老板怕他陷入低迷,发去很长的信息安慰。刘旸的回复让他放心了:下个赛段咱接着想。淘汰之后,他继续去米未给其他选手帮忙弄本子,还在决赛前20小时临危受命,演了个“毒蛇帮二当家”。那个角色是颠覆性的,他的表演撑住了。预期管理很重要,这是他在修炼的事情。“人一定要跟自己比,千万别跟别人比。”“嫉妒是深渊。”“流水不争先。”他既然这么说了,他值得被相信。
“我最近看见一个词,觉得特别好:终生现役。”有一天,他主动对我说。他把它放在微信签名里。
他想解锁更多的技能包。他托李志明向一个街舞老师打听,35岁没有任何舞蹈基础,可不可以学习?努力不一定有回报,脱口秀是场马拉松。好久没在网上传段子了,他期待反响。
他在微博写:“明天11点半会发一个几乎长达15分钟的段子,这个段子值得一个闹钟。”
【原载 《人物》 2023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金 石
本刊责编 杜 凡
① OG:英文缩写。老炮儿、前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