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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于耳垂的水滴

2023-08-02文非

西部 2023年4期
关键词:姆妈耳环姐姐

文非

“给我打一只耳环吧。”

姆妈(方言,即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是一九九八年鹅掌村盛夏的某个夜晚,我们一家围坐在桌边吃饭,破旧蒙尘的电风扇发出嘎嘎的响声,昏黄虚弱的灯光勉力充盈着逼仄闷热的灶房。这是极为普通的一顿夜饭,如非要找出一点不同来,大概是姆妈略有反常的举动——她将一壶藏了大半年的老酒拿上了桌。

姆妈的声音太小了,她特意选择在电风扇发出的噪音间隙快速清晰地说出这句话,说慢了便有被噪音淹没的可能。姆妈说完,没有看父亲,低头扒着碗中的饭菜。

多年以后,我们姐弟仨经常谈起当年那一幕。姐姐曾无数次感叹,姆妈那么卑微的一个人,居然当着全家人的面,提出那么非分的要求,实在令人吃惊。我们想象不出来,面目苦黑、个头矮瘦的姆妈戴上金耳环会是怎样一副滑稽的模样。

父亲伸向菜碗的筷子在空中悬停了片刻,然后缩了回去。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不说话。父亲的态度让姆妈开始不安,她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事先一点不知情,姆妈没有给她透半点口风。父亲也在看着她,姐姐有些慌乱,她觉得自己必须表明立场。

“丑。”姐姐吐出一个字。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姐姐一直为这个猝不及防滑溜出来的字感到懊悔。这个字无疑成了一根刺,深深刺伤了姆妈隐忍无声的自尊。

姆妈的目光顿然暗淡了下去,她无所适从,原本以为女儿会支持自己,但是她失算了。

父亲端坐着,始终一声不吭,似乎沉浸在酒精的芬芳中,或者说,意外获得的美酒令他暂时不忍拒绝姆妈荒唐的要求。

这两年,鹅掌村戴耳环的妇娘渐渐多了起来,这种平日只能在嫁娶红事中见到的稀罕物,并不怎么贵,尽管这种耳环样式简单、做工粗糙,却备受妇娘们青睐,它是贫贱日子的某种美好与体面,是安稳生活的某种宣示与象征。

“英春都戴了。”

姆妈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满含乞求,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父亲腮帮子鼓凸,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姐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姐姐想说什么呢。她想说,提出要打金耳环的应是她,而非姆妈。她耳孔一直空荡荡地,只有风穿来穿去。她已经十八岁,有过一次并不成功的相亲,迫切需要这些东西来装点自己。这番话,姐姐终究没有说出口,在我们那里,待嫁女子的“三金”都得向未来的夫家争要,而非娘家。

姆妈把英春抬出來说事,倒是奏效了。

英春是我们的四婶,姆妈最要好的姐妹,她们同来自四川邻水一个村。六七年前,四婶和我们回了一趟邻水,那是一次极具轰动的还乡之旅,据说当地派出所都来人了。姆妈完全不记得回家的路,那时她肚里还怀着小弟,全程处于晕眩恍惚的状态,好似当年她被人恍恍惚惚“带”到江西奉新(姆妈一直不愿意用“拐”和“卖”这两个词)。四婶却不一样,车到了哪里,前面是什么站,下了火车到哪里转汽车,她都能说出一二。直到接近老家,接近那栋低矮的老屋,姆妈才回转神来,抱着一个从屋里赤脚奔出来的老人泪如雨下,看上去是我们的外祖父。旋即,又从屋里奔出一个打着赤脚细瘦伶仃的男人,高兴地喊着,姐,双手在衣服上搓来搓去。男人是姆妈唯一的弟弟,我们的舅舅。随即又围过来一群陌生人,我和姐姐像提线木偶,被脸上挂着泪水和笑意的姆妈提到不同的人跟前打招呼。

后来我们去了四婶的娘家,相比姆妈娘家的窘迫,四婶娘家显然好许多,两层楼房,外墙贴了锃亮的瓷板。我感到困惑,按理说四婶当年的条件并不差,人也长得还可以,为何流落在外数十年不归?

四婶好吃懒做,自己穿金戴银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屋里却是一团烂包,无处下脚。四叔曾经抗议过,可四婶一受委屈就哭哭啼啼要回邻水娘家。四叔唯恐鸡飞蛋打,好言好语劝着。就是这样一个懒惰却享清福的人被姆妈抬出来说事,潜台词不言而喻。

父亲警惕起来。如果不答应,自己的妇娘会不会效仿英春,动不动就要回四川?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最近一两年,她总是提到她的老父亲,以及那个贫穷潦倒的弟弟。

“再说吧。”父亲起身下桌。

姆妈灰暗的脸上掠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喜色,这是阶段性胜利的喜悦。

这一年,姆妈四十岁,生平第一次在全家人面前为自己争取,虽然这种行为犹如暗夜滑过的火花,但它还是让我们记住了那一点转瞬即逝的亮光。

“能治病的,鹅掌村的人都这么说。”

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场合,姆妈又老调重弹。佩戴金银首饰能治病。不知姆妈哪里听来的荒唐理论,闻所未闻。姐姐认为姆妈在说谎,其目的无非是强化向父亲索要耳环的合理性以及正当性。

关于姆妈索要耳环的动机,我和姐姐曾有过讨论。为了好看?似乎和姆妈毫无关系,她不修边幅无心打扮,即便是晨起梳头也急匆忙乱;出于虚荣心和别人攀比?也说不过去,虽说这东西涉及妇娘的面子和男人的里子,但姆妈勤俭持家节衣缩食,最反对虚图面子。细琢磨,姆妈自称的“治病理论”倒有几分可信。

姆妈常年患有不明原因的腰痛,无法干重活,镇街到鹅掌村不过三公里路,她通常要靠着树歇上两三次,愁眉不展地用拳头捅着腰。因体弱多病,加之过度操劳,姆妈像一枚在时间容器里失去水分慢慢风干萎缩的干果。

姆妈的诉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得到父亲的回应,在我们看来,长时间的沉默等于拒绝。姆妈没有死心,旁敲侧击地暗示提醒,如,鹅掌村某某打了一对金耳环,九百六十元,格纹,做工精巧;再比如,某某戴了好多年的金戒指突然不见了,居然在自家的米桶里找到,原来这人有梦游症,犯病时会将贵重的东西藏进米桶。姆妈绘声绘色讲着,偶尔笑一笑,也不管我们有没有听。

有一天,姆妈从四婶家回来,喜形于色地撩起耳际的头发,让我们看她的耳垂。姆妈红肿的双耳耳垂上穿着丝线,上面还残留着血迹。“你婶戳的,米粒搓木了,缝衣针一戳。”姆妈说着比画了一个动作。

父亲帮人出车回来,姆妈穿于耳垂的丝线已经被两根细嫩的树叶梗替代。

那段时间,姆妈对父亲格外好,其他不说,单在喝酒这件事上,姆妈一改往日反对的态度,一壶壶被她珍藏的好酒争先恐后上了桌。不仅仅是父亲,姆妈对待我和姐姐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一天,一向拮据的姆妈居然从镇街上带回来两件碎花裙。我们隐隐觉得,碎花裙和姆妈试图拥有的耳环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当然,姐姐并不那么好收买,姆妈索要耳环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刺激了她,那段时间,她比任何时候都爱打扮。碎花裙被收进衣柜的季节,姐姐空荡荡的耳洞缀上了一对洁白圆润的珍珠耳环。

“小银匠送的。”姐姐平淡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姆妈愣了片刻,脸上浮出笑容。“好看。”她急忙放下舀猪食的瓢,手在围裙上搓了搓,伸了过去。姐姐灵巧地躲开,姆妈的手自然没有触碰到姐姐宣称“两百块钱一对”的珍珠耳环,她嗔怪了一句,缩回了手。

没过几天,遭人嘲笑后的姐姐诅咒起了小银匠,那对实为几块钱的耳环便落得了弃于抽屉永无出头之日的下场。

说来也奇怪,自那之后,姆妈再也没有提耳环之事,即便我偶尔提及,姆妈也只是怅然若失地看着我,仿佛在努力回忆一件久远的事。

姆妈关于耳环的念想,就此了断,如坠入湖底的石头,无声无息。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七日,父亲忌日,我和姐姐带着家人齐聚弟弟家。彼时弟弟带着媳妇儿子刚从奉新老家来到南昌,找了一份安装维修空调的活,将姆妈也从大姐家接了去。至此,我们一家连根拔除,彻底离开了鹅掌村。

这个日子早已失却了忧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成为一次以父亲忌日为名的家族聚会。

说起过去,不免让人感慨。有关父亲过往的点点滴滴,在我们一次次家族聚会中不断得到补充、丰富、修正和具化。姆妈的银耳环在这次聚会上再次被提及,挑起话题的是外甥女,她缠着姆妈将银耳环摘下来托在手心。

银耳环做工精巧,纹路缠绕,表面刻有极其细小的类似藏文的文字,大抵是吉祥安康的意思。耳环吊坠酷似悬挂的水滴,花纹镂空,通透圆润。许是年月久了,耳环略显陈旧,但依然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外婆好时髦,那年月就戴这么优雅的耳环。”

银耳环犹如传家宝,由外甥女开始,在每个人手中辗转、摩挲、传递。这一幕是这样熟悉,仿佛是过去某个场面的翻版。面对孙辈们的好奇追问,姆妈话很少,她很想和孙辈们分享这对耳环的故事,毕竟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刻。

当年,银耳环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是何等惊讶。

那是深秋的一天,父亲从外地出车回来,姆妈把邻村某人要来相亲的事同父亲念叨了一遍,父亲说认识那家人,常年在外做铝合金门窗生意,口碑并不好。姆妈明白父亲的意思,不再吭声。姐姐进进出出听了话去,似有失望之态。

吃完饭要下桌,父亲掏出一个红盒子递到姆妈面前。那盒子像一簇突然点燃的火焰,令灰暗的光线瞬间亮堂了起来。姆妈的目光被灼了一般,无措地问:“什么?”父亲没有回答。其实,我们已经隐约猜到了,里面非金即银。姆妈红了脸,犹犹豫豫放下碗筷,却被心急手快的姐姐抢了先。

眼睛明晃晃亮了一下,初看不知是何物,细看,一对异形银耳环。姐姐表情夸张地问父亲,“爹,是送给姆妈的?”父亲笑了笑:“要戴就戴不一样的。”在我的认知里,耳环大多是一个圆形的圈,再复杂一些,无非是篆刻一些常见的花纹,老银匠的玻璃柜里,也找不出这么奇异的耳环。姐姐举着耳环作势往姆妈耳朵上戴,姆妈下意识地挡了回去。姐姐顺势自己麻利地戴上。

“给老大吧,”姆妈说,“我戴着,怕惹人笑话。”

“屁话。”父亲瞪了姆妈一眼,“不是吵着要么,不要就还回去。”

见父亲不高兴,姐姐悻悻地把耳环摘下,帮姆妈戴上。

银耳环在耳垂下轻盈细碎地摆动,姆妈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你五行缺水,特意给你打了一件水形的。”父亲板着脸说。

姆妈突然就抹起了泪,小心翼翼把银耳环摘下来,轻声说:“得选一个好日子戴上,这东西得跟着我走完下半辈子。”

姆妈有些作难,她要求不高,只想和旁人一样拥有一对普通的耳环,没承想父亲不声不响打了一对新式耳环,费钱不说,戴出去恐惹人笑话。左右为难的姆妈去找四婶,房门掩了,忸怩地把耳环戴上。四婶目光瞬间发直,用四川话连说了三声好看。姆妈面带愁容说:“如何出得了门。”

姆妈戴上耳环,小心翼翼地出现在村人眼前,她故意将耳后的头发垂下,遮住耳环,尽管如此,她所到之处,依然会引起一番评论。一对样式别致的银耳环,居然将鹅掌村妇娘的金耳环全比了下去,令相貌平平的姆妈生出几分妩媚。姆妈深感冒犯了别人,不管对方乐不乐意听,都要将“五行缺水”说上一遍,好像只有说出来了,解释清楚了,才配得上这副耳环。

姆妈戴着银耳环洗衣做饭、侍弄庄稼,伺候鸡鸭。她小心翼翼,不让耳环被碰着、淋着、晒着。在日复一日漫长的岁月中,银耳环已和身体融为一体。

说来也怪,姆妈自戴上银耳环,气色渐好,脾性渐温,腰疾渐好,偶尔能看见她在乡村的黄土路上快走如飞,惊起一路尘土。这一切,无从解释,只能归功于水滴银耳环。可是,就在某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姆妈的耳垂下空荡荡,银耳环犹如蒸发的水滴,消失不见。

姐姐的婚事一直是父母的心头病。

自十八岁有了第一次失败的相亲,姐姐所有心思都花在梳妆打扮上,她描眉、涂口红、画眼影、穿松糕鞋,九公分的松糕鞋确实令她高了不少,可走起路来像老鸭。

父亲看不惯,和姐姐有过不少冲突,最严重的一次发展到人身攻击,父亲责骂姐姐,“不好好做人,把自己画成鬼”。姐姐怼了一句,“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去买老婆”。话一出口,父亲、姆妈和姐姐都蒙了,半天没回过神来。我惊愕于姐姐居然如此悖逆,揭父母的伤疤扬自家的丑。父亲怒不可遏,顺手抄起笤帚,刚迈开腿,便一阵晕眩轰然倒地。

父亲查出了高血压,大病了一场。亲友陆陆续续来探望,四川邻水的舅舅也来了。

对于姆妈唯一的弟弟,我们来往并不多,只知道姆妈当年出走,多半因为这个弟弟。外祖父外祖母重男轻女,姆妈曾经给我们讲了一个细节,寒冬,舅舅冷,外祖母便命已是大姑娘的姆妈夜里给舅舅暖脚,要将舅舅冰冷的臭脚贴于胸前。为了摆脱屈辱,姆妈跟上四婶出走,半道被一个热心的妇娘以招工为由带到了江西奉新。

舅舅来的那天正赶上下雨,门口来了一个浑身淋湿拎着上海牌帆布包的瘦男人,姐姐像赶麻雀一样挥挥手。那年月虽已解决温饱,但常有来自安徽、四川的叫花子上门,姆妈心善,常施于对方饭食,若是四川口音,施舍之物通常会多一些。

男人并不恼,我细看来人眉眼,愣了愣,似曾见过,连忙把对方往屋里迎,待对方进了屋,抹去脸上的雨水,我认出了是四川的舅舅。和印象中的样子相比,舅舅老了许多。

舅舅在我们家住了七天,离开时,干瘪的帆布包被姆妈塞成了鼓胀的牛肚,银色的链条随时有被撑破的危险。

父亲在床上躺了半月,再次下地,人走形脸寡瘦,眼神也散了,活也丢了。这当儿又发生了一件事,赶集的姆妈慌慌张张跑回来说路遇强人,掳走了耳环。姆妈脸上布满了惊惧,双耳耳垂有两三道细如发丝的血痕。我们匆匆赶往现场,姆妈指着一处空荡荡的凉亭语无伦次。后来,父亲去派出所报警,除了两个强人毫无特征的相貌,姆妈也讲不出更多有价值的细节。

父亲和姐姐的误会變得不可调和,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在一张桌上吃饭,本来,经历了一次病痛之灾,父亲看淡了许多,姐姐也懊悔莫及,两人的关系在父亲出院后有所缓解,却不知为何又剑拔弩张。后来我才知,父亲怀疑姆妈将银耳环给了姐姐,耳环丢失后,手头拮据的姐姐突然变得阔绰起来。

我不知后来这件事怎么收场,只是在某一天,我惊讶地看见消失了好久的银耳环,居然又重新出现了,而且比之前成色白了许多,犹如两滴耀眼丰润的水滴,重又悬于姆妈的耳垂之下。

“你知道吗,四川的那个舅把耳环偷走了。”耳环失而复得的某一天,姐姐告诉了我这个惊人的秘密,脸上浮现出一种嫌疑洗脱的轻松表情。我骇然。姐姐接着说:“小弟告诉我的,夜里他听到爹和姆妈说这事,姆妈还哭了。”我哑然无语,联想到父亲在丢失耳环不久后曾经离家六七天,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去了邻水。耳环重新出现后,父母并没有和我们解释,只是一句简单的“找回来了”搪塞过去。但令人困惑的是,我记得舅舅走后姆妈依然戴着耳环,时间点对不上。

耳环找回来没几天,父亲突发脑溢血,在医院昏迷了两天撒手而去。

父亲去世后的头几年,姆妈独自在鹅掌村生活。我们无数次劝姆妈要么到镇上和弟弟一块住,要么来南昌和我们姐妹生活,姆妈总是摇头,铁板一句“习惯了一个人”,便堵了我们的嘴,即便我们提出在镇上弟弟家附近租一间屋子让她搬过去,她也不为所动。

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愿意离开父亲,父亲的坟就在屋后不远,推窗即见。

后来,兔宝出生,我和先生商量借机将姆妈接过来生活,先生并不乐意。但我还是执意将姆妈接了过来,这是最好的理由。我对姆妈说,保姆终究比不上自家人,背着主家打骂小孩的比比皆是,更甚者掌掴针扎。姆妈当即去父亲坟上唠叨了一通,把房钥匙交给四婶。

现在回头看,接姆妈进城是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来到南昌,姆妈像一只胆小自卑的动物,误入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她并不适应,遭受了许多委屈。这一切被我们完全忽略,视而不见,我们过于在乎一种自以为是的孝义上的正确。

姆妈信佛、吃斋。这是父亲去世后才开始的,往时记忆中,姆妈并不供佛,家中佛龛里的菩萨也只是逢年过节象征性地烧烧香,不知是何时何事,这尊蒙尘的菩萨焕发光彩走进了姆妈的内心。弟弟的话让我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说,父亲去世后,姆妈变得寡言、古怪。姆妈终究没有从父亲的死中走出来,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当年是她欠考虑的行为间接导致了父亲的离世。

姆妈来我家头一年,风平浪静,相安无事。若要挑出一点不称心,该是姆妈吃斋不杀生。即便菜里面有星点肉沫子也不下筷子。这让我担心,长期营养不均,迟早会出问题。后来,我和保姆交代好,在素菜里悄悄放一些荤菜汤,尽量增加一点营养。

在帮忙照顾兔宝之余,姆妈结交了几个同为乡下来的阿姨,热衷于一起跳广场舞。我感到高兴,主动帮她网购舞蹈服。可没过多久,姆妈下楼的频率显然减少了,有时整天不出门,舞蹈服也没见她再穿过。

姆妈来我家第二年,烦心事来了。

先生总觉得家里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味儿,具体什么味儿他也说不准。那味儿附着在家中一切有形的物质上。每每拿起一件东西,先生都要皱了眉凑到鼻前闻一闻。我起初并不在意,兔宝尿骚屎臭,有味儿难免,叮嘱保姆多开窗通风。

有一天我正在外地出差,先生半夜打电话来,强压着怒火说:“知道你妈背着我们干些什么吗?”我心里一沉。“就在刚刚,半夜三更她爬起来烧香,乌烟瘴气。”我在心里叹息一声,平静地说:“等我回去处理。”先生不依不饶:“这么长时间她一直瞒着我们,更可气的是她居然买通了保姆,把家里当深山老庙。”我打断他:“什么叫买通,注意用词,至于吗?”先生气咻咻道:“如果你觉得这是小事你可以继续纵容。”

回去后,我和先生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冷战。我等待合适的时机和姆妈好好聊聊,连措辞都斟酌好了,但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担心再次伤害了姆妈。姆妈则一直小心翼翼躲着我的目光,做任何事都轻手轻脚。

就在我们相互揣测的日子里,迎来了兔宝四岁生日,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可是谁又能想到,就在兔宝生日的前一天,姆妈提出要回鹅掌村。她拽着我的手,平静地说:“给你们添麻烦,心里不踏实,还是回去的好,不必拦着。”

我别转身,猝然落泪。

我自然不会放姆妈回去,经不起人议论。我找姐姐商量,其时姐姐刚离婚不久,前一个男人,吃喝嫖赌样样来,姐姐带着被家暴的一身伤离婚了。不待痊愈,就有了新的追求者。这个男人听说我要让姆妈过来住一段日子,一直在碎碎念,我掉头而去。后来,姐姐把姆妈接走了。我下班回来,站在没有姆妈气息的屋里,忽然落泪。

起初,姆妈也只是帮姐姐做饭洗衣操持家务,后来,同居男人开了一家废品店,美其名曰再生资源回收公司,每次去,只见矮小的姆妈深陷废品堆中分拣,衣衫不整,满脸脏污,浑身散发着异味,如此,倒衬托出耳垂下晃动的那一点白格外醒目。我心疼不已,委婉地和麻将桌上败下来的姐姐唠叨,姐姐却快人快语:“她乐意干,拦不住。”

姆妈跟着姐姐非长久之策,我转而寻思把弟弟带到南昌来,他在镇上的五金生意清汤寡水,若是在南昌开一间五金店站住脚,日后姆妈跟着他,也是一桩好事。

姆妈在姐姐家第二年秋天,舅舅病故,我带着姆妈回四川邻水奔丧。

原计划坐火车转汽车,但姆妈再三建议我开车,我明白姆妈的用意,人再怎么卑微,都有着人前显贵的虚荣心。只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开车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出发前,我被惊到了,就在我和姐姐说话的工夫,车后备箱及后座被姆妈一袋一袋塞满了东西,轿车秒变货车。打开袋子看了看,全是大人和小孩的衣服、鞋帽,以及滑板、折叠椅、文具盒、书包、绘画颜料、平底锅、电饭煲等物件,琳琅满目,好在这些东西看上去并不显旧,且干净,我也就随了她。

路上,姆妈好几次讲到了舅舅,讲他如何如何不争气。好几次,我试图将话题引向银耳环,话到嘴边又滑了回去。我拿不准提及这些往事姆妈会不会不高兴,尽管我心里还有诸多未解开的谜团。

半夜,抵达舅舅家,迎接我们的又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几分舅舅的模样,是表弟。

车子还没停稳,姆妈便哭喊着打开车门,被表弟搀扶着踉踉跄跄奔向堂屋停放的木棺。姆妈个矮,够不着,有人在她脚下递去一个木凳,姆妈站在木凳上,身探向棺内,抱住亡人的头号啕大哭。我近前搀扶劝慰着姆妈,同时匆匆向棺内瞥了一眼。由于心怀恐惧以及光线昏暗,我并不确定看见了什么。

夜深,四周寂静。姆妈坚持要为舅舅守灵,我陪了一阵,熬不住,爬上一张乱糟糟的床昏然睡去。也不知是几点,姆妈低低的哭声又响起,只是少了白天的撕裂,多了一分暴风雨后的平静,像是在和亡人对话。

“弟啊,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东西给了你,却又要了回来,姐无能。”

“弟啊,为了这东西,你和姐夫坏了脸失了和,都是姐的错哇。”

“弟啊,莫要怪你姐夫,他为这东西搭上了命,你到了那边,一定要和他重归旧好,姐心里过不去哇。”

…… ……

我惊坐而起。门缝有跳跃的火光漏进来。四周旧物若隐若现。

次日返程,我问姆妈,怎么没有看见舅母?姆妈叹一声,早离了,当年你舅舅来我们家,正闹着。我若有所思,顿了良久,鼓起勇气说:“所以,你想用一对银耳环挽留舅母?”姆妈不语,扭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田舍。

进入江西地界的某个服务区,我和姆妈各要了一杯饮料,等山雨过境。“他当年是来借钱的,咱家哪有钱。”姆妈接着车上的话题说,“我当时也是昏了头,本想帮一把,不想害了你爹,非要拖着病身去邻水。”

“父亲和舅舅自然都明白你的心思。”我宽慰她,你是一片好意,不必和自己过不去。只是,在我印象中,舅舅离开我们家后才丢失耳环,我没记错吧?姆妈点点头,看着远处沿山脊而来的山雨幽幽地说:“是的,你舅舅在镇上逗留了几天,是我的意思。”我哑然失笑,打趣道:“行啊姆妈,你不笨。”我尽量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姆妈内心背负的东西太多,她需要放下。

我们向车子走去的时候,姆妈在我身后冷不丁说:“换了你和你弟,你会这样做吗?”我心里一软,回转身挽着姆妈的胳膊說:“当然会。”

接下来的路程,我一直在思考姆妈的问题,以至于错过了高速路出口。换了我,会那样做吗?我不知道。

二〇一四年夏,弟弟来到南昌,姆妈结束了常年与废品为伴的日子,由姐姐家搬往弟弟家,我不觉松了一口气。姆妈似有诸多不愿意,好在不久,姐姐的废品收购店面临拆迁,男人带着姐姐去了城北做起了物流,跑专线。

姆妈在弟弟家的日子并不遂意,和弟媳妇因琐事常有龃龉。弟媳妇肚量小,斤斤计较,尽管我每个月都塞给她三五百元作为姆妈的生活费,她依然不满足,作难姆妈,向大姐讨要生活费。姆妈如何开得了口,私下向弟弟哭诉。弟弟闷葫芦性子,拿不住自己的妇娘,毫无办法。

我和弟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隔膜,打小他就向着姐姐,这种情形一直没有改变。他结婚那年,置办不起给新娘的“三金”,姆妈意欲将银耳环让出,姐姐和弟媳也同意,被我断然喝住。我说,父亲拿命换回来的东西,休要打主意。说完,我将手腕上的玉手镯抹下塞给了弟弟。

二〇一六年,二孩政策放开,先生想再要一个,我说没人带孩子,脱不开身。先生提出再找一个月嫂,我说再贴心的月嫂也隔了一层肚皮。先生自然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似有不悦。后来,熬不住,同意让姆妈搬回来,但约法三章:一不准烧香拜佛,二不得将废品往家里带,三不能和保姆串通一气。

开口劝姆妈搬过来,煞费苦心,当然是打着孕育她外孙千秋大业的幌子,我佯装一副苦情状。

姆妈果断拒绝了我:“哪也不去,我想好了,自己过。”

我急道:“老家的房子都要塌了,四婶也去了外地。”

姆妈说:“我要在城里,一个人过。”

我听糊涂了,惊讶地看着姆妈。

“他们作难你了?”

姆妈摇头。

再问,不肯多说半句。

我打电话给弟弟,的确没发生不快的事情。我放心不下,叮嘱弟弟多留意姆妈。

话没说多久,弟弟打来电话说,姆妈找到一份湿地公园保洁工作,已经做了大半个月,每月三千元。我愕然,姆妈居然找到了工作,太令人意外,如果不是出自弟弟之口,万万不敢相信。

夜里失眠,想着姆妈之前说过的话,也许这就是姆妈“自己过”计划的一部分。我有一种预感,姆妈正在远离我们,她试图摆脱对儿女的依赖。

姆妈工作的艾溪湖湿地是南昌城东一片绿肺,湿地边沿一条昌东大道横贯南北,横穿过马路不远,便是我居住的小区。我不打算惊动姆妈,只想远远地看一看。遍寻不见,只得向一个穿着黄马甲的大姐打听。对方指了指远处一块洼地上的大风车。我忐忑地向那绿色的荷兰风情的大风车走去。门虚掩,檀香味扑鼻,逼仄的空间里放置了保洁用的工具,以及一把破旧的藤椅。似乎有种被人从后面逼视的感觉,回过头,目光撞上了父亲的遗像。遗像前檀香已燃尽,香头弯如钩,随时要跌落。父亲平视着我,目光平静,脸廓刚毅,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在微笑。我不知道这张照片拍摄的年份以及背后的故事,它最早悬挂于老家的堂屋。在这样的场合突然和父亲相遇,我百感交集,驻足良久。

所有人都知道姆妈有了工作,我们也慢慢接受了这种现实。家族再聚会的时候,姆妈显然比以往开心了许多。她还时常给孙辈们带来礼物,当然不再是废品堆里淘来的。那些礼物常因分配不均而闹得鸡飞狗跳,看着孙辈们你追我赶争抢礼物,姆妈眼里满是慈爱。姆妈不再忌讳别人谈论她的耳环,她甚至会主动摘下耳环,向孙辈们展示讲述。

我惊讶于姆妈的变化,原来工作能让人卸下重负,带来快乐。

我和先生的二胎计划搁浅,按理说姆妈有了心安之处,该了无牵挂,但不知为何失了心劲。当先生满怀深情地憧憬二胎生活时,我却满脑子想着怎么结束这段婚姻。

大约五六个月后,弟弟打来了电话,转圈说了一大堆。原来姆妈工作了半年多,除了每月给他五百元伙食费,其余的钱都没见着。我气急:“姆妈自己的钱自己做主,你们打什么主意?”弟弟咕哝道:“我不是担心被人骗了嘛,问她搁哪里了也不说,有时手头紧管她借一分钱也拿不出。每月三千块工钱,还有先进奖、考勤奖啥的。”我冷笑一声说:“你还整得挺明白。”

细琢磨,姆妈攒着钱,也许是为将来自己“一个人过”做准备。姐姐说:“姆妈是不是有了相好?找工作,存钱,接下来该租房了,这种事她怎么好意思和我们提……”

我开始频繁地往湿地公园跑。我需要证实姐姐的推测,捅破这层窗户纸,助姆妈达成心愿。我担心自己频繁出现反而惊扰了姆妈,于是嘱托办公室实习女孩代劳。半个月后,女孩给我递交了一份书面报告。

翻阅完这份报告,我颓然跌坐在沙发里。

我眺望着城东方向,按照报告里的时间线,此刻,姆妈正结束了袓仁寺的晚课,蹬着自行车奋力往弟弟家赶,路过菜市场,她以最快的速度进去买好菜,弟弟弟媳一般夜里八点到家,她必须赶在她们回来之前做好饭菜。

弟弟家、湿地公园、袓仁寺、菜市场。姆妈每天蹬着自行车把这些点串联起来,循环往复。

终其半生,我们都没能理解姆妈。

这天傍晚,我裹得严严实实,一路打听,走进了隐于陋巷中的袓仁寺。这是一座村办寺庙,几经兴废,因寺庙住持颇有名气,香火兴旺。正是晚课时分,钟磬脆响,诵经声声。我拉低了帽檐,在大殿内一群和尚居士中一眼便找到了姆妈的身影。姆妈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藏青色居士服,双手合十,微闭双目,念念有词。我的目光随姆妈身影移动,耳际经声佛号,宏大壮阔。

绕到大殿后方,工人正在扩建居士寮房。功德碑上,姆妈的名字以刀刻斧凿的方式赫然在列。一万五千元,几乎是她半年积蓄的全部。

绕回大殿,晚课在《伽蓝赞》中接近尾声。

二〇二二年三月,我辞掉工作,开始面对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日子。

自姆妈去世后,我早已看淡一切,职务、权利、名誉、金钱,往日孜孜以求为之奋斗的東西一夜间失去了魅力,做任何事情都觉无力。特别是姆妈刚离开的那一个月,我浑浑噩噩,整宿失眠。这种状态最后以身体急剧消瘦哭不出眼泪收场。我知道这是身体提前衰老的标志,这一点像极了姆妈,五行缺水,姆妈在我这个年纪身体便失去水分的滋养,即便是哭,也看不到泪水。

姆妈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落泪”,大约是她离去半年前,不知从哪儿得知我和先生不和,姆妈趁午歇特意赶来和我拉话,摩挲着我的手,列举了先生诸多的好处,我微笑着安静地听着,心里软软的,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后来她忽地说到了姐姐的婚姻,便哭了,并不见泪水,只是眼眶潮红、干涩,和我现在一模一样。

我以为一切都熬过去了,但不久后经常莫名其妙战栗、哆嗦,脾气也越来越差——我得了抑郁症。

谁也救不了我,唯有自渡。

我打算回鹅掌村住一阵,以求内心安宁。先生强烈反对,老屋家徒四壁,虫鼠出没。我淡然道,正是我所想要的,听油蛉唱歌,蟋蟀长鸣,老鼠尖叫。先生哭笑不得,闭嘴不说了。

先生为我准备好了所需之物,小到牙膏牙刷卫生巾,大到棉衣棉被。出发前夜,我从保险柜取出个小红盒,手触及有着毛绒表面的小红盒时,我迟疑了片刻。决定好了要这样做吗?我问自己。我必须将它原原本本归还给姆妈。我打开小红盒,水滴耳环安静地躺在里面,历经二十多年,依然楚楚动人。它们不再是一对简单的银饰,在漫长的光阴里,接受了风霜雨雪的洗礼,吸纳了日光、月光、汗水、泪水。承载了爱与恨,悲与喜,融入血液,刻进骨髓。作为主人身体的一部分,它们本应随主人的肉身化作青烟,但没有,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将它们据为己有,这是多么令人羞愧不安的行为。

我在黑暗中安静地坐着,闭上眼,一团弱小的被撞飞的肉身破空而来。这一瞬间在我脑海里想象了无数遍,在姆妈离开人间的头一个月,我只要闭上眼睛,这个血腥可怖的画面便如慢镜头在我脑中循环回放。

她怎么那么傻呢,那么大的雨,骑往袓仁寺的途中却掉头折返,她是担心大风车里父亲的遗像。大风车地处洼地,一下大雨湖水便漫溢。

谁能预料,死神已经悄悄尾随了姆妈,她穿过昌东大道的一瞬间,死神一跃而上。我见到她时,她侧身蜷缩的身子被鲜红的雨衣覆盖,惨白的两只手露出雨衣之外,血水混合着雨水蜿蜒流淌。她的身子看上去那么小,为了不让我们伤心,似乎还在向更小处缩去。

我扑过去抱住湿冷的姆妈,声嘶力竭试图将她唤醒。殡仪馆的车很快来了,姆妈被迅速装进白色拉链袋抬上车。我顿觉天旋地转,身子如雨中坍塌的泥墙一般瘫了下去。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姐姐说,因疫情原因,丧事简办,姆妈在我苏醒过来前两小时已经火化。

姆妈落葬近三个月后,我的状态逐渐好转,姐姐弟弟来看我,艰难地提出事故赔偿款的处理问题。我恹恹地说:“不要考虑我,姆妈拿命换来的钱,你们商量着办。七十二万,四六分,作为儿子多拿一份没毛病。”姐姐弟弟点头表示同意,突然,我急切地问:“姆妈的耳环是不是一起火化了?”姐姐看弟弟,弟弟一脸茫然。我有点难过,这耳环随了姆妈半辈子,理应姆妈带走,不明不白丢了算什么。弟弟嗫嚅:“也值不了几个钱,改天打一对更好地给姆妈。”我瞪了弟弟一眼。

我通过关系找到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他传给我的视频,剪掉了事故发生的那几秒。肇事者是一个和我一样柔弱高挑的女人,在等待交警和120救护车到来的八分二十秒的视频里,她几度接近躺在雨水中的姆妈查看情况,并一遍一遍拨打电话,情绪完全失控。交警和120救护车先后抵达,二十三分钟后,弟弟和弟媳妇打车赶到。弟媳妇跪在姆妈身边大哭,某一刻,她停止了号哭,右手遲疑地伸向姆妈的耳朵……

弟弟送来了银耳环,脱离了依附的肉身,耳环黯淡无光。得让它们化为水化为烟,随姆妈而去,否则,姆妈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这也许是我的执念,我不相信弟弟“留点念想”之类的鬼话。

回鹅掌村当天,乌云翻墨。先生建议改天再动身,我不允。我这是怎么了,年轻时挤破脑袋想逃离鹅掌村,且费尽心思将家人一个个带进城,如今,却这般渴望回到那个树叶般大的村庄,一刻也等不得。

路遇暴雨,我盯着白茫茫的前方,浑身发紧。汽车龟速前行,雨刮器快速摆动。我突然尖叫着抓住方向盘,车子踉跄失控,戛然一声急刹住。

车轮左前方,一只被撞的山羊躺在马路中间,身上盖了一块湿漉漉的红布,头和四蹄露出灰布外。从蔓延至更远处的血水来看,被撞有一段时间了。

我的心被狠狠剐了一下,双手捂脸放声痛哭。那是一种无所顾忌、劫后余生、酣畅淋漓的痛哭,它饱含了委屈、悲伤、绝望和再生。泪水洗刷了怨愤、思念和内疚,清除了郁结于心的块垒,一股温热的液体在身体里缓缓流淌,犹如冲破严寒封锁渐渐解冻的溪流……

后车在烦躁地按喇叭,然后又无奈绕行而去。先生下车向被撞的山羊走去。我看着他费力地将湿漉漉的山羊拖至路边的草丛,找来一根枯枝插入草丛作为标记。

我收回目光,怔怔地盯着车窗的雨滴。这些来自天堂的精灵,晶莹剔透,向下的重心令它们拉伸成一个个欲坠未坠的椭圆体。我若有所思,手伸向衣兜,触摸到一层表面柔软毛绒的小红盒。里面是姆妈的银耳环,它形如雨滴,更似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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