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境还原”视域下的诗词解读
2023-08-01郑标左高超
郑标 左高超
摘要:语篇是在一定的情景语境和社会文化语境下形成的言语作品,它受作者认知语境的制约,同时具有某种特定的上下文语境结构。因此,在解读文本作品时,可以从还原社会文化语境、情景语境、语篇语境(上下文语境)的角度入手,以达到深度解读的目的。
关键词:语境还原;诗词;深度解读;《江城子》
文本阅读活动的核心是理解,学习解读文本作品,实质上是学习如何理解语篇。语篇是在特定语境下根据特定语境需要完成特定交际任务的言语作品,语篇的意义“来自语境”“通过语境”“为了语境”。[1]141从这个角度看,任何语篇都是在一定的情景语境和社会文化语境背景下基于作者的认知语境而达成的具有某种特定上下文语境结构的言语作品。因此,在解读文本作品时,我们可以从还原社会文化语境、情景语境、语篇语境(上下文语境)的角度入手,以达到深度解读的目的。接下来笔者将以《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以下简称《记梦》)的深度解读为例,尝试“语境还原”视域下诗歌教学解读的具体路径。
一、社会文化语境的还原
作者在创作作品时,自觉不自觉地都会受到社会文化语境的制约和限定。孔凡成教授认为,社会文化语境指与交际活动密切相关的社会文化语境因素所构成的语境,主要包括社会特点、政治制度、经济情况、文化人文状况、民族民俗等要素。[2]2由此可知,每个文本语篇都是笼罩在一种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下的言语作品。因此,我们如果能够立足于作品创作的社会文化语境要素来解读作品,会收到更加深刻的解读认知。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标题中蕴含着时间要素,这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社会文化语境要素。“正月二十日”是作者要重点强调的一个文本信息,我们在做文本解读时,一定关注“作者写了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写而不那么写?”通常情况下,题目往往是言简意赅、高度概括、能省则省的,而本首词的题目却如此“繁琐”。据笔者搜索知网相关解读发现,有关该词题目的解读少之又少,即使有也是着眼于“乙卯”和“记梦”,因为“乙卯”照应了文本中“十年生死”的背景信息而“记梦”则是全文的行文线索。岂不知,“正月二十日”所内含的语境要素却更加具体而深刻。
在中国的二十四节气中,“雨水”一般在每年阴历的正月十九日至二十三日。在“雨水”节气里往往会有降雨发生,因此就有了“天穿之说”。而在女娲补天的神话中,补天的原因恰巧正是天漏了,所以女娲补天的神话就和先民们对雨水这个节气的认识结合在一起,因此就有了“天穿节”的习俗。北宋李覯曾有诗《正月二十日俗号天穿日以煎饼置屋上谓之补天感而为诗》云:“娲皇没有几多年,夏伏冬愆任自然。只有人间闲妇女,一枚煎饼补天穿。”[3]这记载的恰好就是正月二十日“天穿节”的民俗文化传统,“天穿节”是中国民俗节日中唯一由“家庭主妇”担纲祭祀的民俗节日,体现了古代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在这样一个唯一由“家庭主妇”担纲祭祀的民俗节日里,苏轼在看到现在的家庭主妇(王闰之)忙前忙后的样子不由得也会想起曾经的家庭主妇——王弗。王闰之与王弗是堂姐妹关系,而王闰之之所以选择嫁给苏轼,除了爱慕苏轼的才学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被苏轼对王弗的一片深情所感动,可以说他们二人共同敬重和怀念着已逝的王弗,也正因如此,王闰之过门后对王弗所生的儿子示若己出,这愈发使得苏轼和王闰之的婚后生活美满和睦。因此,在“天穿节”这样一个唯一可以体现“家庭主妇”家庭重要地位的节日里,苏轼写一首追忆亡妻的诗词不仅可以表达对亡妻的思念还可以体现自己对家庭妇女的感激和尊重。也可以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写这样一首特别的诗,表达的就不单单是对一个个体(王弗)的思念和感激,更多的是对一个群体(家庭主妇)的无限感激和尊重,而这一群家庭主妇里对苏轼而言最重要的言说对象无疑就是王闰之。从这个角度来讲,这首《记梦》与其说是写给王弗一个人的不如说是写给王弗和王闰之两个人的,表达的是对两个人的感激和尊重。
二、情景语境的还原
孙绍振教授认为:“阅读历史经典的最起码的原则,就是回归历史语境。”[4]56孙教授所说的历史语境也就是作者创作时所面对的情景语境,我们解读文本时需要知人论世,更多更全面更深刻地分析作者的创作意图以达到深度解读文本的目的。
苏轼创作《记梦》时,正担任密州太守。苏轼之所以被外放做官,正是因为他与变法派的观点不一,政见不和。而且此时王安石已经去职,吕惠卿当权,新所得税法推出,百姓苦不堪言。这一时期苏东坡所写的诗里曾说绕城而走,所见孩童死于道旁自己潸然泪下。这一时期的苏轼对政事感到绝望,愤怒之火慢慢熄灭,回归山野的愿望陡增,他对陶渊明的诗歌越发热爱,那首《西斋》诗简直可以和陶诗乱真:“西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病夫朝睡足,危坐觉日长。昏昏既非醉,踽踽亦非狂。褰衣竹风下,穆然濯微凉。起行西园中,草木含幽香。榴花开一枝,桑枣沃以光。鸣鸠得美荫,困立忘飞翔。黄鸟亦自喜,新音变圆吭。杖藜观物化,亦以观我生。万物各得时,我生日皇皇。”此外,他还创作了《吏隐亭》《望云楼》等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实现精神解脱的“隐逸诗”。[5]158-159
苏轼19岁与王弗结婚,20岁外出访名师高友以备科举,22岁中进士后回乡守母丧,24岁携妻、弟及父亲外出做官,自此作客他乡宦海一生。这样算起来,苏轼与王弗在故乡眉山度过的相对自然淳朴的田园生活也只有三年而已,而词中“小轩窗,正梳妆”的梦中情景就是那三年恬淡时光的缩影和回顾。然而如今(乙卯年)的苏轼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苏轼,他历经了朝堂上的争锋相对、尔虞我诈,目睹了民间的百姓疾苦,他厌恶了党同妒异官场生活,他饱经风霜、身心疲惫,正如词中所写“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也正是这种“尘满面鬓如霜”的现实困境才加深了他对“小轩窗正梳妆”恬淡生活的怀念,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由此可见,苏轼创作《记梦》不仅仅是对亡妻的怀念更是对田园生活的无限向往,他希望自己可以抛开纷扰的尘世寻得精神的自由。要之,从情景语境的角度来还原作者的创作意图可以加深我们对文本的深度理解。
三、语篇语境的还原
语篇语境又称上下文语境,课文的上下文语境包括课文的语音环境、语义环境、语法环境、语词环境、语句环境、语篇环境、篇章环境、文体环境、语体和风格环境等语境要素。其中,文体、语体和风格是最为重要的语篇语境要素。[2]109从文体的角度看,《记梦》隶属诗词作品,诗词有诗词的文体特点,它以高度凝练的、富有节奏和韵律的语言生动形象地抒情言志;然而,苏轼的诗词又有他自己风格和语体特点,苏轼曾言“诗以奇趣为宗,以反常合道为趣”,可以说“反常合道”是苏轼进行诗词创作的宗旨。因此,在解读苏轼的诗词作品时,我们可以对语篇中这种“反常”之处做出深度的还原,以此来推敲隐含在语言深处的内在情思。接下来,笔者将以意象的还原和句式的还原两个角度来具体分析。
(一)意象还原
子曰:立象以尽意。诗词的意象是作者主观情思对客观物象变异化的呈现,如果用一个数学公式来表示的话会更直接呈现三者的关系,即意象=情感+物象,也即情感=意象-物象。公式中的“+”即代表“变异”的手法,而“-”则可表示为“还原”的手法。
在《记梦》中,有两个意象极容易被大家所忽略,一个是“孤坟”一个是“明月”。我们先来看“孤坟”,其实在乙卯年(1075年),也就是王弗去世后的第十年,王弗的坟旁还有两位亲人的坟墓,那就是苏轼父母的坟墓。据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载:“(王弗)葬于……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由此可知,王弗之坟并非孤坟,然而,作者却要虚写为“孤坟”,他为何这么写?为何要凸显这个“孤”字?可以说,这就是作者情感对客观物象的变异化反映,“孤”的不是王弗的坟墓,“孤”的是苏轼的个人情感。换句话说就是苏轼认为缺少自己陪伴的王弗是孤独的,或者说是缺少了王弗陪伴的自己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来自哪里呢?应该来自于现实生活的不顺,除了亲人的逝去,也有亲人的分别(那首怀念弟弟子由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也是作于這一时期),当然肯定也有政事的不顺等等。
再看“明月”意象,从月相上来看,农历十六至农历二十三的月亮被视为残月。而古代诗歌中,“残月”也是时常被用来表达悲伤情感的惯用意象,比如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温庭筠的“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等。那么在此处苏轼为何舍近求远,弃“残月”不用而用“明月”呢?王荣生教授曾说,我们解读文本不仅要看它写了什么更要看它为什么这么写而不那么写。由此可见,作者用“明月”必有其情感的抉择因素在里面,亲人的逝去固然是让人悲伤的,然而这种悲伤之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转变,转变为一种无限的思念之情,正如词中所说的那样——“不思量,自难忘”,由此可知,本首词表达的是对亡妻的无限怀念之情而并非撕心裂肺的悲伤之情,也正因如此,用“残月”过于夸大,而用“明月”则恰到好处。以上只是其一,“明月”和“残月”还有一点不同:“残月”是就月形而言的,而“明月”则侧指月色。也就是说“明月”主要指向月的光度,可以写出月光的特点来,尤其是月光的朦胧之态恰好与有情人之间那种“缠缠绵绵、藕断丝连、难舍难分”的情感体验十分契合。作者与发妻阴阳相隔却又时时思念,“明月”这一意象恰好将这种微妙的情感呈现得恰到好处。
(二)句式还原
孙绍振先生认为,诗歌的奇妙之处表现在,情与理的矛盾之间有一种变异的逻辑。这种变异的逻辑就是中国古典诗论总结出的“无理之妙”现象。[6]诗歌是言情的文学作品而非说理的纪实作品,诗歌是诗人“片刻情绪”的反常规表达,因此,大多时候,诗歌表达的越是无理则越是有情。在《记梦》中,有多处这种反常规式的表达,比如“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等等。这几处表达从实用理性的角度来看,要么不实用要么不理性,然而从情感逻辑的角度来看,确是情感真挚,感人肺腑。下面我将从情理矛盾的角度,就“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一句式作还原式的解读。
词的前面说面对“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亡妻是一种“不思量,自难忘”的情感,那种跨越时空和生死想要与亡妻再见一面的迫切之情“呼之欲出”。然而真的到了“再见”的时候,却又“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垂泪。这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讲,显然是不实用的。久未相见、时刻思念的亲人再见之时都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对方倾诉的,彼此互诉衷肠、表达相互的思念之情才是最明智、最理性的做法。然而,诗歌是审美的艺术形式,美是以情感价值对实用价值的超越来呈现的,因此,诗歌表达中越是无理则越是有情,越是不实用则越美。从这个角度来还原此句中所蕴含的情感则会发现,作者与亡妻越是“相顾无言”则越说明二人思念之浓烈,越是“默默无语”则越说明二人有无限话语藏在心间,如此表达则呈现出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异曲同工的情感之美。
(三)标题内容还原
古诗词的标题往往蕴含着作者所写内容的诸多信息,有助于读者更精准更全面地解析诗词的主要内容和感情基调。因此,古诗词鉴赏,抓住题眼是关键。《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标题较长,其中“记梦”一词关联文本的具体内容,至为关键。弗洛伊德曾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可见,梦是对现实愿望的反映和异化。在“记梦”为题的诗词中,梦境通常是作者情感的主要寄托点,因此,解析梦境是解读这类作品的关键。对诗词中梦境的解读,我们可以运用还原的手法,还原并比较其梦境与现实的反差,以此来更加准确地把握作者蕴含其中的情感。
《记梦》中真正的梦境只有“小轩窗,正梳妆”一句,此梦境是从时空两个维度对现实生活的变异反映:梦中的妻子正端坐在小轩窗前,而现实中的妻子却化为“短松冈”上的一座“孤坟”;梦中的妻子年轻美貌、悦己而容,现实中的妻子早已“生死两茫茫”、物是而人非。通过对标题内容的还原和比较,我们可以看到苏轼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已经超越了时空,达到了无以复加的“悲剧美”的高度:月明如水,短松森森,亡妻已逝,远客独悲!
总之,诗歌解读可以通过语境还原的方式进行。首先要对社会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进行恰当的还原,合理理解文本所隐含的时代、文化背景及作者的创作意图;其次更重要的是,要对文本所依托的语篇语境(尤其是文体和文本风格)进行多角度的语境还原,在字里行间去探寻言语文字背后所蕴含的内在情思。如此,则可有效避免游离于文本的无效解读和过度解读。
参考文献:
[1]荣维东.交际语境写作[M].北京:语文出版社,2016.
[2]孔凡成.语境教学论[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3]唐明生.穿天节与天穿节考异[J].中国文化研究,2013(03).
[4]孙绍振.批判与探寻:文本中心的突围与建构[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2.
[5]林语堂.苏东坡传[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
[6]左高超.还原“无理之妙”,细说“不通之通”——《沁园春·长沙》文本细读[J].今日教育,2021(10).
(作者:郑标,安徽省太和县第八中学高级教师;左高超,山东省滨州实验中学高级教师)
[责编:张应中;校对:尹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