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传统文化的共同富裕内涵特征及现代转化
2023-07-31吴昊天
吴昊天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实现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的现代化。”①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而团结奋斗》,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3 页。中国式现代化追求共同富裕目标既是中国共产党遵循马克思主义理论要求的初心践行,也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内蕴的共同富裕理想的时代弘扬。共同富裕理想深蕴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在中国思想史上源远流长。关于三代时期的典故中就有尧在做了部落首领后,依然和民众一起共同生活的蕴涵共富追求的传说。先秦时期虽然百家争鸣,但以儒法道为代表的诸子哲人,大都主张共同富裕的社会理想,并从各自的理论逻辑和社会历史观视角阐释了共同富裕理念,为后世的社会治理、社会理想和社会价值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也为当代共同富裕理论提供了重要的传统文化资源。
一、中国传统文化共同富裕的基本内涵
几千年中华文明历史,人们期盼和追求着共同富裕的美好社会,并把这种理想追求内嵌于不同时期的社会治理、社会理想和社会价值的建构中,形成了内容丰富、思想深刻的共同富裕理想。
首先,共同富裕是重要的治国理念。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是中国历代社会治理的目标。实现这一理想目标的根本要义是以民为本,民国共富。
民本思想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早在西周时期,就有了“天惟时求民主”,“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警世衷告。《尚书》中明确提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理念。孔子继承发扬了古老的民本思想,以“爱民、顺民、亲民”为立足点,从不同角度作出阐释。孔子认为,“天地之性,人为贵”(《孝经·圣治章》),治理国家必须以仁爱爱人为取向,坚持“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礼记·大学》)“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论语·尧曰》)的原则。管子强调“欲为天下者,必重用其国;欲为其国者,必重用其民”(《管子·权修》),认为要治理好国家,必须“以人为本。本治则国固,本乱则国危”(《管子·霸言》)。孟子认为,国家治理目标,应该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子强调:“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哀公》),百姓不是为君而生,君主却为民而立,广大民众既能支撑政权也能颠覆统治。一个政权怎样才能获得民众的普遍支持呢? 只有实行德政,实现民与国共富,让人民随着国家的发展普遍过上富足的生活,这才是根本之道。
如何才能达到社会共富? 一是国家应该节约用度,力戒铺张浪费。殷商初年,大臣伊尹就对刚继位的太甲提出告诫:“慎乃俭德,惟怀永固”(《商书·太甲上》),认为俭约节用是维护江山王业的重要手段。周公在《毋逸》中也警示周成王:治国必须“杜骄奢,绝淫侈”,才能长治久安。《尚书》中专门论述了节俭的重要性,强调治国理政必须“克勤于邦,克俭于家”(《尚书·大禹谟》)。节俭也是儒学“温良恭俭让”五大美德之一,“俭节则昌,淫佚则亡。”荀子认为应满足人的自然欲望,“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但必须节制人的欲望,“节用以礼”,按照制度法令行事,避免奢靡和浪费。只有奉行节约原则,尤其社会上层直至君王都克勤克俭,才具有实现社会共富制度和道德的基础。二是轻徭薄赋,藏富于民。孔子要求国家、君主应该实施“敛从其薄”(《左传·哀公十一年》)的赋税政策,认为足国要先足民,让百姓富足,藏富于民。孟子和荀子都论述过轻税薄赋对实现百姓共富的重要意义,孟子提出,“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孟子·尽心上》)薄赋是人民富足的重要施政之策。荀子在《富国》中说明:“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国富矣。”(《荀子·富国》)西汉初年,王朝切实贯彻“十五税一”的“轻徭薄赋”政策,开创了民心安定、经济繁荣的“文景之治”。在其后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轻徭薄赋”都为历代思想家和有为君臣所推崇。三是鼓励生产和贸易,推崇劳动致富。勤劳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早在春秋时期《左传》中,就已有“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的告谕;孔子在《论语》等典籍中强调“使民以时”(《论语·学而》),即国家的各种派遣不能耽误农时,以保障农业生产为前提。孟子在继承孔子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孟子·梁惠王上》)强调农林牧副渔等各生产领域都要按时节进行劳作。荀子特别强调按照“天时”进行劳动生产的重要性,反复说明“无夺民时”“守时力民”“缓不后时”(《荀子·富国》)的意义,认为只有顺时从事生产活动才能更好地发挥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主动性,提高效率,致富民众。四是遵循均平扶弱的损益之道。均平思想是先秦诸子的共识,各派思想家都有阐述。管子认为“贫富不齐”是一个国家“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的根源,君王治世的理想境界应该是“高安在乎同利”(《管子·版法》)。齐国著名政治家晏子提出,治国欲达社会安宁,必须“权有无,均贫富”“取财于富有者,以调剂贫乏者”(《晏子春秋·问上第三》)。孔子警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强调理想的社会应该是“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季氏》),认为均平是实现社会共富和安定的重要举措。
其次,共同富裕是一种社会理想。实现共同富裕是古代中国普遍的社会愿望,也是从哲学理念到施政方略和社会生活各方面共同追求的理想状态。
中国古人关于“天地之道”的探究对中国古代朴素的共同富裕社会理想观念的形成有直接的影响。在关于天地万物的思索中,中国先民们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礼记·孔子闲居》),即天地最大的美德是既孕育生命又无私地维持生命的延续。人类作为宇宙天地自然所生之物,应该效法自然,学习天地日月的无私养民优良品格,公平惠及,万类不遗。在社会生活中推而论之,就应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周易·益》),也就是要求社会治理要取多益寡,公平施与,减损于上、增益于下,这种道义必然能大放光芒;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了“损有余而补不足”“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的哲思,强调均贫富是顺天应人的自然之势。
共同富裕也是古代思想家和政治家所追求的治理社会的理想状态。孔子在《礼记·祭法》中借传说提出“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以说明实现社会共富的正当性。在《礼记·礼运》中更是构建了“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天下为公”、共同富裕的“大同世界”理想;管子提出,治国的要义是“以天下之财利天下之人”(《管子·霸言》),强调富以养民是治国的首要任务;汉初名臣贾谊认为,管理者应该“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新书·大政上》),管理者的社会治理功绩评判标准是民众生活的富裕和快乐。这些论述深刻表达了中国历史上的仁人志士对共同富裕的社会理想的追求和路径设计。
共同富裕还是几千年来中国普通民众的重要诉求。中国人民对共同富裕的企盼和追求贯通古今,生动反映周朝时期生活的《诗经》唱出了“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民富理想,用硕鼠之喻痛斥妨碍民众富足的剥削者。“共同富裕”往往是中国古代社会农民起来反抗暴政、助推社会变革的召唤旗帜,“等贵贱、均贫富”是历次农民起义的基本诉求、旗帜口号和纲领目标。秦末陈胜、吴广起义高呼“苟富贵,无相忘”的口号;东汉黄巾起义提出“致太平”的朴素均贫富诉求;唐末黄巢起义高举“补天均平”大旗;北宋王小波、李顺起义则明确提出“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的“均贫富”口号和目标;南宋钟相、杨幺起义在继承王小波、李顺起义“均贫富”的基础上加入权利平等要求,要求“等贵贱、均贫富”;明末李自成起义打出“均田免粮”旗号;晚清洪秀全太平天国起义制定“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冀图建立“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太平社会;近代社会由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继承“均贫富”的古代理想,提出“平均地权”“节制资本”的经济方针,等等,是两千多年中国古代社会广大民众之共同富裕理想在不同时代的反映。
再次,共同富裕是一种基本社会价值。中国传统文化认为实现共同富裕对构建和谐安宁的社会、激发人们的道德情感具有重要的意义。
周初名臣姜太公提出:“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六韬·文韬·文师》),能否让天下百姓共同享有利益,是人民是否拥护统治、江山得失的基础;孔子认为,执政者必须“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论语·雍也》),力戒贫富不均,社会才能和谐有序。同时,中国传统主流文化大都认为,生活富裕是促使人们追求崇高、激发人们道德情感的基础。传统文化往往把追求公共福利、帮助他人实现某种利益称之为“义”,把私人利益称之为“利”,在此意义上,今天所谓的共同富裕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传统文化中的“义”,表现为追求利他行为或实现公共利益,如此,义利合一,都是道德范畴。“义利之辩”曾是中国传统文化长期争论的主要问题。儒学认为,如果一种行为既能够带来公共利益也能够实现行为者自身的利益目标,那是君子之道。孔子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所以,孔子并不是否定谋利,而是强调公利优先,强调谋利的道德遵循,亦即君子、国家治理者应该以实现公共利益、整体利益、长远利益为目标,而不能只着眼当下的个人私利,简言之,在天下为公、共同富裕的前提下,谋利才是值得肯定和鼓励的。孟子提出:“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孟子·滕文公上》),这里的恒心主要是指人所常有的善良本心。在孟子看来,要维持这种善良本心,必须具备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基础。汉儒董仲舒、王符都阐释过类似的思想,董仲舒提出“先饮食而后教诲,谓治人也”(《春秋繁露·仁义法》),王符说:“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潜夫论·务本》),都是说明,让人民过上富足的物质生活对于教化人民、培养人民的道德情感的重要意义。法家更是强调物质、利益对人的精神具有基础性作用。管子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礼节荣辱的道德情感都依赖于仓禀和衣食的丰足;商鞅强调,“德生于力”(《商君书·靳令》),“先实公仓,收余以食亲,为上忘生而战,以尊主安国”(《商君书·农战》),“力”可以解释为物力或财力,意指社会道德文明或个人道德高尚是在一定的物质条件基础上生发的,譬如忠君爱国的优良品德必须有赖于发展农业生产而使民众物质生活富足,满足民众的物质利益要求。对此,恩格斯有过简单而深刻的说明:“道德归根到底都是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71 页。普遍的社会贫穷难以形成普遍的高尚道德情感。
二、中国传统文化关于共同富裕思想的基本特征
中国传统文化关于共同富裕的探讨,不仅形成了丰富的思想内涵,而且凝聚着深邃的智慧品质,蕴涵物质和精神、人与自然、民富与国富等和谐统一特征。
首先,共同富裕是物质和精神协调有序。在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各派思想家中,除了程朱理学提出“存天理,灭人欲”、把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几乎对立起来以外,其他各派各家都认同物质富裕和精神丰富是内在统一的。这种统一既是国家、社会整体层面的实现目标,也是家庭、个人个体层面的理想追求。
孔子在阐述治国理念时,总是强调治国者必须把社会物质生活和人的精神境界的提高统一起来。在与门生冉有的对话中,孔子提出了“庶之,富之,教之”的成人之序(《论语·子路》)。孔子认为,追求富裕的物质生活,既是人性之本然,也直接关系人生的质量与尊严,是天然合理的。但是,人之为人,其本质在于人具有仁义等精神品质,人的富足的物质生活只是成为仁义君子的手段,因此,人始终要特别注重仁义道德的学习和践履,不断丰富道德精神生活,以义制利,向以仁义为核心的君子理想人格看齐,在道德精神层面活出人的情趣与尊严,活出君子的品性与德行来,这是人生的根本意义与价值所在。反之,若只贪图物质享受,就会违离于仁义的人生本义,丧失人生的根本意义与价值,就“不足以为士”(《论语·宪问》),不能成为君子。如果每个人都能按照仁义之要求去追求富足的物质生活,那整个社会就会成为大道流行的大同世界。墨子也认为,一个有德的仁人,不仅道德品质高尚,而且也必然通过行事给民众带来实际的利益,“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墨子·兼爱》),达至义利合一。荀子提出:“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荀子·大略》),义利即物质和精神是人的两种品性,缺一不可。舍义纵利,人将与禽兽无异;舍利求义,则违人之本性,义也无法实现。因此,必须既尽可能满足人民的物质利益要求,更要重视人民的道德教育,实现两者的共同发展。管子认为,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同时人类具备通过教化而知礼行义的可能性,但只有满足民众的物质利益才能教化民众,使之成为有德之人。孟子“仁政”之要义,必须在物质上保证人民有其田地,即“制民之产”,同时在精神上对人民进行“伦理教化”,才能建成“人和”的社会,成就“仁者爱人”的君子人格。大儒李觏提出:“人非利不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盱江集》卷二九《原事》),认为物质和精神在人的成长过程中是相互作用的。南宋时期具有重要影响的永嘉学派以“道在物中”为哲学基础,在继承先秦时期管子、孟子等人的思想基础上,进一步阐发了“衣食足,则知荣辱”“民富国强,众安道泰”的观点,论述了物质富裕与精神丰富、道德提升的统一关系。
其次,共同富裕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共同富裕涉及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身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共同富裕的重要命题。在中国传统文化关于“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仁爱万物”“敬畏生命”“制天命而用之”“以礼制欲”“取用有节”等思想观念中,不仅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古代先哲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智慧思考,而且浸润着中华民族在敬畏自然、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基础上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富足幸福生活的理想追求。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历来强调天人合一、尊重自然。”①《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版,第530 页。《易经》《论语》《老子》《墨子》《孟子》《荀子》和《齐民要术》等中国古代经书典籍都在论述“天人合一”思想,强调说明人类要遵循自然规律,按照与自然法则相适宜的方式行事,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构建人类幸福的生活。《周易》提出“天地人合”的观点,认为“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有万物然后有男女”(《周易·序卦》),世间万物都源于天地,因此,人与自然是同脉相连的有机统一整体,人与自然必须和合共生。老子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道生万物”命题,道作为自然法则或规律,也是人的行为准则,人应该敬畏自然,人的主观活动必须尊重自然规律。孔子说:“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天虽然不言语,无声息,但作为自然的天,总是春夏秋冬四时交替轮回,其万事万物依其自身规律生灭变化。孟子也说:“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离娄下》)天虽高星虽远,但如果把握了星辰的运行规律,那么千年之内的节气都可以推算出来。荀子更有名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有其恒常的运行规律,不因为人的主观行为而改变。因此,人类必须尊重自然,敬畏自然规律,按照自然规律办事,使“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荀子·天论》),让自然万物共生共荣,才能够实现人的生活目的。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要尊重和敬畏自然,而且要“仁爱”自然,“取用有节”地合理利用自然,让所有人都能够共享美丽自然带来的幸福。中国古代先贤智慧性地认识到,富裕幸福的美好生活离不开青山绿水,离不开对自然生态的依赖。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陶渊明心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意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如何才能保持美好自然生态呢?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一是“仁爱”自然,敬畏生命,二是“取用有节”地合理利用自然。
敬畏生命,泛爱万物,是道家的重要思想。老子在《道德经》中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强调“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告诫人们要善待万物,滋养其生长,既要承担对自然万物肩负的责任,又不能随意主宰万物的生命,这样才能够“若可托天下”。庄子进一步发扬老子敬畏生命、“衣养万物”的思想,认为天地一体,“物无贵贱”(《庄子·秋水》),必须“泛爱万物”(《庄子·天下》)。儒学从仁出发,阐释了与道家相似的泛爱万物的思想。孔子在《论语》中提出“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告诫人们要对动物心存仁爱,不可滥捕滥杀,否则万物就难以和谐共存。孟子提出人的本质是“仁”,“仁民爱物”。“仁民”是对人的同情仁爱,“爱物”则是爱护人之外的动物植物等。宋明理学继续先秦时期的“万物一体”思想,主张泛爱自然万物。张载提出“民胞物与”(《张载·西铭》),意思是民为同胞,物为同类,因而要爱人和一切物类。程颢强调“仁”的内涵乃是天地万物为一体平等相爱。
“取节有用”地合理利用自然资源,是中国传统文化主张实现共同富裕的又一重要思想。司马光编辑的《资治通鉴》在总结中国历史的治理经验时提出了“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理念,强调必须根据自然万物的繁生规律有限度和有节制地使用,才能常保富足。这种理念,早在先秦时期诸子中就多有阐释。管子提出对待自然万物,应该坚持“以时禁发”原则,认为“山林虽广,草木虽美,禁发必有时”,强调“圣人之处国者,必于不倾之地,而择地形之肥饶者。乡山,左右经水若泽”(《管子·度地》),认为在利用自然时要遵循固定时限,要顺应自然、融入自然,保护自然,才能实现国家长远的富庶强大和全体人民生活水平。荀子提出保护自然资源是“圣王之制”,要求向自然采伐要做到“不夭其生,不绝其长”(《荀子·王制》),说明只有草木荣华滋硕时才能适当砍伐,鼋鼍、鱼鳖、鳅鳝在繁殖时节,不能捕杀;斩伐养长不失其时,百姓才有余材而富足;如果违逆自然规律,攫取无度,那么将会受到自然界的惩罚。孟子建议君王在“以民为本”治理国家时,要做到“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孟子·梁惠王上》),民众的生活用品才能丰裕充实。在《礼记·月令》中,专门阐释了国家治理必须按照时令对保护自然资源做出了详细严格的规定。这些论述深刻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追求共同富裕中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态智慧。
再次,共同富裕是国富与民富的统一。中国传统文化普遍主张,共同富裕不仅是民众个体的普遍富裕,而且必须是国富与民富的统一,认为民富是国富的基础,国富是民富的保障,富国须先富民。早在《周礼》中就提到“以富邦国,以养万民”(《周礼·天官冢宰·小宰》),富国的目的是让民众过上富足的生活。管子主张“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管子·治国》),认为富以养民是治国的首要任务。孔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简单明了地阐释了国以民为本、富国先富民的道理:老百姓丰足了,国家没有不丰足的;老百姓贫穷,国家如何能丰足呢? 荀子在《富国》中提出:“下富则上富”“下贫则上贫”,强调“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社会治理必须让普通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国家才能真正富裕起来。北宋政治家王安石提出:“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临川先生集·与马运判书》)认为要使国家富起来,必须先让广大民众富起来,使天下皆富。明清时代,以儒家思想为主流的学者,继续强调“欲富国必先富民”的思想。明初大儒方孝孺提出:“能养民而富安之,不求富国而国自富矣。”(《逊志斋集·送陈达庄序》)即是说如果能够让百姓富起来,不用去考虑国家如何富裕,国家会自然富起来;丘浚也提出:“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民财既理,则人君之用度无不足者。”(《大学衍义补·理财之道下》)善于治国者,是先想办法如何让民众富起来,民众普遍富起来了,国家没有不富的。
三、中国传统文化共同富裕思想的时代转化
2014 年,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 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发表的重要讲话中指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要“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继承,坚持有鉴别的对待、有扬弃的继承”①《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简史》(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第715 页。。以此为指导,在新时代奋进共同富裕理想目标时,可以汲取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关共同富裕论述的理论前提、价值目标、实现原则和制度保障等方面的合理成分,与时俱进、辩证取舍、推陈出新,“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②《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6 年版,第136 页。,在继承和发展中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首先,传统文化中的共同富裕思想是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厚文化精神基础。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基于民本社会历史观,强调“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坚持富民的治国之道;追求物质和精神都能够普遍富裕的“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社会理想;倡行“重义兼利”伦理原则和“隆礼重法”制度保障,以达至全社会共富的国家治理目标。这些思想理念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遍价值意义,既与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社会主义的本质高度契合,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革命和建设、开创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厚思想精神源头和文化价值基础,正如习近平总书记2016 年11 月30日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所指出的:“中华文化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代的。”③《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版,第352 页。中国共产党始终不忘为人民谋幸福的初心,坚持人民至上政治立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治国理念,坚持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为革命和执政的重要目标,坚持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协调发展,并以此作为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中国特色本质要求,这与中国传统文化悠久的以民为本、追求“以天下之财,利天下之人”“天下为公”“民胞物与”等共同富裕理想一脉相承,是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蕴含的共同富裕社会理想的时代继承和延续。
其次,中国式现代化的共同富裕对传统文化共同富裕理念的辩证扬弃。中国传统文化虽然包含了丰富的共富基因,但由于其产生的社会基础是封建等级制度和小农经济,所以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对此,必须给予积极的扬弃。例如,由于受皇权专制、土地私有和等级观念的制度与思维所限定,传统文化无论是“富民”主张,还是“均平”方略,都难以摆脱“专为君说法,而不为民说法”④梁启超:《新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年版,第188 页。的价值立场,使得中国古代社会的贫富不均甚至人人温饱的底线共富愿望在现实生活中都难以实现。同样,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学倡导以义制利,强调精神富裕、精神价值的重要性,但表现出强烈的“重义轻利”倾向,以至到程朱理学演变为“义利对立”“贵义贱利”的伦理价值观。这种价值取向,很大程度上压抑了民众的经济活力,“安贫乐道”“清心寡欲”时时在社会上流传,致使中国古代社会致富的生产动力不足,无法为共同富裕提供足够的物质基础。再有,传统文化中的共同富裕具有严重的平均主义色彩,缺乏竞争意识,尤其是极端的“杀富济贫”“均贫富”理念和措施,最终导致贫穷的平均化,根本实现不了共同富裕。马克思曾把“平均主义”批判为“粗陋的共产主义”,认为这种简单粗暴的经济平均主义违背社会公平正义,同时也是对人的本质属性—劳动能力的扼杀,以及对人天然地享有占有自己劳动成果的权利的一种剥夺。因此,中国式现代化所提倡和建设的共同富裕必须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对传统的共同富裕思想进行辩证扬弃,“择善明用”。
最后,中国式现代化的共同富裕是对传统文化中的共同富裕理想的时代创新。2021 年3 月22 日至25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建考察时提出:“要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时代精神激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①《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简史》(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第715 页。继承和弘扬传统文化中的共同富裕思想,不能完全地直接照搬,必须按照时代特点和要求,对其内涵和形式进行改造,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激活其生命力。在共同富裕问题上,当代中国构建中国式现代化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至少可以表现在如下方面:
一、对传统文化中的共同富裕的民本历史价值观的转化和发展。中国传统文化共同富裕的历史观基础是民本思想,它是基于维护君主统治的治国理念,隐喻了君与民之间某种程度上的依存制衡关系,君主关心和满足民众的利益诉求,民众拥护君主的统治而使国家安宁稳固。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当今中国,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国家是人民的国家,“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中国式现代化本质上是人民的现代化,今天的共同富裕是基于“发展依靠人民,发展为了人民”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共同富裕。
二、对共同富裕内涵的转化和发展。传统文化的共同富裕思想是以农业为产业基础的,其富裕内涵基本上是让所有民众能够过上温饱的生活,无论是孔子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理想,还是墨子的“饥即食之,寒即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埋葬之”的“兼爱”理想,抑或是管子的“养长老,慈幼孤,恤鳏寡,问疾病,吊丧祸”的治理理想,直到洪秀全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太平天国理想,都是让民众的生老病死有所保障。中国式现代化的共同富裕不仅要让全体人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得到很好保障,而且让全体人民享受到越来越好的教育、文化生活和医疗保障,不断增加全体人民的公平正义感,实现人民不断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三、在实现共同富裕的基础和机制上的转化和发展。传统文化共同富裕的理想以封建王权和封建土地私有制为制度基础,以农业生产、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生产力和产业基础,既缺乏共同富裕的人民性本质特征,也缺乏经济发展的技术动力,还缺乏创造财富的竞争意识和创新意识,其共同富裕理念主要是在思考对存量财富的分配调节,从结果来看,更多地表现为从历代思想家的主观愿望出发而描绘的美好蓝图。当代中国式现代化追求的共同富裕是以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以公有制和按劳动分配为主体为制度基础,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经济体制,既要防止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贫富两极分化,又要反对平均主义,并通过不断的制度创新、科技创新、产业创新和市场竞争促进经济发展,实现社会整体财富不断增长的、个体之间有差别性的共同富裕,它既是人民的主观愿望,更是具体的社会建设系统工程,是全体人民通过现实实践必将实现的社会发展目标。